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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处长仍然不服气,难道我的女儿就没有艺术细胞吗?她苦思冥想,终于发现了“新大陆”——电影!只有电影才是博采诸家之长的综合艺术啊!她开始诱导女儿了:“珠儿,你爱看电影吗?”
  “爱看!可得是外国的参考片。”
  “好极啦!别的艺术,门类太窄,限制了你的天赋,难怪你不满足。只有电影里边无所不包:小说、散文、诗歌、戏剧、音乐、舞蹈、美术、雕塑、摄影、特技……只有学电影,才能最充分地展示你的天资!”
  “我能当电影演员吗?”
  “当然能!爸爸的老战友,有当电影厂长的。妈妈在文艺界的熟人更多,当电影导演的,写剧本的……只要你喜欢,一句话的事儿!”
  叶绿漪毕竟当过几年文工团员,她亲自给女儿制订了“演员八技”的练功方案:唱歌、跳舞、弹琴、朗诵、绘画、体操、游泳、滑冰。并且提供了各种物质条件。叶明珠兴致勃勃,为了和张兴多一些接触的机会,她自己又增加了一项“开车”,妈妈也欣然允诺了。
  当然一事无成。原因就是那个“一句话的事儿!”
  不过,小公主还是学会了两句诗:“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她自己又把后一句改成了“一朝飞上银幕来!”对,这就是我的前途和理想!她站在宽大的穿衣镜前,旋转着身子,欣赏起自己的腰身来了……可是,张兴竟敢瞧不起我!“哼,你在国内当个英语翻译有什么了不起?我要参加电影代表团出国,还不用你哩!”在她看来,自己的垂青,就是张兴天大的福气!她的人生经历虽然不长,但在这18年间,却从来没遇见过办不到的事儿。包括那十年动乱,寄人篱下,也是要摘星星,叔叔婶婶就连月亮一块儿给她摘回来。如今,妈妈又欠了她的“债”。是呀,谁都欠叶明珠的“债”,包括张兴,也不例外!“你敢不回来!”她恨声恨气地说着,就跑回后院去给院长爸爸打电话,“叫你张兴搬回大红门来还不容易吗?只是爸爸一句话的事儿!”可惜这个电话没人接……
  此时,余虎和张铁腿已经结交成知心的朋友了。余虎心想:既然是连襟,又很可能是未来的亲家,何不让他把泰山岳母、以及张兴自学的情况全都说详尽了呢!我这个老侦察员,干脆作一次“彻底侦察”吧。尼克松总统访华之前,还要在飞机上细读两大本有关中国风土人情的“蓝皮书”哩;我在拜见泰山岳母之前,就更要多知道一些旗人的风俗习惯了。因此,在余虎频频提问下,张铁腿这个老实人,乘着酒兴,真的“竹筒倒豆子”,把自家的秘密全都和盘托出了。
  “有人说我张铁腿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儿……”他喃喃地讲了起来。是呀,解放前,他这个拉排子车的穷苦力,何乐之有?倒是解放以后,他参加了运输合作社,并且升了一级,改行蹬那平板三轮车了,生活又有了保证,才逐渐地快乐起来。怎样的快乐?张铁腿凭着亲身感受,概括了3句话儿:“能吃饱饭;能进医院;按月领钱!”其实,这3条,在一般人眼目中不算什么快乐;可在张铁腿看起来,却是天大的乐事儿,乐中有乐,其乐无穷。
  “谁要是认为吃饭不重要,那他是没挨过饿!”张铁腿愤愤地说道:“我从小是在垃圾堆里拣着吃的!什么西瓜皮、冬瓜瓤、茄子蒂巴、带鱼头,干饽饽、馊米饭、糠心萝卜、臭鸡蛋,凡是垃圾堆里能扒拉出来的嚼谷,我全嚼得烂,咽得下!”
