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爱情要以悲剧结束才显得美满。”记得分别时曾向她说过这样的话,但他记不清楚他
曾向几个女人这样说过。近几年来在女人面前他必须十分小心,免得把跟这个女人说的话误
记成是跟那个女人说的。有一次他对一个女人说:“我知道我答应过你一个星期给你写封
信……”而那女人却惊叫道:“天呀,千万别这样,他最喜欢偷拆我的信……”他有点慌乱
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出事,是因为他其实从来没有给女人写过信,即使给他曾经答应过的那
个女人。
    但他确定不疑地记得他曾向她说过那句话。一则是他曾向几个女人这样说过,其中肯定
有她,更重要的是因为那对眼睛,她的眼睛,他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她的那对眼睛,即使现
在在飞机上。那特别之处是她用那样恐惧的目光期待着高潮的来临。她屏住气息,全身的力
气都从那对眼睛上表现出来,可以看得出每当做爱的时候她都要用每一根神经到处寻找性敏
感点。而这敏感点却又在浑身上下乱跑,倘若在一瞬间被她的哪一根神经捕捉到了,她便会
立即疯狂地抽搐起来,他不像她那样在高潮来临时要大喊大叫,而她从极端的静态到剧烈的
躁动之间居然丝毫没有过渡阶段也使他惊骇。有一次他竟以为他是一个卡车司机,眼睁睁地
看着他开的重型卡车从她身上辗过。留给他的最后一瞥就是那种恐惧的目光,她的快感在他
看来竟惨不忍睹。他曾笑着说她这种目光破坏了他的情绪,她报之以微笑,但以后依然如
故。
    因为她有那种目光作为她特有的符号,所以他能肯定他曾向她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含
着那样目光的眼睛就在他面前,尽管此刻正飞行在太平洋上空。空中没有云,蔚蓝色渗进舷
窗。在向那对眼睛注视了好长时间之后,他猛然悟到当枪口对准他脑袋的那会儿,他自己的
目光和她此刻的目光是如此相同。
    他盯着前座上一个白种女人美丽的后脑勺,觉得自己的头皮发痒。就在遇见她之前不
久,公安局一个管文档的干部拿了几页材料来,那是当年审讯他的记录。那个干部要换一本
他写的书,并要他签上名字,审讯记录上面这样写着:
    问:你是×××吗?不语。问:你现在的职业是农业工人?
    不语。问:你出身反动家庭,曾当过教员,一九五七年因为发
    表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动诗词,被划为右派,劳改
    三年。一九六三年又因破坏生产,不服改造,散布
    反动言论被××市中级法院判处管制三年。一九六
    五年因继续对抗,顽固坚持反动立场,判决戴上反
    革命分子帽子,劳改三年。第二次劳改释放后不但
    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利用各种机会在不同场
    合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恶毒攻击党中央。你承认
    以上这些事实吗?
    不语。问:你承认你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吗?
    不语。问:(交待政策)你是惯犯,以上党的政策你都懂得,顽
    抗对你是没有好处的。你承不承认你反对伟大领袖
    毛主席?答:你说我反对就反对吧。
    (该犯认罪)问: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有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不语。问: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是要枪毙的,你知不知道?
    不语。(审讯员再三催问)
    答:你说要枪毙就枪毙好了。
    (该犯同意判决死刑,不上诉)
    对了!就是她的那种目光,当枪口对准他脑袋上的时候。也许正是那种恐惧的目光更加
激发了他和她做爱的兴趣,那超出了性欲的需要,他一次一次地要在她的眼睛中寻找枪口。
所谓破坏情绪的话不过是调情中无话找话罢了。他喜欢她依然故我。他记得最后一次是在她
寄居的小屋中,有一闪一闪的电弧光从高处有力地穿透进窗户。他们俩的肉体就在这蓝色的
电弧光中焊熔在一起,通体成为一块蓝色的玻璃制品,亮晶晶并且光滑。街对面有一座大楼
正在修建,入夜仍不减它的喧闹。金属砖块的碰撞淹没了无语义的喃喃细语。空气闷热,小
房里永远悬浮着见面与分手的匆忙。他记得正是在一道最强烈的电弧光的照耀中,在他们俩
暗自松垮、剥落和崩溃的时刻,他向她说了那样的话。
    这句话并没有守诺什么。其实,他想说,原先,我们手牵着手,就像一道波涛,在汪洋
大海上恣意地欢快奔跑,但最终砸在岩石上。我不知你怎样,我是看见了眼前有一片红雾。
血,从血管中迸出一团飞沫。虽然声音还是像手指般的温柔,从你脸颊缓缓地流向你的耳
朵。你仍像往常一样闭着眼,像往常一样不顾一切地享受着我;我仍像往常一样睁着眼,像
往常那样不顾一切地享受着你。但你我都意识到了终点——结束!这时,我没有干扰他,没
有在他耳边大喝:“完了!”但我听到他向她说这样的话就可气可笑。什么“爱情要以悲剧
结束才显得美满”,我可怜女人从中没有听出规避与退却的味道。他的心其实已容不下爱
情。他把这句话放在口袋里,每次做爱完毕就把它掏出来擦汗。他说这话时把面孔关闭得紧
紧的,好像很深刻,把做爱提升到哲学的高度,实际上他在和她、和任何一个女人进入爱情
之前就已经负心。
    他和女人说的每一句话最终都会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遍地撒满毫无意义的黑点。
    然而这个女人是聪明的,当她看不到和他有结合的可能,便毅然决然地向回走。这使他
直到猎枪对准他的腹下时居然对她还有许多留恋。她回头,一下子飞到西方——尽管飞机一
直朝东。而剩下他一个,茫然回顾,却一时找不到究竟哪里是他的岸。习惯死亡二
    飞机在浓云中开始下降。机舱里不知何处响起金属尖利的呼啸声。白色的黑色的黄色的
面孔都紧张而疲惫,宛如一只只栖憩在狂风中的鸟。他的心和头脑也陡然沉重起来。北京—
—东京——旧金山,她走的也是这条路线。这倒仿佛是尾随她而去了。但他心里明白,失去
的东西从来也没有寻找回来过;爱情从来都是呈一条直线或几条抛物线形进展的;世界上绝
没有虚线式的断断续续的爱情。
    他记得有一天送她回家,出租汽车司机将一盘录音带塞进放音机,头一阕曲子就是《爱
情故事》。这首被数不尽的餐厅、音乐茶座、街头小贩放滥了的美国电影插曲,在红的绿的
白的灯光调成的虚伪的夜色里突然有了新鲜感,好似它意味着什么。在暖烘烘的车厢中,他
握住她的手,她握住他的手。手的每一部分都代表着身躯的每一部分,身躯的某一部分都有
手的某一部分来代表。望着不绝向后流去的苍茫的街市,他们能把彼此的全身抚摸遍。他们
企盼着他们的爱情会像这首曲子的旋律那样大跨度地起伏跌荡,在降到低音符的时候也正是
往高音符的开始。可是,爱情是什么?在他和女人开始有机会接触以后他一直这样自问。到
他死他也没有得到答案。在他最后一次勉强地睁开眼睛时,他看见的是五个月牙同时升上天
空。
    而那时他想爱情不能总是在表示思念的低音符上徘徊,它需要在高音符上爆发。于是,
把闪光的衣衫全部剥去,爱情只不过是赤裸裸的肉体的接触罢了!
    舷窗上滴了几颗天外飞来的水珠,拉出七八条平行的水丝,在灰白色的树脂玻璃和灰白
色的天空上微微地颤抖。机舱里被滤过的空气湿漉漉的,懒懒地在人们脸上徜徉。可以想象
美国西海岸正在下着一场冷雨。这时,异国的凉意突然间从心底涌起。他盼望着她会来机场
接他。只有她能把太平洋两岸连接起来。她就是那片熟悉的土地。
    在他六十五岁那一年,他回顾他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凭靠一个个女人来连接的,没有女
人的日子全在记忆之外。也许这就是“男人”这个词能成为一个整体概念的原因?
    他曾经在北京的一间邮局中发出一封信。虽然把信交到“国际邮件”柜台后面又怀疑自
己是不是写错了日期和航班,但还是没有兴致去把它索取回来再检查一遍。如果她愿意并且
有时间,她会向机场查询的。从北京到旧金山的航班并不频繁。这里面暗藏着一个测试。
    她曾来信告诉他,最好不要挂越洋电话。倒不是怕时差打扰了睡眠,而是怕在她的旁边
有另一个人,他是这样想的。原来的三角变成了怎么也不能协调的四重奏。也许这别扭的声
音就是另一阕《爱情故事》?习惯死亡三
    最后一次,你也是在一场冷雨中走出。
    那天,我没有叫到出租汽车,你就匆匆地跑出宾馆。你每次来去都是这样匆忙,正像你
在这个狭小的星球上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十几平方米,好安放你的躯体连同你的心灵。
    你说你风里来雨里去已经习惯了,你说你不怕。你说拍片的时候经常需要你在人造的滂
沱大雨中漫步,似乎只有这种陈旧的电影语言才能表示出一个女人的孤独、失意和无助。
    你还说你根本不需要在开拍前有一个进入角色的过程。“不知道是我在演电影还是电影
在演我。”你的叹息是一块纱布,很轻易地就将伤口蒙上。你说的时候我盯着你看,我也在
想:“不知道是我在写小说还是小说在写我。”
    我们俩的幽会,总令我联想到多少年前我在劳改队的打谷场上偷偷地跑到看场的小屋里
偎那么一会儿火炉。静静地看着一朵肉色的火,把一切存在和自己的存在都投到火里。透过
稻谷的皮,我的鼻子能嗅到米饭的香气。但皲裂的手稍微暖和了就又得去刀似的寒风中拿起
禾叉。在暂时的舒服中有着永远不可克服的厌烦。于是你终于走了。你走了。
    你的执拗不是我能劝阻过来的,如同你的孤独和失意也不是我能帮助你的一样。后来,
你来信说你受了凉,你喉头肿了,又患了牙龈炎。你说你打青霉素是为了我,为了我们暂时
的快乐而付出的代价。我看了信,又翻过来看纸的背面。
    纸的背面是一片空白。
    但是我还是能看见那天在浴室里,浴衣把你的体温全部带走,像一具有生命而无躯体的
人鬼头鬼脑地悬在门后窥望着你我。我冰凉的手指滑过你冰凉的背脊。一切都在往上升往上
升,像浴盆里腾腾的蒸气;我们在往下坠往下坠,像在一架失控的电梯里搂在一起。我捧起
你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吻着。你笑了,你说这多像我写的一部小说中的某个场景。是
的,场景相同,但人物已经变换了。我听见遥远的荒村有一声鸡鸣,透过厚重的时间的浓
雾,啼叫声拖泥带水。我把你更加搂紧,想把过去搂抱回来。可是你把我扳过身,强迫我对
着镜子。镜子,那是我最讨厌的东西,我不愿见它正如我不愿见我自己。然而后来我在巴黎
竟处处见到它,我无法回避它正如我无法回避自己。所以我写了这么多文字。
    而那时镜子上只有一片模糊的肉色的人影,这使我们两人都不感到害羞。你在我的手指
中像雨丝那样颤抖。你的颤抖使我想到我们两人只不过是冷雨敲出的两个重叠的水泡。我们
不能分开,也不能合成一个——你破,我也便破了!
