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妹头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在我睁开眼睛看这城市的时候,这城市正处于一个交替的时节。一些旧篇章行
将结束,另一些新篇章则将起首。这虽是一个戏剧性的时节,可由于年幼无知,也
由于没有根基,是领会不到其中过节之处的微妙,不免粗心地略过了许多情节。只
有当剧情直指核心处,也就是说到了高潮的时分,才回过头去,追究原委。而一旦
回头,却发现早已经事过境迁,人物两非,那原那委就不知该往哪里去寻了。城市
的生活又带有相当程度的隐秘性,因都是些不相识不相知的人,聚集在一起,谁也
信不过谁,怀着防范心,生怕被窥见了根底,就更看不清了。其实,有谁能一帆风
顺地来到这地场呢?这地场多少带有些搏击场、生死场的意思,来到这里,谁都带
着几分争取的任务,有着几分不甘心。所以就攒下了阅历,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故事。
等我们赶来这城市了,这故事差不多已经收场,只剩下一些尾声,蛛丝马迹的。
    说是交替的时节,旧篇章和新篇章,是因为这两种故事的完全不相同。它们看
上去几乎毫不相干,除了时间上的连续性,情节、细节、人物都是中断的,终止以
后再另起。它们呈现出孤立发展的趋向。或许所谓历史的转折就是这样,带有激变
的形态。所以,当我睁开眼睛,这城市的人和事扑面而来,都是第一幕的性质。序
幕呢,也已经在半知半觉中过去了,现在开始的是正剧。
    时间大约是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光景。我家所在的弄堂前面,这个城市
中著名的街道:淮海中路,梧桐树冠覆顶,尤其在夏天,浓荫遍地。一些细碎的阳
光从叶间均匀地遗漏下来,落到一半便化作了满地的蝉鸣。我家弄堂口是一条街心
花园,人们都叫它做小花园。花园后头是一排红砖楼房。样式是洋房,又不完全西
式,在楼房的背面,连接有类似内地四合院格式的内天井,环着一周矮楼,顶上覆
黑瓦,开有后门。前门的门厅十分阔大,座在高台阶上,说是底层,其实已是半层
上了、我就读的小学校舍就分散在这排民居之中。其时,有许多小学校都是这样,
和民居间杂在一起。但在我印象中,这排楼房里的居民都是深居简出,我们很少看
见他们的身影。他们的日常生活紧闭在一扇扇阔大而厚重的门扉后头,莫测高深。
以我们那种自我中心的心理来看,这些人的生活只是我们轰轰烈烈的小学生活的附
属,是谈不上有什么意义的。这些木质沉重的门窗,隔音良好的墙壁,幽暗的走廊,
顶楼,墙角,以及寂静无声,使他们很像一种幽居的动物:鼹鼠。我始终没有走近
过那里生活的任何人。其实,这是和所有这城市的居民们一样的生活,可因为隔膜,
他们就留给了我暗淡和没落的印象。我想,这个印象的名字叫做道民。这种印象还
在其他一些时间和地点产生过,比如,在“文化革命”开始后的一九六九年。
    这一年,我们本来是下乡参加三秋劳动,却因林彪的一级战备命令滞留乡间,
一直到了这年的深秋。我在学校宣传队拉手风琴,因想家情绪低落,老师便派了我
一个差,回上海修理手风琴。独自一人回家,路途显得有些艰巨,要经历多次转车
转船,可我就像得了救似地上了路。到家已是傍晚,家中只有老保姆和弟弟。父母
都在“五七干校”,姐姐在安徽插队,境况是有些凄凉,而我却安了心,多日的抑
郁消解了许多。吃过晚饭,我便出门去给同学家里送信。因为划地段进的中学,所
以我的同学们都是沿这条淮海路居住。我是自下乡以后第一个回上海的,就有许多
同学托我捎信,包括一些平时并不亲密的同学。在这一个夜晚,我敲开了淮海路街
面或弄堂里的许多门扇,这是我以前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其时,马路变得十分冷清。霓虹灯是早没了,橱窗也暗了灯光,只剩一些路灯,
照射着行人寥寥的街面。是因为战备疏散了一些人,还因为没有心境,人和车都很
少。沿街的窗户,贴了米字条,说是为防空袭的措施。这样的话,窗玻璃不至因为
破碎而四溅开来,也不会发出裂响。这城市真是显得荒凉了,再加上秋风瑟瑟,梧
桐落叶一卷卷地扫着地面。相比较而言,那聚集了我们班级和宣传队的老师同学的
乡间,倒显得人气旺盛,颇勾人想念。但心情是平静的,我走在街上,才不过七点,
就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样子。我挨家敲着门。这些门都不很容易敲开,半天才有人应
声,半掩着人影,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他们大都只让我送进信去,然后就关上
门。我只得走开,去下一家同学家。有一些地址是不那么好寻的,号码是跳开的,
待到找见,却发现是一个店铺,已经打烊。再绕去后门,则又迷失了号码。当我又
一次兜进兜出地找着号码,结果是无望地干脆大叫起这同学的父母的名字。头顶上
忽传来一阵子清脆可喜的小姑娘的声音,七嘴八舌问道是什么人找。抬头一看,是
一个木阳台,面临着这一条窄小的横马路,也没有灯。阳台上挤着几个小姑娘,是
比我们更小的一伙,大约刚上小学不久,其中有我同学的妹妹。虽然看不清她们眉
眼,但她们灵巧活泼的身影依稀可见。她们是这个宵禁似的暗夜里,惟有的一点活
跃,也是我这一夜的沿街寻找的惟有的一点光明。她们还很快活,轻松,无忧无虑,
不像我们,已经初尝人世。
    离开她们,再去下一家。那是在一幢大楼里。楼道没有一点光,黑得可怕。我
扶着墙壁上了楼,摸到了这家的门。门,应声而开,伸出一张脸。因是背光,脸是
模糊的,但轮廓是一个老妇。她听我说是她女儿的同学,立即让我进了门。这是一
个狭小却完整的套间,我们所在的是一个呈等边三角形的门厅,倚墙放一张旧方桌,
一面墙上是我方才进来的门,另一面墙上也是一扇门,门的上方镶了两块毛玻璃,
透出灯光,好像里面有人,却始终未见走出。厅里还有一个老妇,是她家的亲友?
