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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飞了,真的起飞了。
  她的座位号码是4OB,正处于飞机翅膀的后侧,可以清楚地看到巨大的机翼使渡音747腾空而起的细微动作。她看得非常入神,像小孩子在看卡通片中的“唐老鸭”。
  她从未坐过飞机。儿时的她只见过天上飞的飞机。那时她想,它一定是巨大的,速度是极快的,不然飞得那么高,离地那么远,怎么会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可今天,她真没想到,自己就在这东西的肚子里,而且要长途飞行。奇怪的是坐在飞机肚子里,所听到的声音,绝没有在地面上听到的那祥巨大,那样恐怖。她的座位,在一排三个座位的正中间,她往前探着身子,向左侧歪着头,透进那长圆的小窗口,才能仔细观察到那巨大机翼在飞行时的变化。
  靠窗坐的是位男同胞,也在争着看窗外。他凭借有利地形,把那沾着头皮屑的肥大的后脑勺甩给了她,她得左古摇晃地调整自己的视线,方可看到窗外。这一切,对她都是新鲜的。
  “该死的脑袋瓜子。”她暗自骂了一声。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内心恐慌,夹着一种说不出的新奇,就像小孩子第一次去游乐园乘云霄飞车,新奇、胆怯、刺激、好玩。
  她闭上双跟,享受着飞机腾空时的滋味儿。
  24年来,她是第一次离开地面,而且飞得这么快.又这么高。
  24年来,她的双脚,除了小时候跳橡皮筋儿,或者跳绳时,瞬间离开过地面,她一直是脚穿着鞋,鞋蹭着地,扎扎实实地在地面上,在北京这块土地上生活了24年。
  她双眼还是紧闭着,那看上去还狠细致的嘴角,微微地翘起来。
  她是在微笑,可看上去比狂声大笑更感人。
  她是在狂笑,只是没有出声,却也真是出自肺腑。她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十亿人中能有多少人飞得这么高、这么远啊?
  美国,美国,那是什么地方,是人人都能去的吗?
  不错,那是人人都想去的地方。打她一记事,就有人偷偷地向她诉说过这种愿望。可活了24年,她除了看过有限的几部“好来坞”影片外,就再也不知道什么叫美国了。至于报纸上写的美国,她不想去看,更不想去研究,因为所有亲近她的朋友都会对她说;“谁信哪?
  美国一定是不错的,她这样想过;不然,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心向往之。
  飞帆继续加速、爬高。座位几乎变成了45度角儿。
  她突然觉得,耳朵眼儿里疼痛难忍,像是谁用钢针狠命地往里刺了几下。
  她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巴,想减轻一下对鼓膜的压力。可是不起作用,两个耳朵眼儿,像是灌进了蜡液,索性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的头沉甸甸地放在了椅子背上,整个身体像是和椅子长在了一起。
  这感觉就像有人往后拉她,往下掀她盖不多。她极力想挣脱这种力量,可是办不到,使不上劲。
  这感觉使地突然想起16岁那年,去内蒙乒团。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会记起那些旧事,命运的巨大反差,更使她觉得,这时候想起旧事,是那么不可思议。
  她还记得那天,那个只有阴霾而缺少阳光的一天。
  早上,爸爸帮她打好了行李,妈妈不知又在她的军用背包里塞了些什么。
  “爸,妈,我走了。”她低着头说。是的,那时她只能选择走。
  “嗯……”爸眼圈儿红着应了一声。她知道,爸不敢说什么,他正在受审查。
  她转身正想打开单元门,妈忍不住了,“哇”地哭出声来,从后边抱住了她。