    你望着我。你用手掌从你的头顶比量到我的颈部。你说这是你的“线”,要我永远记
住。而我当时以为从此我的脖子就套上了你的绳索。是的,那时我的确以为你的绳索会在我
的脖子上套一辈子。但后来纳塔丽陪我到罗浮宫旁边的一家商店购买服装时,你的“线”仅
仅成了你身高的标记。
    天啊!你知道吗,那天我没叫到出租汽车,你冒雨向公共汽车站跑去时,我一直站在窗
前看着你往雨幕中奔去的背影。在深灰色的水泥车道上,在一丛丛湿透了的月季中间,你小
小的赤裸裸的脚后跟溅起一朵朵水花。而那小小的赤裸的脚后跟,由半圆形的凉鞋带圆围
着,在密密麻麻的闪亮的雨点中闪亮,在跳动的雨点中跳动,从此在我的瞳仁上制造了一个
盲点。是的,那时我的确以为这个盲点永远也不会消退。
    而后来你来信说你得了病。
    我看着信背面的白纸。习惯死亡四
    旧金山仍然是那样。机场的国际化使人不明白究竟到了哪个国家。四处触目的是绿色的
盆栽植物。桔黄色的墙面上有玻璃的闪光。玻璃后面是呆滞的灰色的天空。一架飞机去寻找
阳光。我们也在互相寻找着,在人群里就像在绿色的丛林中一样。我看到了你的脸,正穿过
印度橡皮树和金凤花向我飘来。我回报了你一个微笑,然后把脸贴到你冰凉的脸颊上。不
怕!这里是另一片国土。我握住我记忆中的手,还是那样纤小而滚圆。你的一切都是圆的。
奇怪的是人生的坎坷竟没能把你敲出棱角。虽然你来信说你瘦了许多,但在我眼前的你仍然
是过去的你。捧着你的信,你的字,也如同你的手你的脸你的腰肢一样细腻光滑,就像一个
一个圆圆的保龄球似的向我眼中滚来。我曾战战兢兢地希望它能击倒我的疑虑。但我最终不
知道它击倒了我什么。也许我根本就没有疑虑也没有希望没有任何可以被击倒的东西。于是
我又吃惊于我的镇静和我的虚空。坚强不是坚不可摧的实体,而是一片毫无所有的空虚。
    当然,我不是要急切地盯着你的眼睛细看。我能从那里找到一片故土,还是一张什么影
片都可以在上面放映的银幕?
    在北京分别时,那一刹那,你坚决地转过身去。失去地平线的迷惘的太阳,照着你丰腴
而又显得伶仃的背影。我的耳朵里响着一团喧闹的金黄色,它使我的皮肤我的口舌异常干
燥。我在后车窗中曾盼着你会转过脸来,表现一丝留连。但没有,我再没有能看到你的脸,
没有能看到你的眼睛。
    我就是这样在记忆中一个一个地收集女人的背影。
    直到汽车在一处红灯前停下,看着拥挤在斑马线上的一张张烦躁的面孔,我才知道,你
是把我,连同没有给你和你孩子一间住房的冷漠的城市,毅然决然地撇到了脑后。
    怀着怅惘,我佩服你能不顾一切的勇气。习惯死亡五
    长长的自动通道载着不动的他向出口流去。不急,在被浏览的人丛中他浏览着别人。他
仍在寻找着。蓝色的灰色的黑色的褐色的眼睛中唯独没有她的眼睛。斑斓夺目的广告仍是那
些广告:板着面孔的时装模特儿仿佛一步就将跨出画面;所有的烟卷一律是“美国最好
的”!名酒已经统一了全人类的嗜好;香水使不同肤色的人种散发出同样的气味。这边陌生
的世界是这么熟悉,而那边熟悉的世界却又变得那么陌生。在东西两半球的重叠中他觉得被
压挤了出来。
    这时他才蓦然有一种飘零感。
    当然没有她的面孔和眼睛,只有数不尽的长头发的男人和短头发的女人。走到出口尽头
他方知预感从来没有欺骗过他;他一厢情愿设想的场景从来没有实现过。
    他招手要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花白头发的黑人,殷勤地帮他把一只手提箱放到行
李舱。在钻进车前他对机场恋恋不舍地瞥了最后一眼,仿佛她的影子被留在了那里。然而灰
色的天空是那么遥远。近处点缀着两架悬在半空不动的飞机。空间隔断了所有人所有的缠绵
的期望。这时,他才发现这座国际机场的门檐像一片片覆瓦。
    而雨并没有下下来。空气里弥散着汽油和金属的味道。习惯死亡六
    开门迎接他的是静慧,亲热地将他带到客厅里。
    上次路过旧金山他也曾在她家暂住。静慧,这种名字和这种女人都不是大陆所出产的。
接触的人多了,他几乎凭嗅觉就能分辨出同是中国人的不同产地。她还不能说是漂亮,但从
草坪到客厅的步态,就可以看出她从来没有在游行队伍里走过哪怕一步路,更别说上山下乡
插队拉练等等了。她用细长的手指娇慵地逗弄着懒在她怀里的一只小得出奇的老狗。保养得
很好的指甲在保养得很好的狗毛上摩挲着。
    你还记得这位先生吗?她问。他只好朝狗做了一个微笑:“我还记得它叫弗雷顿。”她
即刻真诚地高兴起来,称赞他的记性和称赞他对朋友的一切关心。
    你错了,我的好太太!他暗自惭愧:主要是因为你们给狗起的这个名字。弗雷顿——自
由!这个字眼在我们那里曾经在多少年中令人心惊胆战,直到今天还不能大声地喊。
    前年他第一次抚弄这条狗,曾想到世界上所有的动物只有人才具有同一性。这条狗,已
经不能称作狗了。如果把它放到我呆过的农村,全村的狗都会把它当做猫轰到墙头上去。于
是他想到,“下放”,这种人事制度的运作,的确有它的必要性。静慧,这位从上海出走的
小囡,台湾来的太太,诉说着去年回大陆的见闻,用从来没有被喊口号所败坏的嗓子轻言细
语。他慢慢地抿着咖啡,好像在听一曲怀旧的歌曲。这时,落地玻璃窗外果然有了雨的声
音。
    雨细细地滴在庭院中间一株高大的榆树叶上。弗雷顿微微昂起小脑袋,小眼里饱含一股
向往绿草地的忧伤。雨气漫进屋里,有一种催眠的凄凉。他忍住哈欠,努力回忆那一年来美
国这位太太是什么模样。他恍惚记得后来她在梦中出现过。一副性感的腰肢;她的脚也异常
纤巧。那只脚被紫藤萝缠绕着,白得发亮,像飞鸟似的从眼前掠过。除此之外,他什么也记
不得了。但她为什么竟然会在梦中出现,这就颇费思量。他又想到今天本应该见到的是另一
个女人却见到了她,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阴错阳差?
    这样想着他听见她在说她去了她上过的小学和过去的住宅。那所住宅在环龙路,复兴公
园旁边,“难得保存得那么好,房子还是老样子”,只是人多得“吓死人”!他小心地放下
咖啡杯,向她表示同感地一笑。
    这间客厅的布置完全是照家庭杂志上最精美的图片拓下来的。于是即使打火机烟灰碟等
等小物件都俨然表示自己并不是被使用的东西;他在劳改农场常见的芦苇经过干燥处理,这
时插在瓶中也显得无比娇贵。世界的进步大概就在于把一切自然物都脱去水分。客厅里可以
有一条诸如弗雷顿这样的狗作为装饰,但只要进来一个人便立即破坏了它在艺术上的平庸。
他忽然想到人也不具有同一性。
    这位太太所欣赏的古旧的市容,正是千百万上海市民痛心疾首的。记得那一年夏天到上
海,下榻在南京路旁边的一所大饭店。夜幕降临,附近马路上几乎有一半人家在人行道上搭
起了铺。家庭在居室中像水一样地泛滥到大街上。姑娘们在街灯下公开地做着她们秘而不宣
的梦。一个老太婆抱着她的小孙子在饭店的转门旁贪婪地享受每一次旋转所带出来的那一丝
人造的冷气……他终于忍不住捂着嘴打出了哈欠。
    哈欠提醒了女主人。静慧急忙放下弗雷顿,领他在客房里安顿下来。晚餐是静慧烧的。
她照她丈夫的口味来推测所有的男人。几样菜质地都很好却不放一点盐。吃饭间,静慧不无
沮丧地说起她的儿子已经完全美国化了,只是在每年的圣诞节才寄张贺年卡来,平时和在东
海岸的父亲与在西海岸的母亲都没有来往。他夹起一块白嫩的鲜贝,脑海里冒出一个白嫩的
朝鲜女人。金妮,好像她就叫这个名字。
    乔,静慧的丈夫,他在美国东海岸的亲戚,在一次喝咖啡的时候喟叹现在的台湾女人已
不如过去那么温驯可爱。他说他现在身边又换了一个来自朝鲜的女人,原来是个流落到纽约
的按摩女郎。“是南朝鲜还是北朝鲜?”那时他还傻里傻气地问,实在是北朝鲜给大陆人的
印象太深。“当然是南朝鲜!北朝鲜个个是间谍。”乔断然声称。果然后来乔就带了金妮来
吃饭。在餐桌上,金妮时时都像一个漂亮的女仆,而手上的每一处关节都有一个令人想入非
非的肉涡。
    “如何?要不要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领略一下韩国妹的风情?让金妮给你介绍,是绝对
保险的。”
    看见他笑着摇摇头,于是这位在美国长大的进出口商说了以下的话:“这几年,因为生
意上的来往,我和你们大陆来的人接触很多。大陆来的所有的人表现出的好笑的道德全在S
ex(性)上面,其实其他方面和台湾来的人完全一样!”
    一样好还是一样不好?或是一样的好又不好?
