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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在这一个初一的上午,职务业已由本省的省委书记变成了外省的省委书记的刘思毅明白,妻子在刚才那番话中最后说的两个感谢。虽然听来像是玩笑话,其实是挺由衷的。是对他具有先见之明的承认。否则,她必成焦点人物无疑。当然,也必成为老百姓指责的靶心。

  那篇调查报告他看得很仔细。没从字里行间看到妻子和自己的名字,大为庆幸。调到外省去任省委书记了,毕竟还是一位省委书记。谅任何一份国内报纸,都不敢直接点出任何一位省委书记的名字予以造次的臧否。除非那省委书记已经被“双归”了。这一点,在他的眼球刚一被那篇调查报告的标题所吸引时,心中就是有数的。但间接地点出了对自己的影响也太不好呀。只要记者想要那么间接地点出,不是完全能将文字游戏玩得很漂亮吗?……

  刘思毅去往北方赴任之前,有天晚上以自言自语似的口吻对妻子说:“看来,我们得搬家了。”

  妻子当时正躺在床上。她血压低,常头晕。不知她听到了,还是没听到,没反应。

  刘思毅刚冲完澡,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看什么;他抬头望着妻子又说:“我在看的是要求调换住房的报告,小莫替我起草的。我改了几个字,明天就让他交到办公厅去。你呢,要有思想准备。办公厅通知你去选房,你得及时配合一下。这件事我就不参与意见了,你全权作主就是了。但是,也千万别太挑剔了,不能让办公厅的同志感到为难。”

  妻子还是没吱声。

  刘思毅就手拿一页纸离开沙发,坐到床边去了。

  他迂回兜转地又说:“我对小莫真是特别的满意。你看,他写的就像我自己亲笔写的一样。当秘书的,能将领导的意思以领导本人的语言风格用文字表达出来,不是一般的水平。”

  妻子这才睁开眼睛问:“什么搬家不搬家的啊?我刚才都要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没听明白。”

  于是刘思毅又言归正传,他说自己就要到北方省份去赴任了,那么,就不该在本省还继续享受省级领导的住房待遇了。而本省的省委书记即将正式任命了。马上再为接任者预备一套符合标准的住房,对办公厅的同志们是有困难的。惟一顺理成章的解决方式,那就是自己主动要求腾出现在住的这一幢独体小楼,搬到别处去住。正好省委新盖的一幢机关干部宿舍楼里,还有几套没分。办公厅通知后,她可以前去任意选一套……

  妻子听着听着,坐了起来。她本以为,丈夫会在本省连任省委书记的,不料却被调往北方的一个省份了,她心里颇觉失意。替自己,也替丈夫。丈夫是一位外省的省委书记或是一位本省的省委书记,这一点对于一位妻子来说,在这一个院子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甚至可以说,将是很不一样的。她还不知怎么才能调适好新的角色,新的感觉呢。她从没有过这一种心理准备。现在,丈夫竟然自己“要求”搬出这一处她早已住习惯了的全市最好的居住之地,她太想不通了。

  她冷冷地问:“说完了?”

  刘思毅点点头,将手中那一页纸递向她。

  “我不看。那有什么好看的?我问你,顺的什么理?成的什么章?你调到外省去,不还是当的一位省委书记吗?既然如此,不还是应该继续享受同级高干的待遇吗?有别人认为你应该搬出这个大院吗?我想不会的吧?那么你为什么自己提出要求呢?我——不、理、解。没法理解。替我想过吗?以后别人会怎么看我——她丈夫犯错误了?带过任职?如果不是,为什么住房待遇降低了好几级?你说的那一幢楼,不是为正副厅长们盖的么?让我怎么对人解释?你教教我,怎么对人解释?……”

  妻子忽然又躺下了。并且一翻身,背对着他了。

  刘思毅也一下子失去了耐心。

  他有点儿恼火地反问:“对哪些人解释?为什么要进行解释?又有什么必要进行解释?一位领导,因为工作需要调往别的岗位去了,接替他的职务的领导即将上任了,理应享受那一级别的住房待遇,而对机关服务部门的同志来说,马上兑现那一待遇成为困难。当然,人家可以等。等上一年,等上两年,那对人家也没什么。可我为什么就不能不让人家等?我刘思毅凭什么?我的工作岗位不久后已经在别的省了。只要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北方定居,我们在那里的住房待遇,也同样会很高的啊!我也说服过你嘛,可你不愿意啊!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正当的理由想继续赖在这个院子里住而不自觉自动地搬走?你倒教教我,我又该怎么对人解释?……”

  妻子猛地朝他翻过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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