  80多岁的姥姥,己瘫在床上,叫她的名字。她转身进了里屋,刚坐在床上,姥姥就揪住了她的袖子,晃动着,泣不成声。
  此时,妈妈的哭声,姥姥的抽泣声,加上嗡嗡的耳鸣,充斥在整个耳朵呈,牵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飞机似乎已爬到了预定的高度,椅子的角度也逐渐恢复了正常。,。
  她的嘴角往上翘,又慢慢拉平,现在一个劲儿地往下撇。
  她哭了,双肩在颤。
  地球的引力太大。不,大概是北京这块地方太特别吧。它的引力一定比地球其他的地方大,它不仅吸住你的身体,拉下你的嘴角,甚至,可以把你的眼泪也吸出来。
  她没想再次望一望窗外,再看一眼北京。其实,她就是真的再想看,也看不见了。飞机己穿过了厚厚的云层,飞上了万米高空。
  脚下一片白茫茫,北京城己被那一卷一卷的白云吞没了。
  再见了,北京城。
  再见了,北京人。
  再见了,妈妈。
  45度角的椅子,巳完全恢复到正常水平。
  “啪”的一声,鼓膜像是被人捅开,一阵唏哩哗啦的声音,传进了刚被捅开的耳朵里。她睁开眼瞎,向左看扫了一下。
  人们正在各自解着安全带。
  扩音器里,传来了女乘务员的那种程式化的甜腻腻的声音。
  “各位旅客,早上好,欢迎您乘坐982航班。现在我们开始供应早餐,请大家把座位前的小桌放平,我们就要开始服务了。谢谢各位合作。
  她没有立即放下小桌子。
  她顾不上了,她双手正在忙着,忙着截住、挡住从眼睛里涌出来的泪水。
  一只手从左边伸了过来,递迸来一条手帕,虽然那手长得又粗、又大、又难看,可那手帕是白白的、崭新的。
  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抬头看一跟这递手帕的人,她夺过手帕就捂住了双跟。
  她听到了一种狠怪的声音,这声音就在左侧,由于离得近,这声音似乎盖过了飞机低沉的嗡嗡声。
  她抬头向窗目望去。她发现,那个沾着头皮屑的后脑勺,在不停地颤抖,未经整理的乱乱的头发毫无规律地哆嗦着。
  她明白了,手帕是他递过来的,看来他哭得比她还伤心她用手指尖儿,捅了捅那人的后背,想把手帕还给他。
  ,那个沾着头皮屑的犬脑袋,立即转过脸来,哇!吓了她一跳。
  好丑的一张脸。这人怎么长成这祥,太惨点儿了吧!手帕还给了他。泪水竞无节制地在他那张丑脸上流满。
  早餐端上来了。
  她接过来一杯牛奶,喝了一大口,好甜哪!
  奶,不管是牛奶、羊奶、马奶、人奶,只要是奶,它就是甜的,香的。它会使你联想到母亲,联想到生命,联想到滋润你的家乡故土。
  她一口气儿唱完了,真舒服.可地突然不禁生出一丝伤感。她就要“断奶”了,眼眶又有些发湿,嘴角又开始往下撇。
  她讨厌自己这种莫名奇妙的感觉,就赶快撕了一块面包,塞到嘴里,可咽不下去,味同嚼蜡。
  她重重地用手揉了一下那又开始潮湿的眼睛。
  “你……你……你多……多吃……吃一点儿,路……路很长……”怎么,他还是个结巴。
  她摇了摇头,抬起了发红发肿的眼皮,露出了感谢的微笑。
  “我叫村上一夫,日本车旅公司驻京经理。”坐在右边的日本人,双手递给她一张名片,井深鞠一躬:“请多关照。”
  “嗯……我叫常铁花。”她有些羞涩。
  “常铁花……”村上重复了一下她的名字,费力地模仿着。
  特别是把第三声的铁字念成了第一声,听起来很别扭。
  “常是非常的常,铁是钢铁的铁,花,就是荣莉花、壮丹花的花。’她向村上解释。
  “噢?这名字,狠有趣,有趣。钢铁是冷的,不美的,花是暖的,美的。用钢铁做的花一定不同一般,一定更美,一定价值狠高。”村上的发音,铁花听着不太顺耳。名儿是妈起的,生她那年夏天正是院子里铁树开花的时候.从没有一个人把她的名字与价值连在一起比较过。日本人真是经济动物。
  “我……我……我叫王……王一来,王是三……三横一……一竖王,一……一是一二……二三的一,来……来就是……”那个带头皮屑的人也凑过来介绍。只见大丑(铁花在心里这样称呼他)举起古手,在空中挥了挥,试图以此来消除他语言上的障碍。
  她实在是不愿意王一来插话进来,因为他与右边这位日本人比起来,怎么说呢?真差劲!