  爹妈为什么不养活他呢?他是个孤儿吗?不,他有爹有妈,而且是血统高贵的满族、旗人。只因为他的爹妈是从小生活在黄带子、红顶子当中的贝子和格格,除了会玩之外什么都不会,连拣破烂也不会,所以不能对他有任何照料。于是,张铁腿就跟同年龄的龙子龙孙、风雏凤蛋一起,生活在垃圾堆上。那些营养不良的病痛和传染病、食物中毒症,夺去了多少龙种的小生命啊?就像俗话所说的“祖先作孽,子孙还债”一样,他们的小尸首跟那些死猫死狗一起,被拉排子车的清道伕运了出去,扔在护城河里,或者荒郊野外。张铁腿却活了下来。他10岁上就给拉排子车的老头推车,被收做一名“小炊巴”(打下手的),吃一点老车伕的残羮剩饭;练壮了腿脚,15岁就与那老车伕换了地位,小的在前边拉,老的在后边推。老车伕终于死了,小车伕就名正言顺地接了班,独力拉车。一天二斤“杂合面”,再嚼点生葱生蒜大黄酱,这可比垃圾堆里的嚼谷强百倍了!排子车,是一种人力双轮货车,拉“松货”(体积大、比重小的东西),可以装到两人高;拉“硬货”(砖瓦灰石、废钢烂铁之类),一车能装千多斤。载重1000斤,日行50里,这是一名排子车伕的“考工定额”。因此上,排子车伕要吃饱饭,也与常人大不相同了。
  “我是个卖力气的粗人。”张铁腿讲叙了一番他自己的处世哲学:“一年365天,我得卖400多天力气。因为一天挣二斤杂合面,全吃光了还填不饱肚子哩,穿啥?住啥?有个灾病的躺倒两天咋过?所以必须多干几十天、百十天的,这,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加夜班。我捉摸过卖力气这三字儿,卖字好懂,力字也简单,腿脚无力咋拉车呢!唯独这个气字,看不见、摸不着,确实有点玄。别人常说,人争一口气。我看哪,这一口气还是咽在肚里好。比如说,拉着重车爬大坡,胸脯子就得像口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喘大气,光那腰腿脚上有劲儿不行,还得肚里有气!眼瞅着到了分水岭啦,缺一口气可也不顶啊!所以我觉着,一个人,不能为点子小事儿就跟别人斗气、争气、撒气;相反倒要忍气、惜气。要是净跟别人生气,拿别人出气,这气都出光了,还怎么能够一口气把排子车拉上坡哩?”
  想通了这层道理,张铁腿从不跟别人吵架拌嘴,别人招(惹)了他,他总是只说一句话:“我还留着这口气拉车哩!”扭头就走。别人追着欺负他,他就躲得更快、更远,只在心里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所以那些流氓、地痞、青红帮,也就觉着跟张铁腿斗不起劲儿来,没意思,算啦。真的,张铁腿连口唾沫都不肯大声啤,因为这也是伤气的。不过,你千万不要认为他是软鸡蛋,就柿子挑软的捏。他除了自幼练就一副钢筋铁腿之外,还有铜腰、铁臂、铁拳头,举得起石碌碡,撅得断大门栓。谁要把他真欺负到家啦,他就豁出命去跟你拼!“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我的命不值钱!”“你要是活够了,我就陪你见阎王去!”谁要是逼得他用那瓮声瓮气的大嗓门嚷出这3句话来,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啦,要是被他打上一拳、端上一脚,不死也残。因此,在西直门外拉排子车的同行当中,真敢欺负张铁腿的人,并不多,他也就站住了脚跟。1948年冬天,黄掌柜的黄允中,为了躲避给二○八师修理吉普车,逃到西直门来拉排子车,认识了这个为人忠厚、吃苦耐劳、柔中有刚、又是龙血凤髓的张铁腿,就决定选他当了“驸马”,把大女儿黄秋萍下嫁给这位血统高贵的穷车伕了。
  结婚4年,黄秋萍生了一个儿子,请外公给取了个学名叫张兴。取这个“兴”字,黄允中费了一番心血。他亲眼看到了满清皇室的破败,又看到了一部分旗人的新生,包括他自己这个小家庭,在解放后也得到了温饱和发展,他多么希望自己这一支,在破败之后的第三代或者第四代兴旺起来呀!