她们一同把我让到桌边坐下,然后同我说话。她们不知为什么一律都把声音压得很
低,还向我凑得很近。这样,她们的脸就在我眼睛里放得很大,并且走形,就有些
类似铜勺凸起的一面上映出的人脸,两头尖,中间鼓。她们说的多是她家女儿的身
体状况,如何不适宜在乡间生活。因这时节流传着谣言,说我们这一批中学生再不
会回城,很快就要迁走户口。她们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怖,那一扇亮着灯光的玻璃
门也有些可怖。再有,房间里壅塞着一种气味,像是洇透了烟火油酱的木器的气味,
来自我身椅的木桌,另一边的碗橱,还有橱隔档里的砧板什么的。温热的,熟腻的,
也叫人丧气。我心跳着,盼着早点走出这套间。可她们将身子倾向我,说个没完。
她们看上去非常渴望与我交谈。她们的口腔和身上、发上,也散发着那种烟火、油
酱与木器混合的气味。那扇玻璃门后头的灯光一直照耀着,却没有一点动静。这间
套间也给我鼹鼠的巢穴的印象,里面居住着旧朝代的遗民。他们的生活没有希望可
言。尽管,其时,我们苦闷,前途莫测,可我们有希望。
    就是这样,我们觉得,只有我们的生活是光明的。在我们快乐的小学生活之外,
都是些离群索居的人们,他们的历史,已经隐入晦暗之中。
    直对着我家弄堂口,是叫做思南路的小街。街身细长。于是,两边的梧桐树就
连接得更紧了,树阴更浓密,蝉鸣也更稠厚了。这是一条幽静的马路,两边少有店
铺,多是住宅,有一些精致的洋房,街面看上去比较清洁,和繁闹的淮海路形成对
照。它是比较摩登的,也比较明朗,可它依然是,离群索群。它的摩登带着没落的
寂寞表情。这是我家弄堂前的淮海路上,特有的情景,所有的摩登一应都带有落后
的腐朽的征兆。这是一种亮丽的腐朽征兆,它显得既新又旧。这些亮丽的男女,走
过淮海路,似乎是去赶赴上个世纪的约。他们穿着很“飞”,这是人们对摩登的俗
称,还是对颓废的俗称。他们出人的场所均是昂贵的,华丽的,风雅的,比如西餐
社。弄前的淮海路上有着一些著名的西餐社,“宝大”,“复兴园”。复兴园在夏
季有露天餐厅,在后门外的一片空地上,桌上点着蜡烛。记不得有什么花木了,但
从街前映过来的夜灯却有旖旎的效果。它有一道菜,名叫虾仁杯,杯中的虾仁色拉
吃完后,那杯子也可入口,香而且脆。那时的色拉盘就像奶油蛋糕样,可应顾客要
求,在上面用沙司裱出“生日快乐”等庆祝的字样。“老大昌”是西点店,楼下卖
蛋糕、面包,楼上是堂座,有红茶咖啡、芝士烙面。在六○年的困难时期,这城市
里的西餐社前所未有的生意兴隆,从下午四时许,门厅里就坐满了排队等座的顾客。
虽然粮票是有限制的,但餐馆用餐则凭另一种,叫做就餐券的,专门购买糕饼的票
证。而在那年头,许多贫困的家庭均是将就餐券放弃的。所以,它表示着粮食,却
并不紧张。西餐社里排队等座的总是一些富裕而有闲的人们,那样的摩登的男女就
在其中。他们穿扮得很讲究,头上抹着发蜡,皮鞋锃亮,裤缝笔直,女的化着鲜艳
的晚妆,风度优雅。可这决不妨碍他们坐在西餐社的门厅里,耐心地等待着此一轮
餐桌空出来,然后坐上彼一轮的,大快朵颐。有时候,餐桌实在周转不过来,不得
不和完全陌生的人们拼桌。彼此的汤菜几乎混在一起,稍不留心就会伸错刀叉。倘
若正好都在低头喝汤,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是一个亲密的大家庭在融洽地进餐。
而他们并不在意,毫不影响他们的食欲。好在,在此时进入西餐社的,大抵是一些
相同阶层的人,经济水准也旗鼓相当。而我们虽然是新来这城市的居民,但因为父
母是解放军南下的干部,父亲虽已贬职,但两人的薪水还比较可观。再加上少子女,
没负担,这使我们生活优裕。母亲有时候,会对我嘲笑那些小姐们的吃相,她们带
着文雅的敷衍的神情,然后冷不防地,张大嘴,送进一叉肉,再闭上,不动声色地
咀嚼着。这城市的淑女们,胃口真是很好的。
    那段日子,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爸爸妈妈会带着我去“老大昌”二楼堂座吃
点心。为能容纳更多的顾客,楼面上均是长条的大统桌,人们像开会似地排排坐着。
喝咖啡不同于吃饭,是一种比较从容、悠闲的活动。一般来说,它的意义不在于吃。
虽然在这非常时节,吃的意义变得很重要。可人们还是保持了它的消遣的优雅的性
质。大家矜持地坐着,不太去动面前的西点,只小口小口地呷着咖啡和加奶的红茶。
当热腾腾的烙面上来的时候,人们也是漫不经心地用叉子轻轻凿着烤焦的边缘,好
像是迫不得已才去动它的。由于是和不相识的人坐在一起,也不方便谈话,所以大