  “常小姐,你去哪里?”日本人这个句子造得还行。
  “美国。”
  “读书?”
  “嗯。”
  “哪个城市?”
  “纽约。”
  “哟!”大丑大声地叫了一声。
  “我……我也……也去……去纽……纽约……读……读书。”
  “真的!”她露出甜极了的笑容。她笑得朴实大方,清白的牙齿,整齐地排在两片红润润的双唇中间。
  “太巧了,这样咱们路上可以有个照应了。”她说。
  一阵交谈过后,又陷入了平静。
  也许是长途飞行的缘故,铁花任凭思绪飞驰。她想过去,想往事,想现在,想未来。她不知道飞机上所有的人是不是都像她这样胡思乱愿。也许都这样吧。
  本来嘛,一个人的手脚,被捆在不到一平方米的地方,身体又只能保持着一种姿势坐着,20几个钟头够熬的。
  这时,唯一能大显身手的是大脑,思维是不受空间限制的。平时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啦,几百辈子以前的事啦,会突然一个个从大脑的沟回里跳出来。
  铁花也想起了一位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一黄自强,中学时的同班同学,他们一起去了内蒙兵团。

           ※        ※         ※

  冬天,冷得不能再冷的一个冬天。
  一天晚上,她在火坑上睡得正香。
  “铁花,铁花。”有人在窗外轻声叫她。
  迷迷瞪瞪地,她睁开了眼睛。
  “铁花,铁花。”
  她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是谁。
  “铁花!”叫声越来越高。
  她立刻坐起身来,披上了军棉袄。
  那叫声还未停。
  她轻手轻脚朝门口走去……
  轻轻地,门打开了一道缝,那零下四十几度的北国寒流立即袭了进来,她眯起了双跟。
  “铁花。”
  “唉。”她应了一声,冷风迎面吹进了她的口腔,她打了一个寒颤。
  那人听到了应声,立刻从窗口跳到了门边。
  “你出来一会儿行吗?”
  “太晚了。”
  “我有事跟你说。”
  “赶明儿的。”
  “那……那你看过我的信了吗?”
  “你胆子真大。”
  “……”又一股夹着雪花的寒风吹了进来,她把军棉袄的领子往前拽了拽。
  “太冷了,快回去吧。”她催他。
  “你怎么想的嘛?”
  “明天再说。”
  “你不说,我不走。”
  “我……我也喜欢你。”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这么大的勇气。
  “铁花,铁花。”声音显得急切,“明天收了工,在场院西边的牛棚里,你等我。”她匆匆地与他定好约会。那人走了,他就是黄自强,一个看上去还算帅气的小伙子。
  她钻回被窝里,久久不能入睡。l7岁少女孤寂的心,第一次被异性煽开了爱的心扉。
  火炕拷得她翻来覆去。
  她伸出手,从军棉袄的上衣口袋里又摸出了那封信。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了手电筒,又把被子往上拉过了头顶。
  在潮的、热的、有股怪味儿的被窝里,她打开了手电,把那封火一样的信,又看了一遍。

  亲爱的铁龙,
  我爱你。
  在冰天雪地的北国,
  我找到了热,那就走你,
  在一片白色的世界,
  我看到了希望,那就是你。
  在茫茫无际的林海,
  我找到了方向,那就是你,
  铁花,
  你那轻盈动人的脚步,巳踏入了我的心房。
  为了你,我可以不吃,不喝,不睡。
  是啊,吃、喝、睡,算得了什么?