  张兴的命运,与他的祖辈、父辈确实大不相同。爸爸是三轮车工人,妈妈是技艺高超的裁缝,两口子挣钱养活一个孩儿,吃喝穿戴全不缺,7岁就送他上了学。这时候黄掌柜的已经是国营汽车修配厂的黄师傅了,虽然由于他是个小业主的成份,未能当个工程师或车间主任,但他在技术上却是全厂经验最丰富的“大拿”。他是修理“万国牌”旧汽车的权威,连工程师也得让他三分。黄师傅年近花甲,但是耳不聋、眼不花,岂只不聋不花,他还有着惊人的眼力和听力呢。一辆旧汽车拖进厂来,他大老远一看,就知道这辆车的年龄和原型。什么是原型?许多美造大道奇、吉姆西,都改装成了公共汽车;苏制的吉尔、吉斯,又换用了国产解放牌的汽车零部件,乃至整台的发动机;苏吉普、美吉普、嘎斯六九中吉普,改外型的、换内脏的,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但这些全都逃不过黄师傅的眼睛。大老远的,他就敢说:“接活儿!”还是“不接活儿”。还有哪出了毛病、尚能发动的汽车,他不拆不卸,只叫你把车发动着,他叼着香烟侧耳听上半分钟,就敢当场填写派工单和领料单。而且说一不二,不信你就拆开看看!有的技术员不服,背着黄师傅验证过几次,一次一个准儿。因此,厂长们根本舍不得叫黄师傅动手去修车,而是拿他当了个不挂名的总技师。黄允中的这些年,是他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工作顺心,经济宽裕,精力充沛,在张兴9岁的时候,就亲自教他学英语了。
  “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这是黄师傅对后代进行家庭教育的中心思想。他叹了一口气,对女婿张铁腿说:“唉,你们这一辈的,是猫是虎,已经成型啦。只要能活到新社会就不错。小兴儿这一辈,有了条件就该念书!不能让八旗子弟吃铁杆庄稼的想法儿。再回到他们脑子里来!”他也常对小小年纪的外孙儿说:“孩子啊,不论你懂不懂,也要先记住我的话儿,什么是新社会的道理儿?就是凭本事吃饭!”小张兴当然还不懂吃饭有什么艰难困苦。张铁腿可是深知吃饭的重要性,所以他坚决遵照岳父大人的旨意,天天晚上送儿子来学两个钟头的英语,不学就不准吃饭!
  吃饭,这种最平常的事儿,也是张铁腿的一种享受。他在外蹬三轮车,每天都要到小馆里吃一顿午饭。一进门,就用那瓮声瓮气儿的大嗓门嚷起来:“快快快!饿得我肚皮贴了脊梁骨罗!”服务员大都是认识张铁腿的,也爱跟他逗嚷:“知道你是个纸糊的驴——大嗓子眼儿,大肚量儿!今儿个想吃什么呀?”张铁腿则照例大喊一声:“不吃发面!”惹得四座欢腾。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张铁腿的二大两白干酒已经落了肚,押神胳臂伸伸腿,叫那白干酒流到全身去活动活动筋骨血脉,然后就照例跟邻座的顾客笑话一顿吃发面的知识分子:“咱可不是文人书生,吃一口发面馒头还得喝口汤!要照他们那样吃一顿儿,咱还敢顶着西北风蹬车出德胜门吗?哼,四两发面馒头,一泡尿就撒没啦!我是属鸡的,胃里能化石头子儿!吃发面?我恨不得一顿嚼它二斤铁蚕豆,那才经饿哪!”
  张铁腿不论在外还是在家,除了不吃发面之外,什么饭菜他都说好吃,既狼吞虎咽,又嚼得津津有味儿。可是他的宝贝儿子,吃起饭来总爱挑肥拣瘦,一会儿吐菜帮,一会儿打饱嗝儿,从不好好吃顿饭。这叫张铁腿十分伤心!有一次,他为此事专门请教岳父,黄允中也感叹了半天,才缓缓地说道:“饥了吃糠甜如蜜,饱了吃蜜也不甜!”使张铁腿顿开茅塞,更加佩服岳父是有学问的人了。他求岳父把这两句话写成对联,黄允中答应了,研好墨,铺好纸,写出来的上联却是:“世上只有读书好”,下联是“天下唯独吃饭难”。张铁腿颇能领悟其中的含义,立刻卷起来拿回家,亲手贴在儿子的床头上,并且命令他每天背一遍儿。
  史无前例的那场动乱开始了,黄允中很快变成了“牛鬼蛇神”。别的罪名都是可以想见的,唯独没想到他教育外孙的事也被无限上纲了,说成是“跟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黄允中自然是任凭批斗,有口难言了。张铁腿却不服气,多次告诫儿子:“甭听外边那一套!天底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凭本事吃自己的饭。”于是,他便按照黄允中的路子,亲自加强了对张兴的管教。中学里那些“破四旧”啦、“造反”啦、“大串连”啦,张铁腿一概禁止儿子参加,硬逼着他在家抄课文、练写字,连那英文书也是一天抄三课,一课抄三遍儿,不抄完就不准吃饭。外边越乱,他给儿子留的“家庭作业”越多,而且公然宣称:“我的儿子,我不管谁管?就是要跟你们争夺下一代!我张铁腿可是工人阶级!”
  听到这儿,余虎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不断地称赞张铁腿:“管得好!教子有方!你这样的家长越多越好啊!”