家就只是干坐着,看上去不免是有些无聊的。只有我们三个是目的明确的,那就是
吃。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奶油蛋糕,爸爸妈妈则欣赏着。吃完一块,他们便说:第一
幕结束。然后,第二幕开始。我的不加掩饰的好胃口,也引起了周围人的惊羡,他
们会对我父母说:这个小孩真能吃啊!其实那时节,谁不能吃?我想,他们惊羡的
只是一个孩子能够如此坦然地表达出旺盛的食欲。
    我觉得他们也是没有希望的。他们的享乐与摩登里,总是含着一股心灰意懒。
他们倒不像隐居的鼹鼠,而是像后来我们课文中学过的一种寒号鸟,它老是唱着:
得啰啰,得啰啰,寒风冷死我,明天就垒窝。他们得过且过,今日有酒今日醉。他
们的华丽是末世的华丽,只是过眼的烟云。“文化革命”初潮时期,在这个城市首
先受到冲击的,是摩登男女的尖头皮鞋和窄裤腿。这显得粗暴而且低级,却并不出
人意外,而是,很自然。这种不合时宜的华丽,终会招来祸事,只是个时间的早晚
问题。但真到了看着这些趾高气扬的男女们赤着足,狼狈地在街上疾走,心里竟也
是黯然的,好像临头的不仅是他们的末日,也是自己的。
    大约是七二年的光景,也就是“文化革命”的中期。那时我们有一伙人长时间
地离开各自插队的生产队,聚集在上海,活动着投考地方或部队的文工团。我们互
相串来串去,交流着学习音乐的感想。有一日,我们相约到某女生家去,听一名老
师讲和声技法。这是名插队江西的女生,曾在音乐学院附小就读,专攻大提琴。她
的长相略有些粗拙,穿着朴素得近乎土气,但态度很沉静,流露出良好的教养。她
家住在喧闹的静安寺附近,走过一条嘈杂的菜场,弯进一个背静的短弄,敲开第一
幢楼的底层大门,就走入了她家的公寓。这公寓里竟是,竟是这样的生活!棕色的
打蜡地板发出幽光,牛皮沙发围成一角,一盏立灯下,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先生正
在看报。客厅的这一角,立着一架荸荠色的钢琴。与沙发那角,隔着餐桌。客厅通
往卧室、或者卫生间的门,半开半掩着,有一身着睡衣裤的女人里外走动着,是这
家的母亲。由于客厅阔大,距离略远,她的活动又基本局限于那一个角落里,灯光
从后头照着她,有一股慵懒的、闲适的气氛。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
说佟振保夜里看见王娇蕊从卧室里摸出来,到穿堂里接电话,在暗黄的灯照里的气
氛,就有些类似。这样的布尔乔亚式的生活,保存得这样完好,连皮毛都没伤着。
时间和变故一点都没影响到它似的。在疾风暴雨的革命年头里,它甚至还散发出一
些奢靡的气息,真是不可思议。这客厅,你说放在哪个年代不成?三十年代,四十
年代,五十、六十也勉强可以,然而,这是七十年代,风起云涌的关头。说他们没
希望了,可他们却依然故我,静静地穿越了时代的关隘。它们也可说是落伍,和时
代脱节,可看起来它们完全能够自给自足,并不倚仗时代,也就一代一代地下来了。
    在我家的弄底,住着一户医生的家庭,老先生是沪上小有名望的小儿科医生。
要知道,在他那个时代,小儿科作为一门专科,是表明了西学的背景。他原是开着
一家私人诊所,他家的住宅就是按着诊所的需要,在这新式里弄房屋的基础上扩建
和改造过的。它要比其余几幢房子都大,扩建的部位占去了一个后弄的弄底。所以
它的后门不是与其他的后门并列开设,而是成直角,直对着后弄口。改造的部分则
在前门,一律的长方形院子,他们则切去了一条,做了一个门厅,门厅里设挂号的
窗口,还有候诊间,就像一家真正的医院。我从来没有进过他们家,他家门户也很
森严。只是他家那半边院子里,繁茂的花木,从院墙伸出了枝头。他家有三儿二女,
其中一儿一女承袭父业,学西医,也是小儿科。老先生后来关了诊所,受聘于一家
儿童医院任院长。从这点来看,他似乎是一个谨慎的人,因为在那时节,私人开业
的医生还有一些,政府并不禁止。再有,他有时候会来向我母亲打听一些事情。他
向来称我父亲母亲为“同志” , 前面冠以姓字。他很信赖我母亲的政策水平。到
“文革”结束之后,我们家也搬离了这条弄堂,有一日,他和师母竟还寻来,与我
母亲商量退休好还是不退休好的问题。他极少在弄堂露面,上下班都有小车接送。
他们的家庭在这条普通的弄堂里显得很神秘,倘不是他家的保姆与弄内其他人家的
保姆结伴来往,传出一些消息,人们就再无从了解。他家长年用两个保姆,其中一
个据说是师母的陪房丫头,后因紧缩家政,离开他家,到隔壁一户人家帮佣,但却
依然自由出入他家。从这保姆身上,也可看出他家的生活是何等养尊处优。与其他
