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明天战争

第三章



  

  参战归建后的第二年秋天,岑立昊考上了大学。与初衷相悖的是,岑立昊并没有报考清华大学或中国科技大学,他在入学志愿上填了军区陆军指挥学院,成为范江河的一名学生。

  那个时期,是岑立昊军旅人生的重要阶段,从范江河的身上,他标定了自己的人生射向,他懂得了一个道理:因为你选择了军人这个职业,便注定了你的生命不完全属于你自己,你在填写应征入伍表的同时,也就同你所服务的国家和民族签订了协议,出让了支配和使用你生命的主要权力,在必要的时候,是全部权力。

  除了规定的学科,岑立昊自己还制订了一门必修课程,即“世界陆军发展比较”——这个学科并不存在,而是他自己杜撰的。学习方法是沿着发达国家的陆军发展脉络,对同时期的中国陆军发展状况进行比较。结果他发现了一个让他非常震惊的事实:中国陆军在由冷兵器时期向热兵器转型的过程中,极其仓促和草率,最初的时候,在清朝末年,仅仅满足于单兵操作火枪火炮,而未能掌握火器时期的步兵战术,更谈不上攻防协调了。这个问题到抗日战争时期仍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抗日战争爆发之前,中国本土上多如牛毛的军阀们还在忙着打内战,而且是破枪破炮没有章法地乱打,各路神仙由于没有受过良好的战术训练,即使是在同一作战单元里,也没能形成很好的战术配系,多数时候仍然是凭借作战个体的技能和匹夫之勇单打独斗,形不成综合战斗力,以至于在强敌面前,常常是一盘散沙。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开始重视陆军战术了,步兵的几大战术体系也逐步完善,但是,凭借科技优势,此时发达国家的陆军已经开始向高精尖方向发展了,陆海空三位一体,通信、机动、指挥程序都快步趋于现代化,中国陆军正在勤学苦练的单兵战术、攻防战术、合成保障等等,早已经从发达国家陆军教科书中消失了。

  作为学习体会,岑立昊把自己对于陆军发展的忧虑,跟范江河谈了。范江河说是啊,我们这个民族啊,太多灾多难了,皇权专制,军阀混战。国无宁日,军队就乱,没有一个长远的目标,没有成熟的理论。中国陆军建设比西方国家的距离至少滞后了三十年,而且距离还在拉大。

  岑立昊说,我有一个想法,亦步亦趋地追是不行的,不能跟在后面了,要学会忘记和抛弃,就像我们曾经果断地取缔骑兵一样。常规战术、步兵的多数训练内容都该取缔了。我们要学会跨越中间地带,发达国家走过的弯路不再走了,他们废弃的东西也不再学了,他们淘汰的装备也不能再要了。他们现在盯着什么,我们也开始盯着什么。譬如信息化,譬如精确制导,譬如远程打击。

  范江河对岑立昊的思路大加赞赏,认为想问题就应该大处着眼。但从哪里下手,还是一个很复杂的命题,也是中国陆军有志之士面临的难题。

  不幸的是,岑立昊到指挥学院学习还不满一年,范江河就被确诊为肺癌。岑立昊还知道了,早在那年春天,范江河是在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绝症的情况下要求随军参战的,他的摄影包里不仅有一架老掉牙的照相机,还有一些中草药和止痛药。在岑立昊入校后的前半年里,他常常见到范江河在授课或者跟学员们探讨问题的时候,即使不是夏天,也往往汗流浃背,那是范教员在进行最后的战争,在同死神抢时间。

  在军区K首长的亲自过问和强制命令下,范江河终于住进了医院,岑立昊等学员经常去探视,就在那段时间里,范江河也没有闲着,恳求岑立昊把他的几捆资料偷偷地送进病房,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整理他呕心沥血并且搭上身家性命的《未来陆战大趋势》文稿。

  范江河临死之前,已经失去了人形,几乎就是一个骨头架子,握住岑立昊的手,两行已经分量很轻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涌出,停滞在眼角,他指着已经装订整齐的文稿,对岑立昊说:很抱歉,我无能为力……拜托了。

  范江河的葬礼很简单,他是以一个正团职军官的身份病故的。开追悼会会的时候,军区副司令员K首长去了。据说陆军指挥学院的教员去世,大军区首长亲自参加追悼会,这是第一次。

  K首长送的挽幛上面,写着八个大字:生于安乐,死于忧患

  岑立昊进入陆军指挥学院的第二年,刘英博也考上西安政治学院。韩宇戈已从军校毕业,回到266团当了排长。

  此时范辰光仍然在为继续留队而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他抱定一个信念,只有首先留下,然后才可能会有机会东山再起。一旦退伍,那就前功尽弃。退伍干什么?退伍回老家去拉板车?那是打死也不能干的。家乡都已经知道他在部队干得漂亮,要提干了,家里也一直盼望着他的好消息,指望他改换门庭。他不能就这么一脸晦气地回去,要回去也是以后的事,不说解甲归田衣锦还乡,总得弄一身四个兜干部服穿穿吧。

  前年的那个血色黄昏,正当他在机场西头放声歌唱《国际歌》的时候,辛中原找到了他,辛中原铁青着脸,把他拉到了团司令部值班室。马师傅一见他就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说,这么好的孩子,咋就没个好结果呢?他说马师傅,这就是命,可是我不服这个命,你说我能服吗?

  马新说,范辰光同志你也不要太灰心了,你没提干,你没参战,那不是你的错。你是一个男子汉,挺起胸膛往前看,走出这道山梁,前面的路就豁亮了。

  范辰光看着这个刚刚认识的女孩,心中一热,他可没觉得这个女孩话多有什么不好,女孩的话说得句句在理,句句打进了他的心坎。他说,谢谢你小妹妹,我不会垮下的,就是天塌下来,我也是266团的金刚。

  马新说,就是,是金子在哪里都闪光。刚才俺爹跟俺商量了,你要是退伍了,就到俺们熟食店,跟俺爹学卤烧鸡吧。

  范辰光说,我不能去卤烧鸡,我是战士,我不退伍,我生是266团的人,死是266团的鬼,这个兵我还要当下去,当他个十年八年再说。

  范辰光和马新对话的时候,马师傅插不上嘴,只是一脸同情迷茫地看着辛中原。辛中原也不说话,但在心里琢磨这件事情该怎么办。

  当天晚上,辛中原跑了团长任广先的家,又跑了政委杨万辉的家,再跑副团长、参谋长、政治处主任的家,一个晚上下来,辛中原把范辰光的先进事迹重复说了十几遍。第二天早上,他又跑到师里,跟钟盛英做了汇报。

  钟盛英说,小范也来找过我,我也跟团里打招呼了,团里对他印象不好,彭其乐同志尤其反感他。我考虑提干提不起来了,再留也确实意思不大,还有可能出事,还是让他走吧,早到地方,谋个出路,不行的话,看看他家乡有没有我们转业的同志,帮助说说话,先搞个合同工。

  辛中原说,范辰光这个人认死理,太要强。既然他不想走,何必硬逼呢?虽然今天他有些做法不理智,可那也是造化把他一步步往下推的,念他勤勤恳恳吃苦耐劳,老团长你再说说话,咱266团不缺他一口饭吃啊……话讲到这里,辛中原的眼圈都红了。

  钟盛英看了看辛中原,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再给任广先同志打个电话。

  这一年,总算没让范辰光退伍。范辰光作为一个曾经在全团赫赫有名的老兵,现在连班长都不是了,就是炊事班的一名伙头军,但范辰光没有不满情绪,出操、做饭、打扫卫生,喂猪种菜,下粪池掏大粪……啥时候见到领导都是毕恭毕敬,就是同志之间路上遇见,也是笑容可掬,路面窄了,就主动闪到一边,让别人先过。

  只是有一条,通讯报道不再写了,他得承认他文化底子薄,写报道不难,但是怎么写,写谁,写什么,这里面学问大了,弄得不好,马屁拍到马腿上,马是要踢人的,教训还不深刻吗?那么,训练尖子已经被人淡忘了,不写报道他又靠什么出头呢?范辰光当然不会没数,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等待一个千钧一发的时机,譬如像火车迎面驶来勇拦惊马光荣牺牲的欧阳海,譬如像手榴弹即将爆炸时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战友的王杰,譬如像山洪暴发中为国家财产献身的金训华……当然,那样就有可能牺牲,但是,牺牲了更好,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死了也是轰轰烈烈,死了也比这样窝窝囊囊地苟延残喘好得多。

  就这样,范辰光小心翼翼勤勤恳恳地又坚持了一年。过了一年,老兵复员工作开始,范辰光又紧张起来了,因为辛中原提升为副团长后去军区作战部帮助工作,据说半年后才能回来,而钟盛英到国防大学深造去了。更有一种潜在的危险,就是人们传说的,去年钟盛英指示要留下范辰光,团长任广先很有感觉,觉得连个兵的复员,副师长都要插手,他这个团长确实难当。钟盛英的指示他是执行了,但心里不痛快,把这笔账记到了范辰光的头上。这话虽然是传说,但对于范辰光来说,却是惶惶不可终日。

  钟盛英在266团长威信太高了,太阳太强了月亮就黯然失色了,所以任广先当团长这几年,始终没有出现轰轰烈烈的局面。任广先对钟盛英不能不尊重,但是心里别扭,也是事实。现在钟盛英离职学习一年,这一年正好便又成了范辰光的一道鬼门关。

  果然,老兵复员动员大会开过,连长就找范辰光谈话,范辰光一听连长找他谈话,两腿当时就软了--怕有鬼就有鬼啊!

