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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真棒!”小公主翘起了大拇指。
  “困难在后头哪!没走多久,棉裤腿和袖子全都折断了,掉了!我们很多同志都是穿着棉裤衩和棉背心完成这次追击任务的。到了宿营地,一烤火,才发现自己两条光胳臂和光腿上,全是半寸长的小血口子,说一千有一千,说一万有一万,一暖和过来,又疼又痒,好比万箭钻心哪!”
  “那,您立功了吧?”
  “立功啦,也入团啦!这时候我才体会到,小资产阶级的小知识分子,怎样才算脱胎换骨,才算完成了思想改造!”叶处长的脸上,露出了一圈神圣的光芒。
  “嘻嘻!”小公主反而笑了:“思想改造?就是这么回子事儿呀!幸亏我是无产阶级的小知识分子,不用思想改造!”
  叶处长生气了:“明珠!你也18啦,怎么听不懂妈妈的话呀?”
  “我听明白啦,您18岁上也没有脱胎换骨,只不过胳膊腿儿的脱了一层皮。”
  叶处长大怒:“你根本没听懂!”
  小公主一撇嘴儿:“听得懂!您磨破了嘴皮子,还不是为了教育我别忘本吗?您就放心吧,爸爸妈妈的光荣传统,早就传到我们身上啦,瞧,您跟爸爸出国打过仗,现在我哥哥不也常出国吗!”
  “你少耍贫嘴!你哥出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我跟你爸爸最反对走后门儿!”
  “这我不管,反正我要当电影演员!您叫爸爸送我进前门儿更好!”
  “唉,你这个小傻瓜……”
  “我一点儿也不傻!妈,您是宣传处长,为什么不喜欢我说几句真话哩!”
  叶处长感到疲倦了,合上了眼皮。小公主早把妈妈入团的故事忘了一大半,哼着歌子走出了妈妈的卧室,“哎哟妈妈,我一点不傻!哎哟妈妈,我净说真话……”这歌声从王爷府的后院哼唱到了前院。
  叶处长依然躺在沙发床上“午睡”哩。今天的事情来得太突然!小司机张兴要调走就调走吧,为何又引出了“小公主爱上了小司机”的罗曼蒂克呢?女儿爱上了司机就爱上了吧,为何又引出了“黄裁缝进府认妹”的悲喜剧呢?姐妹相认就相认吧,为何又演出了这一幕“胡同里跌跤磕头”的闹剧哩?唉,这么多事情接踵而来,叫我这个小小的处级干部怎么一手处理呀;我必须跟院长商量。可是余院长还没有回来。唉,余虎呀余虎,假若不是为了你的前程,我叶绿漪怎么会在胡同里掉这一跤呢……
  叶处长为自己摔这一跤感到震惊和惭愧。北京的护城河早都填平啦,为什么我与老母亲之间的“护城河”还不能逾越呢?唉,余虎呀余虎,你为何还不回来……
  1952年的隆冬,文工团员叶绿漪已经向党支部呈递过多次入党申请书了,心情特别迫切。这时候,一起参军的同学中,已经有好几个成为光荣的党员了。叶绿漪是个要强好胜的姑娘,恨不能下到连队里去打仗,在战斗中立几个功,火线入党才好哩!那样,既没有候补期,更不用细谈对家庭的认识,多痛快呀?她盼望着参加战斗的机会,真金不怕火炼。不久,机会果然来了,不是叫她去打仗,而是在火线演出时,碰上了抢救伤员的任务。这个伤员有点特别,他姓余名虎,是本部队赫赫有名的侦察英雄。他当时的职务是师司令部的侦察科长,刚刚领着一个侦察班到敌后摸地形,原定3天,却提前一天爬回来了,回到了叶绿漪正在演唱京韵大鼓的三连阵地上。
  余科长带回来了重要情报:对面的敌军正在悄悄换防。这是突袭敌人的极好战机。师长当机立断,亲自赶到了前沿阵地组织突袭,把三连的指战员全都派出去了。前沿阵地上只剩下了包括叶绿漪和余虎在内的十几个人。余虎由于在敌后爬冰卧雪两昼夜,没进过屋,没烤过火,两只脚全冻僵了。师长就把抢救余虎的任务交给了叶绿漪等人。
  按规矩,冻伤了的腿脚,只能用凉水慢慢“拔”,或者用酒来擦,才能逐渐提高温度,疏通血脉,使筋骨复苏。可这前沿阵地上,既没有水,也没有酒。升起一堆火来烤吗?那可万万使不得,一烤火,冻伤的部位就会“融化”掉!要是继续冻下去,也会组织坏死的。这可怎么办呢?叶绿漪等人面对着站不起来的英雄余虎,真是心急如焚!