保姆不同,这保姆是单独开伙的,她的饮食要比她的新东家精致得多,自己慢慢地
在厨房里享用。从她的言谈中得知,老医生家的保姆是不上灶的,只做些下手,师
母亲自烹饪。每天天不亮,那保姆则要负责磨出一罐新鲜豆汁,同大米煮成米粥,
给老先生做早餐。他家吃饭实行严格的分餐制,使用公筷,碗筷每餐都要消毒。我
从后门口窥见过他家的厨房,果然有一具石磨,想就是用来磨豆汁的。
    比较老先生的谨小慎微,他家儿女就显得有些张扬了。他们均长得高大俊朗,
神采怡人,穿着十分入时,属街上最摩登的青年。尤其是老大,最为风流潇洒。仲
夏时分,他穿一件雪白的衬衫,下摆束在裤腰内,四周松松的蓬着,西式短裤紧紧
包着臀部,伸着两条长腿。然后哈着腰骑一辆飞快的自行车,从弄堂里翩然而过。
据说他在这城市的一所著名的大学攻读土木专业,是学校交响乐队的大号手。他一
看就是会玩乐的样子。有时听他站在阳台上吹口哨,吹得十分婉转动听,音色嘹亮,
曲目也很丰富。还听说师母管教儿女甚严,这样年长且出息的儿子,因交了不适宜
的女友,便将他关在洗手间里责打,直到他低头服输,乖乖地与那女友断了交。印
象中,他家的社交是由这位长子负责,有些夜晚,门厅里的灯亮了,将我家院子照
了一块雪白,然后就听见送客的声音。那长子的声调异常突出,音色又好,小钢枪
似的男高音。随着殷殷的送客声,门前的灯也亮了,照耀了大半条弄堂。他们的脚
步,清脆地敲击着弄堂里的方砖地,恰,恰,恰的,惊动了弄堂里那些习惯早睡早
起的人们。
    这名青年显然是骄傲的,谁让他处处占人上风?长得好,运气好,又聪敏,气
焰总是很高的样子。其实,这正是他的天真之处,不晓得收敛,容易头脑发热,爱
逞强,还爱管闲事。有一晚,也是送客,客走了,他返身进门时,忽见我家墙头上
(足卷)着一个人影。就在他驻步抬头时,人影刷地溜下墙来,撒腿就跑。其时,
我们在房间,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见拔地而起一声高腔:捉贼!
推门而出,只见墙头横搭一块布料,是我家保姆白天浸了水后晾在院子里,忘记收
回屋里的,才知道是遭窃贼了。这是我们弄堂历史上第一次遭窃。因我们弄口设有
一个派出所,而在此前不久,派出所迁走了。整条弄堂都惊动了起来,纷纷推窗张
望。那贼和捉贼的看不见了人影,一前一后追上了前边的马路。人们都说是捉不到
的,做贼的到了这一步,只有华山一条道,还不是不要命地跑。可这一回,他却遇
上个不要命地捉贼的了。他竟然追上了小偷,将他扭送搬迁到另一条弄堂里的派出
所。在派出所里,他气喘吁吁地叙述擒贼的经过,几乎接不上气来,却依旧神采飞
扬。他的新婚的美丽的妻子按捺不住替他拍着胸脯,好让他气喘平些。当着众人面
又不好意思,拍了几下便红了脸收回手来,可过一时又忍不住替他抚几下。
    他的妻子有着惊人的美丽,是那种欧式的,富于造型感的脸部轮廓,眉眼间且
是东方化的清秀。后来频繁露面于报纸和电影银幕的西哈努克亲王的夫人,莫尼克
公主,就有些像她。他们的婚礼十分盛大,婚宴后走下汽车,走进家门,前后簇拥
着男女宾客,浩浩荡荡。而新娘显然懂得以抑代扬的道理,因是这一日的主角,众
星捧月的阵势,反装束得比平时含蓄,是朴素雅致的格调。她穿一身浅灰色西装,
剪裁十分可体,裙子齐膝,白绸衬衣束在裙腰里,上装是技在肩上,头发是长波浪,
直垂腰际。她的眼睛就像星星那样亮,笑靥隐现着。她的美丽还在于如此地超凡出
众,可她却一点不傲慢也不尖刻,而是很和气,就是常言所说的“面善”。这一对
真是天仙配,隔年就生下了一个白胖女儿,完全是一个洋娃娃,而且聪敏伶俐。星
期日这一家出门,可是好看极了,引来多少艳羡的目光。他们的美丽和风光,已经
到了那样的地步,就是说: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老子不是说吗?祸兮福所倚,福兮
祸所伏。
    在我们弄内,我家院子的另一边,也是一个大家庭,居住着一整幢三层楼房。
这是沪上一位著名绸布行业主的正房家庭,他家的历史应是可在文史资料上查得到。
老太太是上海浦东本地人,想是伴随老先生起家,虽然如此家大业大,却依然保持
着勤俭的本分。有时见她在后弄里收拾些碎布,做扎拖把用。“文革”后期返还抄
家物资,老太太已经故世,在还回家的一张旧沙发中,竟发现藏着有金银首饰,藏
得如此完好,连翻地三尺的红卫兵都不曾发现,结果完壁归赵。这原是老太太积攒
的私房。他家经常有些本地乡下的亲戚来小住,小孩子就到弄堂里来玩,被调皮孩
子嘲笑他们的本地口音,却也不急不恼。老先生平日与二房太太共同生活,老太太
一个人带着一男二女居住在此。长子已娶妻生女,阿大阿二与我年龄相近,是我的
