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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 翩翩飞舞人中凤


●赤子

  他九死一生,
  浪迹天涯,
  因了一分童心与坚执,
  他走进了伊甸园。


  某些高人雅士对武侠小说不屑一顾,这与传统有关。我们的古训多的是这样的表述: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要不就是: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在这种充满了苦难感的格言的熏陶下,中国人还哪里会出于好奇或趣味而关注事物,关注文学?
  殿堂意识一直是文学的正道。
  但偏偏有那么多的老百姓喜欢武侠小说。
  他们当然是普通人。
  普通人当然不会拿起书来就想到“终极关怀”,或者哀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文化沙漠”什么的等等。
  即使他们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受教育者,他们也不会喜欢不大愉快的教育方式。
  普通人当然也不会经常借武侠小说去发泄心中的闷气。什么正因为我辈是凡人俗子,所以才渴望着英雄豪杰;正因为我们活得平平淡淡,才梦想着江湖上的轰轰烈烈,等等,这是文人的想法,普通人可能不完全如此。
  普通人读武侠,可能只是无聊,只是想打发时间,偶尔不经意地拿起,看得下去就一路杀将而去,看不下去,就半途而废,折兵而回。
  就是这么简单,也就是这么普通。
  古龙也就是以这种心情去写陆小凤的。
  楚留香之后的陆小凤,更让人轻松和愉快。
  因为他常常是出于好奇或趣味去关注事物,而不是为了坚持某种社会公认的准则。
  所以他更具童心。
  童心以天真、浪漫、可爱为其品格特征。
  儿童的童心是天籁之物,那么成人的童心呢?如果饱经人世磨练仍有童心的话,那么这人一定不仅可爱而且可亲可敬。
  陆小凤算得上是这样的人。所以他这一生做人都做得心安理得,问心无愧。
  古龙写他,有跟楚留香相同的地方,诸如一出场就已名动天下,诸如也不写年龄面貌,诸如他们都是浪迹天涯,诸如他们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都可以笑一笑。
  他们还都是有理性的人,从不揭别人隐私,从不妄下判断,从不冤枉无辜。
  但陆小凤有跟楚留香不一样的地方,他的特征要比楚留香更明显:
  他有“四条眉毛”他能把酒放在肚子上却不用手就能喝到嘴里。他经常说自己是个大混蛋,他更加飞扬跳脱。
  他有着“双飞彩翼”般的轻功,和“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独门绝技——能以闪电的速度,把所有东西夹在他的两根指头当中。
  当剑锋或刀锋灵蛇般刺向他心口的时候,当人们谁都认为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时候,他根本连躲都不躲:
  ——他只不过伸出两根手指头轻轻一夹。
  这究竟是两根什么样的手指?是不是曾经被神灵降福妖怪诅咒过?手指上是不是有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
  没有人知道。
  可是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这两根手指的价值远比和它同样体积的钻石更贵十倍。据说曾经有人愿意花五十万两金子来买他这两根手指。
  因为他只要伸出这两根手指来轻轻一夹,世界上绝没有夹不住的东西。
  据说这两根手指已经完全和他的心意相通,已经不知道夹断过多少武林绝顶之高人手掌中的杀人利器,已经不知道救过他多少次命了。
  这就是陆小凤之为陆小凤的原因。
  就像他不用手喝酒一样,他把这一切都当做艺术来对待。
  一种臻于极致的艺术,臻于完美的艺术。
  这是古龙的风格,即使是写一个普通的人物,也用艺术的手段。
  所以,何尝是陆小凤的品酒与接招?西门吹雪的剑术与花满楼的敏锐,老实和尚的不拘形迹,哪一样不是极致与完美的艺术?
  只有童心,还是陆小凤要多得多。
  他没有楚留香的那一条船,也没有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那样温柔能干的“天使”,所以他的束缚更小一些,他的行动也就更自由一些。而且他对这个世界兴趣又那么大,又那么好打抱不平,他当然就静不下来。
  他要不就在海上飘流,要不就在大沼泽里沉浮,要不就在紫禁城比招,要不就在冰川之中擒凶,要不就在黄土地上“卧底”……凡是古龙所能想出的极端之地,陆小凤都一一领略过,并能做出一番成就,轰动了整个武林。
  每一地每一次他当然都遭遇人所难测、人所难避的凶险。但陆小凤最大的本事,就是在绝境中求生,以童心化解凶险。
  ——有一天,他就闯进了一个看似世外桃源,实则危机四伏的地方,想拭父篡权的世子要借助他的力量去实现“大业”,两人玩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在这个游戏的过程中,“老鼠”不但不避开“猫”,反而成了“猫”的引导人,最终角色易换,“猫”成了“老鼠”,“老鼠”则成了“猫”,“老鼠”当然被捉。
  一一有一次,事情实在扑朔迷离,陆小凤只好装死,让“老实和尚”当他的替死鬼,他自己则脱身而出,扮成了一个小老太婆,不但作弄了许多朋友,也蒙骗了他的对头,最后,当然大获全胜。
  这样的事好不好玩?
  当然好玩,陆小凤也说好玩。
  《陆小凤传奇》中包括七个故事:

  《陆小凤传奇》,
  《绣花大盗》,
  《决战前后》,
  《银钩赌坊》,
  《幽灵山庄》,
  《凤舞九天》,
  《剑神一笑》。

  每个故事都很好玩,因为都是以童心为支撑,以艺术为手段的。
  但若是我们想想堂吉河德,那个永远的儿童,他那么勇敢地与风车作战,那么无畏地扶善祛恶,那么逆现实功利而动,没有媚骨,没有妥协。我们就可以发现,童心并不是一个“好玩”之词所能概括得了的。
  它是否还在其中闪动着一种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光辉呢?
  很多九死一生的人,从地上爬起来之后,种植在心里的,就只有怨愤和仇恨了。人之悲哀,莫过于此。
  他们都说,再也没有了部个千古的伊甸园的故事了,那个远古的人类对自己的最美丽的馈赠。
  别说没有了伊甸园,倘若真有,我们走得进去吗?我们必会左看右看,比较权衡,在磋砣中将一点点真情消耗殆尽。
  真的吗?
  而有童心而又执着的人呢?
  比如陆小凤。
  他也是九死一生的人了,他也是浪迹四海的人了,但因了一份童心与一份坚执,他走进了伊甸园。
  那比“江山”要美丽得多的伊甸园。
  一个外国人,可能不理解中国人所说的“江山”一词的意蕴,他会认为,“江山”只是美丽的风景,对美丽的风景怎么要去“打”去“坐”呢?
  但中国人都能在这个词中咂出意味深长的意义。
  江山是要属于谁的,是应归哪家的,当然就败者为寇,胜者为王了。
  江湖好汉替人打江山,是许多武侠小说的主线或副线。
  因为他们都是中国人或中国古代之人,“江山”情结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如在金庸的《碧血剑》中,“江湖”与“江山”恰好组成一个互补的完整的文化圈。正如陈墨所说的,这一互补的文化圈由其主人公袁承志及李自成等人作为中介,很好地概括了由《水滁传》以来的武侠小说的核心话语地位:江山与江湖的密不可分。
  不是吗?袁承志是江湖人物,但却是江山柱石的后代。
  并且,他在书中的所作所为一方面固然是为了要报杀父之仇,但这仅仅是小说的外壳,因为这是江湖人物常见的江湖生涯的模式。然而另一方面,无论在其主观意愿及其客观效果上,他又始终在帮助李自成打江山。”
  相反,李自成是来自江湖的草莽豪杰,干的本是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江湖侠义的行径。这一替天行道的行为上升一格,便成了反抗衰落腐朽的明王朝的“大道”。只不过中国历史历来如此,“窃钩者贼,窃国者侯”——登上龙廷他便是大顺皇帝,而一旦被逐出皇宫,他又变成了江湖的草寇。
  他这么一落草不要紧,袁承志也被带累得“空负安邦志,遂吟去国行”,不仅对江湖生涯生出一种失望和厌恶,对打江山也意兴萧索了。
  陆小凤在这一方面就比袁承志要“精”得多,他觉得打江山不好玩,还不如行走江湖的好。
  所以,他可以替人挖三百六十五条蚯蚓,可以剃掉他那两条像眉毛一样的胡子,但他不会为了荣华富贵,去插手江山里的事。
  即使他要被从伊甸园中逐出,他也不会去干。
  何况陆小风是那么容易被逐出的吗?
  《凤舞九天》说的就是伊甸园的故事。虽然故事中的伊甸园流淌着条条涧河,且荆棘丛生,草飞遍地,但还是伊甸园。
  陆小凤和沙曼的伊甸园。
  陆小凤自己说自己是浪子,浪子当然也有爱情。但浪子的爱情要不就如楚留香,处处留情处处无情:要不就像胡铁花,他喜欢的女人都不喜欢他,而他不喜欢的女人都喜欢他,他只好终日喝酒。
  但在《凤舞九天》中,陆小凤竟然产生了很“正常”的爱情。
  这于陆小凤是一个奇迹。
  这于古龙也是一个奇迹。
  古龙写的还是传奇,但陆小凤的传奇更接近人的味道了。
  正如西门吹雪也会成家生子一样,陆小凤也真正爱上了一个人。
  《楚留香传奇》里,女人们都爱楚留香,楚留香爱她们吗?
  不知道。
  因为他可以牵挂她们,可以保护她们,可以为她们吃苦,可以为她们拼命,但他永远不会专注于她们其中任何一一人。
  楚留香就是楚留香。
  陆小凤不是楚留香。
  陆小凤可以深深地爱上一个人。他爱上了沙曼。
  他为沙曼做了很多。
  甚至在于钧一发的时候,他都会想到沙曼,而这么一想,他的意志就松懈了。
  他的思想已被沙曼的爱情注满。
  有爱情的人就会有顾忌。
  在以前,陆小风不怕死,因为那时他没拥有爱情。现在他有了,他会想到沙曼,他会想到沙曼对他的牵挂,他会想到沙曼孤伶伶…入流落江湖的凄苦神态。
  所以,在《凤舞九天》中,陆小凤经常在做梦,做甜蜜美丽的梦。
  做梦有什么不好?
  能够被稀有的爱情所诱惑,有什么不好。
  永远醒着,不仅累,而且可怕。
  所以陆小凤不累,西门吹雪也不累。累的是小老头、宫九、叶孤城他们。
  这些人整天想着“江山”,整天想着坐龙廷,岂能不累?
  他们不知道世俗生活的可爱,因为他们没有体验过它的好处,不知道它对于造成入的美好的精神状态所产生的作用。
  他们不知道人性还有很多可爱的素质,他们只看到贪婪、恐惧、自私、仇恨,耽于安乐的一“面,却忽视了自由。
  爱情、浪漫与坚贞,以及童心。
  陆小凤却对这一切都有所了解,也许还不够沏骨透心,却不会偏执。
  而他自己,就是要过一种率性而为,能放又能收,自由洒脱的江湖生活。这种生活虽不大富大贵,却有醇酒与香花,以及比酒更醇的友情和比花更香的爱情。
  这就是陆小风。
  飞翔在九重天上的陆小凤。