  张铁腿赶紧谦虚起来了:“我不行。还是小兴儿他外公有学问。1976年,小兴儿复员回北京,当了汽车司机的时候,他外公已经75岁啦,有退休金,在家养老。他老爷子喜欢玩鸟儿,喂了一只蓝靛颏儿,这鸟儿会唱13种小调儿哩!老爷子用青纱蒙着笼子,每天一清早儿就提出去遛一圈儿,然后坐到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喝杯茶,下盘棋,再跟别的旗人老头儿议论一番日本国的棋圣吴清源。您知道这个人吧?我听老爷子讲过,吴清源本来是中国人,后来人了日本籍,写过《黑布局》、《白布局》的好多棋书哩。他11岁上就是个神童啦,段祺瑞还常派小汽车接他进府去下棋哩!还有这个段祺瑞,一边下棋一边得叫丫鬟端盆热水给他泡脚,不泡脚哇,脑袋就犯糊涂,净输给小神童。这些故事,都是老爷子讲的,您瞧他学问不浅吧!本来他的日子过得挺自在,可是小兴儿一回北京,他就又闲不住啦,棋也不下啦,蓝靛额鸟儿也不爱啦,重新配了一副老花眼镜,又开始教小兴儿学英文啦!而且还教他修理汽车。您看巧不巧,我们家这祖孙三辈儿,隔了我这一辈拉排子车的,上下两辈儿全都跟汽车结下了缘份哩!”
  余虎在张铁腿家里足足盘桓了3个多钟头,这“彻底侦察”圆满完成了任务,心中的感慨也实在多,一时捋不出个头绪来。不过,他是个痛快人,又从心眼里喜欢了张铁腿,临走时就一语道破:“老兄啊,认识一下亲戚吧:你我原来是连襟!是至亲!”
  张铁腿可惊呆了。等他问明白了这“醋为啥酸,盐为啥咸”的种种细节之后,又敬了余虎一杯酒,亲亲热热地拉着连襟老弟出了门,叫那等在门口的出租汽车司机“开车多留点神,送我兄弟上班去!”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跑上一辆公共汽车,赶到老丈人黄允中家里报喜信儿去了!
  叶处长并不常到余虎的研究院来,偶尔来过几次,也是“顺便”坐在院长的小轿车里,隔着那层丝绸窗帘,认不得路。今天她忧心忡忡地搭乘公共汽车来找丈夫,确实出了不少洋相。先是不知道该坐几路车,继而又不知道在哪儿转车,最后还不知道在哪一站下车,问来问去,结果走进了另外一个研究院……等她下午4点钟找到余虎的院长办公室里来时,只见丈夫正在和张兴谈话。
  “二姨!”张兴激动地迎了上来。
  “啊!你们已经……认识啦?”叶绿漪心头一热,差点把外甥儿搂在怀里,就搬着他坚硬的双肩,仔细地看起来。啊!3年来,她第一次发现这孩子也长着端庄的额头、英俊的慧眼、高高的鼻梁、小嘴薄唇,果然是龙子龙孙!她又感到一阵惭愧,觉得自己既对不起父母,又对不起丈夫,对不起给大红门开了3年汽车的这个孩子,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双手紧紧地拉着张兴坐在了自己身边。
  余虎倒是思想开朗,快人快语,哈哈大笑起来:“四喜临门呀!第一,你双亲健在,骨肉团圆!第二,我已经交下了一个好朋友,连襟老兄张铁腿!第三,有了一个自学成材的好外甥!第四,我可以去拜见老公主,当一名传奇式的驸马爷啦!哈哈……这拜见泰山岳母的礼节,你可得先教教我!”
  看着丈夫的欢快样子,叶处长简直有点生气了。心想:我整整背了32年的家庭包袱,叫你这三言两语就全都解脱掉了吗?“思想太简单!”她没有说出声来。刚才在公共汽车上,叶处长还替丈夫盘算过呢:他是贫农出身,战斗英雄,一院之长,55岁,在高级干部当中还算个青年哪!多说也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前途无量!我这个做妻子的,必须再一次做出感情上的重大牺牲吗?必须以“回避”父母为代价来保护丈夫的前途吗?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我正是要找你商量这件事,才在丁字胡同里摔了那一跤……可你倒想得开,满不在乎,当着张兴的面就说要去拜见老公主,那,“将来政策一左,怎么办?”这句话她说出了声。
  “左?”余虎似乎猜透了妻子的心,连忙安慰道:“不要怕!再搞极左,那就不是咱们一家一户倒楣的问题啦,那就是中华民族倒退几十年的大灾难!所以,你放心,全国人民决不会答应!”
  “你就不怕受……影响……”叶处长本想说“受连累”,因张兴在场,才改了口。
  “影响?谁影响谁?”