  只有爱才最珍贵。
  为了你,我可以干出任何事,
  任何事干完了都不后悔。
  来!让我拉着你的手
  走出过冰天雪地。
  来!让我挽住你的腰际,
  让我们一起走吧,
  哪怕是大地的尽头。

  这封信下署的是真名实姓一黄自强。

  那时的她太纯情。她被打动了,一封没有高妙文采的信,或者说诗,带给她的却是从未体验过的震撼。她浑身出了一层层粘乎乎的汗,是由于火炕的热度,还是信中的激情,她无心去分析,反正她一夜没睡。冲着那干打垒的土坏房,冲着房顶上露出来的一条条木椽子,她睁着眼睛,想了一整夜。
  在那革命洪流四溢的年代里,被派到边陲的这些少男少女们,不管环境多么险恶,物资多么贫乏,都挡不住青春的诱惑。在那寂寞、寒冷、无祭的日子里,即使让他们一天干上十几个钟头的活儿,他们还是剩下了大量的能和热,青春就会在寂寞难耐中骚动起来。不到两年时间,整个乒团,彩事不断,情书满天,就连老老实实、政治挂帅的兵团领导,也被卷进来了。
  说来也怪,常铁花一直没能卷进去。按她那出众的长相儿,在兵团的女知青里,该属一流,就凭她那1.68米的个子,往那儿一站,也是鹤立鸡群。
  可她一直没得到任何异性的青睐。是她高傲,严肃,不给人以机会?不对!她何尝不想有异性的安慰?可是,一直到这股洪流的尾声,她才第一次收到了黄自强的这封情书。
  第二天收工后,她趁人们回宿舍洗脸,去伙房打饭的空当儿,来到了牛棚。
  黄自强巳先在那里等候她了。“吱呀”一声,她推开了木门,心跳的速度顿时加快快了几倍。
  黄自强显然相当激动。他抢上前去,拉住她的手;“铁花!”他呼唤着,眼里闪着激动惊喜的光芒。
  “来,这边暖和!”她随他走进了牛棚的角落。
  两只老牛横卧在阜垛里,圆圆的大眼,瞧了他俩一跟,若无其事,似乎己司空见惯了。
  为了避寒,他俩一同挤到一只老牛的身边,老牛“哞——”了一声,移动了一下身体,像是为他俩腾地方。,牛肚子成了天然沙发,温暖、柔软。他俩半躺了下来,老牛的体温,透过冰冷的军棉袄,传到他俩的身上,驱散了北国的寒意。
  “信,你看了吗广黄自强又一次问。
  她点了点头。
  “那……那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她又点了一下头。
  黄自强抓起铁花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脸上。
  铁花没有反对的袁示,她长出了一口气。
  黄自强猛一翻身,抱住了铁花,虽然隔着厚厚的军棉袄,仍感到她的胸是高高的,柔软而坚挺。他一只腿搭在了铁花的身上,显得很亢奋。、她没有躲闪,意识到那张脸离她非常近。
  他捉住铁花那发颤的双唇,然后重重地吻。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两腿发软,要不是倚在老牛身上,她一定是支不住的。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异性亲吻,那是甜的、香的。
  她不由自主地用双臂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尽情地享受这初吻的新奇。
  不能自制的黄自强,喘着粗气,解开了她军棉裤的皮带。
  “不!”她如大梦初醒,一把推开了他。'老牛被惊动了,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突出来的大黑眼球,直盯着他和地。
  地翻身坐了起来,瞪了黄自强一眼。
  .“铁花,真的,我真爱你。”
  她,推开门跑了。
  她跑得很快,像只刚会飞出窝的小山雀又象一只初春看到嫩草的小鹿,蹦蹦跳跳、跌跌撞撞。
  打井、挖渠,准备春灌,占去了整整一个冬天,镐头、钢锹,在封冻的地皮上啃了整整五个月。
  灰头土脸的姑娘们,收了工总忘不了拿起小镜子照照。
  火炕烧得贼热,土坯房里像是夏天。
  烧锅开水,洗个澡,擦擦身子去去霉气。
  姑娘们脱了个净光,干打垒成了女澡堂。
  性格开朗的丫头们,嘻嘻哈哈穷找乐子。
  光溜溜地钻进了被窝,长了老茧的小手,抚摸着自己的胴体,个个发出了长吁短叹。
  火坑烤着这些豆蔻年华般的生命。
  小伙子们拿完了虱子,挤着脸上的青春痘儿.又展开了无聊的竞赛。
  ……
  ……
  无聊,寂寞,苦闷。
  终于,漫长的冬天过去了。
  春天到了。满山遍野盛开着野杜鹃,紫、粉、白、红,清逸洒脱。嫩绿的小草,从地表伸出了头,春风一吹,铺满大地。
  羊群里,牛群里,时不时传来寻偶的鸣叫。
  骠悍的种马,以一当十,威风凛凛,冲锋陷阵。
  就连嫩草中的小爬虫,也四处乱窜。
  铁花躺在柔软如毯的阜地上,仰望着高高的蓝天,嘴里嚼着一根嫩草,品尝着醉人的草香。她问平躺在身边的黄自强;“那天你为什么敢?”