好玩伴。这家的生活显得比那一家平常得多,门户也不顶森严,邻里间来往略频繁
一些。这家的媳妇,也就是阿大阿二们的母亲,也很美丽,是另一种风格,比较古
典,五官特别精致和谐,亦很现代。因是几个女儿的母亲,又有着那样古旧的婆婆,
她的装束比较素朴,印象中从未化过妆,可那一股摩登气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虽
然她家阿大比我还大一二岁,可她却很年轻,似乎与那家的新娘差不多年纪。我们
这幢房子里,三楼住的是一户昔日买办的管家,是这条弄堂的老住户,各家的底细
都知道一些。甚至连我都不知道的,我父亲五七年戴“右派”帽子这事,他家都知
道。他家的外孙女也是我的玩伴,是个任性又嘴快的小姑娘,就是她,告诉我,阿
大的母亲原是某著名舞厅的舞女,阿大的父亲则是个有钱的舞客,在她十九岁时娶
了她,但夫家却极不满意这桩婚事,不允她进门,直到生下第二个女儿,才接纳了
她。不知此话虚实如何,我却很喜欢阿大的母亲。那家的新娘不管怎么说终有些高
山仰止,而她却是亲切的,平易近人的,而且说话风趣,看我们在一起玩得不怎么
高明时,会调侃我们几句。虽然我们只是小孩子,她却也很给我们面子。有一次,
我们找阿大玩,阿大,这位新入学的一年级生正在埋头做作业。我姐姐仗着她二年
级的学历,大胆地替她抄写生字。阿大很紧张,很没经验地不时觑着房门外、在走
廊上忙着的母亲的身影。这事情干得是有些浑,相信她母亲一目了然,但她竟没做
声,放我们过了关。
    那时我还没上学,白天一个人在家,十分寂寞。小孩子一个人的时候,是可玩
出稀奇古怪的游戏。我大约是想象自己流了鼻血,将一个小纸团塞在鼻孔,不想吸
了进去,心中十分害怕,跑到后弄正在洗衣淘米的保姆跟前求援。保姆也手足无措,
不知拿我怎么办好。这时候,阿大的母亲听见动静走出来,一见这情形,返身进去
取了个镊子,将我横倒在膝上,强按住脑袋,没等我哭出声来,一下子就从鼻孔里
钻出了那个倒霉的纸团。
    他们家虽然是大家,但并不招摇,也不神秘,他家保姆也说不了什么闲话,供
邻里们猎奇。只有两点显露出不同寻常的居家生活。一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始,他家
后晒台上,竖起了一杆天线,这表明他家有了一架电视机。在那年头,这是有些招
眼的,所以阿大阿二们对这个话题,嘴封得很紧。有一回,阿二突然说起了昨晚的
一个少儿电视节目,阿大立即用白眼制止了她。那时候,连小孩子都是识相的,一
看这情形,便也不加追问,就此罢了。还有一点则是他家院墙上的一周碎玻璃片。
前面已经说过,我家遭窃是我们弄堂里的头一遭,所以这周碎玻璃片显然不是防贼。
那是防谁呢?是防隔壁弄堂的孩子。隔壁弄堂是条人口拥挤的弄堂,本是不相干的,
可在大炼钢铁那一年,将我们弄堂与他们弄堂之间的隔墙拆去,抽出里边的钢筋炼
钢去了,自此,两条弄堂便打通了。他们弄堂的孩子,总是到我们的宽阔的前弄里
来踢球。球呢,又总是要越过院墙,落进院子。然后他们便十分自然地、身手矫健
地翻过墙头去拾球。为此,经常会发生争端。而有了这一周碎玻璃,他们便不能自
由进出院子。这是一个无声而有效的拒绝,对这些“野蛮小鬼”的尊严是一个挫伤。
“野蛮小鬼”,是我们弄堂对他们的称谓。有的星期天里,这家的儿子,就是阿大
阿二的父亲,便爬上墙头,栽花似地补栽着碎玻璃片。他的态度很专注,也很悠闲,
还带着些玩赏的意思,将这碎玻璃片栽得错落有致,在太阳下光芒四射。这时候,
谁对后来的灾难都是没有预感的。
    也像是方才说的,这城市的革命是从剪裤腿、脱皮鞋开始的,我们弄堂里首当
其冲第一人,便是那家读土木专业的大儿子。这一日下午,他赤着脚,拎着皮鞋走
过弄堂,走进家门。他赤脚走回来的样子倒也还可以,并不十分的狼狈,走进门后,
还回头对尾随身后起哄的“野蛮小鬼”呵斥了几句。那帮小鬼见他气焰不减,就吃
不准是怎么回事,竟有些吃瘪地退了回去。可这只是个小小的开头,大事情接踵而
来。
    我永远难忘在那绸布行业主家中,进驻了整整一星期红卫兵,有一日我走过后
弄,从厨房的后窗里,看见阿大母亲的情景。她正在红卫兵的监视下淘米。这已经
使我很惊讶了,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们竟然还正常地进行一日三餐。更叫人意外的,
是她安详的态度。她一边淘米一边回答着红卫兵们的提问,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并且,她衣着整齐,干净,依然美丽。除去比通常神情严肃一些而外,没有大的改