  连长找范辰光谈的,也是范辰光最担心的,就是让他做好退伍的准备。范辰光一夜没合眼,这一夜他没有唱《国际歌》,唱歌解决不了问题,这一夜他在心里复习三十六计。

  第二天一大早,266团出了一桩前所未有的事情--团机关门口竖立的一块“军事机关,非请勿入”的牌子被人连根拔掉,遗址处留了一张条子——“狗屁”。

  这还了得!谁吃了豹子胆,公然蔑视机关权威,简直反了。

  于是就查,顿时全团乌云翻滚鸡飞狗跳。正查着,范辰光挺身而出:查个球,好汉做事好汉当,就是老子干的。

  根据范辰光提供的线索,特务连的兵从营房西边臭水沟里把牌子捞了上来,可是已经被泡得面目全非了,只得重新做一个。

  没二话,团长政委一个命令下来,先关禁闭再说。

  关了禁闭,范辰光倒是不慌不忙,任你怎么审讯,就一句话:老子愿意。

  这件事情说严重就严重,但又严重不到哪里去,因为只造成了不良影响,没有不良后果,老关禁闭也不是个事,关了一个星期,确认范辰光没有现行反革命动机,无非就是泄愤,不够升级判刑,只好把他放了。

  范辰光被放出来的当天,去服务社里买了一包香烟,当天夜里,牌子又不见了,还是在臭水沟里。

  这次,范辰光又被关禁闭一个星期。

  就在他被关禁闭的日子里,老兵退伍工作结束了。

  一个星期之后,范辰光走出禁闭室,他做的第一件事,又是去拔那块牌子,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差点儿和警卫排的战士打了起来。

  团里觉得性质严重了,再关禁闭已经不足以平民愤,于是整理了一份材料,报到师保卫科,师保卫科经过调查,事实确凿属实,于是拿了个意见,呈报师首长,准备以法律手段解决。

  打完仗回来,师首长大部分都升迁或调动了,但师长陈九江还在原位,因为年纪大了,加上身体不好,上级考虑让他在师长的位置上再干两年离休。垂垂老矣,心态就有些变化,他看完了保卫科报上来的材料,依稀记得范辰光这个名字,慢慢回忆,就是当年因为在文化程度上弄虚作假没能提干的干部苗子,脑子里渐渐生出一些感叹。没想到这小子对部队这么痴情,如此三番撵来撵去,居然还死死抓住266团的裤腰带,至今不撒手。陈师长大发恻隐之心,让266团把范辰光的档案调了过去,然后亲自到266团搞了一次调查,最后又跟钟副师长通了电话,心里就有谱了。

  离开266团之前,陈九江师长找范辰光谈话,足足谈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不久,范辰光被转为志愿兵,到团政治处报道组代理组长。

  据说,陈师长在师保卫科上报的材料上做了如下批示:当尖子有功,拔牌子混账。难得小学毕业生,报刊经常发文章。好兵也做糊涂事,事出有因可原谅。知错改错犹未晚,好汉做事好汉当。

  岑立昊从军区陆军指挥学院毕业之后,回到266团担任作训股长,不久,刘英博也升任二营副教导员。

  刘英博在政治学院上学期间认识了本军通信团的女干部李蓁,因为来自一个部队,多了一些交往,渐渐就有了好感。李蓁长相差了点,瓦刀脸型,胳膊也略显长了点,而且是单眼皮。刘英博再三论证,觉得瓦刀脸没有什么不好,胳膊长点也不碍事。

  刘英博结婚是旅行结婚,回来后岑立昊知道了,扛了两箱啤酒过去祝贺。刘英博说,亏你想得出来,就不能买点高档的东西?不说送收录机了,至少也得送个床罩吧?两箱啤酒才二十块钱。

  岑立昊说,我这是替你着想,不是说啤酒是液体面包,喝多了长肚子吗?你们要是打了提前量,李干事的肚子大了,就说喝岑立昊的啤酒喝的。

  刘英博一拳擂在岑立昊的屁股上,放屁!想想又觉得不对,说,你狗日的占便宜无孔不入,我老婆肚子大了是我加的班,你的啤酒不沾边。

  晚上刘英博在彰河桥头请了一桌客,计划来宾的时候,首先就提到了四大金刚。岑立昊不屑地说,什么四大金刚?还十八罗汉呢。以后不要再说四大金刚了,四大金刚八大金刚的,像小集团。

  刘英博说,四大金刚可是钟副师长认可的,训练标兵嘛,作为一种荣誉称号,我看没什么不好。

  因为谈了个女朋友吹了,岑立昊这几天情绪不好,现在看见刘英博结婚了,家庭生活气息弄得很浓,心里更有些不是味道。一时半会打起精神来祝贺一下可以,一个晚上强作欢颜就太累了。可是他又不能拒绝,人家请他喝喜酒,面子自然扫不得。

  但这桌饭是刘英博请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心想且耐着性子先参加,对脾气了多喝几杯,不痛快了腿一撩走他娘的。

  晚上被刘英博请来的,不光有四大金刚原班人马,还多出了个周晓曾和韩宇戈。

  人到齐之后,大家亲亲热热,都说不容易,虽然说在一个城市,多数还在一个部队,但是像这样的聚会,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感谢刘副教导员及时地娶了老婆。

  然后就杯盏交错,你来我往,大碗喝酒。不过喝的是啤酒,醉意上来的慢,需要不断地上厕所。

  一边喝酒,一边缅怀往事,老友重逢,情深意长,充分开展表扬与自我表扬,充分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充分开展吹捧与自我吹捧。

  周晓曾说,1978年5月3日,我和我岳父他们去告了你们团一状,没想到把假金刚告吹了,新金刚出现了。你们这几个人在彰河桥头人民的心目中,很有影响。特别是最近的彰河疏浚和人民公园军民湖工程,部队立了大功。老百姓也不知道是那个部队的,都传说是金刚部队的。

  范辰光说,咱们团原来有四大金刚,老翟退伍了,我觉得韩宇戈不错,可以补充进来。

  韩宇戈谦虚地说,唉,这件事情不提为好,属鸡屎的,不挑不臭。再说,我那个假金刚要是混进革命队伍,有损你们真四大金刚的光辉形象。辈分也差一点。

  范辰光说,我还有个想法,现在不都是讲品牌吗?什么叫品牌,典型就是品牌。我们266团的四大金刚这个品牌不能丢。我们几个是老同志了,老刘当了副教导员,老岑当了作战股长,老翟到了地方,现在也干车间主任了。我虽然进步慢点,但不谦虚地说,在彰河市新闻界,也是知名人物。当然我们不能吃老本,还要培养新的四大金刚,让四大金刚精神代代相传。

  岑立昊听着这几个人说话,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心想,这个老范,念念不忘四大金刚这块招牌,不知道给自己脸上贴了多少金。听他那口气,简直像是团长政委在做报告,培养这个精神那个精神,那是你考虑的问题吗?

  周晓曾说,我是地方干部,不懂你们部队的事情,但我觉得小范的思路是对的。抓工作要突出重点,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抓住一点,就可以带动一线,一线动了,面上也就动了。

  翟志耘说,老范的宣传力度很大,市电视台和省报都报道了,我看了特别亲切。

  岑立昊这晚本来不想多讲话,但几碗啤酒下去,就有些身不由己,没防着一句话就冲口而出:哈哈,同志们说得好啊,我也说一句:范辰光同志不是人。

  一言既出,举座茫然。范辰光眼一瞪说,老岑你是什么意思?