●活法

  他知道有天堂,
  但无法忍受天堂的孤高;
  他知道有鲜花,
  却没有细细欣赏的闲情。


  陆小风跟楚留香一样,有各式各样的朋友。
  但真正的老朋友,那种可以不见面,一见面就吵嘴,可以不想,一想就如花蜜融化在心间的朋友,却不多。
  这样的朋友谁都不会大多的。
  所以,楚留香只有胡铁花。
  陆小凤却有花满楼和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
  他住在万梅山庄,一身白衣如雪,脸白也如雪。
  他应该是一个很会享受,很雅致的人,却也是一个很会杀人的人。
  他可以单骑远赴千里之外,去和一个绝顶的高手,争生死于瞬息之间,只不过是为了替一个他素不相识的人去复仇伸冤。
  当然,他认为他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因为如果他以为这件事不值得去做,就算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陆小凤去求他,他也不去。
  但他觉得杀人也是一门艺术,所以,杀人前,他会沐浴更衣,焚香祷告。
  他并不是向上苍祈祷。这只是一个过程,一种习惯。
  正如他杀人,他着重的也是过程。
  因为结果都是一样的:一剑刺出,剑尖只有一滴血,而对手却已倒下。
  那仅仅是一霎那的事。
  他把自己自许为剑神,别人也这样去看他。
  是剑神,就必得有一股傲气。
  就凭着这般傲气,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生命视如草芥。
  因为他早已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他所热爱的“道”了。
  他的道就是剑。
  他既不求神也不求佛,人世间的成败名利,更不值他一顾,也不值他一笑。
  他要的只是那一剑挥出时的尊严和荣耀。在他来说那一瞬间就是永恒。
  为了达到这一瞬间的巅峰,他甚至可以不惜牺牲一切。
  西门吹雪也曾是一个有血有泪有哭有笑的人,也有人的各种情感。在《决战前后》中,他竟然把这种情感表现出来了。
  或者说,是古龙被自己塑造的比冰还要冷的人震惊了,他要他从云端上落回来。
  所以,西门吹雪就和他爱的人结婚了,并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在他和叶孤城大战之前,这一切竟然发生了。
  当他站在紫禁城之颠,面对着叶孤城的时候,陆小风直为他担心——他的剑,本来是神的,剑之神。可是现在,他已不再是神了,而还原为人。
  因为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爱,人类的感情。所以他的剑上,就像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线上拴着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家,他的感情。
  有这么一条线拴着的剑,怎会不呆滞,不带有偏差呢?
  只是叶孤城的剑上,也系着一条线,一条于人伦道德大逆不道的线——他想刺杀皇帝。西门吹雪这一仗才能胜。
  他们的剑都与人合一了,这已是心剑。心剑当然适合于心战。
  古龙为此自然也是捏着一把冷汗的。自此一役之后,他还是果断地把西门吹雪从“人间”搬回到“天堂”。
  他要的就是“高处不胜寒”的效果,兆示的就是这么一种“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孤高境界。
  他总要有这么一个仁立在云端上,周围白雾缭绕,令人看不清影像的人物来表达他的理想。这个人不是陆小凤,不是花满楼,更不会是叶孤城,那就只能是西门吹雪。
  古龙是很矛盾的,这边厢他在说:“我也是江湖人”,那边厢他已厌恶了江湖生涯,很想躲到一个无人之境,去过他想过的生活。
  所以才有了西门吹雪,有了西门吹雪的由云端到凡间,又由凡间到天上。
  所以他很欣赏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之间的情感。“既生瑜,何生亮”。这是他们之间的互相仇恨。
  若要死,宁愿死在对方的剑下。这是他们之间的互相尊重。
  有时仇恨比爱情更值得尊重。
  因为仇恨并不是一种绝对的感情。仇恨的意识中,有时还包括了理解与尊敬。
  正如古龙所说,“这世上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仇敌。”
  当然,这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才能有这种意义。
  古龙也不会推崇仇恨,即使是这种带着理解和尊敬的仇恨。
  他很热爱生活,享受生活,所以在写西门吹雪的同时,又写了花满楼。
  花满楼兆示了另一种人生境界,跟西门吹雪迥然不同的境界。在这种境界里,少有仇恨与血腥,多的是花香、鸟鸣以及人的一腔温柔和博爱的情怀。

  鲜花满楼。
  花满搂却看不见。
  因为他是个瞎子。
  但他的心却明亮得很。

  他就用这颗明亮的心,去领略这个世界,并热爱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命。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个瞎子而怨天尤人,更不会嫉妒别人比他幸运。因为他对他自己所拥有的已经满足,因为他一直都在享受着这美好的人生。
  这确实令人惊异。
  许多人,许多五官齐全的人,总是看着这世界的不如意处而大发牢骚。因为他们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所以他们就抱怨,理所当然地抱怨。
  但人类的欲望什么时候有个尽头呢?
  为人父母老是最清楚的了,当孩子还是一个胚胎躲在母亲的身体里的时候,他们会祈求上苍:只要给我一个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的孩子就可以了。
  好,“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的孩子生出来了,会笑了,会走了,哪一个父母不在希望:让我的孩子长得更漂亮一些,更健美一些,更聪明一些……
  等到孩子长大成人了,当然就会希望他有权有势会挣钱,能够成名立万。
  等到孩子婚嫁了,自然也就想他找个白雪公主或白马王子,再来一些聪明伶俐漂亮的孙子孙女……
  人的一生其实是被欲望支配的一生。
  许多人就是为了追逐欲望而匆匆走过一生的。
  有人说:我赚够了钱就会放下一切去享受自由,去旅行,环游世界,去做自己想做而现在没时间做的一切。但什么数额才叫够呢?挣了一千想一万,一万想十万,十万想百万……时光就这样悄然而逝。
  有人说:我当上了主任就不再往上攀了,不让人看不起就行了。问题是,主任上面还有局长,局长上面有厅长,厅长上面还有部长……怎么会舍得停下来,看看周遭怕人的风景?
  这本来是人之常情,若不是这样,反而令人奇怪。正如一个在外国流传很广的故事一样:

  一个富有的旅游者看见一个贫穷的渔夫也悠闲地在这举世闻名的海滩晒太阳,感到不可思议,忍不住走上前去问他:
  “你为什么不去工作呢?”
  渔夫答:
  “我今天已工作过了,打上来的鱼已够我一天所用。”
  旅游者很可惜:
  “那你可以多打一些鱼,多赚点钱啊。”
  “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可以买更多的船,打更多的鱼,……”
  富翁继续想象:“还可以有自己的船队,然后建立远洋航运公司……最后当上百万富翁。”
  “当了百万富翁又怎么样呢?”
  “那时你就可以什么事都不用做,可以躺在界最著名的海滩上晒太阳啊。”
  渔夫哈哈大笑:
  “我现在不正在这里晒太阳吗?

