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 毕飞宇

第十三章(4)




    正是收工的时候,端方没有从正路上走,想必还是怕碰见人。乱葬冈在王家庄的正北,比较远,是一条羊肠道,要绕好几个弯。这个是必须的,这是一条黄泉路,不归路,如果笔直的,宽宽的,康康庄庄的,那就不像话了。只要拐上七八个弯,鬼就不好认了,它们再想返回到王家庄就不那么容易了。但是端方舍弃了这条路,他决定从村北的河面上蹬过去,这样就绝对不会遇见什么人了。

    可端方还是失算了。就在他举着裤褂和大锹踩水的当口,顾先生和他的鸭子拐了一个弯,迎面就碰上端方了。这时的夕阳刚刚落山,夕阳漂浮在河的西侧。整条小河都被太阳染得通红,是那种壮观却又凄凉的红。很妖。因为逆着光,刚刚拐弯的顾先生和他的鸭子就不像在水里了,而是在血泊中。端方就觉得自己不再是踩水,而是在浴血。这个感觉奇怪了,有了血淋淋的黏稠和滑腻。还有一种无处躲藏的恐慌。端方本来可以一个猛子扎下去的,无奈手上有东西,这个猛子就扎不成r。端方就想早一点上岸,离开这个汪洋的血世界。

    顾先生把他的小舢板划过来,一看,原来是端方,就把端方拖上了小舢板。顾先生说:“端方,忙什么呢?”端方光着屁股,蹲下了,正在喘息。顾先生说:“端方,你的脸上不对,忙什么呢?”端方想了想,仰起脸来,突然问了顾先生一个问题:“顾先生,三丫长什么样?”这个问题空穴来风了。顾先生说:“都放工了,你干什么去?”端方说:“我去看看三丫的长相。”顾先生抬起头,看r看远处的乱葬冈,又看了看端方的大锹,心里头已经八九不离一卜了。顾先生说:“我们还是回去吧。”顾先生说:“我们来谈一谈一个人的长相。”

    顾先生把端方带回到他的茅棚,却再也不搭理他了。他请端方喝了一顿粥,算是晚饭了。喝完了,走到河里洗了一个凉水澡,拿出凳子来,坐在河边上,迎着河面上的风,舒服了。顾先生和端方就这么坐着,不说话。不过端方知道,顾先生会说话的,他答应过端方.要和他谈谈“一个人的长相”的。夜慢慢地深了,月亮都已经憋不住了,升了起来。是一个弦月。弦月是一个鬼魅的东西,它的光是绰约的,既清晰,又模糊。没有色彩,只有不能确定的黑,和不能确定的白。河里的水被照亮了,布满了皱纹,有了苍老和梦寐的气息。

    端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长的时间了,有些急了。端方说:“顾先生,你说要和我谈谈的。”顾先生似乎想起来了,说:“是。”顾先生站起身,回到茅草棚。再一次出来的时候手里头拿了几本书。顾先生把书递到端方的手上,说:“端方,拿回去好好读。”

    端方把书推了回去,死心眼了,说:“顾先生,我想知道的是三丫的长相。”

    顾先生说:“三丫已经没有长相了。”

    端方说:“三丫怎么能没有长相?”

    顾先生说:“她死了。”

    端方说:“她是死了,可她有长相。一定有的。”

    顾先生失望了,说:“端方,你知道什么叫死?”

    端方愣住了.摇了摇头。

    “死就是没有。”顾先生说,“死了就是没有了。”

    端方说:“她有!”

    顾先生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会同意你的说法。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都死了,物质都没了,哪里还会有什么长相?”

    端方不说话了,一个人掉过脸去,望着远方的水面。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顾先生意外地发现了端方的面颊上有两道月亮的反光,是泪。凉飕飕的,却很亮,像两把刀子劈在了端方的脸上,只留下刀子的背脊。

    顾先生说:“端方,眼泪是可耻的。”

    端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哭了。从来到王家庄的那一天起,端方就再也没有流过一次眼泪,即使在三丫咽气的时候。他不会在王家庄流泪的。他不相信王家庄。端方想擦干它。然而,擦不净。泪水是多么的偏执,多么的疯狂。它夺眶而出,几乎是喷涌。端方说:“我怕。我其实是怕。”

    顾先生说:“你怕什么?”

    端方说:“我不知道,我就是怕。”

    顾先生想了想,再一次把书递到端方的手上,说:“端方,你要好好学习,好好改造。”

    这句话突然了。端方摸不着头脑,不解地问:“我改造什么?”

    顾先生坚定地说:“世界观。”

    端方说:“什么意思?”

    顾先生直起了身子,说话的速度放得更慢了顾先生有些难过,说:“你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眼泪。眼泪很可耻。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不会害怕,我们无所畏惧。”

    顾先生说:“人生下来,是一次否定。死了,则是否定之否定。死亡不是什么好东西。归根结底,也不是什么坏东西。它证明了一点,彻底的唯物主义是科学的。”

    顾先生说:“活着就是活着,就是有,就是存在,死了也就死了,就是没有,就是不存在。——我们人类正是这样,活着,死去,再活着,再死去,这样循环,这样往复,这样否定之否定,这样螺旋式地前进。我们都已经这样大踏步地发展了五千年,——你怕什么?”

    顾先生说:“我们也一定还要这样大踏步地再发展五千年。你怕什么?”

    顾先生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没有那样的疑神疑鬼.那样的婆婆妈妈,那样的哀怨,悲伤与惆怅,那样的英雄气短和儿女情长。我们死了,不到天堂去,不到西天去。我们死了就是一把泥土。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个花不是才子佳人的玫瑰与月季,牡丹与芍药,是棉花,是高梁、水稻、大豆、小麦和玉米。你怕大豆么?你怕玉米么?”

    顾先生说:“不要怕。任何一个人,他都不可以害怕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那是要犯错误的。三丫不存在。三丫的长相也不存在。存在的是你的婆婆妈妈,还有你的胆怯。”

    顾先生说:“我说得太多了,有四十五分钟了。端方,带上大锹,回家睡吧。”

    端方必须承认,他有点喜欢顾先生的谈话了,他的谈话带有开阔和驰骋的性质,特别地大,是天马行空的。端方还注意到顾先生说话的时候有这样的一个特征,那就是他从来不说“我”,而说成“我们”。这一来就不是顾先生在说话了,他只是一个代表。他代表了一个整体,有千人、万人、千万人,众志成城了,有了大合唱的气魄。这气魄就成了一个背景与底子,坚固了。端方仔细地望着顾先生,这刻儿顾先生坐得很正,面无表情。端方意外地发现,这个晚上的顾先生特别地硬,在月光的下面,他像一把椅子,是木头做的,是铁打的。顾先生的身上洋溢着一种刀枪不入的气质。端方相信,他自己在顾先生的眼里肯定也不是端方了,同样是一把椅子,是木头做的.是铁打的,面对面,放在了一起。是两把空椅子,里面坐着无所畏惧。

    端方突然意识到,彻底的唯物主义真的好。好就好在彻底二字。都彻了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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