    被淡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他削着水果心虚地偷觑了静慧一眼。她显然还不知道金妮
的存在,仍喋喋地说着她的丈夫。人不在的时候,名字也是一种安慰吧。他突然被她所打
动,感觉到了在这幢现代的住宅里飘拂着阵阵青苔的冷风。
    由于面对着一个寂寞的女人,他心底涌起双倍的寂寞。他不由得微微耸起双肩。呵,古
往今来,在世界任何角落都在演出同样的故事。男欢女爱悲欢离合,早已经被固定在为数不
多的几种模式里。父亲做过的儿子做,儿子做了孙子还做,子子孙孙没有穷尽。世界在改变
中显示了它的不可改变。习惯死亡七
    只有一个人在房间里,疲倦不但消失了,更有一种无由的兴奋在寂寞中蠢蠢欲动。
    曾几何时?几个星期前,几天前,几个小时前……你盼望着这一夜。你在出口处看到
她。在全世界的各种肤色的人当中,你会想到旧小说中常见的那句话,她朝着你“分花拂柳
而来”。因为确定不疑的约会,使见面的喜悦显得极为平静。你们默默地相互吻了吻冰凉的
面颊,握着的手紧了又松开。你一直向往的那种略带伤感色调的欢快情绪,会把浓烈的现实
化为淡淡的梦境。你们脚不履地地双双飘出奥克兰机场,比任何一架从这里起飞的飞机都轻
盈。美国西海岸晴彻的暮色,把你们的肉体融化于其中。你们是两只透明的蝴蝶,蹁跹在所
有钢铁和水泥焊接堆砌的建筑物之上。你们无色的翅膀因千百只闪烁的霓虹灯光而带着越剧
服饰上的那种古典的彩斑。
    当橙汁色的太阳深深地埋入你们祖国的那片土地之后,你们却在这边渔人码头的一家烛
火缠绵的餐馆中吃着牡蛎。
    窗外的黑暗无边。整个太平洋不过是一个无名的静静的湖泊。细浪舐岸,汩汩地在向你
们传递着家乡的童话。
    你们相对而坐,缠绵的烛光使你们的爱情显得既古老而又有新鲜的异国情调。你们不需
要做作,不需要互相卖弄最后的一点风情。你们是两艘飘洋过海的船,没有洗去风尘就亲密
地靠在一起。荡漾的波涛给你们的血液赋予了同样的节律。你们一面啜饮着加了冰块的威士
忌,一面在玻璃窗外的黑暗中寻觅光明。彼岸的烦恼和困惑无力穿越海洋的浩瀚,于是,到
了这边,那些沉甸甸的包袱只剩下一条柔曼的轻纱,给你们的是无所感觉的缅怀。你们在适
意中回忆焦灼,过去的焦灼会变得毫无必要,变得极为可笑。
    你们从哪里来?你们曾经怎样生活过?你们现在在哪里?……这一切在杰恩·克拉
德·波里莱一忽儿悠扬、一忽儿懒洋洋的小号声中全化为乌有。重要的是这一刻,重要的是
这一刹那,重要的是你们俩在一起。
    这里没有如针尖的目光,没有会诱发荨麻疹的窃窃私语。杯觥交错,耳热酒酣。那个金
发的女侍者肌肤如雪,闪着玉米和奶酪的光泽,怪不得人人爱看玛丽莲·梦露的《绅士喜欢
金发女郎》。那个老白人熟练地剖着牡蛎。他有一部契诃夫的胡子,然而你却会想起莫泊桑
的一篇小说。谢天谢地!你们没有像小说中那位叔叔一样潦倒。
    坐在这里,你们可以相互从对方的脸上看到模糊的思念和炽热的情欲。柔和的烛光中只
有她的眼睛和美丽的脸庞。此刻她的眼睛充满着向往。圆的烛光将她的圆化在其中,你会想
起有一次做爱时她问你如果男人发现他身下女人的脸十分丑陋会有什么样的心理。于是你悟
到她今天特别美是因为你的到来而非常感激。不久,你们的内分泌和威士忌的气味一齐溢漫
到异国的空气里了。随着子夜降临,某种期待顽强地要上升为现实。隔着桌子,你都能感觉
到她的小腹在急剧地膨胀和收缩,于是你迫不及待地招来侍者。唯一使你记起你们现在在另
一片国土上的是你必须付小费,并且帐单上附加了税款。
    你们携手离去,在皮座上留下你们灼热的体温。
    接着,你们来到一处廉价而干净的小旅馆。下车的时候你听到海的声音。可是门前幽暗
的灯光照不到海而使得气氛更加神秘。你想象那门前的一对灯是十九世纪的。
    不用问,这家旅馆定是她用在北京生活多年的那种斤斤计较的经验筛选的。和她在一
起,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会觉得生活中任何一件事全很复杂,全需要算计,而她又有能力把
复杂的生活变得极为简单。
    取了钥匙,你们向预订的房间徐徐升去。在电梯中,当着给你提箱子的旅馆仆役,你们
就偎在一起。在嵌进墙壁的镜子中,你看见你的手搂着她丰满的腰肢。
    进到房间,所有的物件都仿佛善解人意,那张Kingsize大床和她一样地在等待
着你。紫红的窗幔把陌生的世界隔绝在外面。这是一道安全的屏障,你丝毫不会感到那颜色
的喧闹。两朵红玫瑰插在床头的白色细颈瓶里,一下子使房间的重心全落在它的上面。抽屉
和斗柜都是空的,反而使你有一种占有感。在祖国或在异国都无所谓,只要有她在,脚下就
是你们的土地。你们平静地脱了衣服。一切要说的话都已说过。你还仔细地把裤缝抻齐挂进
壁柜里。你们平静地冲了澡。她在浴室的时候,在撩动人心的咝咝的水声中,你平静得甚至
重温了一遍日程的安排和翻出了几个明早必须通话的电话号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其中一个
电话号码还是静慧的。
    然后,你们仿佛是厮守了多年的夫妻,在纵情前的一刻还保持着一定距离地安稳地躺在
床上,只是用手指缠绕着手指。你们故意地要将对方的情欲折磨得无以复加。情欲和酒一
样,存在的时间越长越浓烈。直到你们都感觉到生命在躯体里急不可耐地要迸裂开来,借着
美国人盖起的一片屋顶,你才翻过身去吻她激动不已的胸脯。
    当你发现她的眼神又充满恐惧,用全身心迎接即将到的高潮,而你也感觉到枪口正对着
你的脑袋因此更加奋进的时候,也许你会想到尽管有枪口对着你而命运毕竟对你不薄。习惯
死亡八
    他从浴室出来,点燃一支烟踱到窗前。
    乔的房子建在半山坡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半个旧金山。
    旧金山之夜璀璨得完全是脱离了现实的谎言,连月亮也涂上了非自然的色彩。但他已把
小树林上面那轮圆月忘却了,他的眼睛在半个旧金山上遨游,只看见无数的车灯像流萤般乱
飞。窗外的灯火全都有音乐伴奏,即使他听不见他也能够想象。闪光的急骤的鼓点使他的心
肌颤抖。带着中国人经常怀着的惶恐,他不由得想起如果来场革命,来次地震,来场战争,
西方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看见自己的脸在玻璃窗上。他的脸上有几十幢灯光通明的楼厦。数以万计的人在他的
脸上疯狂:跳舞喝酒和做爱。如果他把他的脸移开,所有的楼厦和癫狂的人们都会在一刹那
间崩溃。他知道秋天正在降临。但大洋这边的榆叶尚未泛黄。近处,明亮的街灯照着坡下一
丛舞台布景般的绿树。枝叶凝然不动,而翠绿的生命正在灯光中无声地消融。
    一个穿花格衬衫的老头牵着一条其大无比的狗向这边走来。他看见那闪着银光的头发,
像在绿树丛中的一朵小白花。大狗张开嘴蹲下后腿,接着咂咂大嘴享受着拉屎的舒服。老人
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的狗,狗和老人在安详中交流亲热的目光。在喧嚣的城市中居然有这样
宁静的一角。这一小小的舞台场景弥散出的凄凉的幸福,宛如茸毛一般抚平了他莫名的烦
恼。他蓦然悟到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再不可能是其他模样。你不能对世界估计过
低,也不能对世界有所期望。
    但是你还是不甘心。你发现自己不论是在家里在案头在路上在天空,都无时无刻不在谛
听她的沉默。你经常在自己的眼皮上在喷嚏里在任何一处肌肉的跳动中寻找她对你思念的神
秘的反馈。她有时冰凉有时温暖的皮肤总粘在你的手指尖上,不管你在触摸着什么。
    有一次在梦中你看见她血淋淋地站在你面前,背景是一片深井中的黑暗,以致使你怀疑
几天以后接到她的信中所报的平安。几年以后虽然你又为另一个她,然后又为纳塔丽担心,
而这时你的担心于她也的确出自真诚。每一次恋爱你都全心地投入进去,这恰恰是你不断叛
变的原因。
    你想起她说要学开车,要适应美国的生活方式。你曾笑她把前景想得太美好,叫她别忘
了美国是世界上车祸最多的国家,十年间死于车祸的人不少于十年“文化大革命”中的牺牲
品。你盯着床头柜上象牙色的电话机。你想起有一次她说女人最漂亮的肤色是所谓的象牙
白。当时你微微一笑:她的确非常善于夸耀自己。你收起笑容后就吻了她象牙白的脖项。
    而这时你感到了象牙白的诱惑。那塑胶话筒就是她象牙白的手腕,你抓起它就能细细地
诉说。她的声音,那长久地回旋在你四周的无声的声音就会被你一下子捕捉到并在你手掌中
颤动。一只早来的秋虫撞在玻璃窗上。你听见秋虫噼啪落地便耐不住寂寞。其实是你不忍心
使自己彻底失望。几次死亡之后你对你自己越来越宽容。你想不管这世界是多么正常你这一
晚也不应该这样正常地度过,这个国家的自由对你来说还更有一层自由的含义。在这个国家
的第一夜你居然毫无所为地枯坐在床沿上不但是对你的讽刺也是对这个国家的讽刺。
    你断然拿起话筒。你充分意识到你是自由的。
    话筒如她一般光滑而细腻。在拨号之间你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剥剥地敲了门之后忐忑地
站在门外。
    接着你就静听着电流嗡嗡地搏击。太平洋的风钻进了电线里。你既盼着有人来接电话又
希望没人来接电话。也许她正在来旧金山的路上,一辆老旧的别克车在南加州的夜路上奔
驰。而你正在犹豫不知希望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好时你却从话筒里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哈罗。”不知怎么你有足够的镇静听出这并不是一个中国男人。你更镇静地用英语说
出她的名字。要求和她通话。不用去躲藏这就是一个现成的迷藏。对方马上像是惊疑又像是
畏惧地连声说“OK”。但你立刻就听到了她的声音却说明了她本来就在这个男人的身旁。
她的声音清晰得就像在你的掌中。
    “我从中文报纸上看到了你要来的消息。”
    为什么是从报纸上?这种谎言如同旧金山的夜景。难道她旁边的那个外国男人还懂中
文?当时你觉得有股怒气上升。但在几年以后你和懂中文的纳塔丽漫步在巴黎街头时碰到了
同样的场景,你才觉得这个世界日益变得浑然一体而又日益变得乱七八糟终于释然。但不管
怎样你即刻领会了她的意思。虽然只是一具普通的电话你却像是在传真机前似的看到了她的
处境。你还从她的语音中听出一道指令,一个哀求,使你不得不顺从她的客气而客客气气地
问好。她的语气把那个男人也拉了进来,虽然有百里之遥却如同你们三人面对面地坐在一间
房里。你看到了那个男人的目光而觉察到自己的尴尬。在别别扭扭地做作中你瞄了一眼手
表。已经校正过时差的表告诉你现在已过午夜。于是你明白了更尴尬的是他们两人正躺在床
上而你道道地地的是个闯入者。你急急忙忙地挂断电话就像你在门口踉跄了一下。不同的是
你并没有磕疼你的踝骨你仍然安全地坐在床上。习惯死亡九
    你立刻闻到了一股黄豆粉的气味,就是那每次做爱的床上弥散出来的腥辣。你明白了你
本来应该明白的事情。为你所熟悉的她的姿势,是她做爱时的习惯,又有什么理由不让她和
另一个男人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接完电话以后也许她正用充满恐惧的目光期待另一次高潮的
来临,如今真正是一辆外国卡车辗过她的身上。和你做爱与和别的男人做爱,对于她来说有
什么区别?你撇撇嘴恶毒地这样想。但你旋即又原谅了她,甚至想到你根本没有原谅她的资
格,于是也就无所谓原谅不原谅。
    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模样。
    有一次,你们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被污染的阳光从她圆润的脖项泻进她两乳之间的峰
谷。你突然领悟到所谓的象牙色不过是城市的苍白。而她却指着一座新建的公共厕所说,哪
怕是领导给她分配一间这样的房子她也不会走。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拧得出水来的酸楚,以致
你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你侧过头看着她的脸。这张美丽的脸是你在劳改队里就熟悉的。那幅挂在两根高大的柱
子之间的银幕,暂时遮住了“改恶从善前途光明”的黑色标语。不一会儿,她的脸就会在
“改恶从善前途光明”前面的银幕上显现出来,给佝偻着腰而又伸长脖子的劳改犯们提供足
够酝酿一个梦的原料。(你曾向她表演过劳改犯们坐在砖头土坯上看电影的姿势,她哈哈大
笑,说没有一个演员能把这种姿势再现出来。)如今那位英气勃勃的女游击队长或阶级阵线
异常分明的女医生的眼角已经出现了鱼尾纹。梦也必须在时间中穿过。
    你轻吻过那布了鱼尾纹的眼睛。吻她的时候你只要闭着眼就可以找回她已经消失的晶
莹;吻她的时候你只要闭着眼就会在两个梦中失去自己:究竟在十几个劳改犯同睡的号子里
你独自在被窝里搂着女游击队长或女医生睡觉是真实的,还是就在这一张床上做爱是真实
的?