  岑立昊摇头晃脑,作半醉状,皮笑肉不笑地说,范辰光同志不是人,是神。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说老岑还是那德性,爱捉弄人,便问,为什么是神?

  岑立昊说,他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把小的说成大的,把方的说成圆的,你说他神不神?

  范辰光知道岑立昊是挖苦他,但又不好发作。

  刘英博觉得今晚岑立昊好像跟这个场合有点不融洽,想说他两句,但考虑两个人的关系微妙,就没说。好在大家都是战友,开几句玩笑,轻了重了也是无所谓的事。

  范辰光倒了满满两大碗啤酒,双手送到岑立昊面前说,老岑,我不认为你这话是贬低我。敲锣卖糖,各干一行。你这几年一路青云直上,我也得谋生啊!

  岑立昊没接酒碗,觑着眼睛说,那也不能瞎球扯啊!你老是写假报道,把部队风气搞坏了。

  范辰光一听这话脸色就很不好看了,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摔,手指岑立昊说,老岑你说话要负责任,我怎么写假报道了?不就是上次写疏浚彰河没有提你们作训股吗?方案是你们定的不错,也是你调度的不错,可是你说过的,不是军事行动,不要提作训股的名。现在,你倒找我打击报复了。

  岑立昊也火了,手指敲打着桌面说,老范我警告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在乎你写的那个狗屁报道吗?

  刘英博一看情况不对,两条腿左右开弓,右边踢岑立昊,左边踢范辰光,说,扯什么淡,喝多了是不是?再喝,喝多了闭嘴。

  范辰光说,真是欺人太甚。在教导队的时候他就看不起我,经常拿我取笑。老岑你不要忘记了,当年四大金刚,我排在第一。

  岑立昊笑了,皮笑肉不笑。岑立昊说,范辰光同志你也不要忘记了,你是一个兵,以后不要老岑老刘的喊,就算我们不在意,别人也会认为你倚老卖老,没大没小,这对你形象没好处。

  范辰光的脸顿时涨红了,愤怒地看着岑立昊,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嘴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你……你……你太自高自大了!

  岑立昊呼地一下站起身来,桌子一拍说:放肆,谁自高自大?以后记住,再见到我,要立正,要敬礼!

  范辰光还没来得及反击,刘英博也突然站了起来,把桌子拍了起来:太过分了!岑立昊你张狂什么?就是当个狗屁股长屁长,你有什么了不起?战友一场,你凭什么这样霸道?

  酒才喝了一半,就喝出毛病来了,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翟志耘、周晓曾和韩宇戈插不上话,面面相觑。

  岑立昊愣住了,看看刘英博,声音低下来,说,条令总是要执行的吧?他天天喊我老岑老岑的,没个规矩,像什么样子!

  刘英博说,今天是喝我的喜酒,叫你们喝成了鸿门宴。什么条令,这是学条令的地方吗?

  岑立昊还在犯傻,又把目光投向翟志耘,翟志耘把脑袋一歪,不看岑立昊的眼睛,说,岑股长,你喝多了。

  最后还是周晓曾和了一把稀泥,说,你们四大金刚难得一聚,上来喝得太猛,打是亲骂是爱,大家都不要介意。这个酒要是喝不下去了,咱们就撤吧?

  不料范辰光却不答应,现在,他明显地感觉到今晚形势对他有利,他平时受岑立昊的气受够了,他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他要乘胜追击。范辰光端着酒碗,心平气和,说:岑股长没错,你说得对,我是一个兵,志愿兵也是兵。当年在教导队的时候,你就看不起我,没关系。我天生就是一个小人,我没有自尊心,没有人格。今天你教育了我,我知道了,我要尊敬首长。我敬你酒,你当首长的可以不喝,但我不能不敬。这样,我敬你三碗!

  说着,啪地一个立正,先是向岑立昊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双手端起酒碗,仰起脑袋,像牛一样咕咕咚咚地饮了下去。

  岑立昊慌了,赶快站起身来,说,老范,你这是干什么!

  范辰光不理他,接着又拿起瓶子倒酒,黄色的液体和泡沫一起在杯中上涨,范辰光的眼睛里已是一片泪水。

  岑立昊把求援的目光投向翟志耘,又投向刘英博,再投向周晓曾,最后又投向韩宇戈,这一圈巡视下来,他的心就凉了半截--他们全都用一种冷静的旁观者的表情,并且是深情的目光看着范辰光,而似乎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

  岑立昊在绝望中端起了酒碗说,对不起老范,我喝多了。

  范辰光用含着眼泪的眼睛朝他笑了笑,说,首长,你是我军栋梁,现代战争离不开你,我们小卒子别的做不来,代首长喝点酒总行吧?

  说完,又是啪地一个很夸张地立正,敬礼,然后高山流水一般地把酒喝了下去。喝完了,又倒。

  这下岑立昊再也不能任其发展了,呼啦一下离开座位,走到范辰光的面前,按住了范辰光的手,喝道:来人啦,拿大碗来。要喝,咱俩一起喝!

  几只青瓷大碗拿过来了,三瓶到了三碗,岑立昊把两手一摊说,弟兄们,我岑立昊今晚错了,伤了老范的心,扫了大家的兴,破坏了老刘的好心情。我今晚第一次知道了我的性格有多么大的缺陷,为了向各位赔罪,这三碗酒我干了。

  刘英博冷冷地说,那好,你自己干吧,我们就不奉陪了。

  对于范辰光来说,转改志愿兵两年后的这个春天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太阳像一个神奇的播种机,在原野上铺了一层黄绿相间的春色。萧瑟了一个冬天的西郊机场在春风丽日的滋润下,莺飞草长,方圆二十公里空旷的土地上春意盎然,两条废弃的水泥跑道像两条白色的飘带,镶嵌在毛茸茸的绿海中间,使这道原本一览无余的风景又增添了许多幽远和神秘的内涵。

  钟盛英结束在北京的进修之后,回到88师升任师长,这无疑是范辰光的福音。尽管一个师长和一个志愿兵之间隔着天大的距离,但是范辰光不这么看,因为他曾经是钟盛英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这就在上下之间搭了一条线,尽管这条线很虚很短,细若游丝,然而事在人为,只要把功夫下到,它就可以变成一条通衢大道。

  按工资计算,范辰光现在已经享受副连职待遇了,也算是老牌志愿兵了,四个兜穿久了,新鲜感很快就消失了。他太不平衡了,尤其是在岑立昊的面前,饱受屈辱,倍遭冷落,岑立昊从来就没把他的副连职待遇当回事。就连刘英博,表面上对他很尊重,但这种尊重也是居高临下的。那次在刘英博家吃饭,对待他和岑立昊的僵持,刘英博虽然站在他这一边,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入耳。临散场的时候,岑立昊先退了,刘英博送他到门外,说,立昊你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人说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一个志愿兵,你一个营级干部,却不分场合地跟他较劲,有失身份嘛!

  大家都喝多了,刘英博说这话并没有避着谁,声音很大--他就是这么认为的,他就是这么理解他们--军官们同志愿兵范辰光的关系。刘英博的话像一条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范辰光的心坎上,他在岑立昊那里得到的胜利的感觉,报复成功的喜悦,被刘英博这句话冻得冰凉刺骨。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凭什么这样自命不凡趾高气扬?他们哪一点比我范辰光强?哦,身份,他们有身份,我没有身份。啊身份,身份啊身份,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东西?什么勤务员?什么公仆?勤务员和公仆也是一种身份,没听见哪个平头老百姓说自己是人民的勤务员是人民的公仆,人民的勤务员和人民的公仆就是身份的代名词。没有身份就没有地位,没有地位就没有作用,身份是和地位和作用血肉相连的。可是我不服,坚决不服,永远不服,只要活着,我就不服这口气!我不能再当一个志愿兵了,我当个军官比他们差吗?我什么也不比他们差,就是档案里少了一个文化程度证明书,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个结果从我出生那一天起就决定了。上学的时候我是好学生,可是我上不起了,我从七岁的时候就开始拼命地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能有今天,已经是历经磨难痴心不改了。可是,我还是没有身份。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还得咬紧牙关,我必须成为一名军官,像我这样有追求有行动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人如果不能成为一名军官,那就是老天爷瞎眼了。

  当然,范辰光也清楚,从志愿兵到一个军官,是一次质的飞跃,这一步可不是随便跨的。然而换一个角度看,有难度就有高度,上天把我范辰光放在世界上,放到一个连饭都吃不饱更连学都上不起的家庭,就是让我历经磨难的。磨难不要紧,我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已经在磨难中杀开一条血路,从农村到城市,从一个农民的儿子到一个副连级志愿兵,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当然,这只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