变。这使我突然的一阵轻松。自从他家进驻了这伙红卫兵,整条弄堂就都笼罩着沉
闷的空气,小孩子不再到弄堂里玩耍,人们即便在自己家里,说话也都压低了声音,
那些喜欢聚集在后弄里说长道短的奶妈保姆们,现在安分地各在各的家中。人们怀
着恐惧的心情,想象他们全家老小这时的情形。有一些可怕的传说在邻里间流传,
说是他家老先生从二房太太处带到这里,七天七夜不被允许睡觉,轮番审问。我们
几乎都没有见过这位老先生,心里以为他又老又衰弱,要熬不过去了,这一家也要
熬不过去了。可是,却出人意外的,阿大的母亲竟还在淘米起炊。
    不久,他家的生活有了变化,二房太太、三房太太全集中到这幢房子。而底层
则没收去,重又分配进两户人家。这两户人家显然来自遥远的城市边缘,江北人聚
集在棚户区。他们说苏北话,多子女,因申请不到煤气在后弄里生着煤球炉子,烟
熏火燎的。他们喜欢户外活动,我们安静的弄堂顿时变得嘈杂了,开始接近隔壁弄
堂的气氛。而前边的院子里则堆满了杂物,引火的木柴,花木凋零了,只剩下一颗
夹竹桃和一棵枇杷,兀自花开花落,青枇杷落了满地。而围墙上的碎玻璃早已在第
一次抄家的时候,邻弄的孩子闻讯赶来,欢呼着爬上墙头,扫得个一干二净。玻璃
碴子飞溅起来,反射着五彩阳光。这一刹那有一种残酷的美丽。
    这一段日子,真是朝不保夕,说不准什么时候,红卫兵就来了。红卫兵来了,
邻弄的“野蛮小鬼”也来了。不是说过,弄口是一个小学吗?小学虽没有明确指令
参加文化大革命,可上课是上不下去了。小学生们正感无聊,这时也蜂拥而来,汇
集此处。一时上,简直像庙会一样。里面在抄家,外面墙头坐一圈人,墙下也是人,
又不知是谁领的头,还呼起了口号。和任何革命的时期一样,在大革命的浪潮之下,
进行着一些狗肚鸡肠的小过节。前来助威呐喊的小学生中间,有一个女生特别活跃。
她显然是革命干部家庭出身,所以虽然还不是红卫兵,却也穿上了一身洗白了的旧
军装。她革命最积极,并且又会爬墙又会上树,是墙头上唯一的女生。我们都同在
一个小学,她比我低一级,和阿大的妹妹阿二同班。有一回,她正爬在他们家墙上
呼着口号,突然一回眸,看见了躲在自家院子里听动静的我。她刷的一转身,指着
我大声喝到我的名字:你给我出来!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可我已没处逃跑
了,只得拉开门栓走到弄堂里。她纵身跳下墙头,冲到跟前,点着我的鼻子骂道:
是你说我偷东西吗?她的气势完全压倒了我,我很无力地辩解说:不是我说的。她
吼了一声:你还赖!就在此时,我看见她身后有一个人影,畏缩地一闪,心便使劲
往下一沉。这是我们弄内的另一个孩子,特别喜欢搬舌头,你明明知道她靠不住,
可当她来到面前,甜言蜜语地一说,你又相信了她,告诉了她极其机密的事情。我
确实很不谨慎地和她说过这话,至于是从哪里听来,我自己也忘了,很可能只是空
穴来风的只言片语。我回答不出她的责问,退又无处退,逼得无奈,便很卑屈地瞎
指了一个。这是一个最无权辩解的人,那就是这家的阿二,与这女生同班的同学。
我说:是她告诉我的。她听罢头也不回地冲进他家院子,挤在抄家的人堆里,大声
叫着阿二的学名,要她出来对质。这实在是一个恶劣的诬陷,在这样的情势下,可
谓火上浇油,不知道会给他家带来什么祸事。他们一家已经够倒霉的了。她没把阿
二叫出来,随她而来的是阿二的母亲,也就是阿大的。她脸上含着微笑,不慌不忙
的。也不知怎么的,这女生此时也平静了一些,对着我说:她说她并没有对你讲过。
我嗫嚅着,不知道这事该如何收场。阿大的母亲向我微笑着,没有一点追究的意思,
她说阿二的脑子稀里胡涂,说过了也会忘记的,又说算了算了的,那女生竟也敛了
声,放了我过门。我心里说不出的感激阿大的母亲,感激她的宽容,也感激她替我
打了圆场。
    阿大的母亲就是这样,你可以说她会做人,会做人有什么不好?会做人终究是
她照顾别人,别人受益于她,和她在一起,你就会感到放心,舒服,愉快。那时候,
寂寞的我,总是不识相地在任何不适宜的时间里,出现在她家,找阿大阿二做伴。
她从来都对我亲切、和气,有说有笑。我们正处在发育的年龄,胃口特别旺盛,却
苦于时世不好,经济都很拮据。我家的情形略好些,还能有五分一毛的零用钱,我
们就一起出去逛街,到合作食堂喝牛肉清汤。那汤是真正的清汤,什么也没有,可
是强烈的咖喱味和味精味却使它显得味很厚的样子,能解一些馋。喝得胃胀,然后
很激奋地走在马路上,互相挽着胳膊。阿大的天性十分快活,开朗极了,处在这样
不安的困窘的境遇之下,依然不存什么忧虑。这大约也得益于她母亲的遗传,处惊
