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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误区·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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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造纸成为淮河流域经济振兴的重要支柱;同时又是葬送淮河的主要元凶!
  中国的造纸业,绝对具有中国特色,广袤数千里的淮河大平原,是我国著名的小麦产区,用麦秸作为造纸制浆的原料,既方便,又经济,特别是草浆造纸的生产技术并不复杂,而经济效益却炙手可热,一家小型造纸厂只需投资20多万就能运转,半年收回全部投资,当年便可盈利。所以大大小小的乡镇企业造纸厂如洪水决堤,一时席卷中原大地,以至泛滥成灾。
  一面是落后的工艺和设备,一面又是较低的消费水平,要想在造纸上获得经济效益,似乎只得走草浆造纸的道路。结果,偌大个淮河流域,竟没有一家像国外造纸业那样去使用木浆,因为利用木材制浆成本高,对工艺和装备的要求也都高,这对中国绝大多数造纸厂来讲,不仅望而生畏,根本谈不上效益。因此,非木浆造纸造成的巨大污染,这是西方的纸品工业所不曾发生过的。
  草浆造纸,其废水、废气、废渣和噪声污染无一不具。废水排放量大,是难以治理的原因之一。大量的废水不仅含有大量的原料悬浮物,还有大量的化学药品和杂质,成分复杂,它含有的汞、砷、苯酚都对人体的健康危害甚大。
  说到淮河流域的造纸业,就不能不提到河南省的摞河市。
  漯河市是1986年经国务院批准升格为省辖市的。成为省辖市的第二年,就曾与清华大学环境工程系联合完成了一个《漯河市水污染控制系统规划研究》,市政府鉴于市区几家造纸厂都各自拥有一套独立的草浆造纸系统,就决定以第一造纸厂为依托,统一建设一个年产35000吨商品纸浆基地,再配以碱回收装置,从而实现“集中制浆集中治理、分散造纸、解决污染”的最佳格局。
  漯河市第一造纸厂于1971年投产,投产11年,10年亏损,几乎亏掉了一个同等规模的造纸厂,成为河南省有名的“老大难”。自从形成了“集中制浆”的技改项目,企业的实力大大增强,造纸设备也脱胎换骨,引进了新技术,采用了新工艺,其产量之突飞猛进是可以想见的。昔日的亏损大户一跃而成全省最大的造纸企业,各种荣誉纷至沓来,被轻工部命名为“经济效益显著单位”,被省政府命名为“改革先进单位”、“企业管理优秀单位”。
  一荣俱荣。
  可是,“集中制浆”的初衷,原是为“集中治理”。直到我去漯河采访时,这个厂的碱回收工程只是搞了点“土建”。结果是:产量的扩大,导致污水排放量进一步增大。保守地说,现在这个厂每天综合排污量就是15000吨!
  厂里一份材料毫不回避地承认:“由于没有根本治理,污染了河流,给沿岸人民造成了很大困难。”
  这个企业的负责人韩国忠解释道:“由于我们管理不当,向上级汇报不及时,致使项目中间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脱档’,以致延误了工期,实感内心有愧。”
  且不说真正症结是否在此,一句“内心有愧”的遁辞便可文过饰非吗?