  “我的父母,是贵族,脾气怪……”
  没等她说完,余虎又笑起来:“不是贵族,是劳动人民!要是再搞那种‘查三代’,连你也是贵族!哈哈,至于脾气嘛,我多加小心就是罗,对对,快说说你们旗人的规矩,我要见了岳父岳母,是行什么礼?打千儿还是万福?一定很有趣儿!”
  “叫爹叫妈,双膝跪倒,磕三响头!你干不干?”叶处长没好气儿地说道。
  “哟!麻烦啦,我堂堂战斗英雄,研究院长,趴在地下磕头可难为情……有没有什么文明点的变通办法,比如三鞠躬之类的?”余虎挠头皮了。
  叶绿漪确实认真的考虑过这件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黄家的规矩,叶家的规矩,岂容女婿不磕头哩!嘻,我真傻,不磕头也行啊,有先例可援嘛!记得爸爸从前讲过这件事:当年老佛爷慈禧皇太后召见各国驻华公使及夫人时,李中堂李鸿章就发明过一条新规矩,说是洋人与咱中国臣民的生理上略有不同,除了金发碧眼之外,那膝盖也是僵直的,打不得弯儿,所以心里想跪也跪不成……。“可以,就改成三鞠躬吧,我去跟爹妈说,你余虎负过伤,膝盖里边有弹片儿,心里想跪下磕头的,您老两位也就心领了吧!”
  余虎又大笑起来:“可见,我们翁婿之间,还是可以和平共处的罗!小张,你已经交代工作了吧,没关系,去借辆车,再开一趟,送你二姨和我去拜见二老双亲!”
  叶处长慌忙拉住:“慢着……哪儿那么简单!还有好些事儿要商量!”
  “商量什么?”余虎问。
  “比如……见面礼儿,我说的不是鞠躬,是礼物,当然,这是小事儿……还有,要不要把二位老人接到大红门里来住?房子不够怎么办?就算挤着住下了,你可免不了要天天早晚儿的去请安哪!你肯吗?还有……”
  余虎一惊:“什么?早请示、晚汇报哇?这套戏法儿是你们家里发明的呀!”
  张兴是懂礼貌的,大人们说话时,当晚辈的不准随便插言,可这会儿也憋不住笑了起来。
  “还有,这件事要不要先报告党委呢?”
  “报告党委?干什么?党委可不管这种事儿。”余虎有点不高兴了。
  “不是我胆子小。……将来一搞运动,你我都说不清楚!”叶处长有两句关键的话没说出口,就是“妈妈当过妓女”、“爸爸去过欧洲”。她虽然知道这不是政治问题,但是结婚24年,却从来没告诉过丈夫。这也是她今天要跟丈夫商量的内容之一。可她并不知道,刚才张铁腿“竹筒倒豆子”的时候,早把这些事情“倒”出来了,而余虎也根本不介意。
  “好吧,要商量一下也是应该的。我刚才也想了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商量。”余虎认真地说道:“这件事儿,是关于你的掌上明珠的。小张,你也有发言权。”
  刚才,余虎认真而痛快地与张铁腿交谈3小时,不但了解了这门子亲戚的情况,而且摸清了张兴自学成材的门路和道理。他认为自己的岳父黄允中和连襟张铁腿,在教育子女方面都是很有才能的,而且是一种富有哲理的才能。余虎以他老侦察员犀利的眼睛,迅速而准确地看出了问题的关键。首长与司机,可谓关系密切、朝夕相处了。3年来,他认准了张兴是个刻苦好学的青年,却没有看穿他自身以外的家庭因素。今天,他忽然洞察了这种家庭因素,所以喜出望外。什么因素啊?什么家庭啊?无非是一个黄带子、红顶子的破败贵族之家吧!然而,余虎却认为,恰恰因为这个家庭的彻底破败,永远丧失了那个置子孙于死地的“世袭罔替”和“吃不倒的铁杆庄稼”,黄允中、叶紫云这一代才从“蛔虫”变成了人;黄秋萍、张铁腿这一代才得到了新生,变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张兴这一代才彻底地从脑子里清除了任何优越感和依靠父母的思想,变成了刻苦自学的人材!想到这些,他忽然悟出了一部日本电影《狐狸的故事》内涵着的哲理。瞧,那只狐狸妈妈多么疼爱它的小狐狸崽子呀!为了寻找食物,去偷鸡,被猎户的夹子夹伤了腿……;可是,当小狐狸长大了的时候,狐狸妈妈又是多么凶狠地咬它们、赶它们,把小狐狸赶得远远地离开这个“家”!为什么?因为小狐狸必须依靠自己的技能去独立生活,否则就会灭种!“唉!连狐狸都明白的道理,满清贵族的王公大臣们却不明白呀!”