    后来你在巴黎的一所大学的墙上看到了几行被覆盖的字迹,那字迹仍然在黄漆下顽强地
显示自己:“要做爱不要战争!”“同意!在什么地方?”接下来的一行是,“沿着毛的革
命路线前进!”可是你却分明又看到了“改恶从善前途光明”。而在“改恶从善前途光明”
上更叠印出她的脸庞。你在银幕上盯着她脸庞看的时候你以为她高不可攀。你以为她一定不
会像你一样十几个人挤住在一间发臭的房间,而是一个人住着几间溢漫着脂粉香的房间;你
以为她真是那会把枪口对准你这个阶级敌人的女游击队长或是对你这样的人见死不救的女医
生。你那时搂着她不仅仅是因为性的要求,不仅仅是她的形象给你提示了久已遗忘的女人的
模样,(女人长得啥样子?就是电影里那些长头发的人!)你搂着她还因为有一种报复的阴
森的快感。
    但后来在你看到她从银幕上飘然而下,并向你俯下身来,在你睁着眼睛感觉到她饱满的
嘴唇柔软地贴在你的嘴角时,虽然那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你不是既想到命运毕竟待你不薄
同时也感到自己变得善良了吗?
    你曾把那一吻当作真正的平反。
    你当时想过她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于是你明白了为什么当你在电话中听
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时是如此的镇静。她曾望着北京街头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宾馆、办公大楼
喟然而叹,那里面竟然没有一间是她的栖息地,却又无时无刻不感到四面八方都是墙壁。
    于是她走了她走了。她始终没有回头使你想起“不要射击白天鹅”。习惯死亡十
    一群金发女郎在亢奋地跳着节奏强烈的现代舞,她们号召人人都去品尝新推出的炸薯
条。外星人从飞碟里钻出来向凡人索取一种绝妙的软饮料……
    他把电视机开开又关上。幻想和梦想在这里都标上了价格,越大胆越新奇的价格越高。
而他发现他的梦想和她的梦想中不可数的意境也被可数的金钱割得支离破碎,一如九级风撕
裂了云霓。东西两半球都没有罗曼蒂克的立足之地;整个人类把罗曼蒂克还给了上帝,从它
手中赎回了再一次堕落的权利。他打开一瓶飞机上出售的免税威士忌,希望整个世界都充溢
着威士忌这种透明琥珀色。找点冰块容易,但哪里去找对饮的人?他看着手中的玻璃杯想起
同样颜色的她的瞳仁。那对瞳仁曾对着他的眼睛说过这样的话:“我们有时间就相爱,有机
会就相爱。”这正在一次完全成功的做爱之后,他们都从亲狎中恢复了理智。于是他惊异地
注视着那对中间一瓣瓣如菊花似的瞳仁。然而,除了真诚和热情他的确没有找到别的。
    这么说来,没有时间没有机会也就没有了爱。原来终结并不是最后一次而是每一次的终
结便是终结。
    但惊异过后他也便平静。他不得不叹服她深谙“偷情”的三昧,所谓“偷得浮生半日
闲”是也。大家都急急忙忙灰头土脑地寻找失落了长达十几二十年的机会,即使在接吻的时
候两手还东捞西摸地乱抓哩!
    这时她大概正是既无时间也无机会。
    是的,既然整个人类都早已从洞穴中走出来,你怎能责备她去争取几十个平方米面积的
居室?
    记得上一次在美国,他随一位爱尔兰血统的美国教授去看棒球比赛。他怎么也不能被一
个棒球手打出的“全垒打”所激动,疯狂如那位白发苍苍的美国教授。正像那位直想往乡下
搬家的美国人始终弄不明白“城市户口”对一个中国大陆人的重要性。如果你还不能理解她
的算盘打得精又有谁能理解?既然全人类都有再一次堕落的权利。
    他可以想象如今她在南加州的居室。那里无时无刻不洋溢着天蓝色的温暖。思乡的酸梦
会慢慢溶化在宽敞的空间而变得极为稀薄,最后如一杯水似的泼在门前绿得可爱的草坪上。
每天都有新鲜事出现,会一点一点蚕食掉孤独。何况,厌烦了许许多多人长久在一口锅里搅
勺子每天每天有如一笼刺猬似的挤来挤去,孤独本身竟蕴涵着梦寐以求的意境。从憋闷的火
柴盒里飞出来的灵魂仅仅嗅出自己身上有了天空的气味就是一种安慰。她既然爱起来就爱不
爱起来就不爱,她就能在任何地方活得很好。月亮虽然不是美国的特别圆,但确实到处都有
碧月的澄照。于是她终究会和中国大陆出口的纺织品一样,在美国制造成各式各样的时装,
再打上美国商店的商标,尽管棉花有时也会眷恋自己的土地。这样的人他见得太多太多。这
么想他也就平静了。
    房里的空气寂静得仿佛房间里一无所有,幸亏有威士忌渗入房中长久无人居住的气味。
当他意识到这一夜他必定要过得十分正常时也发觉一丝自嘲的苦笑牵动了嘴角。这时他听见
子夜的风簌簌地往山坡上爬。风进不来,但风的精灵使他感觉到凄凉。可是黄豆粉仍然如大
雾久久不散。他听见心头又响起那阕《爱情故事》,于是趁着微醺他躺倒在床上。
    他奇怪自己竟然对一切发生的和没有发生的事都无所谓,但他更奇怪的是自己心中竟然
还残留着对女人的爱。
    然而,如果他仍然对一切发生的和没有发生的事都件件挂心,那便辜负了他彻底破灭的
初恋。爱情要以悲剧结束才显得美满,其实他早有过这样的体验。这时,黄豆粉的气味随子
夜的风飘散,空气纯静而清凉,他拉开毯子,一下子掉进了B城,一九六一年……习惯死亡
十一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是在逃亡的路上?在车站?在医院的太平间
还是在牢房?现在是第一次出劳改队还是第二次被释放?是不是压根儿就没得到准许而越过
了围墙?……在长凳上醒来,一种逃亡者的本能使他立即警觉地抬起头。但还没有等他睡眼
张开他已经感觉到了没有危险。他嗅到了一股煤烟的气味。他把煤烟和从各种人的各个部位
散发出的臭气一股脑儿地吸进肺里,心胸顿时注入亲切的和畅。经验告诉他气味越杂乱越
妙,只有牢房里的气味才臭得单调。
    他像嚼着糖块似的咂着嘴。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过从嘴里津津的口水就知道已经
有了体力。他刚刚做了一个很奇妙的梦。他梦见时光倒退到从他进劳改队那天开始,而以后
的一切却是另外一场经历。他梦见他已经是个作家,今天正在美国游历。他梦见自己不但结
了婚,还正和一个著名的电影演员发生了爱情。他还梦见他和她在美国西海岸的一家小餐馆
共进晚餐,然后去了一所干净的小旅馆……他坐起来。压在人们头顶上的灯光迟钝得令人窒
息。候车室里挤满了人,马上就有一个穿老羊皮袄的蒙古人填补了他旁边空出的座位。受到
羊皮板子的排挤,他懊悔不继续躺在这条长凳上。他本来可以睁着眼或闭着眼占据两个人的
位置。他早已知道一块饼子一根草绳一片破布的价值。人类的一切学问都说最有价值的是人
的内心生活,什么理想信仰希望,而现实的一切却告诉人最有价值的是你手头用得着的东
西,譬如,在眼前就是那木制长凳上的一截。
    幸好天麻麻亮起来。他看见一个偎在母亲怀里的孩子眼睛里有一点曙光。他还看见那一
点曙光中有一丝童稚的希望,仿佛只要天亮了就会吃饱似的。他看见风在候车室外奋力扬起
灰尘并伺机往候车室里钻,好像整个车站是建在一座垃圾堆上。他还看见蜷缩在候车室里的
人们也像是被命运从四面八方扫来的垃圾。这一大堆破烂的衣衫绝不同于劳改队那样破烂得
整齐划一,宛如一群被晒干的蝴蝶突然被风吹散。
    “有开水□!”候车室门口兀地响起一声如歌的呼唤。他看见被尘土活埋了的人们这时
才破土而出慢慢蠕动起来。
    他没有行囊也没有茶缸。望着被移动被传递的冉冉的水蒸气,听着唏唏的喝水声,他咽
了一大口口水。在劳改队经过了大饥饿他充分认识到最宝贵的是人体自身的分泌物。口水和
尿都能救急。倘若长久不拉屎,你就会觉得自己肚子里有东西,在心理上会自以为你是个饱
汉而避免在路途上倒毙。这完全符合“精神变物质”的伟大哲学原理。
    他将手伸进破棉袄,用钢琴演奏家一般敏感的手指分辨出哪一处是破洞哪一个才是真正
的口袋。从怦怦跳动的胸口他掏出一张折成四方的纸轻轻展开。
    当他再一次看清那确实是一张刑满释放证明书并且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大名他才确信他的
存在。现在浮游在他周围的人现在逐渐明朗的天光现在在远方响着的汽笛全是真实的,而那
美国西海岸的小餐馆小旅馆和电影演员等等才是真实的虚幻。多少年以后他才真正体会到这
张刑满释放证明书的妙用:它是劳改队开具给你的可以走入社会的证明,而社会看见了它又
可以仅仅凭着这张纸再一次将你关起来。
    而这时他只是小心地把它收起来再扣好纽扣束紧腰间的麻绳。为了这次相会,他特意将
腰间的草绳换成了麻绳。他着实尽了最大的可把能自己打扮了一番。
    他首先到厕所去。横溢的尿水结成了冰,极像一幅标示世界地形的沙盘。他跨过喜玛拉
雅山脉走向最里面的一个茅坑。这里一点也不臭是因为候车室里同样充斥着这种味道。他蹲
下去但不脱裤子却脱掉一只鞋。他掀开鞋底的夹层用两根手指头搛出一张伍元的钞票。他确
信旁边的茅坑没有人他能放心地用亲切的目光盯着钞票翻来覆去地看;他慢慢抚平它仿佛安
慰着一个啼哭的婴儿。这时他心中对那位手执钢钎的炼钢工人感到歉然。然后他一边假装系
裤带一边走出厕所。在此之前他当然已经将仅有的一张钞票装好。他曾经混过三次查票。最
后一次被查着了但查票员搜遍了他全身甚至把释放证明书都搜了出来却搜不出他拥有的这张
钞票。他知道如果搜出了钞票便要他补票还要外加罚款。他虽然被查票员臭骂了一顿赶下了
车却保住了钱。他暗暗高呼“老劳改犯万岁”是因为老劳改犯教给他的诀窍多过五个教授孜
孜不倦的指点。事实屡次证明劳改队的现实主义要比书斋里的古典浪漫主义高超。
    于是他又不由得有点留恋列车上的厕所。那是他的避风港,每当查票员过来他便钻到那
里面去。那个白磁的蹲坑那个玲珑的洗手盆那个小小的空间比他的宿舍还要安全。因为他就
是从宿舍中被逮捕走的。
    他想着在这个世界上最安全最温馨的地方便是厕所。这样想着他撒开步子走出车站。然
而当他经过候车室门口放的盛开水的大木桶时竟发现水面上飘着几点油腥,诱人馋涎地放射
出孔雀蓝的幽幽光泽。这既使他懊丧又使他颇费思量:
    哪里来的油腥?哪里来的牡蛎?哪里来的威士忌?……虽然Y市医院的门房,那个一直
穿旧衣裤褂的老头眨巴着烂眼圈告诉你她可能已经结了婚,但你还是要跑去看她。这和多少
年后你在美国西海岸非要挂那次长途电话一样。
    烂眼圈的看门人已经不认识你。可是你以为他不停地眨巴眼是给你某种暗示:他嘴里说
她已经结了婚其实她并没有结婚?你想起几年前“反右”的时候你去找她,她明明在里面而
这老头却说她出去了。老头曾跟你谈过Y市在“老社会”有一道城墙,谈过他怎样在军阀的
枪械所熬火药最后弄坏了眼。而那时你怜悯地想为什么这样一所医院却医不好自己的门房。
    你来到这所医院使你更加想去看她,不管她结了婚没有。台阶上走廊里候诊室中甚至院
里的那几株白杨树下到处弥散着她身上的药香。那几株白杨已脱尽了秋叶,但其他的景色依
旧。晾衣裳的绳子上同样晾着医生的白大褂。它们一件件冻成了冰咯咯作响,仿佛一段往事
正在破裂。
    在劳改队,你曾进过那里的医院。刚从死亡中苏醒你便以为是扑进了她的怀抱。一切都
是因为消毒剂所引起。任何消毒剂都会像大麻一样在你眼前透出一片白色的幻影。你的激动
足以损坏你的神经和心脏。
    于是你想你不能没有她正如你不能没有自己。三年来在你的思念中你只能见到她的背
影。她黑油油的发辫黑得炫目她白衣裳的腰褶白得耀眼。她那两条匀称的小腿曾使你愿意变
成一条狗。在拿着镰刀在水稻田里“夜战”时你以为她正往月亮上走,这样你便被自己的镰
刀砍伤了脚背。专给劳改犯治病的医生说你应该再往上砍,最好是把自己的腿砍断。但你丝
毫不悔是因为当时你正想把她扳过身来再看看她那对大眼睛。但最终她还是穿着她的白衣裳
化进了皑皑的早霜。
    你想过是不是我让人写信告诉她我已经死亡所以才切断了最后的一点心灵上的感应。她
始终用背对着你究竟是吉兆还是凶兆?可是你想象如果我又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转
过脸来并让我用嘴唇去接她簌簌的眼泪。
    你轻飘飘地走到大马路上。黄风像一条忠实的狗,浑身沾满砂土一直追随你的脚步。
    你嗅到草原的气味。那猎猎的黄风原来是被秋草所染黄。
    你嗅到西伯利亚的气味。你听见风中还回荡着贝加尔湖旁流放者深沉的歌。贝加尔湖,
我们的母亲!