  在同样一份材料中,韩国忠满怀豪情地表示:碱回收投运后,生产机制纸将由31000吨扩大到83000吨,翻一番还要多!读罢,我的心怦然一跳。
  由于该企业根本不去进行污染的治理,已经给淮河带来了很大灾难,看不出他们将要如何根治造纸黑液的污染,却有这样庞大的生产计划,不能不提出一个问题:若干年之后,该厂会不会由于治污管理不当,再次出现“脱档”?还能用“内心有愧”四个字来掩饰过关吗?我想,到了那时,就绝对不会这样简单了。
  1995年春天,在北京召开的治淮紧急会议之前,宋健就曾严肃地指出:“淮河流域一亿五千万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要与各省打招呼,要关闭或整治一批大的污染源。”特地点到了漯河市这家造纸厂,“如果不能在限期内治好,应当让它停产治理!”并指出:“抓几个类似这样的企业,对淮河的治理就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当我后来听到徐州造纸厂碱回收设施“泡汤”的故事时,我的心情就变得更加沉重。
  徐州造纸厂1972年便开始立项对草浆造纸黑液进行治理,这在国内的同行业中显然是较早的。当时,国家有关部门正在把国外木浆碱回收的技术“移植”到国内的草浆造纸黑液的治理上,曾派生出15套碱回收样板设备,徐州造纸厂有幸拿到了其中的一套。由于设备有着严重的“先天不足”,安装调试一直延续到1979年。碱回收设备上马后,造纸黑液的提取率却一直上不去,有时烧掉三四吨柴油才能回收一吨烧碱,成本之高,令人咋舌,这只是一个方面。污染治理的效果更是事与愿违:碱回收设备最好的年份,造纸黑液也只处理到15%,绝大部分污水依然流进奎河。1987年,他们对碱回收中卡“脖子”的蒸发工序进行改造,又砸进去190万元,但扔进水里也听不到声音。以后,两批专家就蹲在碱回收车间,力图让它“起死回生”,希望在解决草浆造纸污染中创造出个奇迹。又折腾了一两年,不得不僵旗息鼓,以失败告终。
  回收一吨碱的成本高达上万元,而购买一吨纯碱不过1500元,这么昂贵的运转费,企业怎么吃得消?况且,处理的造纸黑液微乎其微,只好让它睡大觉。
  后来同行们传来消息,当年安装的那其余14套装置,命运也是如此。
  我从山东枣庄再次路过徐州时,又特地去了解徐州造纸厂最新的动态。我得知的情况是:他们找到了新“婆家”,成了中国包装公司的新成员。在改换门庭之际,准备投资15000万元,用商品浆和再生浆为原料,彻底告别陈旧的草浆生产工艺,到徐州市郊外新建一个年产5万吨的白板纸厂,并力争1996年底迁出市区。
  我默默地祝愿徐州造纸厂心想事成。可是,又不由自主地想:改用商品浆和再生浆就真的是那么可靠吗?迁出徐州市区,就等于迁出淮河流域,迁出中国,迁出地球了吗?
   
9

  安徽省萧县杜楼镇的造纸群是远近闻了名的,宿县地区把它捧成“宝贝”,发展乡镇企业的现场会就放在那儿开,又是动员,又是学习,把杜楼镇的干部忙得不成了样子,各县县委书记、县长都到了,号召全地区要像它那样办企业;地区连续两年的县、乡、村三干会,会议一项重要内容,就是组织大家到杜楼参观;省委书记卢荣景也去看过,这事给杜楼的老少爷们鼓舞更大。
  分管工业的余德广镇长介绍说:杜楼一度冒得很高,可它的发展历史并不长。这一带原来是很穷的,穷得就像河边的石头,光溜溜的,穷则思变。带头致富在全镇办起第一家造纸厂的,是原大队干部张忠义,他像一只领头雁,呼啦啦带飞了一大片。现在方圆几十里上百里的农村闲散劳动力,找门子托关系来杜楼打工的,起码有6000人旧产各类纸品高达200余吨。
  几乎就在杜楼造纸群起步的同时,岱河下游孙圩子乡程山村就把状子送到了县里。程山村的农民利用岱河水面的优势,集体集资网箱养鱼,先后投入30多万元,却因为一次瓦子口开闸泄洪,将杜楼造纸群造纸的黑液倾泻而下,使程山村的渔业损失殆尽。当时鱼已长到三四两,大的有半斤,望着一河死鱼,一村人欲哭无泪。他们去找县委,县人大,县政府,找了一圈子,没见到一个当家的。说来并不复杂,谁都知道杜楼在地委和县委心中的位置,听说是反映杜楼的乡镇企业问题,不少人就朝一边躲。最后还好,经明白人指点,总算找到了环保部门。
