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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憾人生


  宜室不相信她也曾经做过小孩子,记忆中没有那回事,她好像一生下来已经是琴瑟的母亲,李尚知的妻子,童年及少年一切,是她看小说看多了,学着作家假设出来的情节。

                          亦舒《西岸阳光充沛》

  对生活,不可无悄地悲观,即使困难压身也毋须害怕,重要的是鼓起勇气,知难而进;
  对事业,要热爱它,有责任心,有上进心;
  对爱情,要慎之又慎,对人对己负责;
  亦舒常常在作品中夹叙夹议地说出许多“警世恒言”,作品有时就成了作者的传声筒。
  她借地笔下的人物的口,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对人生,对社会,对一切的一切形形色色的看法。
  亦舒小说中的语言很有个性,典型的“都市文体”——简单的陈述句或判断句,跳跃的结构,感性的文字,冷凝的感情,组成一种简洁明了而又动荡不定的印象。
  但这是总体的感觉,涉及到具体的人物语言,却给人大同小异之感——男角的语言和女角的语言差不多,成年人和孩子的语言也差不多。
  慢慢就成了固定的模式,融进了流行的商业运作漩涡之中。一如她写有缺陷的人生,结果总是身不由己,或者无可奈何。
  活在世上,有些东西可能轮不到你选择,你只能按照命运既定的安排,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抗争有时候仅仅是一种姿态,一种祈祷。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其间的酸甜苦辣。
  天空不是只有阳光与乌云,人间也不仅限于黑与白。
  阳光可以令人振奋,带来希望;无聊的东西则让人讨厌,促人放弃。
  最难办的是处理那些可有可无、可大可小、可多可少的人情与事理。
  放弃吧,深觉可惜;不放弃呢?它却又令你陷入勉强应付,疲于奔命,碌碌无为的人生境地。
  于是,香港另一女作家便惊呼:
  “我们是不是已处在一个鸡肋世纪?生活上有着太多太多食而无味、弃之可惜的人情与事物。上至婚姻、事业,下至中午时分匆匆吃下肚的那个饭盒,都可能是鸡肋。怎好说了?”
  她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这是一种不见眼泪的悲伤,这是一种不见血肉的折磨。”
  即便是拥有,也未必能感受到幸福,有时人是无法忍受失去罢了。
  亦舒也一早捕捉到了人生中这种无时不有的“鸡肋状态”,将它的面纱无情地撕下来,营造了一段段有缺陷的人生。
  西岸真的阳光充沛?
  小说的名字是这样,光明之中满怀希望。但且慢,中国不是还有一句成语叫名不符实吗?
  汤宜室之所以差点成了移民潮中的牺牲品,完全是随众心理在作怪。
  人类有些方面总摆脱不了动物性——群羊总是跟着头羊横冲直撞,不管前面有什么路;大雁一只只总是排成“人”字形队列飞行,孤雁往往没有信心飞向远方。
  是的,有时候成年人的智慧,竟远逊于小孩子。
  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是一个童话故事,却被称作‘储成人看的儿童书籍”。因为它通过小王子的眼睛来看成人世界,发现大人们全在无事空忙,为占有、为权力、为虚荣、为学问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活着。他得出结论:大人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这真点中了《西岸阳光充沛》里头的“大人们”的死穴。
  相反孩子们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就像小王子所说:“只有孩子们知道他们在寻找些什么,他们会为了一个破布娃娃而不惜让时光流逝,于是那布娃娃就变得十分重要,一旦有人把它拿走,他们就哭了。”
  孩子们并不问破布娃娃值多少钱,它当然不值钱啦。可是,他们天天抱着它,和它说话,对它有感情,它就比一切值钱的东西更有价值了。
  但大人们则不,他们在衡量什么事物时,看中的是它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实际利益,而不是它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
  许多成人之可悲,就在于失去了孩子时期曾经拥有的真性情。
  怪不得亦舒说:“如果没有孩子们,整个世界恶臭且沉沦。”
  但她们长大了,会否也过上一种缺憾人生,像汤宜室和李尚知他们一样?
  《西岸阳光充沛》中,每个人心头都有缺憾。
  汤家姐妹的父母并没有白头偕老,父亲在外面另外有家有子,母亲抑郁成病,早已魂飞天外。
  妹妹汤宜家在异乡漂泊经年,貌似成熟稳重,潇洒时髦,其实一肚苦水只有自己知。
  姐姐汤宜室有一个安宁平和的家庭,但这个家庭是经不起折腾的,一旦和整个香港社会世纪末的“悬空”状态挂上了钩,它也随之悬空起来,并差点解体。
  汤宜室无疑是一个独立、成熟和富有魅力的职业女性,在她聪慧、练达、咄咄逼人的现代风采之中,本来是内蕴着一种悠然自得的处世心态的。
  但一声“我要移民”,却把一种尚算幸福、平稳的生活格局打破了。
  亦舒很想借此展示现代都市现代人中,寻找各种转机,而不肯拘于命运一格的现代心灵。
  而我们所看到的,却是情感和家庭在转机中的脆弱以及人性的自私与不可靠。
  移民是汤宜室选择的,丈夫李尚知只是勉为其难。他们是相爱的一对。
  是宜室亲口对妹妹说的:“有时公务缠身,家中两个孩子又闹,辛苦得要命,简直似熬不下去,一想到尚知对我这么好,体内似有能量暖流通过,又撑过一关。”
  但环境变动,以前的相知相爱变成了相怨相拗。
  为着对妻子的爱,对家庭的责任,李尚知放弃了前半生的成就,陪伴妻女移民。没想到在彼岸重新创业如此艰难,他只得独自奋斗,做起“太空人”。
  李尚知有逃避的倾向,汤宜室何尝不是心猿意马。
  在阳光充沛的西岸,她邂逅了初恋情人英世保。
  又是那无处不在的邂逅。亦舒总是靠邂逅来让自己“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故事峰回路转。
  邂逅是美丽的。
  它没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绵绵愁怨;没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断天涯路”的苦苦守候;也没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切切相思。
  但邂逅很少能带来幸福。
  它像流星,只在你眼中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光华;它如清风,只在你的生命之湖中划过一波轻微的涟漪。
  开花或许能开花,但很难结果。
  汤宜室毕竟还是明白的,于是她替英世保当“冰人”,介绍了自己的女朋友。
  她有自己的丈夫,女儿,然而在西岸的阳光下,她是失落的。
  但这也无可奈何。人到中年,她并不想有更大的改变了。
  兜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从香港移民到西岸,又有什么分别?
  相似的大学宿舍,一般的菲律宾籍女佣,差不多的家私,熟眼的布置。
  李尚知下班回来,也同往时一样,一只手放下公事包,一只手解领带,一边嚷嚷:“可以吃饭了吗?
  同从前几乎一模一样。
  人类是这样害怕变化,誓死维护原有习惯。
  然后,星期二变成星期三,九月变成十月……一年又过去了,一辈子也快过去了。
  任何恋爱都会远去,“良辰未必有佳期”,人生原是一场难分悲喜的戏剧,原是一种哀乐相生的情怀。
  惟其有喜乐,才有感觉的永恒;惟其有悲哀,才是存在的真实。
  人淡如菊,本应有一种浑不可说的禅意在其中,可对干乔来说,那是一种至深的缺憾。
  跟《西岸阳光充沛》相反,《人淡如菊》是映照于英国阴冷的月色下。
  而且,那是乔的初恋。
  初恋往往是最浪漫的,但这浪漫一如朦胧的月夜,容易淹没真相。
  乔的人生就像她在图书馆里捧着的一本书,命运却将它装订得极拙劣。几回起落,青春就成了一只仓皇的飞鸟,那么的令人惆怅。
  爱情就是这样,只要美好,就不怕短暂,好好地相爱一天、一月、一年,远远胜过了无爱厮守的十年、二十年、几十年。
  从来不以为昙花一现的爱情太短暂,短暂得使人哀伤。只要它真正绽开了美丽的花朵,那就是实现了幸福的人生,爱的瞬间就有了永恒,永不消逝,永不漏灭了。
  席幕蓉就写过这样的诗:
  其实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
  我从来没要求过你给我
  你的一生
  如果能在开满了振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如果能
  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
  那么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就只是
  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