    为争取自由和平等,我们来到你身旁……
    你和她曾一同唱过这首歌。
    但那时你们是发泄你们的欢乐。那时任何一首歌曲哪怕是殇歌都能传递你们爱情的倾
诉,你们在歌声中交流彼此的情欲。一同唱歌就是在同一张床上做爱。除了同唱一首歌曲借
此交换灼灼的眼神你们便不知道男女之间还有什么别的方式表示亲爱。“贝加尔湖,我们的
母亲……”而后来你果真到了比贝加尔湖还要严酷的地方。那里比西伯利亚更像西伯利亚!
    街上没有卖食物的摊子,倒有不少给自行车打气的小铺,好似人们完全可以靠气体生
活。全民饥饿的好处就是不但你饿别人也饿并且到处都没有食物的诱惑。你轻飘飘不但因为
你已经获得了自由并且因为你肚子里是空的。刚刚在厕所你没有拉屎是明智的。大肠和食物
的残渣在彼此提供热量。并且,这种交换是在你体内进行的,因而使你好像有双倍的热量走
完从B城车站到B城医院的这一段路。
    后来你曾想过食物并不能使人长大,饥饿却会催人成熟;如果饥饿还不能使人怀疑政
治,那么这个人便是天生的奴隶。但接下来你却看见亿万人狂热地投入“文化大革命”,因
而你对人的成熟几乎丧失了信心。
    清冷的马路,灰扑扑的土屋,没有一片叶子的树,瘦骨嶙嶙的毛驴和骡子凝定得一如墓
前的雕塑……只有天边疾驰的云充满奇异的活力。朝霞居然如此灿烂,天空绚丽得近于荒
谬。当第一线金色的阳光照到你身上你心中立刻像着了火。你忍着喉头发干,你捏紧手中的
汗。你知道这种现象在中医书上叫“虚火上升”,可是虚弱强大得无法克服。
    夜里的梦再一次执拗地在你眼前浮动,你一边走一边想那个梦。但越往深里想便在几个
梦境中陷得越深,最终把几个梦混成一团:你究竟现在是在巴黎的香舍里榭旧金山的日落大
道还是中国北方B市的一条黄尘飞扬的街上?
    回忆想象现实搅在一起便会起剧烈的化学反应。你头痛是因为你的颅骨被炸开了裂缝。
饥饿造成的幻觉如眼前飞舞的金星又如一缕缕七色的阳光你什么也抓不住。
    只有她的影子使你有希望继续往前走。
    这时,风停了。灰黄色的世界一下子在你面前降落。你从来没有来过B市,但你自信不
用问路也能找到她待的地方。宛如在黑暗的旷野中只要你抬头就能看到你的那颗星辰。
    在逃亡的路上你多少次跪在那颗星辰下祈祷上苍。你不相信上帝却需要上帝。这使你多
少年后在斯德哥尔摩的大教堂里能顿悟到人类必定要有宗教情绪。
    但这时你耳边只有歌声。
    一首首俄罗斯民歌的旋律中有她细声细气的嗓音。
    亲爱的手风琴你轻轻地唱,
    让我们来回忆少年的时光……
    她颤抖的嗓音像颤抖的手指胆怯地领着你。你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如两人同过一截独木
桥。她把你领到一片繁花似锦的地方,于是你又听到了:
    春天里的花园花儿开放,
    春天里的姑娘更漂亮……
    你们第一次见面也正是在春天。那不仅是自然界的春天也是全中国的知识分子傻里傻气
地欢呼的“早春天气”。她一身洁白的衣裳和一副洁白的口罩,那宇宙间的白色仿佛专为她
一人所造。只有那一对大眼睛黑得发亮。看到那一对眼睛你就预感到你这一辈子完了。
    她在诊桌后面坐着,你战战兢兢地走到她面前。她温柔的手指解开你的衬衫宛如撕裂了
一个创口。你的胸脯烫得她的手指微微哆嗦,从此你对她的手指永志不忘。
    你看见她的眼睛在你的名字上瞥了一下便像星星突然爆发出亮光。你知道她肯定在哪首
诗的后面见过这三个后来注定要倒霉的字。但你不知道是应该惭愧应该自豪还是应该若无其
事。她捏着听诊器很久都找不到你的心脏。
    后来你曾向她说你和她第一次见面便无所隐讳地袒露了自己的心胸,她腼腆地一笑。
    她的笑总像燕子低低地掠过池塘,一闪即逝以后你便会嗅到雨前的湿润。她的大眼睛经
常含着幽怨。你逐渐发现她黑而亮的瞳仁是两口清凉的深井,除了在古代的仕女图上,你再
也不能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人间找到相同的一对了。
    她曾轻言细语地向你诉说她是个孤儿,怎样被母亲的朋友抚养大。你隐约地猜到她母亲
和那人之间有隐约的爱情。但待她刚从医科学校毕业,“组织上”就发现她的监护人原来是
个“历史反革命”,还没等她报恩他便上了吊。也就是因为她有这一层关系“组织上”才把
她从上海分配到没人愿意来的偏远的大西北。她说“组织上”这三字时充满着恐惧感,这种
恐惧毁了她的一生。她又说她看见他的最后一眼不是他的脸而是他伸在门板外的一双直挺挺
的脚。她喃喃的细语好像发自一个白色的幽灵。当时你绝然想不到几年后你会看到无数双这
样的脚直挺挺地伸在装纳不下尸体的木制的或席编的容器之外,仿佛每一位死者都不愿意走
出这个使他饱受折磨的世界。那时你只是默默地握着她的手,想把同情和力量输入她纤弱窈
窕的胴体。夕照在郊外的杂草地上闪耀,繁密肥大的蒲苇在湖塘里低吟着夏日的诗章。在你
们手挽手趟过一片幽静的墓地时她低声说出她的希望:要你以后“永远不要欺负”她。你一
时还没有明白这是她要将终生托付给你的许诺。你以为她是警告你除了可以握她的手之外,
便不能碰她身上任何别的地方。
    是谁,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教会了你堕落?习惯死亡
    后来你无数次地想过为什么你们总是在墓地相会。当然,Y市小得容不下一处公园是事
实,但为什么她却不选择别的地方?尽管盛夏的墓地也显得异常美丽,野草闲花在腐肉上开
得格外浓艳茂密。夕阳,墓地,断裂的石碑,烧成灰的纸钱和远村的炊烟齐飞……你被打成
“右派”之后,你才明白你们一开始就注定要演出一场悲剧。你别想改变你的命运!这个声
音伴随了你的一生。
    然而还是一首一首俄罗斯民歌。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蒙的远方……
    你慢慢向一条坡路走去。如此灿烂的阳光也不能使饥饿的世界和肮脏的B市生色。纵横
的市街像垂死的老人脸上的皱纹。但你看见那块路牌就像看见了她在指引你。她给你的信你
早已在病号房里烧毁。看着炕洞里无力的火苗,你痛切地感到了你们的无力。可是一切都为
时过晚,只能用那纸灰来祭奠你们已经死亡的幸福。尽管爱情可以在一生中多次重复,但那
墓地中的幸福一生中只能有一次。
    离开她,你才发现她的血灼灼如火。你一直以为她的声音如江南瓦檐下的滴雨,进了劳
改队,你惊异于她倾诉她爱你如澎湃的涛声。她写道:“我觉得我是这样小,你一下子就把
我爱完了,你又是那么大,我爱你总也爱不完。”可是你已经没有大量的眼泪来回报她。自
天而降的河流进了浩瀚的沙漠。你知道你正在向她一步步靠近,每前进一步便向她靠近一
步,但你仍然茫然你这是去干什么。你的一切,理想事业知识,当然包括爱心在内都随着你
死去了一年,为什么你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第一个便去吓唬她?
    可是你管不住自己的脚,那一首首俄罗斯歌曲不断地在召唤你的灵魂。九百里路程你在
火车上爬上爬下颠簸了三天,然而虚弱的只是你的肉体。你想着肉体可以让人撕成碎片而那
纷飞的血肉也一定会乘着劲风往她那里飞。
    在火车上你曾想过你最大的财富便是死亡,你能够一次一次地支付死亡就像签支票一
样。在这方面你比任何人都强。
    原来,在你接到她最后一封信说Y市的医院因为她和你还藕断丝连而调她到B市以后,
你就无时无刻不在这里,在B市。她还说“组织上”调动她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支援
钢铁基地”。她写“组织上”这三个字你也看出她的手在发抖。但她接着又说B市毕竟要比
Y市大些,还有一处公园。
    是的,有一处公园,她这样写道。难道这是她在暗示从此以后你们不用再去墓地?难道
这预示着你们的爱情从此开始会有转机?但是你没有看到公园。坡地越来越陡你以为你是在
向天上爬。你还忙里偷闲地想起好像有个皇帝在这个鬼地方射着一头白鹿。白鹿就倒在山坡
顶上。可是这个浪漫的历史传说只加强了你的食欲。你一口一口地咽着口水想象烤鹿的滋
味。当然最现实的还是她一见到你就做出一顿丰盛的午餐你大口大口地吃她默默地坐在一旁
看着你。
    可是你为什么要写那封信?
    为什么要写那封信?你请那个睡在你旁边的劳改犯写信给她说你死了,还半真半假地说
你是饿死的,好像在责备她寄的邮包不够大不够勤似的。尔后她果真再没有寄邮包也没有写
信来尔后你果真死了。那个替你写信的劳改犯——中国第一流研究马铃薯退化病的专家,因
为偷吃发了芽的马铃薯种子而中毒死在你之后。他是真正死了你还为此感到内疚:他报的不
是你的死讯而是他本人的死讯!你记得他一边写信一边这样说:“你这样做是对的。既然我
们已经没有希望了,也别让外面的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完了!既然你已经死了你还千
里迢迢地历经查出无票的危险历经颠簸之苦跑来干什么?
    尽管你没有真死但你不过是个“漏网”的,正如现在时兴的所谓“漏网右派”、“漏网
反革命”、“漏网坏分子”一样。
    你是一个“漏网的死人”!