  钟盛英回来当师长,使范辰光看到了理想成为现实的可能性。自从两年前陈九江师长给他做了一个“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批示之后,他一直琢磨要进一步加深陈师长对他的印象,但还没等他施展拳脚,陈师长就离休了。现在好了,钟盛英当了师长,情况更加有利。钟盛英爱才,尤其喜欢给他争光的部属,那么怎么才能让他慧眼识珠,再次发现还有一块金子被埋没在泥土里呢?靠砖头拍脑门显然是不行了,现在已经是八十年代中期了,部队都在搞训练改革,要完成由体能到技能、技能到智能的转变,单打独斗匹夫之勇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受人重视了。再说,他现在也不像当年了,这五六年他的心力都操在力挽狂澜扭转个人乾坤上了,拳离手曲离口久矣,再让他拿砖头拍脑袋,恐怕要拍出事。

  冥思苦想,范辰光最后决定还是在新闻报道上下功夫。钟盛英不是彭其乐,彭其乐之所以只当了个团副政委就转业了,就是因为在有些事关荣誉的问题上不敏感,死板教条。钟盛英珍惜部队的荣誉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谁能为部队增添荣誉,谁就是功臣,这一点266团许多人都清楚。

  范辰光决定通过抓典型闪亮登场,他着手分析全团各类人物,军事的,后勤的,政治的,技术的,分析来分析去,就分析出一个灵感:当年有四大金刚,现在为什么就不可以搞一个四小金刚呢?一则,有历史跨度,有传统精神,这典型师出有名;二则,通过为四小金刚扬名,也可以翻翻四大金刚光荣的历史老账,虽然这样会让岑立昊和刘英博沾光,但组织上已经对得起他们了,而他范辰光作为当年的四大金刚之首,就有可能引起新的重视,那么他现在的处境就会成为领导思考的重点。

  范辰光做事是讲究章法的,他开始酝酿一个成熟的计划。他的第一个目标是当年的假四大金刚之一,现在的五连副连长韩宇戈。主意拿定之后,范辰光到二营去找刘英博,说要在二营抓个典型。却没料到碰了个软钉子。

  刘英博说,典型是抓出来的吗?

  范辰光说,典型不抓怎么出来?

  刘英博说,典型是自己成长起来的。

  范辰光说,这你就不懂了,典型是自己成长起来的,但是要靠组织发现,更要靠组织引导培养。我看你们五连副连长韩宇戈身上就有典型的价值。

  刘英博奇怪了,问道:韩宇戈怎么啦?

  范辰光说,上次去人民公园挖军民同心湖,韩宇戈亲自拉板车。

  刘英博说,是啊,老兵退伍,新兵没到,除了看家的,就那几十号人,干部都上去了,很正常嘛。

  范辰光说,不一样啊。韩宇戈是谁呀?韩宇戈是特殊人物。一、这个同志原来是后进战士,经过组织上的帮助培养,又经过战斗的洗礼,现在表现不错;二、这个同志是高干子弟,但是从来没有倚官仗势,踏踏实实,保持了革命家庭的优良传统;三、上半年大比武,他拿了个人全能第三,作为一个副连长,难能可贵。

  刘英博说,这个同志表现是不错,但是表现不错的同志也不是他一个,有什么好抓的?

  范辰光说,表现好的不一定有亮点,抓典型一定要有亮点,亮点就是特点,有了特点就可以作为重点。如果这个重点推出去了,也就有了站立点,也就是说,你们营里的工作就上了台阶,你这个副教导员也就有了闪光点。

  刘英博怔怔地看着范辰光说,嗬,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老范这几年还真修炼得不简单啊。

  范辰光不在意刘英博的挖苦,坦然地说,鳖有鳖路,蛇有蛇道,当年我当金刚,也不是花钱买来的。

  刘英博说,那你说说,这个典型该突出什么特点?

  范辰光胸有成竹地说,题目我都想好了,《从假金刚到真金子》,重点突出我们266团思想政治工作的深入和细致,对于后进战士从灵魂深处找原因,从负面的现象找积极因素,不抛弃每一个积极的可能性,从而反映革命大熔炉的先进性。当年就是钟团长远见卓识,辛副参谋长慧眼识珠,才使这个同志找回了自我,有了用武之地。从这个意义上讲,也可以提出人才建设的新思路。现在社会,看人要看主流,扬长避短,扬好了避好了,就是人才战略的进步。

  刘英博沉吟半晌,觉得这个范辰光还真不能小看。钟盛英结束了国防大学的学习,已经当了师长,还有传说辛中原要升任团长,范辰光在这个时候提出做这篇文章,用心良苦,当然也未可厚非。但是他又觉得,韩宇戈表现固然不错,组织训练,行政管理,抓连队的后勤保障,都很尽心尽力。但那都是一个副连长职责范围的事,没有什么值得大事宣扬的。

  刘英博说,那你去挖掘吧,挖好了,成绩是你的,但是要实事求是,有一说一。要是又折腾什么乱子出来,你自己担着。

  范辰光说,那是自然,文责自负嘛。

  七月份师里组织战备W-712演练,几个步兵团和地炮、高炮、装甲等部队,全都徒步行进。266团的行动方案是作训股长岑立昊制定的,战场分析,敌情社情研究以及开进、联络、宿营、伪装等环节都很周密,尤其是穿越火力封锁区的小分队跳跃式断续跟进、吸引敌人火力延伸,掩护主力部队安全通过的设想很有创新,代理团长辛中原觉得总体满意,但似乎又觉得有个地方有点问题,好像有什么隐患,再三琢磨,又似乎无懈可击,每个环节都能经得起推敲,符合实战要求,也符合本部实际情况,就批准执行了。

  W-712演练是在彰原市西一百公里外的天都山区洗剑山脉,那里是88师的靶场和野外演练场。演练开始的前两天,266团始终势头很好,队伍齐装满员,车炮井然有序,战术动作有条不紊,验收成绩均在优良以上。

  演练中间,钟师长亲自来266团视察,站在266团集结地黄石峪山坡上,手举望远镜眺望266团的部队,但见铁流滚滚,长蛇盘旋。不远处的767高地正在进行反坦克阻击战演练,隔山望去,浓烟滚滚,呐喊和爆炸声不绝于耳,场面甚是壮观。不一会就有战果报来,蓝军进攻部队一个装甲营,遭阻击后撤出战场。经导调部鉴定,蓝军坦克被摧毁四辆,完全瘫痪,另有两辆失去战斗力。

  钟盛英认真地查看了266团的作战方案,又仔细地浏览了767地区的地形和实地兵力部署、火力配系,很满意,问辛中原:这个反坦克阻击战是谁指挥的?

  辛中原说是岑立昊,他在演练中的身份是前指参谋长。

  钟盛英沉吟片刻说,很好,这个同志要用力捶打,不怕给他压担子,重担压快步啊。

  辛中原说,这次演练,266团主要是他在跳。

  钟盛英点点头说,目前看来,他跳得还算不错。但这个人要狠狠磨,只要他干好了,就泼冷水,多给他出点难题,不能让他翘尾巴。

  辛中原说,他现在老实多了。

  钟盛英又看了一会儿演练,临走之前,对辛中原说,老辛我跟你说,一团之长,如履薄冰,你现在代理团长,那冰更薄,你要好自为之。我当师长了,就不能老是到266团来了,但是不来又不放心。老任不在家,以后能不能回来还很难说……这支部队你得给我带好。演练的任务要完成,但绝对不能出事。你我是一根绳子上拴的两只蚂蚱,一出事,你我都跑不了。

  辛中原说,师长放心,我会恪尽职守。

  钟盛英说,我记得我刚当团长的时候,老团长就跟我说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崽子会打洞。266团是金刚团,凡事都不能缩在后面。这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也只说这一遍,以后不说了。