                           《盼望》

  乔当初也是这样想的。
  她爱上了她的英国老师比尔。但因为他有家庭,她回到了香港。
  可是呵,爱情往往使人成为一个无厌的贪婪者,无边的烦恼由此而生。
  在亦舒的小说里,白头偕老常常只是一种善良的妄想。
  即使是坚定不屈,即使是明慧过人,也摆脱不了某些压力,某些变化。
  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他们也曾陶醉过。但终于相属,他们似才明白,他获得的自由注定是短暂的,她想与之相守的爱情也注定不能长久。
  这是现代人中最常见的过眼云烟式的爱情。
  以至有哲学家说:“爱情常常伴随着遗憾,没有遗憾的爱情是没有的,人可悲的是就连这种遗憾有的也碰不上。
  在长长的一生里,欢乐总是乍然一现就凋落,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终于,情境全非,人去屋空了。比尔忧伤地离开了乔。
  乔也再次回到了香港,她平平淡淡地结了婚。
  嫁的是张家明。(又是家明,亦舒最喜欢她的男主角叫家明)。
  婚前,他们并没有恋爱过。乔觉得她是一只棋子,家明安排了一切,她的将来,她的目前,甚至她的过去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她最温柔、最易疼痛的那一部分,最圣洁遥远,最不可碰触的年华,都已随风远逝。
  总有回首的时刻吧,真的爱过,分离后也不会忘记。有一天在阳光下,乔忽然回眸:我不后悔与比尔纳梵在一起的两年了。那是一次恋爱,真的恋爱。而现在,我是幸福的,我似乎应该是一个毫无怨言的人。
  几乎所有的诗人都认为爱情是一杯苦酒,爱情总是带着忧郁的色彩的,爱情的动人之处主要是在它的悲剧力量。而亦舒,却宁愿把它称作人生的炼狱。
  从电光火石,激情澎湃,到郁郁寡欢,无可奈何,爱情婚姻的道路难道无一例外?太多太多现代都市人的矛盾人生,缺憾人生了。
  亦舒以其锐利的艺术触角和丰厚的世事阅历,线条简洁地勾勒出一幅幅人生图景。
  种种人生状态的把握,往往突破了言情小说的某些框框,进入到人生本质剖析的某个层次。它留给读者的思考与回味,当然非一般流行小说可比拟。天涯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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