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煤 /刘庆邦 著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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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煤厂没水了。红煤厂的水不是呼啦一下子干掉的,而是逐年减少,逐月减少,一点一点消失的。红煤厂好比是一盏灯,水好比是灯里边的油,在过去的岁月里,灯油一直充足得很,灯一年到头大放光明。现在红煤厂这盏灯不行了,灯头不但小得可怜,还不停地摇晃着,好像小小一阵风吹来,灯就会灭掉,使红煤厂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你说赶快往灯里添油,添油只能靠下雨下雪。下过雨雪后稍稍好一点儿,但雨雪一停,红煤厂这盏灯又濒临油干灯灭状态。
   
    还是让我们沿着当年宋长玉和唐丽华到红煤厂旅游的路线往里看吧。人口处的那座桥还在,只是桥下没有水了,那条河早干得见了底。河底龟裂着,每条龟裂的缝隙差不多都能塞得进拳头。不能裂开的是一些裸露的石头,石头的圆滑处似乎还可以让人们看到被河水冲刷雕琢的痕迹。蚌壳在石头边散落着,它们的面色是那样的苍白,表情是那样的悲凉。河坡里没有了草,也没有了花,光秃秃的,连一粒羊粪都看不见。桥里侧那一道因泉水的不断涌出而形成的活水,比桥下的河水干涸得还早。那里成了一片沙滩,风一吹,黄沙就飞扬起来,落得人一头一脸。既然没了水,就没了鱼,没了虾,没了螃蟹。戏水和摸鱼捉蟹的小孩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水鸟也是一样,在水多鱼多的时候,它们带着妻子在水边的高树上安营扎寨,扇着雪白的翅膀,不断在水面掠来掠去。有的水鸟在高空飞着飞着,突然翅膀一收,身体像一枚子弹一样向水里射去,再起飞时,嘴里就叼到了一条小鱼。有的水鸟发挥腿长的优势,只立在水边等着,小鱼一旦游进它翅膀下面的阴影里,它的嘴快速往水里一叉,就把小鱼叉到了。人是以食为天,水鸟也是以食为天。这里没有了供水鸟食用的鱼,水鸟就飞走了,再也不来了。不仅水鸟不来了,那些供水鸟做窝的高树也被人砍伐掉了,露出一块一块像是残缺的天空。红煤厂没人种水稻了,水田都改成了旱田,种水稻的地也改成了种小麦。旱田并不是不需要水,不管种任何庄稼,离开水都不行。因土里的水分减少,他们种小麦收成也不好,产量一年比一年低。同样因为缺水,红煤厂种大蒜的人家越来越少。蒜长得很小,每头蒜跟手指头差不多。人们说笑话,说红煤厂的大蒜成小蒜了。宋长玉携唐丽华第一次来红煤厂时,他们曾在一方莲池边欣赏了好一会儿,他们惊叹莲池梗上都钻出了像鳝鱼头一样的荷叶尖角。如今怎么样呢?在整个红煤厂村,连一个莲池都找不到了。前年初春的一天,宋长玉开车路过那方莲池边,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池子里刨藕根,他下车到池梗上看了一会儿。莲池表层的土都是干的,两个人往下刨了两三锨那么深,才见到一些湿泥。女的刨出一根藕根,藕根上裹着一层泥。男的刨出一条泥鳅,看样子泥鳅比较老了,嘴边长着两根胡子。男的把泥鳅扔在干土里,泥鳅跳了几下,身上沾了一些干土,就跳不动了,张着嘴巴喘息不止。宋长玉问:“你们怎么把藕根刨出来了? 灌点儿水,让它们继续发芽、继续开花嘛!”两个人都没说话,那男的瞥了宋长玉一眼。挨了一瞥的宋长玉马上明白,男的把莲池无水的责任归咎于他了。他不敢再多嘴,转身离开了。
   
    同样是因为缺水,红煤厂山上的树木几乎死了一半。已经死了的,枝干发枯,发黑。没死的,树叶也发干发毛,一片燥色。山林间没有了水汽,也就没有了灵气,路边的野花没有了,鸟鸣也听不到了。偶尔有风吹来,都是干风,灼得人心起躁。那座古塔的情况更糟,由于地基下沉,使古塔的塔身裂开了一道缝。有人说,塔里边原来是有神灵的,神灵实在忍受不了环境的恶化和人类的践踏,从缝隙里飞走了,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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