  “干脆,把咱们的夜明珠送到她大姨家里去住,学裁缝去!跟她外公学英文去!”余虎盯着妻子的眼睛说。
  “啊?奇谈怪论!你,你!……我不答应!”叶处长登时急了眼,好像谁要摘掉她的心肝,摘走她天上的星星,夺去她的掌上明珠!她浑身颤抖起来,脸也黄了,眉也长了,把余虎也吓慌了。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余虎历来十分尊重、爱护、体贴自己的妻子,因此,他今天刚刚提出的真知灼见,在一分钟之内就夭折了。
  “哈哈。我是说着玩的!”余虎笑了。
  张兴也跟着笑了:“我看姨父也是在说笑话儿。要真的叫我表妹住到大杂院里去,准得被耗子咬掉耳朵的!”
  “小张,你是我的亲外甥啦。二姨说话也就不背着你:听我的话,你就长期住在大红门里,不要搬走,一边搞翻译工作,一边教你表妹学英语,好不好?”
  “不!二姨,什么我都想过了。我已经搬出去啦……表妹的事儿嘛,学英语太苦,您还是叫她演电影去吧!”
  “不!这事儿倒要好好商量一下……”余院长又要发表意见了。看来,这一家人的事情,且得商量几个钟头哩!
  此时,丁字胡同南口的大杂院里,黄允中老两口和张铁腿小两口儿,也在一起忙着商量哩。不过这里,还是老的说了算,小辈儿的只能不停地应承着。
  3个钟头之前,老爷子黄允中就拿出来20块钱,叫置办一桌团圆饭。慌得黄裁缝立刻跑到菜市场去采购,连上好的名酒“五粮液”都买到了,钱不够,她自己就按“黄家的规矩”悄悄地添上了十几元。张铁腿赶来之后,进一步汇报了“您二女婿余虎心眼好,必定孝顺”的好消息,自己又悄悄地添上十几块钱,托邻居家当售货员的孩子走后门去买了一级香片、锡纸包的过滤嘴大前门、红元帅大苹果、半斤酥大鸭梨儿和蜜供、蜜饯等甜食。现在,鸡也燉烂了,鱼也炸黄了,老公主叶紫云亲手捏的栗子面小窝窝头也蒸熟了,单等二妞儿一进屋就要亲眼瞧着她吃!
  可是二妞儿迟迟不来。“来的晚,有道理。她两口子还不上王府井百货大楼去置办点儿见面礼吗!”黄裁缝这话儿说得谁听了都顺耳。一听“王府井”,大家立刻把话题儿转到王爷府上来了。于是,4口人纷纷议论着搬进王爷府去之后谁住哪间房的问题。争论的焦点是张兴和叶明珠成亲的新房安置在哪儿?以及要不要辞退刘妈?
  “你敢说得准吗?外甥女儿瞧上了咱的兴儿?”张铁腿已经问第3遍了。
  “我的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瞧准啦,瞧透啦!”黄秋萍嫌丈夫太啰嗦。
  “你根据个啥就瞧透了呢?”
  “眼睛!裁缝的眼睛瞧人呀,一瞧一个准儿,连尺寸都差不了!”
  “瞧准没瞧准,这婚姻大事也得我说了算!她不是没忘了姓叶吗?那就得服我叶家的规矩!”老公主叶紫云盘腿坐在床上,眯缝着双眼,回忆着王爷府里的每一间房子,如数家珍般地做出了最后的裁决:“都听着!里院北屋上房,我们老公母俩住;西厢房给我的小外孙小虎子娶媳妇儿用;东厢房窗户外头有那棵紫花藤萝缠着的老柏树,不西晒,就叫二妞儿两口子住吧,离我近点,我心疼她!前院北房暖阁子,东头留着二女婿开会用吧,谁叫他是个大官儿哩!西头归大妞儿两口子住,你们俩论岁数也该住北房啦;前院的西厢房呀,3大间,就给小兴儿、小珠儿办喜事用吧!老妈子不准辞,没有下人还行吗?照样住南屋;东厢房嘛,临街、西晒,按规矩还留给轿快车伕们住吧……”她睁大了冷峻的眼睛,咳嗽一声,严厉地说道:“从今以后,一家人团圆啦,就得精打细算过日子,循规蹈矩管孩子,要不然哪,免不了叫别人再从王爷府里轰出克!”