  三连的指战员们早就冲出了阵地,在师长率领下,与兄弟连队一起,向敌人发起了突然袭击。枪炮声响成了一片。这音响使叶绿漪想起了另一次爆炸声。那是一年前的冬天,军文工团住在小镇温井的附近。温井,就是温泉。镇子上有一个利用温泉热水开设的澡塘子,此时虽然无人经营,却仍然可以洗澡。当时这一带的朝鲜居民,男与女的比例是一比八,也就是说中青年的男子都参军打仗去了,一个村子里,除了老头和小孩,几乎全是妇女。这座无人管理的温泉,实际上形成了女子专用浴池。叶绿漪所在的军文工团住到这里以后,最初闹过几次小小的笑话。连年累月的行军打仗,同志们根本无暇顾及个人卫生,所以大家身上都长了“光荣虫”(虱子),特别是留长头发的女兵,就更难加以清除了。如今住到温井附近整体,谁个不喜爱这零下30度严寒中的温泉哩!年轻的文工团员们立刻跑到温井小镇的浴室来了,按着男部和女部两个门分别跑进去,在更衣室脱去衣服,就像鱼一般地跳进了颇为宽绰的浴池里。这浴室内没有人负责升炉子,玻璃窗又被炸弹震碎了,气温很低,可是水温高达四五十度,所以满屋子全是浓重的雾气,往窗外直冒。洗了一阵子,人们才发现浴池中间有一道矮墙,齐腰高,墙的顶端恰好是搭毛巾和放肥皂的地方。中国人谁也不知道这段矮墙就是隔开男女浴池的唯一屏障。所以身体泡热了之后,矮墙两侧的男女文工团员陆续从水中站起身来,靠到矮墙边上来取毛巾、擦肥皂,这才彼此发现生理上有某些不同,演出了一场异国风光的喜剧……自然又有积极分子报告了文工团的协理员(就是从前宣传队的那位指导员,他升官了),他听说之后深感遗憾。也许是害怕军政治部主任批评自己;也许是害怕这些青年男女在温泉中沾染了资产阶级思想(尽管朝鲜还没有资产阶级的时候就先有了这个温泉);也许是后悔自己未能亲临浴池指挥“美人鱼”的演出……加之此种偶然事件是无法批评下级的,只好宣布了一条规定:女同志单日洗澡;男同志双日洗澡。此后,本团男女不再打“遭遇战”了;可是朝鲜妇女却不管这一套,不分单日双日,照洗不误。在她们的观念里,洗澡就是洗澡呗,何必大惊小怪哩!结果倒是文工团的男人害怕了,退出了“阵地”。温井浴池又恢复了女人的一统天下。无论如何,中国的男人总比朝鲜的女人多一点孔孟之道啊。有一天,侦察科长余虎带着一些战士从温井路过。正逢敌机轰炸,就找个田坎隐蔽起来。不料炸弹落在了温泉浴室的墙外,轰倒了一堵墙,转眼之间就从浴室里逃出来十几个女人。这是零下30度的三九天呀!这些女人,赤裸着身体,被别人看见只是小事一件,要紧的是很快就会冻死!余虎带着战士们跑了过去,立刻把军大衣脱下来,裹住了这些女人,然后又冲进浴室,救出了两个受伤的,还从瓦砾堆中扒出来不少衣帽鞋袜。扒出来的都是军衣,余虎才知道了这些女人是本军的文工团员。由于衣物不全,余虎就让这些文工团员把军大衣穿走了。这些遇救的女兵当中,就有我们的公主叶绿漪。她回到住地之后,才发现自己披着的军大衣里子上写着“余虎”二字。她记不得脱大衣给自己裹身子的战士是什么模样儿了,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后来,军文工团派人把这些军大衣送回去了,叶绿漪很想给余虎捎一封感谢信,但一回想自己当时的窘态,立刻脸上发烧,这种信还是不写为妙。
  无巧不成书。今天,在前沿阵地上,倒是轮到叶绿漪救护余虎了。她原本要跟随三连战士们去打仗的,这是立功入党的好机会呀!可是,当她听到了余虎的名字,就像被绳子捆住了双脚,一步也离不开了,直到师首长把抢救余虎的任务交给了她。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抢着把大个子余虎背到了一处向阳避风的战壕里,小心地给他脱下大头鞋和布袜子,发现这两只冻僵了的脚毫无血色,冰凉梆硬。她懂得这是组织坏死的前期症状,假如再不抢救,腿脚的肤色一变黑,那就只能截肢了!此时余虎已因疲劳过度而昏昏睡去。叶绿漪给他揉脚、搓脚,全都无济于事,搓狠了还可能把皮搓掉了哩。“侦察英雄怎么可以没有脚呢!”叶绿漪毅然解开了自己的棉袄,把余虎的双脚抱在了自己怀里。她好像怀抱着两块冰,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得浑身发抖。但是,她把这双脚抱得更紧了,决心用自己的体温,使英雄的下肢复苏!