    可是歌声不可抗拒。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蒙的远方……
    她在你耳边说她要给你唱最后一次。但那天你却暗自盼望着她早一点走,好让你早一点
享受她带来的鸡蛋和面包。
    多少年后你才能回味出那个场景是多么富有浪漫情调。夏日的柳荫覆盖了淙淙作响的渠
水,蚱蜢在你们身边跳跃。一只绿色的蜻蜓坚定地立在一株摇曳不停的芦草尖上,阳光穿过
它透明的长尾巴。贴着水面而来的微风吹拂着她白色的长裙,仿佛是岸边的一只白天鹅跃跃
欲试地扇动着翅膀。那时她主动地将她纤小的手伸进你已经被劳动磨砺的掌中。虽然你多少
次握过它,但这会儿你却奇怪人类有这样的手:如此冰凉、柔润、光滑。你握着这双手没有
消除距离反而感到她离你越来越远。她说她冒充了是你的未婚妻劳改队长才允许你来接见她
的。她的语气陡然一变,有了从未有过的胆量。
    同时她的大眼睛果敢地在你的脸上寻找她的希望。
    而你却盯着她带来的提包估量那里面装了多少干粮。
    二十五年后当评论家说你是“现实主义作家”时你不禁黯然。有一夜在香港和合中心顶
楼的旋转餐厅一群文友用一种日本方式来测试你的心理素质后,断定你对生活“抱着现实的
态度”竟使你神伤。你望着下面无数的灯光泪水顿时涌上了你的眼眶。只有你知道你的“现
实主义”糟踏了多少美好的东西;你从来掂量不出没有重量的感情的重量。
    醉醒香消,所有过去的事情都不可挽回了!
    但是,以后每次出工收工经过那条渠道下面你都要仰望你们曾经并肩坐过的那一小块土
地。在整个地球上只有那两个屁股大的地方才是你最钟爱的一角。除它之外即使地球全部爆
炸你也在所不惜。每次你都想向那渠坡上爬,而你耳边每次都能听见“政府”厉声地喊“站
住!”和“组织上”拉动枪栓的声音。不久之后,秋草枯黄,蜻蜓死去,除了期待云的变幻
你别无他望。第二个冬天一场大雪终于抹平了那里的最后一点轮廓,你便在那时决定仅仅带
这一段记忆逃亡。
    然而你记住的只剩下了她离你而去的背影。
    她推着那辆为你所熟悉的女式自行车孤独地走在旷野间一条坎坷的小路上。那是彼得堡
与西伯利亚之间流放者常走的符拉基米尔大道。在她前面五十里外的失去了城墙的Y市隐在
夏日迷蒙的氤氲之中。她的身后只有歌声和水又如一条颤动的飘带。你一时看到了她的纤小
无助曾想扑过去将她拥进怀抱,但最后残余的羞涩又拉住你的脚步。你向空中弹了两滴清泪
便急急忙忙解开她带来的提包。
    你一面嚼着面包一面看着她逐渐小了下去。你充实了你的胃却失去了她对你凝眸的目
光。
    这样,她永远只将背对着你了。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蒙的远方……
    你一定要沿着这条小路去寻找。如果失去对她眼睛的记忆你便如同一块从天外偶然掉落
在这个地球上的无生命的陨石。她是你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正如你在奥克兰机场把她的眼
睛当作东西两半球的联系一样。天啊!)这个世界尽管肮脏但有了她的眼睛就有了光彩,使
你还有生活下去的兴趣。你裹着一身风沙投入她的药香,你要向她诉说你后来洞悉了她的眼
睛。习惯死亡十二
    他不能再在旧金山待上哪怕一天,他还没有睁开眼睛便做了这样的决定。随后他呆呆地
坐在床上。阳光偷偷地从窗帘的缝隙中潜入,黄色的地毯上一片秋草的枯黄。
    他忘记了昨天那一场雨究竟是下了没有下,模糊地记得他曾见到一轮变了色的月亮。可
是在夜半分明又有淅沥的雨声渗入他梦与非梦之间的空隙。他觉得满嘴苦涩,和昨天的联系
唯有未醒的宿酲,其余的一切都退到神智之后去了。
    记忆蒙上了一层纱幕,往事恍恍惚惚。
    酒瓶已经空了,世界消退了透明的琥珀色变得如许苍白。
    门上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原来是老的小狗弗雷顿蹲在门口,仍然用昨日那种忧伤的眼光凝视着他。他取下它颈圈
上挂着的一张纸笺。女主人告诉他她去了市场,中午以前回来,早饭已经摆在餐桌上,并问
他昨夜可睡得好。他记起昨日在晚餐时静慧告诉他,就是因为弗雷顿——
    这条老的小狗,她不能去纽约和乔住在一起,弗雷顿不适应美国东海岸的气候,一到纽
约就气喘咳嗽。这样的“夫妻两地分居”的原因才使他真正觉得他现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上。
    在冲澡的时候他忽然又想起逃跑。是不是趁女主人还没有回来干脆直接上机场?他不想
再见任何熟人也无法向女主人解释为什么要把行期提前。他仔细地用浴液擦拭自己每一寸皮
肤近于爱抚。既然已经被可爱的女人抛弃或者说既然已经抛弃了所爱的女人于是只剩他自
己。他蓦地想起他的妻子,她此刻正在地球的另一面睡觉。不知她的梦会不会给她某种暗
示:她的丈夫是如此荒唐。
    但他早已感受到婚姻的不幸是中国所有重大社会问题中的一个;不正常的社会进程造成
了众多命运的不正常。他的不幸在于已丧失了对幸福的感觉;她的不幸在于她不理解曾几次
濒临死亡的男人,不善于用女性的手把他灵魂的碎片一块块贴在家庭的墙壁上;他要的是一
个母亲而她却只能充当一个“同志”,于是他只得四处乱飞去寻找。她给他最大的好处就是
她同志式的冷漠使他在婚外恋时没有内疚感。这样,他一面擦拭着浴液下的皮肤一面觉得他
在这个荒唐的世界尚属正常。他无法拒绝外部世界向他伸过来的各种各样的刺激如同一个不
善于潜泳的人在海底无法躲避章鱼触手的吸盘。既然命运如此摆布他他也只好索性将自己交
给命运。他忠实仅仅是因为没有机会;他不忠实仅仅是拥有机会。
    这样想着他又觉得东西两半球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同,世界完全是一个统一的世界。
    从澡盆里爬出来他不由自主地哼起歌来,他似乎觉得自己又纯洁得有如婴儿。这时他感
到他胸中有爱的冲动犹如恢复疲劳后阳具非要自行勃起一样。一时间他又以为世界绚丽得可
爱他非要爱所有的人不可。
    当他拿起剃须刀时他才停止了哼唱。薄薄的刀片给了他某种警告。停止了哼唱后他方意
识到他刚刚哼唱的仍然是俄罗斯歌曲: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他随着弗雷顿走进餐厅。弗雷顿彬彬有礼地蹲在餐桌旁温柔地望着他。是的,弗雷顿,
你和你的名字一样值得人爱。细心的女主人把煎鸡蛋和报纸一起摆在餐桌上,好似她本人赤
条条地躺在那里。“我从中文报纸上看到了你要来的消息。”是谁说过这样的话?他一面嚼
着土司一面用拇指和中指捏起一份报纸抖开。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如此相似。倘若换一个地名
和人名你会以为这些不过是中国的“马路消息”被印成了铅字:谋杀抢劫偷盗车祸火灾卖
淫……“马路消息”也好铅字也好都在传播爱滋病。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在寻找治病的药
方。
    然而他把眼睛移开报纸却发现窗外加州的天气依然碧蓝透明。几个白人儿童和黑人儿童
在马路边扔飞盘。白孩子白得耀眼黑孩子黑得发亮。飞盘在空中划了一个有弹性的弧形落在
车库门前。他喝了一大口新鲜的橙汁。
    他感觉到了舒畅。悠闲的舒畅像阳光徐徐温暖了他的全身。他甚至感觉得到冰凉的橙汁
从胃囊是怎样一点一点□□地渗进他所有的血管。他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安心地等待静慧犹如
在等待上街的妻子回来。
    一时间他恍惚就是这所美国典型的中产阶级住宅的主人。乔,不过是他儿时的玩伴。四
十年世界并没有多大的长进。人们一次一次地以为他们所处的时代是划时代的是世界起着根
本性变化的时代,但每一次估计都落空。世界根本就没有改变过。白孩子和黑孩子在玩飞
盘。四十年前他和乔在他家坐落在上海法租界的花园里玩弹子。乔是个老流鼻涕的迟钝的孩
子,在家庭教师的辅导下升级考试也很少及格。他对待乔就像白孩子对待黑孩子一样。小客
厅传出哗哗的麻将声,他们在响着蝉鸣的大树下咂冰激凌。那时他们崇拜的是埃洛·弗林和
加利·古柏,那时还没有什么史泰龙没有什么霍斯廷。那时乘自备轿车来打麻将的太太们把
在上海街头等待公共汽车的小市民听到“八路来了”误传为“八路来了”而吓得飞跑当作趣
闻笑得筹码撒了一地。那时他们在“林肯”“克勒斯莱”“奥斯汀”“雪铁龙”之间穿梭游
戏还不明白“八路来了”和“八路来了”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可笑。那时他不吃沙利文的蛋糕
而喜欢吃街上挑着担子叫卖的粉蒸糕。那装满米粉的木模中冲出一股白色的蒸气同时发出鸽
哨似的啸吟。那团米粉浓郁的乡村气息岸然地藐视大上海西方化的繁华,每一次都能唤起他
体内某种神秘的密码或是说预示了他未来的归宿。尔后果然“八路来了”尔后这样的童年整
个如同一桌输赢已见分晓的麻将被稀里哗啦地推倒尔后他和乔不过是被码在不同的牌垛上。
    冰激凌的世界融化了然而麻将还在继续玩。许多年后当他在监狱里写“自我检查”时常
隐隐约约地感到他不过是一枚被输掉的筹码。赌徒跑掉了,筹码却被定罪。
    上一次来美国乔就说过:“如果当时伯父伯母带你全家来美国你会做得比我更好。”
    而他在微醺中斜睨着乔:“我在大陆也做得不错嘛!”他的酒意和傲气都一同涌上了彤
红的面孔。
    是的。如果我们当时举家迁来美国我会比现在的你干得更好。在美国的白手起家打出天
下的并不全是智商很高的中国人,可是在中国大陆被视为敌对阶级的子弟然而后来又成为
“对四化有贡献的知识分子”却个个必须具备异常的秉赋。不然,你活都活不下来。这点你
知道吗?