  辛中原说,师长的话我理解了。

  钟盛英说,那我就拜托了。

  说完就钻进指挥车走了。

  辛中原目送师长的车曲里拐弯地下山,车头前的天线老是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他当然清楚钟师长临走之前讲那几句话的意思。88师几个团,相互之间较劲很厉害,多少年来266团老是充当前锋团,266团的干部也比别的团的干部动得快,不服气的情绪还是有的。这次演练是钟盛英就任师长之后搞的第一个大动作,作为266团的老团长,他当然希望266团在方方面面都压人一头。事实胜于雄辩,如果这次演练能够圆满地拔了头筹,其实就是对钟盛英的几年团长工作成绩的总结,这当然很重要。可是如此一来,辛中原的压力就大了。团长任广先离职住校,政委杨万辉是刚从军干部处副处长位置上下来的,对于基层带兵经验不足,他这个代理团长肩上的担子自然不轻。他不会听不出来,钟师长话里还隐隐约约地暗示了一个信息,任团长不一定能回来,这句话的弦外之音辛中原能够准确地捕捉到,他这个团长前面毕竟还有个“代”字啊,如履薄冰可不是矫情,非常时期,不能掉以轻心,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那就是放屁砸脚后跟了。

  辛中原打电话给跟随一营行动的团政委杨万辉,将钟师长亲临黄石峪检查266团拉动的情况做了汇报,也汇报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但钟盛英临走之前讲的那几句话,就被打了埋伏。

  当天晚上,辛中原召集机关和各营连主官开会,总结前两天的情况,分析下一步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尤其是解剖各个环节容易产生疏漏从而造成事故的隐患,确认万无一失。

  散会之后,辛中原把岑立昊单独留下,就今明两天的行动计划进行了推敲。辛中原说,任务要完成,但必须是在安全的前提下完成。演练中,军事行动可以有弹性,但安全防事故没弹性。我总觉得17日的构工撒得过开,标准太高,用力太大,耗时太长,18日紧接着就是架桥过河,师老兵疲,会不会出问题?

  岑立昊说,按照导调部给我们出的情况,我只能做这样的计划,如果说出问题,一是导调部出的情况强人所难,二是说明我们平时训练不扎实。至于构工,不能降低标准,战争没有弹性。

  辛中原已经习惯了岑立昊的不以为然,倒也不怎么理会,但还是不放心,蹙着眉头说,话是这样讲,但要我们行动按实战要求,装备却没有按实战配,就一个舟桥连,架那几段浮桥全团都要过,时间又卡得紧,近两年也没有合练过,这么一下子真刀实枪地干,弄得不好就要出事。

  岑立昊说,辛副……团长的意思是……要不,也走个过场?

  辛中原断然说,弄虚作假,罪加一等。

  岑立昊说,那我就没办法了。我觉得老是怕出事也不是个事,军事行动嘛,动车动枪动炮,谁也不能打包票。老是怕这怕那,那就什么也不能干了。要想不出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猫在营房里不出来。

  辛中原脸一沉,冷峻地看了岑立昊一眼,岑立昊立马噤声。但辛中原也没有批评岑立昊,只是在作战图上又琢磨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如果从战术要求的角度,找到一个理由,让辎重绕道仑掌穿越二号地域,浮桥为步兵分队所用,倒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岑立昊嘴巴动了动,想提出质疑,但看见辛中原的表情很严肃,就把话咽下了,也俯首在地图上琢磨。这一带地形岑立昊并不陌生,不仅因为经常来训练,还因为地处彰河上游,作训股每年都要搞防汛方案,旮旮旯旯岑立昊都比较清楚,岑立昊在地图上琢磨一会儿就胸有成竹了,脑袋一扬说,有了,防空袭。

  辛中原一怔,随即笑了,好小子,高,实在的高!那就把防空袭这篇文章做好,做得滴水不漏。车走车道,人过浮桥,不打折扣,实战需要。

  岑立昊花了半夜时间,把导调部的敌情通报和作业想定仔细推敲,就像鸡蛋里挑骨头那样寻找可乘之机,终于弄出了一份既严格落实演练意图、又确保安全天衣无缝的方案,送到辛中原的手上,辛中原大喜过望。

  作为以兵代干的团报道组组长,范辰光当然不会放弃W-712演练这个绝好的机会。他不仅参加了,而且还敏锐地捕捉到了新闻眼。

  前段时间,范辰光的“四小金刚”形象塑造工程在艰难中有了进展,军事训练方面的金刚他选择的是五连副连长韩宇戈,思想政治工作方面选择的是八连见习排长黄阿平,后勤方面是九连司务长朱白江,技术方面的是修理所技师张京民。

  当初采访韩宇戈的时候,韩宇戈很谦虚,死活不愿意出这个头。范辰光再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这是为了团队建设,为了266团的整体荣誉,甚至还拿出当年老四大金刚的口气,软硬兼施。韩宇戈至今仍然不忘前科,每每想起,无地自容。如今范辰光一片热心热肠,实在难以拒绝,于是便接受了采访,只是有个条件,说个人的进步全靠组织培养,若写文章,要突出266团,不能突出个人。范辰光笑眯眯地答应了,说这个你放心,老大哥搞报道多少年了,这点分寸还把握不住?把握不住了还叫四大金刚?

  范辰光妙笔生辉,果然就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从假金刚到真金子》,把当年余海豹、韩宇戈等人违反军纪、假借四大金刚之名胡作非为的经过和韩宇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经过写得淋漓尽致,当然其中没有忘记那年八一联欢会上真金刚的表现、尤其是范辰光同志过硬的军事技术感召了韩宇戈的经过,把韩宇戈写成了一个出生高干家庭却保持战士本色爱军习武的楷模。写好之后,范辰光并不急于投稿。他要把文章做大。做而不大,等于不做,就像放个闷屁,放了也等于没放,这个道理范辰光明白。

  但是在采访黄阿平的时候出了一点麻烦,黄阿平说,我是军事干部,怎么就成了思想政治工作的典型呢?

  范辰光倚老卖老地说,你一个排长,还是见习的,谈不上是什么军事干部政治干部,在排里,后勤干部也是你。

  黄阿平是八十年代第二年才考进军校的,比范辰光足足少穿了六年军用裤衩,部队里的许多名堂还不是很清楚,他喜欢鼓捣一些小发明,比如火炮体视仪数字显示、无线电信息警报之类,但是技术革新方面还有修理所的张京民比他更有成就,所以范辰光就把他作为思想政治工作方面的典型,因为黄阿平是学生官,那时候的学生官既受重视,又受轻视,重视他们的是上级,轻视他们的是下级,抑或说是老兵油子,轻视里面包含着心理不平衡。

  对付黄阿平,范辰光采取的是外围战术,通过八连连长和指导员以及黄阿平排里的兵了解黄阿平的情况,写了一篇《知识就是力量--某部学生官黄阿平运用心理学带兵管兵事迹》。这篇稿子写成之后,同样被压在范辰光的文件夹里。这时候他知道了一个叫“蓄势待发”的成语,他要蓄势,要把高度拔高,重量加重。

  至于朱白江和张京民,范辰光直接跟他们说明了意图,就是要宣传他们,把他们作为典型树立,这是对团队和个人都有好处的事情,他们都很乐意接受,只是第一手材料还有些单薄,有待于继续挖掘。

  在这年夏天88师的战备W-712演练中,范辰光一直跟随二营行动。他的重点还是放在韩宇戈的身上,因为韩宇戈从落后到先进,而且家庭背景特殊,更有典型意义。

  后来的事实证明,范辰光的这步棋还真走对了,因为二营出事了。

  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进行的。266团顺利地完成了17日、18日的所有演练科目,到了19日,就是比速度了。19日下午,辛中原掌握的情况还很乐观,各团都在对付导调部一系列的敌情通报,完成导调部规定的科目,按照导调部指定的路线向进攻集结地进发。辛中原算了一下时间,照目前的趋势,266团披荆斩棘,有可能最先抵近垓下。

  20日凌晨,情况急转直下,先是情报显示,265团已经提前渡过紫砂河,从东南方向直逼洗剑镇,预计到达洗剑镇外围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左右;另有情报,267团大部已经完成导调部的中途围点打援任务,挥师西向,从东北方向向洗剑镇犄角小镇马甸集疾驰而下。

  辛中原这时候才有点紧张,因为266团前锋部队二营在皇岗一带疏散隐蔽,按照岑立昊的方案,一是太散,二是构工耗时太长。岑立昊的方案也不是岑立昊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严格执行导调部“车炮入土、人员入户、肉眼看不见、卫星测不着”的要求。岑立昊在二营亲自督战检查,凡是不符合要求的,一律重新构筑。