  富翁大概只有目瞪口呆了。他能够接受这种百万富翁与穷渔夫之间的“殊途同归”吗?
  但事实就是这样。
  殊途同归。
  生命的过程在于每个人对生命的感觉,和由这感觉所衍生出的做法。
  当人们认为瞎子一定是个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人,因为这多彩多姿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永远只是一片黑暗的时候,花满楼却偏偏活得比许多瞎了或不瞎的人都要开心。
  黄昏时,他总是喜欢坐在窗前的夕阳下,轻抚着情人嘴唇般柔软的花瓣,领略着情人呼吸般美妙的花香,心里充满着感激。
  感激上天赐给他如此美妙的生命,让他能享受如此美妙的人生。
  有多少凡夫俗子能像他那样: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所以他很满足:
  “其实做瞎子也没有不好,我虽然已看不见,却还是能听得到,感觉得到,有时甚至比别人还能享受更多乐趣。”
  他脸上还有种幸福而灿烂的光辉;“只要你肯去领略,就会发现人生本是多么可爱,每个季节里都有很多足以让你忘记所有烦恼的赏心乐事。”
  他的声音轻柔美妙得如同唱一首歌:
  “你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谁听到这些话,心中会不充满感动与尊敬?
  况且他并不是在静止地享受生命,他随时在尽他的所能帮助别人。
  跟西门吹雪所代表的那种境界一样,花满楼所代表的这种境界是否也是难以企及的?
  陆小凤就常常会自愧不如。
  他虽然也是个奇怪的人,许多人只要只见他一面,就永远再也不会忘记,他不但有两双眼睛和耳朵(这是说他能看见的和听见的都别人多),有三只手(这是说他的手比任何人都快,都灵活),还长着四条眉毛(这是他引以为做的,他的两撇胡子也像眉毛)。
  但他不是西门吹雪,也不是花满楼。
  他当然有他的境界,他的境界处在西门吹雪的境界与花满楼的境界之间。
  这是古龙最推崇的人生境界。
  他知道有天堂。但他无法忍受天堂的孤高。
  他看得见鲜花,但他却没有细细欣赏她们的闲情。
  但他理解西门吹雪和花满楼,并充分地尊敬他们。
  当然是因为他们都是他的朋友,而又不是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
  也许他会认为:人类应该有一种无视现实功利的高贵精神,在“不合时宜”之中,同样也闪动着一种伟大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光辉。
  而他自己,就不妨世俗一些,现实一些,有酒喝是好的,有美女相伴也是好的。
  有剑神,有花仙,也应该有浪子。
  浪子的身上其实也有剑神与花仙的影子。
  陆小凤的武功,谁说不是像西门吹雪那样,已臻至仙境?
  陆小凤的心胸,谁说不是像花满楼那样。悲悯满怀?
  他喜欢女人,喜欢孩子,喜欢朋友,对全人类都怀着一颗永远充满了热爱的心。
  所以:“大多数人也很喜欢他,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已有点脏了,可是眼睛依然明亮,腰干还是笔挺。从十四岁到四十岁的女人,看见他时,还是免不了要偷偷多看两眼。”
  古龙也很喜欢他,为此还专门收敛了一下笔墨,把写楚留香时就已延伸下来的,凡写男主人公必有的自我陶醉的毛病冲淡了许多。
  陆小风已不像楚留香那样神勇干练,矫若游龙,翩若飞仙,许多事他都需要朋友帮忙,如《幽灵山庄》,《风舞九天》、《剑神一笑》等等,陆小凤所破获的江湖大案,本上都已属于朋友间的”集体创作”了。:
  而且,西门吹雪、花满楼他们也不像胡铁花,完全沦为楚留香的跟班:
  陆小凤就是陆小风,西门吹雪就是西门吹雪,花满楼就是花满楼。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各自兆示着古龙所心仪的三种人生境界。
  他们既是旧朋友,也是永远的朋友。他们之间的友谊,让人想起了一曲旋律优美的欧洲民歌: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我们曾经终日逍遥,荡桨在碧波上,
  但如今却劳燕分飞,远隔大海重洋。
  我们往日情意相投,让我们紧握手,
  让我们举杯畅饮,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剑道

  陆的尽头是天涯,
  话的尽头是剑。


  有人曾比较过梁羽生:金庸、古龙三剑侠的武功。他说:
  梁羽生武侠小说中的“武功”,虚幻中写实性很强,一招一式,清清楚楚,细腻而又逼真,紧张激烈,张弛有致。梁羽生的“武功”也具备道德倾向性,有正派武功,也有邪派武功。正派武功力道柔和、象征着善良,仁慈,既利于攻敌防卫,又有益于修心养性;而邪派武功则非常霸道,歹毒残忍,意味着邪恶,如修罗阳煞功、雷神掌、毒砂掌等。正派武功循序渐进,发展缓慢,但根基扎实;邪派武功进展神速,却容易走火入魔,贻害终身。凡此种种,造成了梁羽生“武功”的既精彩又单调。
  比起梁羽生来,金庸的“武功”更令人神往。
  金庸将武功描写与中华民族的文学艺术和传统文化精神融合在一起,琴棋书画,九宫八卦,医道,用毒,皆可化为绝世神功,并将中国传统的儒、释、道精神作为“武功”的最高境界。金庸还着力描写人物练功的艰难过程和坚韧性格,并有声有色,恰如其分地描述着主人公因祸得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必然寓于偶然之中的哲理意境,使金庸的“武功”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金庸的“武功”还有一个特,人,就是诙谐有趣,在激烈的打斗中插入笑料,令人捧腹。
  古龙的”武功”风格与众不同,他是以“怪招”取胜的。他的“武功”重精神不重招式。如《边城刀声》中写叶飞的“飞刀绝技”,“天上地下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飞刀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刀是怎么发出来的,刀未出手前,谁也想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刀一定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天上地下,你绝对找不到任何人能代替它。若不能了解他那种伟大的精神,就绝不能发出那种足以惊天动地的刀!飞刀!飞刀还未在手,可是刀的精神已在!那并不是杀气,但却比杀气更令人胆怯。”
                    (罗立群语)