  留在前沿阵地上的同志,无不敬佩叶绿漪的高尚感情。刚才不久,这位美丽的公主还站在阵地上给大家唱京韵大鼓哩,战士们无不感到激动和幸福,因为谁都知道这位文工团员是位血统高贵的公主。公主上火线来给战士唱大鼓,这已经是值得传颂的战地佳话了;可是谁又能想到,公主会把战士的伤脚揣进怀里呢!同志们没有劝阻她。这和冲锋陷阵一样,也是一种英雄行为啊,怎能劝阻呢!别的同志,把大衣垫在余虎的背后,盖在余虎的身上,又喂他喝了一点开水,就悄悄离开了这条战壕,因为他们还担负着巡逻阵地的任务。
  冬天的太阳,虽然苍白无力,但照在这避风的战壕里,照在余虎盖着的棉大衣上,还能增加几分温暖。余虎喝过水之后,微微睁了一会儿眼睛,看清了对面这位美丽的文工团员。他知道军文工团有一位公主,也看过公主跳舞、唱歌、打腰鼓,但那都是化过妆的,所以未能把公主和面前的姑娘联系起来。他在温井救过这位公主,亲手把自己的大衣裹在她身上,但当时也没有看清她的面貌。现在,他在猜想,这位女文工团员为什么羞答答地坐在我的对面呢?而且靠得这么近?他还没有想明白,就又睡过去了。
  叶绿漪的前胸,刚才已经被冰得麻木了。她感到浑身寒栗,又想呕吐。但她坚持下来了。现在,自己的前胸恢复了知觉,又看见余虎睁开了眼睛盯着自己,以为他的双脚也恢复了知觉,所以又高兴,又害羞,赶紧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发现余虎又睡着了,她的心清才稍微平静了一点儿。5年之后,余虎和叶绿漪结婚了,新婚之夜,新娘告诉新郎一个秘密:“你知道吗?当我在战壕里抱着你冻伤的双脚的时候,从中午一直抱到日偏西,足足3个多小时。你知道我在这3个多小时里,经历了多少思想斗争,拿出了多大的毅力吗?你哪里知道,那时候我们这些女兵,穿的都是‘空心棉祆’,棉袄里边连一件小褂儿和汗背心也没有。那些衬衣衬裤,有些给伤员穿了,换掉了他们的血衣;有些撕成了碎布条,当卫生纸用了;我的最后一套内衣,是用石头压在了小河沟里,打算先泡一夜,把虱子淹死,第二天再洗,可是一夜西北风,小河沟冻上了冰,跑去一看,哭笑不得,再也拿不出来了!你知道吗,你的脚板比冰还凉,就直接贴在我的肉皮上,整整3个多钟头……现在你口口声声管我叫公主,公主,你想想看,古今中外,哪儿有这样的公主,把大兵的脏脚抱在怀里的呀?”这段话,使新郎深受感动,所以结婚24年,余虎从来都十分敬重妻子,没有吵过半句嘴。
  余虎第二次醒来时,已是红日偏西了,战壕上空,彩霞满天,战壕里边,叶绿漪满脸红云,不敢说话。余虎已经发觉自己的双脚揣在了姑娘的怀里,他的双脚已经得救了!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却已能感觉到姑娘的体温了。他想把脚抽回来,却还动弹不得。他十分激动地连问了3遍:“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叶绿漪的脸羞得红布一般,闭口不答。
  “她就是我们的公主!”别的同志站在战壕边上告诉了余虎。