  萧县没有环保局,只有设在城建局的一个环保股。股长李超算是个人物,给一份职权就敢担一份责任,为这事没少去杜楼和程山村调查,回来并专题向县委汇报,还同有关方面交涉过。但是,谁都不愿涉及到杜楼,因此就只有“环保”在“孤军作战”,还是搁了浅。况且,杜楼也是可以找出搪塞理由的,比如:将工业废水排入岱河的,还有木集的乡镇企业,人家虽然只有一两家,污水不多,总也还有;比如:杜楼造纸群产生在先,你程山村网箱养鱼毕竟在后,明知水被污染,为什么还放鱼养鱼,咎由自取。
  程山村的农民把县里的几大班子找了个遍,最后只得告到法院。
  县法院同样由于“种种原因”,没予受理,也觉得这是敏感的问题。
  别无选择,程山村农民这才把状子递到地区法院,决心将这场官司打到底。
  现如今为官仕途有句流行的话:“不怕‘上帝’,就怕上级。”县政府见程山村农民急了眼,把这事往上捅,才感到不好办。于是有了态度:想在本县范围协调解决。如何阶调,“球”又踢给了环保部门。于是李超再去杜楼,再去程山村,再去找有关部门共同协商,说到底,还是他一个人在跳独脚戏,再就是县城建局分管局长吴书平给他点支持。
  这是一次“马拉松”式的调解,前前后后三个年头,才算基本解决,杜楼赔偿程山村53000元,抵不上程山村全部损失一个零头,李超却已经精疲力尽。
  问题是:调解的这三年,正是杜楼造纸群大发展的三年;程山村讨回个公道,但今天遭受到的污染却更加严重了。
  我走进黄河故道的杜楼镇。
  在家的镇党委副书记牛太洲,快人快语,谈出了心中的困惑,他说:去年全镇的财政收入是235万元,造纸占了其中大半,农业收入不过70万元。今年上边下达的财政任务就是400万元,假如造纸停了,财政收入肯定完不成。他说,镇这一块是财政包干的,完不成,镇干部就没办法发工资;离退休干部就没生活来源;镇属48所小学,5所初级中学,公办教师360多人,民办教师250多人,统统跟着发不出工资。现在不是搞“希望工程”么,希望没钱的孩子回校读书,如果教师发不出工资,学校就得关门,这肯定比孩子读不上书更是个问题。再说这两年上马的造纸厂,大都用的国家贷款,上百万贷款就要沉淀,没办法往回收;吸收的这些剩余劳动力,无事可做,也将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
  我掉头问余镇长:“上面叫停,这是大势所趋,你们下一步就没有一点打算?”
  他叹了口气。总之,还没想到停,决心继续干,要干,就要有个大的发展。最现实的,就是今年拿下400万的财政包干任务,别的不谈。
  我对农村工作不甚了,因此,离开杜楼的一路上,脑子里乱极了。我想,需要治理的,岂止仅仅是淮河的水质污染呢!
  在安徽省灵壁县,我还碰到这样一件怪事。
  沿淮四省大张旗鼓“关停井转”草浆造纸企业时,在灵壁,一个大上快上造纸厂的计划却在紧锣密鼓地实施。原因无非是纸价居高不下,纸厂行情见涨,再加上包装业迅速发展,而各地造纸企业纷纷受挫,几近关闭,这对财政收入捉襟见肘的灵壁县无疑是个极好的机会。
  就这样,这个县顶风而上了。
  据统计,录壁县投入生产的造纸厂已有13家,正在积极筹备的还有数十家,县里也准备亲自抓出一家有相当规模的造纸厂。县委和县政府明确的态度,如火上添油,全县遂成蜂拥而上之势。
  如果这些造纸厂全都上马,其后果不堪设想。那时的这片楚汉相争之地,势必变得污水横流,臭气熏天。造纸黑液对地表水和地下水的侵蚀,对水利设施及广大乡镇的损害,对整个生态环境的破坏将惨不忍睹。
  刚刚就任灵壁县环保局长的汤道仁,甚为不安。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事业使然他不可能听而不闻。于是,他组织人员下乡,下厂,对这件事进行了一次专门的调查和检查。
  结论是显然的,他坐立不安了。
  县委县政府的决策已经形成,该不该把调查研究的意见报上去,唱个“反调”呢?