  二营营长恰好是当年岑立昊当排长时候的连长孙大竹,岑立昊过去就没把孙大竹放在眼里,总是攻击孙大竹只会扔手榴弹,游击队的干活,现在岑立昊是团里的作训股长,是这次W-712演练行动266团的前指参谋长,虽然也只是个营级干部,但地位和作用不一样,更是放开了对孙大竹指指点点。岑立昊强调按实战要求,孙大竹不敢说不按,不按就是弄虚作假。但孙大竹清楚,以往演习也好演练也罢表演也算,凡是带个“演”字,像构工这样的大工程,都是虚晃一枪,跑马圈地,画线为阵,就是动手,也不过是挖个表皮,离标准三分之一的土方都不到,时间自然就有了保障,而导调部恰好把这个表演的时间当作实战所需消耗的时间,当然离谱,可是这话谁也不敢说,标准是导调部定的,但依据是基层部队提供的,较起真来,责任还在于基层部队过去执行任务打折扣,导调部的责任在于把水分当作了干货,或者说是看见了水分却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但孙大竹是绝对不会向岑立昊点破的,岑立昊这个二杆子现在正在朝气蓬勃,不知天高地厚,你好心好意把话挑明了,他没准奏你一本,说你一贯投机取巧。再说,找个机会让这小子尝点苦头,也不是什么坏事。

  皇岗的行动一开始,孙大竹就采取了退缩的姿态,主动下连,身体力行,挥动一把铁镐,很快就搞出了两手血泡。孙大竹把指挥权交给了副营长,实际上是放手让岑立昊折腾。

  构工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工程,车炮入土谈何容易?挖地两丈还不够深。官兵一视同仁,全都挥镐上阵,连刘英博都亲自刨坑,一边刨一边骂岑立昊活阎王,还真拿个鸡毛当令箭。

  岑立昊是一根筋,不管大家这个情绪那个怨言,手拿卷尺,严格按照规范丈量,哪里少一寸都不行。他要对导调部负责啊,换句他自己的话说,他要对实战负责。

  范辰光也参加了二营的行动,在人手紧张的时候,他主动参与构工。范辰光有个理论,力气是什么,力气是王八蛋,用一个下一串。范辰光一边干活一边帮助连队干部做思想工作,倒也乐在其中。

  兵们多少年都没有遇到这样较真的事情了,过去搞拉练,也就是比个葫芦画个瓢,象征性的挖个表皮,表示这是车炮掩体就行了。这一次动真的,谁也受不了。以至于有些兵说怪话,说是孙营长和刘副教导员跟岑股长面和心不和,这下好了,犯到岑股长手里了,连累全营官兵累得放屁脱肛。

  掩体构筑成功了,岑立昊又要求按规定伪装,那可不是扯个伪装网盖点麦秸草就能解决的问题,要做到“卫星测不出”,还得向掩体里填土。如此一来,工程量又增加了一倍。

  这一科目刚刚结束,又有通报过来,说265团一营在荥高店转移受阻,要求266团二营火速增援。

  恰在关键时刻,营长孙大竹一头栽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他累虚脱了。

  孙大竹一倒下,岑立昊就有点沉不住气了,再一看表,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因为按照预定计划,这个时候二营应该已经在荥高店至洗剑镇的公路上了。于是紧急动员,车拉人拽,连隐蔽行动的准则也顾不上了,一公里的疏散线上,人喊马叫,连岑立昊本人也加入到撤出掩体的队伍,一不小心,还差点把脚腕上的钢钉弄折了。

  然而为时晚矣。此时二营的官兵已经筋疲力尽,一边挖土,一边都能睡着,睡着了就叫不醒,踢两脚不管用,得踢三五脚才能踢起来一个。刘英博一边指挥拖车,一边向岑立昊发牢骚说,这真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啊!

  岑立昊反唇相讥说,平时不流汗,战时就流血。你的部队战斗力太差了。

  刘英博说,站着说话不腰疼。战斗力差也不是我来当副教导员才差的,多少年来就是这么过来的,你想一口吃个胖子,那只能是作茧自缚。

  二营正在皇岗声嘶力竭地拖车拽炮的时候,辛中原的嘴角眼看就起了几个水泡,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对着电台话筒劈头盖脸地骂娘。

  辛中原现在总算搞明白他这两天一直担心什么了。是的,拉动方案是严格按照导调部要求制定的,结合本团实际的情况处置预案也是合情合理的,看起来无懈可击,但要真正一丝不苟地实施,成功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这就是演习和演戏的相似之处。老道的指挥员往往会从上级的部署里找出可乘之机,而遇上岑立昊这么一个认死理的半吊子,那就只有坐以待毙了。

  岑立昊啊岑立昊,成也是你,败也是你。你这个混账东西这次可是把洋相给我出大了。辛中原让电台兵把岑立昊找到了,劈头就是一顿怒吼,可是那边岑立昊根本没有听见他训斥,岑立昊接过话筒,不由分说地说,团长情况我都知道了,等我把队伍拉出去之后你再骂吧。说完话筒一扔就扑进了掩体。

  辛中原只好让找二营营长孙大竹,但已经找不到孙大竹了,孙大竹正在营部临时救护所里灌十滴水。教导员刘迎建也在撤退现场忙着指挥。辛中原一肚皮怒火没地方放,只好把刘英博叫出来骂。刘英博说,团长你骂我们没用,全是岑立昊指挥的,这狗日的可是坚持原则,一口咬死从实战出发,一点灵活性都没有。

  辛中原长叹一声,把话筒扔了。

  苦干了一个多小时,步兵分队好歹抢出一点时间,最后全营都集中在工程量最大的炮连的掩体里,眼看就要排列战斗队形了,不料意外发生了,一门榴弹炮因撤出太猛,上坡时炮手来不及垫三角木,前面牵引钩还没挂上,炮体就轱轱辘辘往下滑,掩体下方还有三个战士忙着拖炮衣、收拾镐锹之类,没防着泰山压顶,正在一边助战的五连副连长韩宇戈眼疾手快,大叫一声,从另一个掩体里飞身跳过来,扑向炮位,死命抵住了滑炮。

  好在坡缓炮慢,也好在正在挂牵引钩的三个兵反应敏捷,当然更好在韩宇戈在关键时刻在关键的部位关键的一抵,榴弹炮总算停止了下滑,被四个人和两个三角木固定住了,但韩宇戈左边脸颊也被火炮瞄准架上的零件划破了,弄得一脸是血。

  韩宇戈负伤的时候,范辰光正在营部临时卫生所密切关注营长孙大竹的情况,他突发奇想,要是孙大竹突然倒下去不再起来会怎么样?也许,一个新时期的军队焦裕禄就在这里诞生了,那么,一个新时期的军队的优秀的新闻工作者也就应运而生了。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因为孙大竹虽然倒下去一会儿,但很快又坐起来了。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韩宇戈舍身救人英勇负伤的消息。范辰光怔住了,只怔了片刻,便流出了激动的热泪。

  太阳偏西了,缓缓地向远方的山脊线坠落。西方的天穹一片血红。

  师首长们坐在洗剑山东边的一座小岗峦上,倾听参谋人员报告各团的消息--265团到达指定位置,已经做好进攻出发准备;267团到达指定位置,已经展开战斗队形;地炮团阵地占领完毕;装甲团即将就位;高炮团在洗剑镇北二十公里处集结就绪。

  惟独没有266团。

  遮阳伞下,钟盛英和几位师首长不时地交换意见。钟盛英谈笑风生,说,哈哈,这个266团很谦虚呐,他们是看我这个老团长当师长了,就主动把第一的荣誉让给了兄弟部队,把落后的帽子留给了自己。辛中原啊,脑袋大啊!

  这届师里领导班子,多数成员都是新的,普遍年轻,主持演练中政治工作的副政委岳江南是从267团政委的位置上刚刚提起来的;分管训练的副师长郭撷天是刚刚从265团团长的位置上提起来的;参谋长罗管中是从军作训处长位置上提起来的。相对而言,钟盛英还是资格最老的。

  其他的师首长们自然能够听出钟师长的话里几多解嘲,几多无奈。虽然表面上钟师长不动声色,但从他不时悄悄地瞟一眼手表的动作上,就能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受着怎样的煎熬。毕竟,他是266团的老团长啊。

  钟盛英说,战争战争,其实打的就是两个东西,一个是空间,一个是时间,万变不离其宗,就是个时间和空间的转换,所有的战争艺术其实就是空间和时间的转换艺术。一个团不能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位置,那就注定是要全军覆没的。

  参谋长罗管中说,据导调人员报告,266团在演练中,标准化程度很高,所有程序都是严格按照战术要求进行的,行动就滞缓了。

  钟盛英笑笑说,领导干部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参谋长你这么大个官儿,可不能空口无凭啊!你说哪个团不是按照实战要求做的?