  余虎啊余虎,假如他的腿脚没有冻伤,此时肯定会跳起3尺高来。谁说英雄无泪?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这次战斗之后,军政治部出的油印小报上登了一张“功臣榜”,立二等功的第一名是余虎,第二名就是叶绿漪。不久,“我们的公主”就光荣入党了。支委会上,协理员同志不再说“皇帝是最大的地主,公主是什么人”了,而是按照军政治部主任的口径,说这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思想、感情、立场得到根本改造,彻底转变的生动表现”了。
  叶绿漪此次变为先锋战士,确实带有“火线入党”的味道,协理员没有叫她再详谈对家庭的认识,她也就抱着某种侥幸心理,没有坦白交代“妈妈当过妓女”和“爸爸去过欧洲”这两件事。她已经参军3年了,经过各种政治学习,暗自觉得这两件事不算什么“政治问题”,因此自己也就不算什么隐瞒问题;可是她又拿不准,就总觉得自己心中有愧,忐忑不安。比如,立功喜报寄不寄回家呢?她的革命军人证明书和在湘西剿匪战斗中的立功喜报,至今还没有寄回家,是不是应该一块寄回北京去呢?她在思想里又开展了一场剧烈的斗争。她好像看见了北京市东四区人民政府的干部和市民们,自己母校的老师和同学们,敲锣打鼓,挑起长辫子般的鞭炮,捧着写有“光荣军属”的红漆小木牌,还有装在镜框里的革命军人证明书和立功喜报,兴高采烈地送到了自己家中!一生坎坷的父母,淌着欣喜的热泪,扬眉吐气地接受人们的祝贺!“二妞儿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有志气!”“可别再叫小名儿啦,她是咱们的光荣榜样,是最可爱的人啊!”等报喜队伍散去之后,母亲又亲手捏了一盘栗子面的小窝窝头,跟大拇手指头肚儿一般大小,蒸熟之后,放在从前供灶王爷的长条桌上,只准看、不准吃,还故意地多次训斥大女儿黄秋萍和女婿张铁腿,说:“看什么?这是给咱家最可爱的人留着的!你们想吃啊?也配!”一边轰猫赶狗般的骂着,一边悄悄地抹眼泪儿。可是叶绿漪一闭眼,又看见了宣传队指导员那副严肃的面孔。那是两年前在湘西剿匪中立了大功之后,指导员找叶绿漪个别谈话时的面孔,他十分关怀地说道:“组织上一视同仁,也给你颁发了立功喜报和革命军人证明书,这是拿你当自己人看待。可是,你想过没有,要是把这份儿光荣寄到了你那封建家庭里去,就是咱们的立场问题了!皇帝是最大的地主,王爷也一样,吸人民的血汗,咱们怎么能叫吸血鬼当光荣军属哩!你正在申请入团呀,要经得起阶级立场和思想感情上的考验啊,要在实际行动上,永远与剥削阶级家庭一刀两断!”想起了指导员这段推心置腹的警告,叶绿漪浑身一震,那彻底背叛家庭、脱胎换骨的决心,连同神经过敏的警惕性,一齐涌上心头。再加上她自己暗中补充的一条理由:妈妈当过妓女,妓女怎么可以当光荣军属哩!于是,她毅然决然地去找文工团协理员表了态:“我是个候补党员,我不同意把立功喜报寄回自己背叛了的剥削阶级家庭里去。请组织上长期考验我吧!”