  老公主的一席话,早把女儿、女婿镇住了,大气儿也不敢吭一声啦。就这么默默地等吗?可是二妞儿还不来。老爷子黄允中心里也实在着急,但他毕竟是饱经风霜变故的80老人了,完全可以做到不露形色。可是,就这么干等着吗?黄允中咳嗽一声,缓缓说道:“铁腿,你拉车、蹬车一辈子,这北京城也熟透了吧?”
  “不,我可不敢这么说。”
  “我问你,解放32年,咱北京城都有哪些地方变了样儿啦?”
  “在您面前,轮不上我白话……”
  “你不说,我说!”黄允中捋着白胡子,颇为感慨地说道:“我修了一辈子汽车。每回把车修好了哇,总得开出去试试车,兜兜风。北京城,我熟透啦!可惜没人请我画一张北京城的变迁图……再过两年,我自己这张活地图也就该入土啦,还有几个人熟悉那老北京呢?”
  “你说这话干啥?今儿个是咱家团圆、欢喜的好日子!”叶紫云劝道。
  “是好日子!要不欢喜我还不说这些话哪。我是打心眼儿里爱咱北京城啊!”一语未毕,泪如雨下。
  “当,当,当……”大红门里的电钟敲了6响。刘妈去买活鸡、活鱼,到这时候还没回来。院长、处长也没回来。张兴表哥也没回来……在这空荡荡的院子里,小公主心神不定,简直有点儿心惊肉跳了。大概是爱情第一次战胜了骄傲吧,叶明珠毅然走出大红门,决心把表哥张兴找回来!于是,她第一次钻进了丁字胡同南口的大杂院,挨门挨户打听“张兴的姥姥”或者“黄裁缝”住在哪儿?
  黄允中满怀深情地讲着:“老北京,号称‘九门十里城’。这九门,就是明朝永乐十八年重修北京的内城九门,从正阳门顺时针转圈儿数,还有宣武门、阜城门、西直门、德胜门、安定门、朝阳门、崇文门。十里,说的是这座正四方形城池一面城墙的长度。因为北京3面环山,西有太行山,北有军都山,东北面是燕山,只有东南面是开阔地带,可以靠山镇海,君临华北平原和渤海湾,又有天津卫和保定府‘站岗放哨’,所以北京城就朝着交通方便的南边‘挪’了一段儿。你看,哪座城池会挪窝儿?北京城就会!神不神!元大都的北城墙根儿原本在齐家豁子、土城一线,如今‘挪’到了安定门、德胜门一线;南边则修建了一段外城,达到了永定门一线。由于商业、交通上的需要,9个城门当然不够用了,临到解放前,连同外城,一共有了17个城门,就是增开了和平门、复兴门、建国门、广渠门、左安门、永定门、右安几、广安门。要是再算上‘便门’和‘豁口’,城门可就更多啦!城门为什么越来越多?好好想想,你们明白的道理也就越来越多喽!古代的皇上,劳民伤财地修长城、建都城、筑堡垒、设关隘、挖壕沟、悬吊桥、置箭楼、备烽火台,无非是为了御外敌、防民变;可是如今有了飞机、坦克、原子弹,这些城墙除了供人游逛之外,就只能妨碍交通了!所以当年盖了,现在还得拆掉。你们看,这是不是一条道理?从前的皇上,还有王公大臣们,给北京取了不少好听的地名儿,比如,天宁寺、永宁寺、天安门、地安门、安定门、永定门、长安街、永定河……叫来叫去,就是一条心愿:长安不变。可是天下哪儿有不变的事儿哩?我今年80啦,沧海变桑田,见过的事儿多喽。就盼着你们把小兴儿,如今又多了个小虎子和小珠儿,全都教养好,叫这小一辈的,千万别再相信那‘世袭罔替’和‘吃不倒的铁杆庄稼’啦!还是我那句话,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教他们凭本事吃饭吧!”