    然后他开车送他回旅馆,一路无话。小汽车在他们两边如流水般过去。被命运捉弄的感
觉和迷惘都僵在脸上了,以致两人都不敢互相瞧一眼。几天后他便带了金妮来见他。两个男
人中间必须有个女人才能活泼地对话,在性上面两个朋友才能证明彼此相同。这里的餐厅大
客厅小客厅书房呈现出的是一种轻飘的豪华,远逊于四十年代那种极为厚重充实的气派。科
技的发展不过是制造出了许多代用品,假心假肺假胃假肢假生殖器最后连人都能够做假,所
有的摆设当然更能以假乱真,一直到古董和名画。他记得他母亲的旗袍一直是雇上海最高级
的服装师到家里来剪裁缝制的,而现在的时装居然可以批量生产。整个现代世界给他的感觉
是底气不足;西方的富裕使贵族化日益变得庸俗不堪。他在这所大房子里踱来踱去,将两手
操在裤兜里。他寻找不到失去的儿时的感受。保存一段回忆的最好方法便是将它用历史的灰
尘封闭起来。要感知它只能钻到自己的内心当中去。似曾相识却又似是而非的陈设和景物都
会折磨人,你千万别去碰它。
    时代的进步实质上是一步步降格。住了三十多年的窑洞土坯房以后到了美国竟会感到失
望。他发现灰尘外的世界远远没有在黄土埋藏下的记忆辉煌。
    现在活着的人没有一个真正懂得贝多芬,因为他们弹奏的是现代技术制造出来的钢琴。
    静慧回来了。她从底层的车库走上来,提着夹着大包和小包。她带来满身阳光和一缕皮
革和香水的气味。她穿着一身棕色的连衣裙使他想起巧克力蛋糕。她又是一块夹心饼干因为
她外面很甜里面却很苦。“早上好!你昨晚睡得好吗?”他听到她问他忽然觉得她还算漂
亮。她把该放在冰箱里的放到冰箱里该放到橱柜里的放到橱柜里。她的两条小腿同样匀称修
长。她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使他蓦然预感到这次来美国一定会又有什么奇遇,他一面帮她整理
东西一面急切地想要离去。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命运将让他和谁在哪一点相遇?昨夜她失约了,而经验和预
感都告诉他将有另一出好戏开场。他四处乱飞的碎片像柳絮一样总会附着在哪一个女人身
上。他看到自己忙碌着却又漫无目的的手只觉得这件事已为期不远。然而静慧还在兴奋地说
着什么。她问他早晨起来打开电视没有。他说没有。她告诉他昨夜警察已把一个叫什么名字
的杀人狂抓住。这个杀人狂杀人毫无所图,专门半夜袭击孤单的行人或闯入人家里去,杀人
成了他的娱乐或者是聊以打发无所事事的时间。她说警察抓了他很久,还绘出了他的模拟像
到处张贴。“那些天我好怕哟!”她把修长的五指捂在胸前说。他听见她说“好怕”两个字
觉得她的冷清里饱含着期待爱抚的热情。大陆人说“很可怕”“非常怕”而她说“好怕”,
为了这个区别他想吻她一下。但是他却板着面孔告诉她他必须今天飞往纽约。“为什么?你
不是说后天走吗?你看,我刚去买了这么多你们大陆很少吃到的菜。”
    是的,昨天说好的是后天动身但是今天再在这里待上一天便是浪费生命。他看见她惊讶
地转过身来的那一刹那闪现出了十九世纪的优雅,一种在古代花瓶上方能见到的线条。那种
优雅已经被各式各样革命的飓风刮得无影无踪,只偶然会在这个或那个女人身上找到一星半
点残迹。女人是天生的活化石。他喜欢那连衣裙下摆在无风时的自然飘动仿佛水流中的凤尾
藻,那里面涌涨出女人独有的生命韵律。阳光在那韵律上波动;棕色的曲线散发出女性醉人
的芳香。他觉得他又一次被打动了,然而他赶快编了个谎说他跟某某人通了电话,他们相约
好今天一起走。
    他看见她面孔上的失望便想着乔在摧残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一朵花,一种景致,一片
云,常因被人冷落而失去它们存在的意义。他奇怪他刚刚还觉得是俗不可耐的陈设此刻竟无
处不闪烁着灵光。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活力。即使从高昌故址的地下发掘出的千年尸蜡如果是
女性也会引发人的遐想。
    他更奇怪的是在美国和台湾竟有这样恪守东方妇道的妇女。他喷出一口烟弄不清对大陆
的“革命”究竟是应该高呼万岁还是应该惋惜,但随即他便释然了因为他反省到自己。
    从落地长窗望到白色的秋千架静静地伫立在绿茸茸的草坪上。游泳池已经仔细地篷上了
淡蓝色的塑料薄膜,它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夏天?那塑料薄膜的最凹处卧着两片黄叶彼此偎
依着望着苍天。而天依然蓝得透明并且在远处的高楼上闪耀。他没有看到海但能想象到涛声
正在高楼的那一面。
    静慧在为他做午餐。他在她做出的父父的声音中又一下子坠入一种安适的居家气氛。他
的眼睛穿过锃亮的电炉、精致的不锈钢炊具、洁白的壁橱看到了灶膛里微红的火光。那里散
发出野山的清香,那里噼噼啪啪地爆裂出树与草的精灵。那些精灵在灶膛里欢快地飞舞一阵
然后钻出烟囱回到天上。而在灶旁操作的那个女人并不是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用粗糙的手指
绾上散乱在额前的黑发再用袖口擦掉鼻涕;那个女人在黝黑的案板上揉面团再把面团擀开抻
长。随后大铁锅里冒出蒸气如大雾弥漫又如完全出人意料的梦幻。
    他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毛细孔都张开了。
    年年月月,朝朝暮暮,他寻找的就是这种平凡、安定和庸俗。平庸的诱惑远远胜于高尚
和雅致。他靠在餐桌的高背椅上把腿伸在另一把椅子上。他弹弹烟灰告诉她不要忘记放盐。
他指手划脚地说大陆有一句俗话说“鲜不鲜,一把盐”,做菜的技巧就在于盐的运用。她立
即温顺地回眸一笑。他看到了不论是在什么环境中生长的女人全一样妩媚而感到满足。女人
目光一扫会卷起习习的微风。熏风吹暖面颊。
    是的,多么简单、安定和平庸。生活就在大大小小的塑料袋纸袋之间展开,还有纸盒和
罐头。这就是现代家庭幸福的内容。他想到肯定有人终生在追求平凡而最后却极不情愿地成
了不平凡的人,譬如他自己。
    卓越和不平凡全是被环境所逼,完全跟盗窃和杀人相同。
    “来吧,祝你旅途顺利!”他看见这个女人手中的葡萄酒像一杯刚刚从血管里放出的
血。习惯死亡十三
    你喜欢单独坐在飞机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你希望美国的航空业永远这样萧条。一个
金发碧眼的空姐和一个南亚血统的空姐在你旁边的空座上低声地讨论着一次失败的婚姻,而
你散漫的目光正掠过秋天的新大陆。
    你只在内华达的上空才找到一片你所熟悉的景象。你将手掌贴在舷窗上因为你想抚摸那
起伏的黄土。你的眼睛梳理那一条条皱褶宛如你在用脚步丈量它。你知道你每一次抬脚都会
有一□黄沙腾空而起,遗憾的是眼睛不能像脚一样地留下痕迹。而那曾印有你脚迹的黄土此
时正躺在地球另一面的病床上,你知道在那里你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地下传来先人无泪的哭声
和咒骂。这里的黄土在呼唤开发那边的土地在呼吁人们不要再去蹂躏它。你看见这边年轻的
土地你被一阵妒忌所煎熬,你看到那边古老的土地的裂纹仿佛看到了你年轻的心所受的伤。
一时你不禁热泪盈眶。
    “哦,她自己都不知她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两个空姐在吃吃地笑。你饱受了折磨
以后你有时竟会故意折磨自己和故意折磨别人;你从来不对生活抱着过高的期望因为你害怕
失望。但是尽管如此你仍然不断地对未来所发生的事要展开想象。想象的习惯对于你就像嗅
觉对于狗一样。
    昨夜其实你并没有离开旧金山,你真的跑到渔人码头去彷徨。在和静慧分别时你发觉她
突然对你异常生疏和冷淡,于是你预测到了你继续留在她家的危险。四处都是陷阱而你也在
有意无意地给别人设置陷阱。可是反过来说陷阱不也是天堂?你俩在陷阱边缘或说是在天堂
的门前客客气气地互道了“再见”。这一丝声音在透明的空气中颤抖也许真能在以后将你们
联系起来?你明明知道你转身一走那座大房子立刻会被古井青苔的冷风所占有;挥手间一尊
古瓷将碎成一堆陶土的粉末,优雅的风姿化为乌有。但你尽管堕落过一千次你也不愿失去童
年的友谊。未来尚须奋斗而且渺茫,能把握得住的只有对过去的回忆了。你珍惜过去就像别
人珍惜未来的岁月一样。
    当出租车路过那一片绿草茵茵的高尔夫球场,你既感到兴奋又有一丝忧伤。他叫车开到
领事馆。经验早告诉他他会一下子掉进北京那些数不清的机关的窟窿里。他很难相信的是它
和他刚刚离开的那所大房子竟在同一片土地上,坐车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填表登记看护
照。他傲然地说他不是非来不可而是你们领馆工作人员在北京的亲属托他给你们带来了土
产。不行!虽然他在北京宾馆里住着的时候那些女人们唯恐他不答应替她们效劳,可是真到
了这边马上反过来了,他必须低声下气地求告。门房里没有人认为对他应该特殊一些。他不
过是一件公文所不同的是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盖满公章。他一面弯着腰履行各种手续一面惊诧
国家机关的威力。机关的繁文缛节和对繁文缛节的尊重是在血液里活动的遗传病。中国人进
了中国人自己的机关即刻会冷得发抖。那会客室里摆设的假古董炫耀着中华文化,他战栗地
感到虚假比真实更持久、更伟大。他坐在沙发上忐忑不宁不是因为他曾是一个劳改犯一个逃
亡者一个被审查的对象,而是因为没有时差的缓冲就突然从一种生活方式闯入了另一种生活
方式。在两种生活方式中急速地穿行,一般人的心理来不及调整,而他却能立即适应在压抑
下的生活。他觉得这也是一种本领。那立在橱柜里的唐三彩好像正要飞奔下来将他踏在脚下
如同立在它旁边的汉代的“马踏飞燕”。他惴惴地端详着“马踏飞燕”渐渐悟到了中国人自
古以来就想把一切矫健飞腾之物压在自己下面以证明自己伟大。于是他终于心安理得匍匐
着。
    但是出来接待他的领馆人员却很热情。他看那大领衬衫和疲软的领带马上联想到北京的
出国人员服务部。这是自己人,但自己人既可无话不谈又必须十分小心。这个人还很年轻却
没有刮净下巴上的胡茬,说明他还没有养成西方的生活习惯。他看见他没有刮净的下巴不知
怎么突然产生一丝歉意,仿佛是他打扰了人家的正常生活。年轻人感谢他“给我们带来了亲
人的温暖”。听到这种样板戏的语言他不禁一激灵。中国的新文化已经把一切人情纳入了政
治运作的轨道,而他又似乎俨然成了某个官方慰问团的成员。于是他必须要咳嗽一声以表示
庄重。他怎么也弄不清楚人情味是怎样在国家机器里碾磨成政治调味品的。他深感到多年的
劳改生涯使他脱离了时代。这个年轻人不但知道他、读过他的书,并且了解他作品的英译本
在美国出版销售的情况,年轻人开门见山问他拿了多少版税。他摊开手说因为中国没有加入
国际版权公约所以给不给版税全看外国人。年轻人愤愤不平起来,替他计算如果中国加入了
国际版权公约他能得到多少美元。看来年轻人一定是在领馆工作的经济专家。他一听数目的
确可观,同时暗自惭愧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毕竟被改造好了,好得只会“算政治帐不算经济
帐”。原来,只有曾经穷到一无所有的人才会穷大方,因为他把现在得到的每一分钱都当作
是外快,因为他过去所从事的繁重的体力劳动从来没有按价值计算过所以他会以为现在从事
的脑力劳动也不值钱。而不管是过去是现在,不管是体力劳动也好脑力劳动也罢,都从来不
是他的谋生手段,不是他的享受,不是他的需要,而是他命中注定了的劳碌。今天他才知道