  1953年,组织上动员参了军的高中学生报考大学,志愿军也动员了一部分女同志回国,叶绿漪又响应了号召,到上海读了大学。学校里的要求不像军队那般严格,况且她已经转为正式党员了,自信已经站稳了无产阶级的立场,就大着胆子请示了党支部书记,然后写了一封平安家书,寄回了北京东四附近的家中。她掐指一算,父亲已经是50多岁的老人了,她多么希望早一天收到回音啊!朝思暮想,日复一日,盼到的却是那原封不动的平安家书,贴着个“查无此人”的小条儿退了回来。她偷偷地哭了一场,思前想后,几经犹豫,最后还是决定采取向支书汇报思想的方式,试探一下是否应该(允许)通过组织向北京市东四区人民政府查询一下父亲的下落?她小心翼翼地跨进了支书办公室,还没张口,支书却先通知了她一则好消息:校党委决定,派她担任团委副书记,以及提名她为学生会副主席兼学生会宣传部长的候选人!叶绿漪是个要强好胜的姑娘,在当时大学里党员很少的情况下,对此是义不容辞的。何况她还具有更多的优越条件哩,她是女生,少数民族,归国志愿军战士,组织纪律性强,还比同班学生大几岁……她简直具备各方面的代表性了!一经党委提名,果然全票当选。此后,她只得把要求寻找父亲的话儿咽了回去,那不符合她的新身份呀!听,党支书正对她滔滔不绝地讲着:“希望你大公无私,以身作则,努力学习,忘我工作……”
  既然把“忘我”订成目标,当然更须忘掉父母、姐姐和家庭了。20多年以后,经过了那次史无前例的大动乱,叶绿漪似乎看透了一些事情,曾对丈夫说过:“大学时代,我确实是很虔诚的,说忘我就真忘我。又要学习,又要完成数不清的社会工作,从来不休寒暑假,也很少过星期天。忘我,是个豪迈的词儿!只是从来没有忘了你……”她的话是真的。大学4年,叶绿漪事事严格要求自己,再没有给家里写过信,也没有请求政府帮助寻找父母。甚至毕业时被分配在上海工作,她还掉过眼泪哩,因为到边疆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才更光荣!
  自从那次在战壕里被公主的胸怀暖活了冻僵的双脚,余虎就暗自下定了决心,非当“驸马爷”不可了!他勇猛作战,屡次立功,就屡次在庆功会上看公主跳舞,会后与公主幽会。也是1953年,余虎在战斗中负了重伤,昏迷不醒。叶绿漪闻讯赶到野战医院时,英雄已经被连夜送回国内治疗去了。余虎转业了,脱去了军装,被送进某专业学院深造,成了一名又红又专的年轻局长。这一对情人没有失掉联系。1957年他俩在上海结婚了。
  结婚,无论如何也要通知父母吧!可是中国的事情是复杂的。从这时起,政治运动接连不断,越来越左,而余虎和叶绿漪正处在前途无量的上升阶段,当然不肯再去找那个已经甩掉了的家庭包袱重新背起来啦。“原谅我吧!我可怜的妈妈,年迈的爸爸!”叶绿漪心中流血,却咬紧牙关,绝对不能叫这些不干不净的社会关系,来横在自己和丈夫进步的大道上!
  现实是很会捉弄人的。越来越左的运动,今天整这种人,明天整那种人,整来整去,竟然整到战斗英雄余虎头上来了,原因是他“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负过伤,抗美援朝跨过江!”罪名当然不只这一些,大帽子有的是,随意扣几个都行。可是,最令叶绿漪难过的,是那顶扎着黄带子的“驸马爷”尖帽子。嗨嗨,她狠着心肠极力回避的社会关系,却以大标语的形式贴在了自家院墙上:打倒叶赫那拉氏的孝子贤孙余老虎!