  罗管中顿时语塞。心照不宣的事,哪能公开地说啊?

  岳江南说,266团一向行动神速,辛中原也不是无能之辈,这次行动迟缓,必然事出有因。钟师长你现在下结论恐怕为时尚早。

  这时候干部科长郑绍清来送文件,钟盛英把头一偏说,啊大学生,266团拖延时间,你有什么看法?

  郑绍清怔了一下,在师首长面前,他一个小科长能说什么?但既然师长问了,也得硬着头皮说两句。郑绍清说,用一分为二的观点看,266团这次未能准时到达集结地,是坏事,但也可能是好事……但话说了半截,郑绍清又不说了。

  钟盛英把脑袋偏向郑绍清:有何高见啊?

  郑绍清沉吟一会儿才说,是问题,早暴露比晚暴露好。但是我觉得,266团的动作有点反常,凡是有悖常情的事情,必有出奇之处,如果这次拖后腿是人为造成的,必然有人为的原因,如果这个原因是积极的,必然产生正面影响而不是负面影响……郑绍清正说着,看见钟盛英的眉毛蹙在一起了,就不往下说了。

  钟盛英说,我现在关心的不是266团行动缓慢的原因,我关心的是实战。要是真的打仗,我们这盘棋恐怕不好下。

  担任导调部总指挥的副师长郭撷天说,离预定时间还有三十分钟,看来是赶不上了。

  钟盛英哈哈一笑,看着郭撷天问道:贻误战机,该当何罪?

  郭撷天说,那要看什么情况。

  钟盛英脸色一变说,贻误战机,枪毙!

  枪毙这两个字钟盛英吐得很重,听得众人心中一凛。

  这个叫做无名高地的指挥所上空,顿时弥漫了一阵沉重的空气。机关干部,导调部成员,还有参谋干事助理员,全都变得小心翼翼,连电台的声音似乎都降低了许多。没有谁想看266团的笑话,266团作风过硬,训练有素,是众所周知的。虽然来自其他团队的师首长也曾经有对266团老是独领风骚有看法,但是266团这次、重要的是在钟师长刚刚上任的第一个月里就拖了这么一个严重的后腿,还是大家始料不及的。从267团出身的岳江南希望267团在某些科目里能够拿个一二名,但他绝不希望266团成为倒数第一名,怎么说,这也是新师长的老部队啊。

  钟盛英说,266团今天的表现,只能说明两个问题,一个是我在266团当了七年团长,工作没做好,把这个团带坏了,我一走问题就暴露了;二是我在266团当了七年团长,工作做得太好了,把这个团带出依赖性了,离开我他们就不行了。罗参谋长,你分析一下,这两种可能,哪一种更切合实际。

  罗管中摘下眼镜擦擦,戴上,又摘下,再擦擦,嘿嘿笑着,字斟句酌地说,师长你这个难题水平太高了,我没法回答。

  岳江南说,钟师长确实是强人所难。罗参谋长你别难受,我来替你回答,钟师长提出的这两种可能都是不成立的。266团今天固然失误,但不能一叶障目。刚才罗参谋长说的266团是按实战要求,我相信。我也相信他们作风扎实优于其他团。具体情况还要具体分析。

  钟盛英摸着下巴,哈哈笑道,本师长今天小气了,还是解不开266团这个结啊。听岳副政委一席话,如沐春风,心胸豁然开朗。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肚子饿了,我们喝鸡汤睡大觉,且看他辛中原怎么收场。上饭!

  这里话音刚落,那里机要参谋过来报告:266团在荥高店完成打援任务,已经到达清会典地区待命。代理团长辛中原将于十分钟后到达师指挥所。

  机要参谋报告完毕,指挥所一片安静。钟盛英站起来,背起手,环顾四周,突然向机要参谋命令道:回电,让辛中原返回部队。

  岳江南说,钟师长,既然来了,就见一面吧。

  钟盛英脸色铁青,大手一挥说:不见,我不想听他解释!

  范辰光思如涌泉,一口气写了一篇五千多字的长篇通讯,在原有的《从假金刚到真金子》的基础上,加进了韩宇戈在这次战备W-712演练中舍身救人的事迹,进一步淡化了韩宇戈新兵时期的调皮捣蛋,加强了作为一个基层干部带兵管兵爱兵的分量,浓墨重抹了这次演练中勇拦滑炮抢救战友的故事--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韩宇戈同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跃而下,迎着急速下滑的溜炮,勇猛的扑了过去……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了,沉重的炮体像山一样压在韩宇戈的身上,他知道,只要他一松手,强大的重力加速度就会推动火炮势不可当地冲向掩体的底部,而那里,还有三个年轻的战士……后果不堪设想。这时候,韩宇戈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坚持坚持再坚持,哪怕倒下,他也要成为一个肉体的三角木,让滑炮把自己碾成肉泥,保护战友的生命。为人民利益而死,死得其所,重如泰山……火炮终于被挡住了,韩宇戈同志的身上却流满了鲜血。从危险中清醒过来的三名战士看着韩副连长那血迹斑斑的脸庞和安详的笑容,噙着热泪说,这都是为了我们啊,韩副连长,醒醒吧……

  这篇稿子从演练现场写起,回到北兵营之后又改了几遍,然后用复写纸复印了十几份,再然后贴足了邮票,十几份邮件就像十几只振翅翱翔的鸿雁,飞向北京,飞向上海,飞向武汉,飞向广州……

  稿子最初在军区的报纸上发表,篇幅压缩不大,文字进行了删改润色。然后是《解放军报》、《长江日报》、《文汇报》……全国共有二十多家报纸和杂志发表或转载。

  韩宇戈迅速成了本军区和驻地省市的新闻人物。紧接着电台和电视台也闻风而动,数十家新闻单位派出得力干将云集彰原市,直奔266团。

  前段时间,266团一直处在灰溜溜的状态。洗剑山无名高地上钟师长对辛中原抑扬顿挫地一段调侃,被辛中原打落门牙吞进肚里了,但是266团在战备W-712演练中溃不成军的事实却向一片阴云一样笼罩在266团官兵的心里。辛中原的代团长前面的“代”字倒是去掉了,却又恢复了一个“副”字。据业余观察家推论,这个结果就是那次演练误时造成的。本来钟盛英对辛中原是很器重的,但是在他最希望266团露脸的时候,在辛中原的手里,266团却给他露了一张不争气的脸。尽管后来导调部一再证实,266团确实是因为严格执行实战标准要求才拖延了时间,但这话不能明着说,明着说了就等于判定导调部制定的标准脱离了实战标准,是不科学的,继而判定过去的演练都没有按照实战标准,横向又连带出兄弟团队也没有按实战标准,一连串的问题就会暴露出来。投鼠忌器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既然不能揭开,就只好捂住,既然要前人和今人皆大欢喜,266团就要承担训练无素、组织不力的包袱,如此,辛中原只好自认倒霉了。

  不管业余评论家的推论是否符合逻辑,但辛中原在此后前程一直不顺当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虽然两年后也调了正团职,但正团职一干就是九年,就在师副参谋长、后勤部长和团长这三个位置上来回折腾。

  范辰光的“四小金刚工程”计划刚刚开了个头,就被巨大的成功笼罩了。这段时间他忙得昏天黑地,为了接待各路记者,团里成立了一个以新任副政委刘迎建为首、以二营副教导员刘英博为副、以范辰光等报道组成员为主体的宣传接待小组。钟盛英还专门回到266团,听取了宣传计划和情况汇报,指示要实事求是地把典型宣扬好,要突出266团的特色,要能显示金刚团的优良传统和现实荣誉。这是自从W-712演练之后的三个月内,钟盛英第一次回到266团。

  钟盛英亲自过问典型培养和宣传情况,给了范辰光很大的鼓舞,他甚至把钟盛英回到266团,归功于自己。是啊,不是我老范独具匠心周密策划及时报道,哪有什么典型?弄得不好就是事故。现在不仅事故原因无人问津了,就连在W-712演练中266团未能按时遂行任务的话茬都很少有人提到了,那段灰暗的历史在一颗典型之星产生的巨大的光芒照耀下,也变得有了亮度。而且它的重要性还不仅于此,已经有人在报纸上提到,266团在那次演练中确实是按照实战要求,辛中原和岑立昊的指挥是无可挑剔的,不是他们落后了,而是别人太超前了,超前得可疑。从这个意义上讲,他范辰光不仅捧出了一颗明星,而且为266团的军事素质和指挥才能提供了新的认识,它甚至会改变钟盛英的看法和有些人的命运,连辛中原和岑立昊都是他的受恩者。

  范辰光盘算,随着韩宇戈的知名度越来越高,随着266团正面影响大于负面影响,也随着钟师长的情绪一天天好转,机会就一步一步地成熟了。

  范辰光开始发胖了,在希望的阳光滋润下,连续几个月,疯狂地长肉。

  事实正如范辰光判断的那样,当韩宇戈这个典型冉冉升起之后,钟盛英确实对他格外留心了。钟盛英曾经专门把干部科长郑绍清叫了过去,咨询现在的干部政策。郑绍清说,自从八十年代初军委下达文件之后,干部产生一律来源于院校,一直没有松口从士兵中提干。

  钟盛英问,那志愿兵呢,能不能改转?