  大家正在屏气聆听祖训,房门“呀”的一声开了,进来一位美貌的苗条少女。
  “二妞儿!我苦命的儿啊!”一声哭号,两行老泪,叶紫云把小公主搂在怀里,一声儿、一声肉地足足哭了3分钟。
  叶明珠从惊愕到挣扎,直到看懂了黄裁缝的手势,明白了搂着自己哭的白毛老太太大概就是妈妈的妈妈,这才不再挣扎、不再害怕了。
  “快给外公外婆磕头!”黄秋萍命令道。
  可惜小公主的膝盖也和外国鬼子一样,是僵直不会打弯儿的。而且连腰和脖子也不会打弯儿,只会直挺挺地站着发呆。
  老公主已经哭够了。她发现面前站着的女孩,并不是自己的二妞儿,却与当年的二妞儿长得一模一样!于是,就把那盘黄亮亮的、跟大拇手指头肚儿一般大小的栗子面窝窝头端过来给她吃。叶明珠从中午饿到现在,也就一口一个地吃了起来。
  张兴回来了!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你怎么不跟二姨一块来?”黄秋萍问。
  “还有我那连襟老弟呢?”张铁腿问。
  “他们坐车。我骑车。”
  “表哥!我是来找你的。快搬回大红门去吧,我一个人害怕……”叶明珠不吃小窝头了,几乎是哭声地哀求着。屋里响起了一阵笑声,张兴却瞥了个大红脸。
  “我瞧准了吧?”黄秋萍低声问丈夫。
  “瞧准啦!”张铁腿笑得合不拢嘴。
  “搬回去吧……”叶明珠恳求着。
  “不。”张兴拒绝得非常干脆。
  “放肆!”老公主发话了,“在这儿都得听我的!以后不准再叫大红门啦,这座王爷府,是我出生的胞衣地。搬回克,全家也搬回克!”
  张兴不敢顶撞外祖母,撅着嘴站在门边不说话。叶明珠也不明白外婆怎么这般威风,也不敢说话了。屋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等,可是二妞儿还不来……
  对于外孙女进屋之后的一举一动,黄允中都感到吃惊和寒心。他已经在生二妞和余虎的气了,就像人们见到了一个缺少教养的孩子,必然要责怪其父母不懂家庭教育一样。黄允中板起脸来,指着外孙女儿问:“十几啦?”
  “18。”
  “大学几年级啦?”
  “高。”
  “你应该上大学二年级喽!”
  叶明珠不再说话了。黄允中咳嗽两声,招招手,把外孙女叫到身旁坐下,一字一句地说:“跟我学英文吧!要是我还能再活4年,一准教你超过大学毕业生。记住: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新社会啦,自己没本事怎么行哩!”
  叶明珠茫然地望着外公,连点头也不会,好像那雪白的脖子当真不会打弯儿。
  黄允中惨笑一声,喃喃地说:“孩子啊,咱爷儿俩初次见面,没什么见面礼儿,就听外公给你讲讲咱们家的小故事吧。小兴儿,你也听着。我的祖先哪,是正黄旗的固山章京,汉语叫都统,用现代话来说.就是方面军的司令官儿。而且是金枝玉叶的和硕贝勒,就是王。这些你不懂。传到我这一辈,我大哥凭着家里的‘铁券丹书’,世袭了爵位,11岁就当了禁卫军的军官儿。我呢,也是个武官——我7岁的时候,家里为了多吃一份俸银俸粮,就花钱给我买了一个官儿,至少也比个团长大吧。你听着,我还是在午门前边骑马射箭考上的哩!别忘了,我才7岁,哪儿会骑马呀,是用绸子捆在马上的!那弓啊、箭啊,也是捆在我胳膊上的。监考官儿高高坐在午门的城楼子上,没有望远镜,也根本不往下看。下边的考官是得了贿赂的,把马屁股一打,那训练好了的战马就驮着我从东头跑到西头。南墙根底下摆着3个红包袱当靶子,立刻有人往上插3支箭,抱着带箭的红布包袱飞跑到午门底下,高声唱道:‘连中3元!’我也就成了守卫京都的禁卫军官啦!北京城里现在还有个钱粮胡同吧?我们就在那儿领钱粮。这就是‘吃不倒的铁杆庄稼’呀!我家里的‘铁券丹书’,就是皇上用朱砂御笔写的跟铁纸一样牢靠的世袭文书。你们想想看,有了这种‘铁券丹书’,我们还用念书吗?有了这种‘铁杆庄稼’,我们还会种田吗?有了我们这样的军官儿,八旗军队还能打仗吗?靠我们这样的禁卫军官,能守得住北京城吗?!今年,辛亥革命70年啦,我也80岁啦。珠儿!你是我的亲骨肉,我才肯告诉你一句话:什么是八旗子弟呀?我想了一辈子,得出了4个字儿:无知无能!”
  白胡子老头儿的一席话,叶明珠听懂了没有?谁也不知道。只听见胡同里响了“哒——哒!”两下小汽车的喇叭声,谁都认定这是余院长和叶处长下班回来了!前来迎接二老双亲了!大杂院里的邻居们全都推开门窗,挑起竹帘儿,等着瞧戏了。
  老公主叶紫云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双手抚拢头发,环视左右,缓缓说道:“时候到啦,回府克!”两行热泪,从她饱经沧桑的老脸上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二夜,初稿
  九月七夜,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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