  是喽,一个家里有一本难算的账,一个庙里有一本难念的经。难怪乎叶处长今天在丁字胡同里会掉一跤啊。她满心要去拜见二老双亲,却又必须先跟丈夫商量一番。午觉已经“睡”完了,余院长却还没有被张兴的小汽车接回来。真是活见鬼!你们躲到哪里去了?叶处长只得穿好衣服,自己搭乘公共汽车,赶赴研究院寻找院长去了……
  今天这个午睡,不但叶处长思前想后的睡不着,小公主叶明珠也是辗转反侧睡不着。她听见妈妈的房门开了,赶紧闭上了眼睛。叶处长每次上班前,总要走过来看看女儿,今天虽然心情沉重,但还是没忘记过来看看。她见女儿闭眼熟睡,才掩好卧室房门,走了。
  叶处长走后,小公主倒是昏昏地睡了一阵。再醒来时,是听见了电铃声,还有红漆大门上的铁插关光当当直响。她爬起来,掀着窗帘往外看,只见张兴走进了后院东厢房的书库。她突然想起来,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已经是自学成材的翻译了,而且,对,已经是我的表哥了!表哥和表妹,这是一种很亲近的新关系呀,因为我们俩的妈妈是亲姐妹,所以我俩也很亲!她正在品味这种新关系,只见张兴提了一大捆外文书刊,匆匆走到前院去了。叶明珠一惊,敏感到这是个不祥之兆,忘记了自己身上穿的是什么,就像小猫一样,轻手轻脚的一出溜跑到了前院。原来张兴推来了一辆手推车,车上装着他那简单的行李和颇多的书籍,正在搬家。
  “表哥!你这是做什么……”小公主急出了哭声。
  叶明珠的呜咽声,使张兴吃了第一惊;这“表哥”的称呼,使他吃了第二惊;抬头看时,面前这位赤臂裸腿光脚丫的小美人儿,使他吃了第三惊。这三惊加在一起,可就不仅仅是吃惊啦……大凡青年男女,相处得久了,就很容易萌发爱慕之情。张兴是个力求上进的青年,他不肯高攀赖猫小姐,所以一直不去“想”这件事;但是,他也不是清教徒哇,此时看着半裸体的“表妹”(他还不知道这种新关系),竟然挪不开眼睛了。叶明珠痴痴地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看自己,原来还是沙发床上睡午觉的装束;再看看表哥,一副目不转睛的失神相,觉得好笑,就“噗哧”一声破涕为笑了,说声:“表哥你别走!等我去穿衣裳……”又像只猫似的溜回里院去了。
  等赖猫小姐穿上连衣裙,梳好头,扎上一个蝴蝶结,自己也变成一只大花蝴蝶飞到前院来的时候,只见刘妈已经插好了红漆大门。“他推车走啦。”刘妈睡眼惺忪地说了这么一句,就钻回南屋继续睡午觉去了。
  赖猫小姐气得浑身直抖,差点掉下眼泪来。她本想追出大红门去,把那个开车的小子叫回来,又觉得太失身份,骂一句“呸,不识抬举!”就站在院子里跺脚,看看东厢房,又骂道:“想搬走?怎么搬走的,我叫你今天还怎么搬回来!”又抬脚踢翻了一个花盆,仍嫌不解气,就冲进南屋,朝刘妈发了火:“几点啦?您还睡觉!”
  刘妈赶紧坐起来,揉揉眼睛,心里骂道:“不要脸的骚妮子!”嘴里却支吾着说:“家里没事儿嘛!”
  “谁说没事儿?您还不买菜去!”
  “哎哟,这是睡午觉!你当成早晨啦?菜已经买回来啦!”
  “下午也有卖菜的!我要你去买!”
  “好好,你到厨房里去看看,还缺什么?我去买!”
  叶明珠果然钻到厨房里胡乱翻了一阵,嚷着:“买活鸡!活鱼!”
  刘妈挎个菜篮儿,走到大门口,又回头说:“一家人谁也没吃晌午饭,还要买菜,大热天儿的,全放坏了,给谁吃!”
  “电冰箱是干嘛的?你少啰嗦!”
  刘妈走出了大红门,一路上唠唠叨叨骂个没完:“死妮子,狗脾气,败家子儿,怨不得张兴躲你远远的,谁要娶了你呀,家财万贯也得喝西北风儿……”
  赶走了刘妈,这座空荡荡的王爷府里,只剩下小公主孑然一身了。再找谁发脾气呢?连个撒气的对象也没了。从前院走到后院,又从后院转回前院,叶明珠感到了孤独和离愁。两句朦胧诗涌上心头:“离别,我从前不认识你;离别,你现在苦恼着我!”对呀对呀,这诗一点也不朦胧,恰是我此时的心境,又跟店后主李煜的“离愁”一脉相承!