  郑绍清回答说,还没见到这方面的精神。

  钟盛英问,要求什么学历?

  郑绍清回答,至少大专,而且必须是军队院校正式毕业的。郑绍清一边解释一边纳闷,这些政策师长都是了解的,今天怎么平白无故地复习开了?想必有想法。

  果然,钟盛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一步之差步步差,这范辰光也真是背时,打仗那一年提干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这小子自作聪明,走后门改档案,也就是个小学改初中,一改就成了弄虚作假,硬是被你们业务部门一锤子敲死。据我所知,这个人其实是上过几天初中的。

  郑绍清说,这件事情我不清楚,那时候我还在坦克团当干事呢。我听师长这意思,是不是个冤案啊?

  钟盛英嘿嘿一笑说,就是冤案,平反了也白搭,什么叫初中生?初中毕业才叫初中生,这个我懂。现在倒好,要大专以上!他都二十六七了,你现在就是高抬贵手让他去考,打死他他也考不上。

  郑绍清说,那是,也不可能让他考了。

  钟盛英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看范辰光这几篇文章,大学生又怎么样?大学生也没这个水平。部队是个大学校啊!可惜啊可惜!

  郑绍清后来反复揣摩钟师长的意思,是不是暗示他想办法变通一下,钻个政策的空子,把范辰光提起来。可是想来想去这事不好办,政策卡得死,除非有特长或者特殊贡献,极其个别的战士提干,要军区党委批准,还要师党委、军党委两级常委往上力荐,就算钟师长能把这两级常委的工作做通,但是范辰光的小学文化确实是个很大的薄弱环节。

  范辰光望穿秋水地等待着时机,累死累活地做贡献,但仍然看不出人生转折的迹象。他是从刘英博的嘴里听说钟师长曾经为他动脑筋的,连钟师长都没办法解决的困难,那就是天大的困难了。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凉了半截又热了半截,毕竟首长心里还是有他,首长没办法,那是真没办法,就冲着首长对他的重视,他还不能破罐子破摔,他还得打起精神干下去,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要坚持到底。

  听刘英博透露那个消息的当天晚上,范辰光又在西郊机场转悠了很长时间,不过他这次没有唱《国际歌》,这次他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他要考大学,他要报考函授、刊授、电大、夜大……总而言之,只要能搞到学历,考哪里都可以。他不能被挫折压倒,孟子曰,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来吧,老子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了,走了那么多弯路了,再来几个回合你也打不倒我,我范辰光是打不倒的。

  奇怪的是,转干的希望破灭了,范辰光的体重还是不见下降,可见心理素质确实过硬。

  W-712演练结束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岑立昊都处在一种茫然的状态之中。关于皇岗构工,他指挥错了吗?没有。那么为什么会同导调部的要求差距那么大呢?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和导调部的差距不是关于工程标准的差距,而在于他对于部队现状缺少足够的认识,他太理想化,太规范化。的确像有人评价他的,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或者说是不识时务。

  辛中原没能按期提升,师侦察科科长升任师副参谋长,师副参谋长调到266团当团长,一下子就把辛中原的路堵死了。

  他觉得他对不起辛中原,辛中原对他天高地厚,可他却任着性子,一点儿也不为辛中原考虑考虑,实在有点缺心少肺。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尽管当时刘英博也暗示他要把原则性和灵活性相结合,孙大竹也骂骂咧咧地说过演习演的就是名次,但他还是没有悟透其中的学问,因为他和他们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他是作训股长,作训股长在平时是训练股长,在战时就是作战股长,他的着眼点就是打仗,就是实战,演练也是为了检验真实的实战能力,怎么能偷工减料呢?

  他想他是太天真了。

  当266团最后一个到达集结地域成为事实之后,当天晚上他连饭都不想吃。他和刘英博坐在野营帐篷外面总结一天的成败得失,刘英博说,没有什么成败得失,只有一个结论,前功尽弃。别看这个小小的演练,有些人可能会因此改变命运。

  他没有提出疑问,他感觉刘英博的话不是空穴来风,他想到了辛中原,也想到了自己。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但尴尬的是,他是没错的,他要是出来承担责任,说我们完全按照实战要求实施科目才导致拖延,那么就等于说过去没有按照实战要求,结果可能会比现在更糟。刘英博的话他听明白了,他的失误就在于他没能把握时机,把那次构工的工程量减轻。他争辩说,即使我有投机取巧的胆子,可是还有导调部啊,导调部能容许我们那样做吗?

  刘英博反问:在皇岗你看见导调部的人了吗?

  岑立昊顿时怔住了,他确实没有看见导调部的人,细细想来,这一路演练下来,只要是难度较大的科目,只要是抢速度和卡精度的行动,导调部的人都不在现场,要么在团指挥所坐镇,要么在后方勤务系统指手画脚,也就是说,这些科目的成绩评定,全是由本团自己上报,实际上也就是由他说了算。

  想到这里,岑立昊明白自己是犯了教条主义的错误,简直就是花岗岩脑袋,人家让出一条捷径让你走,可你偏偏去走羊肠小道,你走的是理直气壮啊,你走得是冠冕堂皇啊,可你却把别人逼进了死胡同,别说辛中原在钟师长那里没看到好脸色,连导调部的人都不明不白地受了牵连。可是,可是他还是认为演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应该用实战的要求规范。他问刘英博,假如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敢降低标准吗?

  刘英博说,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会呆在前指舒舒服服地喝绿豆汤,这里的实际指挥员是孙大竹。知道孙大竹为什么会中暑吗?

  岑立昊又是一愣,我操,这家伙难道是故意中暑的?

  刘英博意味深长地一笑说,他一个营长,就那么放心地把部队交出去,自己去下老力气挖工事,你觉得正常吗?

  岑立昊说,是有点他妈的不对劲。

  刘英博说,我们当然要坚持规则,尤其是战争规则,但规则有几种,书面规则是一种,譬如演练标准;还有一种是口头规则,能把书面规则细化,也能把它转化,而转化就是通过细化实现的,转化的过程就能体现出指挥艺术和做人做官的艺术。

  岑立昊说,听不懂,太深奥了。

  刘英博不理会岑立昊的讽刺,继续说,第三种就是行为规则,规则是由人制定的,也是由人掌握的。譬如说构工,如果我们能够从敌情通报中找到一条理由,即便是构筑简易掩体,也是战斗需要,是符合战争逻辑的。

  岑立昊狠狠地盯着刘英博,你狗日的倒是很懂变通术,可你为什么不早说?

  刘英博说,我为什么要早说?你拿出一副真打实战的架势,甚至连兵权都抢了去,运动员是你,记分员是你,裁判还是你,我还以为你是孙武再世诸葛亮还阳呢。原来不过如此。我一个副教导员,只负责协助教导员搞搞教育动员和宣传鼓动,我多那个事干什么?成功了,是你们军事干部指挥有方组织得力,搞糟了,那就是我多嘴多舌瞎出馊主意,弄虚作假的帽子都有可能扣在我的头上。我当然不会说,我就听你吆五喝六,我就看你张牙舞爪,我甘当普通一兵,接受你的指挥,最多落个一累,心里一点压力都没有。

  岑立昊怔了半晌,终于骂道,我日他娘,谁都比老子明白。不过,你也别看老子的笑话。我还是那句话,我坚持按实战标准检验部队战斗力,没错,没错,还是没错。

  话是说得气壮如牛,但是独处的时候,他还是感到歉疚,主要是辛中原替他背了不得不背的黑锅,把个眼看到手的团长又弄成了副的,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然而这种滋味又是说不出的滋味。有时候他甚至想找辛副团长解释解释,可是一见到辛副团长那坦然的表情和一如既往稳健从容的步伐,他又觉得没必要。大家都是有素质的人,有些话还是埋在心里,挑明了反而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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