  这种比较很有意思,也确实说出了三剑侠各自不同的特点。
  古龙的“武功”就是这样的,很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他作品中几乎所有的成名人物。没有一个曾经有过苦练的过程,但他们都有一手过硬的武功。谁能说出李寻欢的飞刀是如何练就的、西门吹雪的剑道又是什么时候悟出的,陆小风的“二指禅”又是谁教他的?
  不知道。这一切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出手的。我们只知道这些武功的威力:
  李寻欢的飞刀谁也接不住。
  西门吹雪的剑上鲜血一吹就干。
  陆小凤的手指什么都敢挟什么都能挟。
  这样的武功已流于神怪,由“武”而“神”。
  有人批评这是新派武狭小说的开倒车、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条歪路;但也有人认为古龙在这里所写的已不是纯粹的武功,而是一种精神,一种境界,一种道。
  大约古龙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一般不写武功的来龙去脉。他已不看重这一些“很琐碎”的东西,他当然也不希望喜爱他的作品的读者去关注这些“鸡零狗碎”。
  他更多的是企望他的读者能明鉴他这一番苦心:他所写的武功是以明心见性为宗旨的,对敌手的体察靠得是忘我和物我合一的境界。因为只有“我”才能消除认识的局限性,才能迅速准确地体察敌手武功的弱点。
  高手过招,应心如静水,一旦心动,必败无疑。
  他的哲学中是没有浅斟细品这四个字的。
  他要的并不是拖泥带水,而是一亮剑,便见了真章。
  他有时连武器都不要,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刀,他的剑。
  他最击节高歌的“侠”,就是身剑合一,心有灵犀。
  如果说,在武功方面,梁羽生与金庸已带有很大的童话色彩,那么,古龙的就更是童话的童话。
  没有根源的童话。
  这有什么不好?岭南禅宗六祖惠能的那首悟道诗,不也是没有根源的?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而且,童活与理想,真的是那么径渭分明?
  当然,也有过于匪夷所思的时候,那不能不说是古龙的失误,也是古龙小说的广大缺失。他很容易走极端。
  所以,有些作品也不是他一笔贯穿到底的,别人代笔,总不能很好地贯彻自己的意思。于是,真假参半,优劣并存,风格有异,应是意料中事了。
  两百多年前,高鄂续《红楼梦》,也有许多人说他歪曲了曹雪芹的愿意。笔杆子为此讨伐了两个多世纪了。
  世上的事,很少是无偶有独的,大多是无独有偶。
  不过,无招无式,简短有力,重在精神,一击见效,确实是古龙的“武功”风格。即使多少人代笔,“这种风格还是保存了下来。
  《陆小凤传奇》中,古龙最喜欢写剑。阐述得最多的,也是剑道。
  关于剑,他曾有过详细的考证尸除了翻古文资料外,还跟金庸在信中认真的讨论过。
  具体的根源究竟还是查不出,因为年代本久远了,各家有各家之说,如今大部已不可考证了。
  但他却认定:
  剑,是一种武器,也是十八般兵器之一。可是,它和其他任何一种武器都不一样,甚至可以知道,它的地位和其他任何一种武器都有一段很大的距离。
  武器最大的功用只不过是杀人攻敌而已。剑却是一种身份和尊荣的象征,帝王将相贵族名士们,都常常把剑当作一种华丽的装饰。
  这一点已经可以说明剑在人们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更特殊的一点是,剑和诗和文学也都有极密切的关系。
  李白自然是佩剑的。
  他是诗仙,也是剑侠。他的剑显然不如诗,所以他仅以诗传,而不以剑名。
  在中国古代,以剑传名的人也姓李。大李将军的剑术,不但令和他同一时代的人目眩神迷,叹为观止,也令后代人对他的剑法产生出无穷的幻想。
  而把“剑”和“神”这两个字连在一起说的,却是大书法家一草圣张旭。
  张旭也是唐朝人,在李肇的《国史补》中有一段记载:
  旭言:“我始闻公主与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
  原来草书的飞扬洒脱是从观一女子舞剑而来的。
  但是,“剑”跟“剑器”是不是一回事?古龙也还没有确定,因为有人说剑器并不是一种剑,而是可种舞,也有人说剑器是一种系彩带的短剑,是晋唐时,女子用来作舞器的。可是也有人说它是一种武器。
  不管如何说,古龙反正不是一个拘泥于史实的人,他的想象力丰富得很,干脆把几种说法糅合在一起,搬进了他的作品中。
  这样,在《陆小凤传寄)之二《绣花大盗》中,就有了一个很精彩的人物:公孙大娘和她精彩的剑术。
  在跟陆小凤比剑前,公孙大娘请求给他一个空隙,她要换,套衣服。
  因为“喝酒要穿喝酒的衣服,比剑也得穿比剑的衣服。”
  而且,“衣服也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心情。”
  结果,她换了一套七彩霓裳出来,无风也会自动,就像是有几百条彩带飞舞。
  她的剑还未出手,陆小凤的眼睛已经花了。
  这就暗合了剑器是一种舞的看法。”
  一只不过公孙大娘手中那一欢锋长一尺七寸,剑柄上系着红绸的短剑不是吃素的,剑光闪动间,是真正可以刺敌伤人的武技。不过她的剑法既然脱胎于舞,当然和别的剑法不同、因为这种剑法真正的威力,是需要“美”来发挥的,所以才专门制作了这件彩衣。
  想想看,剑光飞起的时候,她霓裳上的七色彩带也开始飞舞不停;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片灿烂辉焊的朝霞,照得人连眼睛都张不开;哪里还能分辨她的人在哪里?她的剑在哪里?若是连她的人影都分辨不清,又怎么能向她出手?
  陆小凤在这种“剑舞”中当然也眼花缭乱,他最后只能凭一个快字,以快刀斩乱麻的,以不变应万变的手法,一要超越一个极限,到达一种境界。
  由是,古龙说,在他的作品中,只有西门吹雪一个人,堪堪可以算得上剑神。
  为此,在《陆小凤传奇》中,他稍稍有点打破了自楚留香以来过分强调主角一个人的写法,分出了许多笔墨去写西门吹雪。
  写西门吹雪的由“神”变成“人”,又由“人”变回“神”。
  他最终要把这个人变得令人无法揣度、也无法思议。让他的人和他的剑溶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因为他要保持这个人身上的傲气,他绝不容许这个人混同于芸芸众生。
  但一个人不可能一生下来就是一个神。要练成不败的剑法,当然要经过别人所无法想象的艰苦锻炼;要养成孤高的品格,当然也要经过一段别人无法想象的苦难历程。
  往事的辛酸血泪困苦艰难,这个人虽然从未向人提起过,别人也不会知道。但古龙一定要把他生命的最重要的转变写出来,这样才会更令人信服:
  可见,古龙倾注在这个人物身上的心血,甚至比“一号人物”陆小凤还要多。
  谁会想到西门吹雪会爱上一个人,会和她结婚生子,但他必得经过这一段生命历程,才能真正成为“剑神”因为从求实到求虚,经由超越再回到执有,脱胎换骨,自我犹存,才是艺术。
  只会在云端不闻凡俗之气的“剑神”,又怎能高出大多数人很多?
  正如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一样,经过世俗生活的锤炼,他手中的剑术才会真正的不同凡响。
  古龙作如是观,我们当然也作如是观。
  剑神追求的当然是剑道。
  所以,古龙从来没有费心去写西门吹雪手中的剑闪动出来的招式。
  我们所看到的,经常是这样一些过于灵动的描写:

  剑已刺出。
  刺出的剑,剑势并不快……已开始不停地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招未使出,就已随心而变…他的剑与人合一,这已是心剑……
  这已是最后的一剑,已是决定胜负的一剑。
  剑锋是冰冷的。
  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触及他的心。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痛,就仿佛看见他初恋的情人死在病榻上时那种刺痛一样。

  而且,这样的描写已是最详细的了,在其他的故事中,我们往往只看到剑光一一闪已经有人倒下一--西门吹雪则对着夕阳吹他剑上的血。
  这或许源于古龙有时候也喜欢打打机锋。会打机锋的古龙很明白“佛云:不可说,不可说”的意蕴。
  在《决战前后》中,有两番对话很能体现他兆示在武功中的禅意。
  头一番对话是皇帝和叶孤城说的:

  叶孤城道:“我的剑已在手。”
  皇帝道:“只可惜你手中虽有剑,心中却无剑。”
  叶孤城道:“心中无剑?”
  皇帝道:“剑直。剑刚,心邪之人,胸中岂能藏剑?”
  叶孤城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此时此刻,我手中的剑已经够了……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只能伤得自己。……拔你的剑。”
  皇帝道:“我手中无剑。”
  叶孤城道:“你不敢应战?”
  皇帝微笑道:“我练的是天下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惟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后一番对话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说的: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说:“你说。”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唯有诚心正义,才能到达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配论剑。”
  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更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在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陆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是剑。

  其实,谁看到这里,都已明白,叶孤城必败无疑,剑出不出鞘都是一回事。
  果然如此。
  这其中是不是就有庄、老的味道了?庄子和老子一向看重自然机趣,虚静游心,“物物而不物于物”。尤其是庄子哲学,则更是在“无为”,“法天贵真”的授意下,上天入地,化人为蝶,汪洋恣肆而不可控捉。
  古龙的剑道就是如此。
  那潇洒脱俗而又淡泊宁静的韵致,那迷离扑朔而又梦在醒中的了然,常常在我们面前展示出一个巨大的精神礼仪,它的噶矢之指向竟是神而非神。“魔说”有时便为“佛说”。
  也就是说,古龙所示的禅意,不是禅,更非禅宗,只是越出了宗教界限的中国文化所特有的一种审美范畴。但因了这种禅意的体验,让我们于其中看到一片充满灵光的化境,一种隐现于有无之间的生命的搏动。
  古龙想在凡俗生活中升华出一个瞬间包含着永恒的世界。同最精妙绝伦的艺术一样,那是一个超越了对立面,超越了因果关系,同时也超越了时空的世界,造化之功与匠心之运融汇贯通,合二为一。所以刚人其门时,理当见山不是山,见河不是河,但倘若深潜下去,悟出禅意,就会觉得天阔地广,情趣怕然,山又是山,河又是河了。
  金庸的作品或许是“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
  古龙的作品呢?
  从苏拭的一首诗里是否可以窥见一斑: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

  永恒有时就凝结在瞬间。

●奇诡

  以最少的力量获得最大的效果,
  就是最优美的动作。


  古龙是一个看淡人生的人。
  任何事成为过眼云烟,在他也只是一杯酒,一串笑声。
  古龙又是一个执着艺术的人。
  他总是想在已有的限制中突围而出。为此,他不断地尝试,不管读者的见仁见智。
  他常常借题发挥,只要有机会,他总要借题抒写他的艺术主张。
  他曾经大声疾呼道:

  我们这一代的武侠小说,如果真是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开始,至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到达巅峰,至王度卢的《铁骑银瓶》和朱贞木的《七杀碑》为一变,至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又一变,到现在已又有十几年了,现在无疑又已到了应该变的时候!
  要求变,就得求新,就得突破那些陈旧的固定形式,法尝试去吸收。

  可见他对武侠小说的历史和传统了如指掌。
  有历史的通道,就不会飘浮。
  有时代的气息,则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了。
  他对现代小说和西方小说也颇有研究:

  《战争与和平》写的是大时代的动乱和人性中善与恶的冲突;《人鼠之间》却是写人性的骄傲和卑贱;《国际机场》写的是一个人如何在极度危险中重新认清自我;《小妇人》写的是青春与欢乐;《老人与海》写的是勇气的价值和生命的可贵。
  这些伟大的作家们,用他们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象力,和一种悲天悯人的同情心,有力地刻画出人性入表达出他们的主题,使读者在悲欢感动之余,还能对这世上的人和事,看得更深,更远些。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写法,武侠小说也同样可以用,为什么偏偏没有人用过?
  谁规定武侠小说一定要怎么样,才能算正宗!