  赖猫小姐独自品味着与小司机的老关系,以及今后表哥与表妹的新关系。说实在的,从前她并没有考虑过什么是爱情。那是不可能的,院长的女儿,与院长的司机,哈哈,不可能的!那简直是笑话,就像前不久看过的一部喜剧电影,它的片名也是笑话——《爱情啊,你姓什么?》当时,余院长哈哈大笑道:“爱情又不是一个人,还有姓名吗?”现在,院长女儿却嚼出了一点味道,“嗯,爱情是有姓名的……”
  两年前的一天,叶明珠的叔叔送来了两件电动玩具,一个会吹肥皂泡的小熊猫,一只会下蛋的母鸡。赖猫小姐很高兴,没完没了的叫熊猫吹泡儿,叫母鸡下蛋,两个钟头就玩坏了。小姐撅了嘴,叶处长就请司机兼电工张兴立刻抢修。一会儿就修好了。张兴还把玩具内部的电路画成图,像物理教员似的,耐心地给叶明珠讲解,教她自己也学着修理电动玩具。这件事收到了双重效果:赖猫小姐对物理课发生了兴趣;叶处长则不停地给女儿买电动玩具。当然,叶明珠纠缠小司机的借口和机会也就大大增加了。
  这是爱情吗?不。这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纠缠。叶明珠纠缠张兴的事情越来越多了。由于张兴自学英语,她也对英语发生了兴趣。叶处长非常兴奋,什么广播英语教材啦,电视英语课本啦,“灵格风”九百句啦以及这些教材灌制的唱片,一买就是一大摞,还逼着丈夫把研究院的一些英文书刊画报带回家里来,交给张兴,分门别类的摆在后院的书库里。可是,小公主的英语,从来考试不及格。
  一天早晨,张兴开着丰田牌小轿车把院长和处长送去上班之后,又把车开回来了,想加点机油,再给电瓶充电。进了丁字胡同,只见叶明珠提着个塑料兜子出了大红门,把汽车拦住了:“小张,掉头!陪我上百货大楼买新式皮鞋去!”小姐要用车,虽然不合规定,却也无法拒绝,张兴只得在胡同的丁字口上掉转了车头。叶明珠刚上车,张兴突然发现外祖父黄允中提着鸟笼子站在了车头前边,侧着耳朵听哩。他知道外祖父的耳力好比一台“不拆卸检验仪”,就烘了两脚油门,让他听。
  “孩子啊,下来修理一下吧,第三缸不干活儿。”黄允中说罢就走了。
  “这白胡子老头儿是谁?”
  “我外祖父。”张兴立刻下了车,掀开发动机的前护板,准备检修。
  “你有外祖父?我怎么没有?”
  “因为你是青蛙公主。”
  “你瞎说什么?我听不懂!”叶明珠也下了车,缠着张兴问个没完。
  “你连这也不懂啊,有一部科教电影片,叫做《没有外祖父的癞蛤蟆》!”
  “我懂啦,你是说,我是没有外祖父的青蛙公主,是吧?”
  张兴不再答理她。他稍一检查,果然发现第三个汽缸的火花塞积炭过多,就换了一只,感慨地说:“我得跟他老人家学一辈子呀!”
  “白胡子老头儿刚才跟你说什么啦?”
  “他说第三缸不干活儿,说的真准!”
  “这车上还有缸啊?我怎么没见过?”
  “汽缸,不是水缸!”
  “汽缸有什么用途?”
  “叫人生气呀!小姐,高跟皮鞋你懂不懂?”
  “懂!尖高跟、圆高跟、全高跟、半高跟,最新样式的是平底高跟儿……”
  “好极啦!快上车,买你的高跟鞋去吧!这汽缸水缸的,跟你没关系。”
  丰田牌小轿车开上了大街。车里,叶明珠紧挨着张兴坐在前排,一会儿摸摸方向盘,一会儿又伸脚要踩离合器。张兴刚推开她的手,又得挡住她的脚,无意中“啪”的一巴掌,打在了小姐的大腿上,留下了5个红指头印儿。叶明珠并不生气,“嘻嘻”的笑了一阵,才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汽缸跟我有关系,妈妈已经同意我学开汽车啦!等爸爸批准以后,就正式聘请你当我的教练员小师傅!”