他的劳动永远无法体现为价值。他开始茫然这五十年来他究竟靠的是什么来维持生活。
    他木呆呆地望着墙壁上的丝织“万里长城”沮丧地这样审度自己,耳朵却听着年轻人的
雄辩。年轻人扮演他的辩护人的角色,力主他应该去争取版税。他弄不清楚他带的一大包东
西里有哪些是给这位年轻人的,当初真应该为他多带一些。年轻人的怂恿使他怦然心动:牡
蛎、威士忌、缠绵的烛光、小旅馆等等虽然廉价也需付钱……他从那幢充满幻想的房子来到
这幢充满理性的房子心思也不知不觉起了变化:是的,幻想的实现靠的是金钱;一尊古瓷上
优美的线条,温馨的爱情全靠温馨的环境才能烘托出来,而这一切没有钱是办不到的。那
么,我们国家为什么不参加国际版权公约呢?他听见年轻人这样问他。他解释说我们翻译了
大量的西方著作也没付给西方作者版税。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翻译外国作品多而外国翻译我们
的少,如果我们参加了国际版权公约,我们国家马上就会面临一个“文化上的贸易逆差”。
年轻的经济学家恍然大悟。“哦”的一声以后立即坚持我们现在还是不参加国际版权公约为
宜,以避免我们的外汇进一步短缺。年轻人现在又说服他必须暂时牺牲个人利益,“这是为
了国家的需要”。他听了觉得和年轻人刚刚为他的不平而鸣同样有理甚至更有道理,心想我
已经为国家的利益牺牲了大半辈子幸福我当然会索性牺牲到底,这点完全不用你来动员我。
于是他不禁微微一笑。他早就明白在这样的机关里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这样的机关里的每一
个工作人员都会告诉你所失的说到底并不是你应该得到的,并且把你早晨应不应该刷牙你今
天要穿什么样的衣服也和国家利益联系在一起。
    他要告辞但又不忍心破坏了年轻人严肃的热情。他想起他所认识的一位欧洲著名的汉学
家曾非常欣赏现代中国的一个新词叫“做工作”,两个动词重叠在一起意味无穷。这位年轻
人就正在给他“做工作”,他只好唯唯地盯着他表示他愿意把自己当成一件“工作”让他
“做”。
    旁边的空中小姐站了起来。
    那紧紧地裹在制服裙中的天蓝色的屁股才将他的眼睛从舷窗上掉开。刚刚那种对土地的
忧虑和妒忌全是昨日去了领馆所致。每去一次政府机关都会引起一阵忧国忧民的痉挛,从那
里出门的人都会倍加叹息。许多疾病并不是在大街上得到的,恰恰是这个人跑进医院里才被
感染。这常常使他犹豫在躲避与参与之间。飞机在嗡嗡作响。内华达的荒漠已经过去。他要
一杯桔子汁空中小姐却送给他一罐可口可乐。他冲着她的微笑和天蓝色的屁股原谅了她,也
还给她一个微笑。
    在打哈欠中有一个什么东西在他胸口冲撞。他摸摸自己的心脏又找不着冲撞的地方。每
次出国旅行他都以为会将过去的阴影远远地丢在故土,然而所有的往事仍旧像皮肤一样附在
他的身上和他同时腾空而起。
    他无数次地在飞机上凝眸云端。最好是没有什么飞机没有什么乘客没有什么空中小姐只
有他一个游魂在浩渺的天宇飘荡。多少次他也真感觉到是这样。他的肉身会渗出舷窗之外。
也许是肉身腾飞到空中时唤回了对自身之前的记忆?他想起了自己呱呱落地之前的情景:天
风横吹,乱云如箭,他偶然落在一片名叫中国的土地。对于游魂来说只有天堂和地狱的区别
如今却有了国籍以及肉身带来的种种烦扰。这种种烦扰便构成了所谓的经历。经历会永远存
在,哪怕肉身已焚为灰烬。习惯死亡十四
    黑色的海,明亮的灯,像女人的男人和像男人的女人各自将身影投放到新大陆之外。昨
夜,你站在渔人码头向西眺望。那边是你的故乡,但除了泛起白色泡沫的浪涛你什么也看不
见。水泥堤岸上响彻咯咯的笑声和迪斯科的脚步。不用手鼓,这里也有非洲丛林中热烈的节
奏。餐馆里的宴乐随着它门前不停变换色彩的霓虹灯光流溢到大街上,而你只凝视着一艘艘
正在睡觉的船。那一片高耸的桅杆如深秋的树林一般。
    单个地看一根桅杆,你就品味到了一种雄浑的孤独。
    一根降下帆的桅杆比吃饱了风的帆能告诉你更多的险恶。每一根桅杆你都不忍心仔细推
敲下去;船在睡觉比船在航行更令你惊心动魄。
    你没有去吃牡蛎。与其说是她没有来机场接你,还不如说是领事馆那位年轻人“做工
作”打破了你的美梦。只要走出国门,你经常会感到作为一个中国人的窘迫:中国人富有的
是梦想拮据的是钱袋。你望着那一家家濒临海边的餐馆,那里灯火通明因而使黑色的海也燃
烧起来。那里每一家餐馆都能容纳你的梦。不用多么大,一个小小的双人座就够你们缱绻一
番。在那里咀嚼任何食物都毫不费劲,一切都是为了人的感官享受所设,连最艰深的古典音
乐也被现代的轻音乐演奏家诠释过了,即使聋人听了也会手舞足蹈。你忽然想到,被众多学
者所纷纷解析的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其实并不能从理性活动中得出结果,那必须纯然用感觉
方能洞悉其中的微妙。而瞬息即逝的感觉一旦僵化在纸上便毫无意义,所以世界上并没有学
问可言。这时新大陆西岸湿润的夜风裹着一团团电子乐器中磨擦出来的火花炙热了你的面
颊,你从这电子的节奏中听到了秋天金色的庄稼你以为土地又在召唤你去收割,这样的感觉
你怎能用语言去表达?
    蓦地你以为自己不过是一根落了帆的桅杆。
    让时光倒退到什么时候重新开始?一九五六年?抑或是……尽管你不过是一个天外的游
魂只偶然坠落在一块名叫中国的土地上,然而这个奇异的国度在你的肉身上盖上了它黄色的
印记以后,你便怎么也刷剥不掉。在这个国度里奇异的经历不但使你遍体鳞伤,并且使你灵
魂本身也裂开了一条条缝隙,待肉身被焚为灰烬灵魂甚至将被微风吹成碎片。
    所以你必须要在现世得到安慰以弥合你灵魂的创口。
    贝加尔湖,我们的母亲,
    为争取自由和平等,我们来到你身边……
    过去你把眼睛朝向现在而现在你把眼睛朝向过去。你害怕这是人已垂暮的表征。但你毕
竟还有幻想,你不只一次地幻想过这个奇异的国家应该倒退到什么时光重新开始才能在现在
和其他国家齐头并进。
    你等不及了,你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让希望的目光注视未来了。只有时光回溯到过去的某
一点从那一点起步直到今天你才算活了一个完整的人生,你的灵魂才会得到安宁,天风也不
能将它吹散。如果倒退回去若干年,中国人便成了先知,先知当然是不会犯错误的。因为你
亲自经历过这个国家的一段历史,你常为这个国家的人在最佳历史时机却畏缩不前,而热衷
于自己摧残自己扼腕叹息。天空一如白天那么晴朗。你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星星在西方闪
烁。越在天尽头的星星越明亮。今夜你在此凭栏远眺,不论宇宙是多么浩瀚,你在哪里站着
哪里便是宇宙的中心。如果你不理会周遭的景物只仰望苍天,那么在这个地球上就没有不同
的地方了。可是这时一个卖花姑娘捧着一抱红花试探地向你走来。你看见她分明是一张东方
的面孔。她像谁,像她还是像她?……在白种人黑种人当中的任何一个黄种女人都会使你产
生错觉。但是你高兴将错就错。你不知她怀中是什么花朵,只看到她苍白的两颊一时以为那
姑娘捧的是她的鲜血。
    你暗自下决心非要照顾卖花姑娘一次不可。纵令你囊箧羞涩也要请她去吃牡蛎还有威士
忌。你续接上你的幻想她生出一个新的梦。你面向她掏出一支烟来点着。你期待她来到你面
前恐怕比她期待将手中的花都卖出去还要强烈。
    你想起两根落了帆的桅杆靠在一起也会互相倾诉。
    然而她来到你面前向你瞥了一眼便踅身离去。你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你的伶仃和你的落
寞。即使你走到世界尽头也找不到人能理解你。你懊悔把眼睛从天上转到人间。
    但毕竟有一点什么情景触动了你:那就是姑娘踅回身去以后的背影,黑色的长裙随着她
臀部的旋转而摆动。裙褶上一闪即逝的曲线美妙无比,灿烂的黑色压住了姑娘的苍白。她怀
里的红花伸在她胳膊之外,频频地向你留恋地点头。
    在这个喧闹的世界并没有人注意你,只有无言而又善解人意的花朵。你也无趣地转向海
洋。这时你想说“我爱你”却不知向谁去说。风平浪静,涛声舒扬,你心中回响着凄婉的旋
律。你莫名地要掉泪,为你也为同你一样不被理解的人。
    这一生你只能留住一个背影,你这样想。
    可是,世界上万事万物的确也只能看它的背影,月亮亘古以来就向人告诫了这个道理并
且还要告诫下去。幻灭不是世界欺骗了你而是你自己死命追求到手的东西,你将双手伸向栏
外,立即怀抱了一团咸味有如女人的眼泪。你把寻欢作乐的人们撇在身后而人们依旧寻欢作
乐;你不断地为你偶然坠落到的那个国度担心而那个国度依然不断地要你担心。今夕何夕,
此时此刻,迎面吹来异国的海风,你蓦地体会到你在这个世界上纯然是多余。
    你将手伸进口袋摸到钱夹,不用再数你也知道那里有多少现钞。这和你多少年前在B市
火车站里的情景相同。但你这时想的是不妨叫辆出租车去“中国城”,那里有足够的酒吧让
你买醉。那时你只要得到一块馒头就心满意足,而这时你却要世界容纳你整个国家。人的贪
婪达到如此地步!
    那时你只想去看一看她的眼睛,而这时你已经悟到了所有女人的眼睛和你的眼睛最终都
会紧紧地关闭,于是你只想和女人做爱。只有做爱是真实的。成熟其实是人生最可怕的境
界。你于是又想从酒吧出来以后选一家按摩院再选一个泰国或台湾的山地姑娘。要么跟你熟
悉的女人做爱,要么和完全陌生的女人做爱。你已经没有兴趣和女人一同经过从陌生到熟悉
的全过程。是谁曾经说过你是悲剧的性格而这种性格从来不拒绝现世的享乐?你的心头一
紧,你以为你的一生都是被你的性格所害,这时你立即感觉到了南国姑娘肉体的弹性。那种
感觉使你舔了舔嘴唇。是的,她在那里做爱你在这里做爱而苍天在上俯视着你们至多不过冷
笑一声。
    醉死在异国的街头也可说是个潇洒的归宿,何况那片土地虽然只有巴掌大但也叫做“中
国”那里家家门口都供着中国的土地神。想到死,你的面颊又贴在潮湿的土地上。整个肉身
只剩下和土地黏在一起的半边脸。那种凉□□的舒泰曾使你想就此睡倒永远也不起来。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你曾经这样死过。
    “完了!”这个从心里发出的词敲击得你浑身发抖。
    你踅转身回去却不知道应该回到哪里。你随着你的脚穿过斑驳杂色的街道。右面有一串
雪亮的车灯像傻子似的盯着你。在你跨过了斑马线时你听到身后猛地闹腾起来,你方知你的
踟蹰耽误了别人的行程。
    街的拐角站着一个弹吉他的流浪汉。你掏出出租车司机找给你的硬币投进他面前的帽
子。你听到“叮当”一响才忽地感到一种和流浪汉同样的快慰。你喜欢施舍一点小钱,从你
住的城市施舍到北京再到纽约芝加哥哥本哈根巴黎直到今天在三藩市。你喜欢施舍绝不是出
于你的善心,而是你想一次一次地证明你的命运已经转变。
    “为了艺术,先生……”流浪汉喃喃地向你叙述他的命运。
    是的。为了艺术!为了艺术我过去也曾沦落到你这般地步!绿色的灯光照着流浪汉半边
长着胡子的脸。吉他的弦拨弄出悦耳的凄凉,大海泼出的飞沫弹在夜的玻璃上。但你过去连
一把吉他都没有。所以,你听着琴音你又感到过去的一切并不可信。不!你绝没有经历过这
样的命运。
    当你走到山坡上你回首一望,才知渔人码头正在最热闹的时光。你想再去热闹一番却又
想起你的箱子和护照还存在领事馆。你苦笑了一下因为你发现了现在不是行李护照追随人而
是人一定要去追随行李和护照。
    身份证明比被证明的人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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