不变。这一种气质是非常优良的,它可使人在压榨底下,保存有完善的人性。其时,
他家基本已是靠变卖东西度日。我们逛街的又一个内容就是去旧货店看她家的东西
有没有售出。一旦售出就赶紧跑回去向她母亲报喜。在这样发发可危的境况下,阿
大母亲还是生活得从容不迫。她每天一早就去买菜,买菜回来的路上,打一缸淡豆
浆,回到家里,慢慢享用。有几次,她在马路上撞见我和阿大结伴喝牛肉清汤,吃
熟菱角什么的,事后就笑话我们没口味,急煎煎的也不惬意。使得我们很感惭愧。
    有一天,阿大兴奋地奔到我家窗下,很神秘地向我展开一张五角的纸币。这可
是一笔大财富,够我们享用一大阵子的了。是阿大母亲给阿大一个人的,还要她保
守秘密,别让阿二等妹妹们知道。从这捉襟见肘的财政中划出这样一笔钱,可是不
容易的,这够阿大母亲喝大半个月的淡豆浆了。其实这是在帮阿大还情,也是给女
儿面子的意思。这一天,我们破例在合作食堂里要了一份两面黄炒面,再加上牛肉
清汤,真是无法形容的满足。
    她家的女儿均长得清秀端正,也是得自母亲的遗传。稍成年之后,我母亲就起
意给阿二介绍男友。为什么给阿二而不是阿大,是有人人皆知却不便明言的理足由。
那就是,其时阿大还在农村插队,衣食无着,前途无着,阿二则分配在上海工厂里
做了一名操作工,是可考虑终身大事了。这虽然合情合理,可对阿大多少是个伤害。
虽然非常尊敬革命同志的我母亲,但阿大母亲还是婉言谢绝了。理由是阿大还没有
朋友,阿二怎么能先有。母亲虽然遭了拒绝,但却十分服气。就这样,阿大的母亲
虽然在复杂的世事里应付得很婉转,可却坚守着一些基本的原则,这些原则都是与
人为善。多年以后,我母亲到沪上一家著名宾馆赴宴,见隔壁餐厅前写着喜宴的字
样,新人竟是他家阿大的名字,便寻了进去。没等母亲从如云宾客中寻见阿大,阿
大母亲就已迎了上来。她特意将新人引到母亲跟前,行了三鞠躬礼。据母亲说,阿
大母亲竟然一点没有苍老,依旧美丽动人,穿着得朴素而得体,一点看不出是这对
晚婚的新人的母亲。他们的婚礼是沪上布尔乔亚的一种,隔墙听来,没有半声喧哗,
只在喜宴将临结束时,齐声唱起“祝你新婚快乐”的歌子。唱毕,轻轻地鼓了一阵
掌,便高尚地、文雅地、礼貌地结束了。
    那医生家的,美丽的,高贵的,娇嫩的,公主般的新媳妇,在文化大革命的残
酷遭际当中,表现出了惊人的承受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首先担起了这个
家庭涉外方面的事务。比如买菜,比如里弄里的学习。每当召集有问题的人家开会,
她便提个小板凳走过弄堂,走到那弄堂拐角处,狭小的、漏风的、晒顶的、油毛毡
搭建的小屋里,静静地坐着,领受着照章宣读或者即兴发挥的训斥。她双手放在膝
上,脸色很平静,美丽的眼睛看着门外,并不胆怯地接受着人们好奇的注视。再比
如每周四弄堂大扫除。她身穿高统套鞋,提着铅桶,将头发编成两条辫子,因为天
寒,而在头上包一块羊毛方巾,围到颏下,系一个结。看上去就像苏联电影里的女
主人公。她看起来还相当有力,提着一桶水稳稳地走着,拿扫把的样子也挺好。再
然后,她便到里委生产组去接洽活计,编织小孩子的风雪帽或者连衣裤的活计。她
频繁地出入于弄堂,揭开了神秘的面纱。但她的美丽并不因此而受损,她依然引人
注目。她的美是那种会对人形成威慑的,所以也容易激起人们触犯它的危险。其实,
他们一整个家都具有这样的气质,会叫人自卑而气恼。他们家说起来真没什么大事,
可却惹来了大祸,恐怕就缓出于此。
    隔壁弄堂的“野蛮小鬼”,还有“野蛮小鬼”的已成年的兄长们,他们对这一
家格外地垂青,几乎每晚都要上门骚扰一番,以此寻乐。他们吃过晚饭,洗过澡,
吸着拖鞋,就来了。砰砰地敲着门,终究也不知是要干什么,没来由地将这家出来
应付的那个训斥着,提出的责问也是不知所云,因此便无从答起,于是就是“不老
实”,再接一轮训斥。出来应付的往往是这家的长子,他压着脾性,不得不赔着笑
脸,与这伙人周旋着。有一回,周旋得火起,竟挨了那当头的人一耳光。这于他如
何能受得了,向来是养尊处优,这伙人在他眼里,是与“瘪三”无异的。心里头是
天翻地覆,可也发作不得。那当头的一位,年纪也不小了,不知是个青工还是社会
青年。他衣冠很整齐,足登皮鞋,样子也还不顶粗鲁,却居心叵测。这是最可怕的
一个,心里不知压了有多少下流的意趣。他这一耳光打过去,便得了满足似的,再
嗜嗦了几句,得胜还朝。对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这家的长子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
字:他妈的,强盗!