  是的。如果他像其他人一样,也可以保持沉默,因为,沉默有时就是保留意见的一种最佳方法。
  当然也可以违心地迎合几句,这样反倒会落个“服从组织”、“尊重领导”、“组织纪律性强”、“党性强”的好名声。
  可是,明知不对,大家都躲着走,碰到损害人民利益的事都不去问,我们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吗?
  在县环保局桌椅板凳都还并不齐整的办公室里,我访问汤道仁,希望知道他作出最后决定的时候,还想到了什么,他黑黑的脸上,扯动了一下,淡然笑道:“做不了英雄,但连一个人也做不了吗?”
  他说得很朴素,也很地道,1995年4月15日,一个介于清明和谷雨之间的周末,大家都正在以各种形式轻松着,汤道仁却托着一颗沉重的心,起草给县委县政府的送阅材料:《造纸行业的发展与环保对策分析》。开门见山:第一个小标题就是“蜂拥而上的隐患”。
  他坦率陈词,认为发展造纸缺乏生命力,因为由它带来的大量的污染问题无法解决。他建议县政府近期召开一次造纸行业的专题会议,会务由环保局办理,各乡镇至少要有一名副职参加,各造纸厂(包括正在酝酿筹建的)厂长一定参加,学习一下有关的法律法规;建议县人大近期开展一次《环保法》执法检查,侧重造纸企业。
  我得到了他的这份送阅材料。我为他的深明大义、忠于职守、为民请命的精神所感动。只是不知道本文提及于此,是否会给他带来意料不到的麻烦。不过,我见到过灵壁县县长吴贞堂于国际地球日在《宿县地区水污染防治目标责任书》上的亲笔签字,他的这种庄严的许诺,与汤道仁局长所要表明的,毫无疑问是一致的,因此,我有理由相信,会给汤局长带去麻烦的不安应该是多余的。
  我注意到,国务院关于加强乡镇、街道企业环境管理的规定,是早在1984年9月27日就公布了的,那上面明确指出:乡镇、街道企业不准从事污染严重的生产项目,其中就列出“造纸制浆”;并严肃指出:由此造成污染的,“要追究有关部门、单位或个人的经济责任和法律责任。”
  可是,为什么偏偏有那么多的“有关部门、单位或个人”对法律法规熟视无睹,甚至不屑一顾?
  且不说,我们早已经有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污染防治法》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污染防治法实施细则》,仅安徽制定的关于淮河的文件就有30多个,其他各省也为数不少。《安徽省淮河流域水污染防治条例》被称为淮河流域第一个条例,就在其颁布实施的同时,该省界首市的一个纸板厂居然严重违反条例规定上马了。早在五年之前,由国家环保局和国家水利部会同河南、安徽、江苏、山东四省人民政府共同颁布的《关于淮河流域防止河道突发性污染事故的决定》,可以说是具有较大权威性的决定了,但是,五年来的实践证明,它竟那样苍白,从下达之日起就没有对任何方面产生约束力。
  我仔细地研究了该《决定》全文四章十五条,我发现通篇用的全是“不应”、“不得”、“尽量”、“尽力”、“尽可能”、“必要时”以及“结合实际情况”等等这些无法界定又无法操作的模糊概念;它留给执法者的空间太广阔,太灵活,以致给以身试法者留下了太多的机会。
  翻阅前几年四省有关环保执法检查的文件,我又发现,“三令五申”与“屡禁不止”这两个词常常同时出现。这种有令不行有禁不止的现象成风,引发出许多负面效应。
  几乎有关淮河的一切法律法规条例决定,都写有“追究法律责任”的话。但是,这无比神圣又本该具有震慑力的一句话,已经被使用得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
  法律没有阻挡住我们的淮河走向毁灭,这尚不是中国法律最可悲的命运;真正可悲的是我们的法律本身就并不具有高于一切的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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