  因了这种写作主张,他的作品便有了最令人激赏之处:
  传统与现代的结合。
  他舍弃了武侠小说常用的又讨好的模式:
  一一一个有志气,天赋异禀的少年,如何去辛苦学武,学成后如何去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一一一个正直的侠客,如何运用他的智慧和武功,破了江湖中的一个规模庞大的恶势力。
  这些经历中当然包括了无数神话般的巧合奇遇,当然也包括了一段仇恨,一段爱情,最后是报仇雪恨,有情人成了眷属。
  古龙小说中的主角并不都是顶漂亮的,很少有武功天下第一,容貌盖世无双的形象,而着力写有血有肉的江湖人。如《天涯·明月·刀》的傅红雪、是沉默孤独的跛子;《流星·蝴蝶·剑》的孟星魂是不见天日的刺客;《萧十一郎》中的萧石逸是声名狼籍的大盗;《欢乐英雄》中的王动是四体不勤的懒鬼;……楚留香和陆小凤已是最好的形象个案了,但也算不上是“刚毅木讷则仁”,“为国为民牺牲”的侠之大者,但他们外表的平凡,更显衬出内里的孤高的侠气,“人气”中的“侠气”。
  语言也是古龙求变的一个关键环节。他的作品越到后期,越没有大段大段的描写,都是以一两句话为一个段落,跳跃性大,节奏感强,和台港惜时如金的紧张生活很吻合。
  所以迷者众多。
  这是以往的武侠小说里没有出现过的,倒和时下的一些言情流行小说相仿。
  只是古龙有时也过于现代了,或者说,他还未能做到语言的“纯粹”。在一些很古典的氛围里,他竟然让他的人物说出“你真是天才儿童”,“怕老婆的新三从四德”,甚至“杜康门前卖五加皮”等等现代人的口语。不但不通之极,而且不合时空,荒唐可笑,令人捧腹开怀,忍俊不禁。
  这些搞笑的玩意好玩是很好玩了。但对于一个有志于把武侠小说的水准提高,挤进文学殿堂的作者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缺陷。
  不知道古龙明白与否自己的这个短处,倒是在故事的铺排上,他花费了很多功夫。
  也是传统的有头有尾的故事,但故事的每一个切面都浓缩而强烈。
  柏拉图说过“以最少的力量获得最大的效果,就是最优美的动作。”
  在《陆小凤传奇》中,我们能找到这句话在现代的演绎发挥。
  《陆小凤传奇》确实是以情节取胜的,这是古龙小说颇“传统”的一面。
  陆小凤所到之处都是神奇的地方,不是大海、沼泽,就是禁地、冰川。遇到的都是奇异的事件与神秘的人物,情节当然要奇幻、跌宕,当中不乏“水击三千里,传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遗风,也有些“不失其性命之情”的意味,但驰骋想象的雄宏险怖少,精心编设的小巧奇诡多。
  这恐怕与古龙越写越突出个人有关。
  在《陆小凤传奇》中,我们看不到还珠楼主所布局的诸如“引发地火”的雄伟宏大场面,也看不到金庸所召集的“群豪大会”的震憾人心。我们所多见的,是大道上赫然坐着一个穿红袄红鞋的大胡子绣花男人,或是木雕的佛像里藏着一个绿林好汉。
  故事便由此徐徐展开,陆小凤所要做的,就是要把这些谜破开:为什么那个大胡子男人不绣花专绣瞎子,为什么佛像里会藏着一个人,为什么好朋友会死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等等。
  这样狭窄的环境(一般只是局限在一个地方),这么单纯的人物关系(陆小凤一般是单线联系),古龙为了让读者能一气呵成,当然要精心安排一些提味佐料。文如看山不喜平嘛。
  《陆小凤传奇》之一中,那个才十二岁,却偏偏要装成二十岁的上官雪儿就是故事发展必不可少的,“提味佐料”。
  她的真真假假,似幻疑真,却为陆小凤拨开了迷雾。
  有一天,这个“小妖精”竟很安静地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空地。
  陆小凤见惯了她的奇奇怪怪的举动,本也不以为然,只是见她如学究在考证经典时般的专心,不禁也动了好奇心。
  于是他也蹲了下去,蹲到雪儿的身边。雪儿的眼睛盯着什么地方看,他的眼睛就也盯着那个地方看。
  这是否是一幅很有趣的画图?
  外国人总是批评中国人想象力贫乏,其实中国人最有好奇心,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你盯着一个人或一个地方久一点,马上就会有一大群人围拢过来,跟你一块盯着。至于都看到什么,只有天知道了。
  就如陆小凤,他盯着的那块地方什么都没有,连一根草也没有,但他还是盯着。
  终于,雪儿告诉他,她怀疑这块寸草不生、蚁虫全无的地下可能会埋着死人,被毒死的人——她的姐姐。
  这是否就是“有志者事竟成”的另一个版本?
  反正那块地里真的埋有死人,不过不是雪儿的姐姐上官飞燕,而是她的表姐上官丹凤。
  但正是因为非此即彼,陆小凤的眼里才放了光。
  困惑了他很久的难题,现在因了这具尸体让他豁然开朗。
  他重新清理了思路,才发现他以前被许多假象骗了。而雪儿这个满口谎话的“小妖精”,这一次却偏偏说了真话,引导着他走上了“正道”,从而终于弄清了事实的真象。
  这可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雪儿这个人物是不是“不得不如此写?”
  在《陆小凤传奇》里,像上官雪儿这样“不得不如此写”的人物有好多个。如《绣花大盗》里的公孙大娘,《银钩赌坊》里的蓝胡子,《剑神一笑》中的小叫化。
  而他们偏偏都不是作品的最主要的人物,罪魁祸首最终也不是他们。但若是没有了他们,情节就会平伏得多,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我们所读到的精彩。
  公孙大娘已作为“绣花大盗”被陆小凤所擒,送到了王府新任总管金九龄手里。
  金九龄神闲气定地看着蜷伏在一个大箱子中的公孙大娘。
  他要公孙大娘写这么样一张口供:承认自己是绣花大盗。
  公孙大娘却盯着他,一字字道:“我至少知道真正的绣花大盗是谁……是你,真正的绣花大盗,就是你!…她很会推理,而且她的推理也很顺理成章。
  金九龄也只得承认,并补充了不少她所不知道或遗留的细节。
  因为他胜券在握。
  所以他还是微笑着说:“因为我也知道我的计划已完全成熟,所有的证据,都指明你就是绣花大盗,你就算已知道我的计划,却连一点证据都没有。”他又笑了笑,道:
  “再加上薛冰失踪,蛇王被刺,陆小凤已恨你入骨,所以你无论说什么,他都绝不会相信,也绝不会放过你的。何况,我是个久负盛名的神捕,又是他的朋友,你却是个行踪诡秘,来历不明的女魔头。”
  听了这番话,公孙大娘也只能长叹一口气,认为“你算得的确很准,我以前的确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就算说出你是绣花大盗,也绝不会有人相信。”但是,她现在拿到证据了,因为“现在你已自己承认了。”
  问题是,承认了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除了不能动的蜗居在箱于里的公孙大娘听到他这番“自白”,还有另一个能动的人也听到了。
  一个金九龄本以为已在百里之外的人,但这个人偏偏站在门口。
  这个人当然就是陆小凤。
  原来这是一场他和公孙大娘串通好的戏,是不是很妙?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古龙就是有这种本事,把传统戏剧中的某些精髓套用到武侠小说中来,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古龙的作品中是否也得到了一点印证?
  不过,旧世纪的框架总有容纳不了新世纪的思想的时候,不安的灵魂总希冀着去突破过去的精神束缚。有时,为了得到一朵新的鲜花,一泓新的清泉,就必须牺牲“现存”为代价。
  古龙也曾躁动不安。
  为了创造出一种具有新的,独立的风格的武侠小说,他看了许多西洋小说,日本小说。
  在《楚留香传奇》中,他甚至引进了“007”所代表的“优雅的暴力”,“福尔摩斯”探案的逻辑与分析。
  而在《陆小风传奇》里,他借鉴了欧·亨利的手法,让情节跌宕起伏,环环相扣,常常出乎意料,富有传奇色彩。
  古龙形成了一种有着自己风格的“冒险体”。
  《银钩赌坊》就是一个很有意味的具体操作文本。
  陆小凤被银钩赌坊的蓝胡子逼着去找回一块西方玉罗刹的镇山之宝——罗刹牌。“因为他一夜之间作了八件大案”,并杀死了玉罗刹的儿子。这些当然是陷害,但为了“还我清白”,陆小凤只能远赴到天远地远可以冻得死人的冰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摆脱时时加诸于身的一桩桩厄运,好不容易找到了两块罗刹牌。谁料一块比一块更假,真的在哪里?直到差不多结尾,好戏却一直弦音不断。越到结局,越见欧·亨利的遗风。
  故事开头是在银钩赌坊蓝胡子的地下密室,结局当然还是在“老地方”。
  在座的人除了第一次就已出现过的蓝胡子、方玉飞、方玉香,还多了三位西方罗刹教的护法:孤松、枯竹、寒梅。
  陆小凤正在绘声绘色他说他的冰城之行…但他很遗憾,因为找到的两块玉牌都是假的。不过他说,真的他马上就可以拿出来,前提是要灭了所有的灯。
  灯灭了,灯又亮了,桌子上果然出现了一块玉牌。
  另一轮的血腥又开始了。
  陆小凤刚说到蓝胡子是飞天玉虎时,蓝胡子就被人毒死。
  方玉飞才是真正的飞天玉虎,但寒梅却一剑把他刺死。
  这个在昆仑隐居二十年的老人也想当罗刹教的教主。
  枯竹与孤松也是,岁月并没有消磨掉他们的利欲之心。
  这是不是人的本性?
  终于,在淡淡的雾中,陆小风和玉罗刹相见。
  他们的一番对话,也是很令人震惊的。
  贵为一教之主的玉罗刹,大名鼎鼎,威镇八方,令人闻之丧胆,过得却不是人的生活。
  人之伦常享受,他一概没有。
  所以陆小凤一点也不羡慕他。
  只是在这迷梦般的迷雾里,遇见了这么样一个迷雾般的人,又看着他迷梦般消失,陆小凤也觉得连自己都已迷失在雾里。
  这件事他做得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这里当然还有“正义必定战胜邪恶”的味道,情节也渲染得很是紧张刺激,是通过融合了中外的艺术手法而成的:但读者们读完后,也会如同堕入到迷雾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陆小凤是在抑强扶弱,行侠仗义吗?
  为什么我们的感觉是古龙写反面人物胜于写正面人物,写坏人精彩过写好人?
  或音说,这里面已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大事大非之分了?
  古龙在克服小说人物过于概念化、公式化的缺陷时,确实有点矫在过正了。每个人物都过于复杂,都具有“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的矛盾性格。这种写法,使亦正亦邪的人物危步于道德的悬索之上而能不失其坠,是非常难的一回事。
  在金庸那里,毕竟还有为国为民的大业在支撑着,所以还能有较大的共呜;俪在古龙这里,却大多只写到江湖上的恩恩怨怨,绿林中的明火执仗,草莽间的凶杀打斗,那些“半是魔鬼,半是天使”的人物就不那么容易讨好。因为读者们欢迎武侠小说,很主要的是因为喜欢其中的侠士。
  搞得阴风阵阵,妖氛满纸,令人叹为观止是叹为观止了,却于中国社会一般人所公认的道德标准的承传没有多大裨益。
  其实,到《绝代双骄》为止,也就是在摹仿阶段,古龙的武侠基本上还是正邪有别,善恶分明的。这说明了他心目中还有一套“正常”的是非标准,通过他的作品表现出来。而这套标准,依我们看来,也是绝大多数读者可以接受的,因为它符合中国人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人伦道德。
  只是越到后来,古龙的改变越大…一方面是因为他要超越的意念很盛。这世界上有两类人,一类是身陷世界之中,要看周围的眼色行事。一类是把世界掌握在手中,想建立一个复杂的系统,所以始终在提防自己别陷入一个僵化的模式,始终在变。古龙无疑是想做后一类人。、十另一方面,也在于他很信奉当时所流行的文艺理论,认为人性复杂,倘若是非分明简单化了,就会减损了艺术的价值。
  所以,主客观的原因都促使他越来越往“怪异、的道路走去。
  遗憾的是,即使古龙能知“实迷途其未远”,他也不可能“觉昨是而今非”了。
  1985年9月21日,一代武坛怪杰黯然病逝,留下了真假参半,优劣并存的几千万字的作品。其中未解的谜,未说完的话,都只能靠读者自己去解,自己去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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