    那年头,也乱得很,到处都在竖杆子,遍地烟火的样子。不久,那长子的臂膀
上也套上了一个红袖章,上写某某战斗队的字样。他不无显摆地骑车在弄堂里进出,
也是表明身份的意思。就好比我母亲每晚临睡前,都要把我姐姐的别着红袖章的外
套挂在屋内最显眼的地方一样,意思是你们是红卫兵,我们家也有一个。而那长子
的气势显然是刺激了邻弄的那伙,他们在沉默几日之后,再一次上门滋扰。而这一
次,这家长子却早有准备。似乎,这几日他一直在等着他们来,现在果真来了。他
很爽快地打开了大门,与他们泡着,话头很硬,使得他们不甘罢休。正纠缠不清时,
弄堂里忽然大兵压境似地驶进一队自行车,来人都袖戴臂章。他们下了车便直奔那
伙人而来。 那伙人其实也是草包,大革命中阿Q那样的人物,本来就不甚明白这家
人的底细,更不知来人的来头,立刻就“缩”了。来人却不放过,紧着喝问。这时
节,其实比的就是气势,谁的气焰高谁就得胜。那伙人更嗫嚅了起来,想找台阶退
下去的意思。来人还是不放过,一定要问个究竟。这一回,邻弄的那伙可吃了苦头,
打头的那一个,因为最年长,其时就更狼狈相,只得讨饶,直讨到来人满意了,才
放他们回去。这伙人灰溜溜地走出弄堂,连屁也不敢放一个。他家长于可是扬眉吐
气了,过后还往左邻右舍送了一些铅印的战斗队刊物。看起来,他也是在为革命很
忙碌的样子。可是,弄堂里那些年长的住户却为他捏了一把汗。他们说,他家要吃
苦头了。这都是我们城市的老市民,经历过数次革命,深知谁是革命的真正力量。
    时间在令人不安的平静中过去了,接着,老医生医院的造反派上门了。他们来
寻找老医生。人们这才发现,老医生夫妇俩已有一段时间不看见了。这天,他家在
场的是二子,三子,大媳妇,还有二子的刚显出身孕的妻子,共同抵挡着这一局面。
造反派追问着老医生的下落,子媳们咬定一个不知道。从中午到晚上,人们已吃过
晚饭,他们这里还没完。大门敞着,房间里,楼梯上,走廊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邻弄的那伙也赶来了,积极为造反派出主意。然后,一个决定便形成了,并且立即
付诸行动。那就是,在隔壁中学的操场上,批斗这家四个子媳。中学的操场很快就
布好了灯光,拉起了横幅,人们刹那间拥进了操场,革命实在像是大众的节日,但
充满了血腥气。一切就绪,这家的子媳们终于在押送下走出家门。壅塞在弄堂里的
人们让开了一条道,让他们走过去。两个儿子走在前面,他们竟还保持着良好的仪
表。高大,俊朗,毫无委琐之气。大媳妇在后,扶着有身孕的二媳妇。从我家门前
走过的时候,我看见了那美丽的大媳妇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胆地迎接着人们的目光,
没有一点躲开的意思。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老医生在何处藏身。
    我们弄堂里的老住户们,纷纷庆幸老大没在家。倘若他要在,那就完了。人们
说。这晚上,邻弄的那伙耀武扬威地在批斗会上张罗着,挥舞着皮带。他们是医院
造反派所发动和依靠的基本群众。人们还担心,二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要保不住了。
可是,那孩子却奇迹地留存下来,并且健康活泼。我母亲在这晚上,对这家子媳做
出的评价,很简单,她说:他们有气节。
    这家人家从此后就走上了霉运,房屋被没收,强行迁进几户人家,都是来自城
市边缘地区的贫困者,天生怀有对有产者的强烈仇恨。他们极尽欺侮之能事,都是
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崇高名义之下。多次打到弄堂里来,不得已到派出所讲道理,没
道理的总是这一家。接着,长子单位又来逼迫他去往三线工作,他执意不去,逼迫
得急了,他绝望地吼道:不去!半条弄堂都听见了。然后心脏病发作,送去医院,
才算结束了这场动员。但自此他便失了公职,养家的任务落到了他的妻子肩上,看
她忙碌地进出弄堂,四处寻找工作,不由想起曾有一次,我们听壁脚,听见这对年
轻夫妇吵嘴。就为了里委动员妻子去代课教书,而她却不乐意。吵到后来,她竟哭
了起来,似乎有着万般的难处。而事到如今,她竟也不慌不忙地担起了家庭的生计。
    这,就是上海的布尔乔亚。这,就是布尔乔亚的上海。它在这些美丽的女人身
上,体现得尤为鲜明。这些女人,既可与你同享福,又可与你共患难。祸福同享,
甘苦同当,矢志不渝。
                                                    1998年8月9日
                                                    1998年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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