  叶明珠的话是真的。可是叶处长为什么如此娇惯女儿呢?那原因可就多了。
  十年动乱,一场恶梦。牛棚、劳改、干校、插队……这些不须细描的阶段,余虎和叶绿漪全都经历过了。幸亏余虎的弟弟是位军代表,替哥嫂抚养着儿女,才使余小虎和叶明珠没吃苦头。打倒“四人帮”之后,余虎全家调回北京城,住进了丁字胡同的大红门,宽宽绰绰,舒舒服服,只有一点缺陷,就是女儿不争气,连高中都没念完。
  俗话说“人往下疼”。意思是:尽管有许多不孝顺父母的子女,却很少有不疼爱子女的父母。疼爱下一辈儿,可能是人之常情吧。叶绿漪也不例外。她疼爱余小虎,但小虎毕竟工作了,出国了,快结婚了,有姑娘去疼爱了……因此,她更疼爱叶明珠。她总觉得自己欠了女儿一笔债。什么债?母爱!这孩子刚满3周岁,父母就进了牛棚,虽然当军代表的叔叔家比当局长的爸爸家生活更好,但这神圣的母爱总还是花钱也买不到的呀!因此,这几年,叶处长就是怀着此种“还债”的心情来疼爱女儿的。叶处长已经48岁了,想当年,16岁雪夜逃婚的血气;17岁打死土匪的勇气;18岁破冰渡江的骨气;20岁解怀暖脚的热气……如今却变成了溺爱女儿的傻气。当然,她也想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但那年迈的双亲却渺无踪影;她也想照顾丈夫的身体健康,但这位院长已经变成了“工作虫”,从早忙到深夜;她也想关怀儿子的前途,但这位青年干部变成了“出国迷”,只顾周游列国,不愿回家;她也想全力以赴地做好本职工作,但那小小的宣传处里只有5名干事,却有6名正副处长,官多兵少、僧多粥少,你一个人把“粥”都喝了,别人吃什么?嗳呀呀,在此种种客观原因的逼迫之下,叶处长也只能牢牢地抓住“债主”叶明珠,用那几块钱一斤的巧克力、奶油、蜂蜜、火腿、香肠、咖啡、可可、胃舒平、减肥茶和安眠药,来一齐向女儿“还债”了。谁知此种行为违背了辩证法,她越用巧克力来包围女儿,小公主越是见了巧克力就恶心,非吃胃舒平不可了。可惜叶处长自幼离家,没有听见过她老父亲讲的一则故事。那个故事很简单:一名旗官要出城巡逻3天,怕他那懒得出奇的妻子饿死,就烙熟了一张圆圈形状的大饼,套在妻的脖子上,锁门走了。3天之后回家一看,妻子已经饿死了。他想,这张大饼3斤重,足够她吃3天的呀!再一细看,原来这个懒婆娘只把下巴颏跟前的饼咬着吃了,别处的够不着,又懒得动手转一转,所以就饿死了!
  假如叶处长早几年就找到她那阅历深广的老父亲,多听一些八旗子弟如何变成蛔虫的故事,也许就不会像目前这样,双手端着一碗牛奶可可加蜂蜜的高级营养液,满院子追着女儿喊:“珠儿!你别跑!妈妈跑不过你呀,别跟妈妈捉迷藏啦,好孩子,喝了吧!怕长胖,我再给你去沏一杯减肥茶!”
  有一次,叶明珠忽然拉住妈妈,咬牙切齿地说:“妈,您知道世界上最可恶的东西是什么吗?是数学!”于是,叶处长就多方面探索女儿的天赋,培养女儿的兴趣。从文学、戏剧、音乐,到舞蹈、美术、雕塑,订了几十种书报杂志,又买了许多器械、玩具,谆谆善诱,耐心启发,宁可叫她休学,却是毫无收效。父亲余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发现这数十种书报杂志无意中成全了另一个青年——张兴。此人如饥似渴,每天阅读一两份,从不间断。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余虎感慨地念叨着。
  “什么意思?”叶绿漪问。
  “有钱买书、藏书的人家,子女大多不读书。到处借书,站在书店角落里的立读者,肯定是没钱买书的好青年!”
  叶绿漪急了,她深感不服,反问丈夫:“咱家的孩子有什么错误?你这样挖苦她!珠儿不喜欢数学,难道别的学科就不算学问吗?这孩子天生的作风正派,不会撒谎,连骂人都不会,你能拿她跟野孩子们比吗!”
  听了妻子的话,余虎也想了一下,是呀,有些干部子女,打架斗殴、流氓行凶、走私倒卖、诈骗盗窃,给父母招惹了无数烦恼。我的子女确实不会同流合污的,一丝一毫也不会!可见家庭教育还挺不错。于是,他不再干涉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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