  “不知道,反正他们说,我白追,白搭,你太美,不可能。”
  “你们男的不是最爱追美的吗?”
  “也不,太美,美过了就不追了。”
  “为什么?”
  他们都说你太庄严……不对,是庄重,也不对,是端庄什么的,反正说是白费劲儿,不如找省事的。
  “我不省事儿?”
  “不省事.几个月了,我碰着你了吗?”
  “你还要怎么碰?”
  “我指的是那事儿。”
  “去!没那么容易。”
  “你瞧,不省事吧。”
  一阵春风吹来,黄自强翻了个身,趴在草地上,看着她。
  她那长长的秀发摊在草地上,像泼在绿色画布上的墨,没有规律。
  捂了一冬天的脸,有些白净,北国的坚硬春风,又给她的双颊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她真是太美了。唇线以上,侧面望上去,竞有一层浓浓的绒毛,增添了她青春的娇艳。
  黄自强看得出了神。他能体会到,大自然和铁花加在一起,会叫人发疯的。
  铁花也翻了个身,盯住黄自强的双眼,神秘地问:“跟别人呢?有那事吗?”她不觉红了脸。
  他犹豫了一下说:“嗯……没有,没有过。”
  “再说?”
  “有,有一个。”
  “骗我!”
  “好像两个吧。”
  “不信!”
  “三个。”
  “嗯!?”
  “向毛主席保证,就四个。”说完,看着铁花严厉的眼神,就马上说;“那……那些,那些都是玩儿玩儿,不是真的。其实也没那么多,我……我怕你生气,才……才……”铁花咯咯咯地大笑着,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儿。
  黄自强趴在原处没动。
  她又从地上拔出了一根草叶,放到了嘴里,轻轻地嚼着。
  傍晚,大地安静极了。赤红的太阳挂在草原的尽头,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羊叫。
  “你过来。”
  他爬到她的身边,“傻!”她说着,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黄自强。黄自强呆了,瞬即又猛然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棉裤、棉袄早换成了单薄的军装,他迅速地解开了自己的军裤,叉哆哆嗦嗦解开了铁花的军裤。、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铁花没有去阻挡。
  “疼!”她痛苦地叫了一声。
  黄自强立即停止了动作,脆在草地上。
  她也一下子坐了起来.低着头,那一头长发撒在她的肩上,被风吹得飘来摆去。“我说什么来着,不行。”黄自强又急,又后侮。
  她拉住他的手,让他坐下来,头依在他的肩上。
  他像犯了错的孩子,再也不敢乱动。
  她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上,又说了声“傻!”

           ※        ※         ※

  飞机一阵猛烈地颤抖,惊醒了她,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把她从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拉回到渡音747的座舱里。
  噢!这一切早己离她远去,像一个飘忽的梦。
  她揉了揉眼睛,看见日本人在不停地写东西。
  她感到左肩非常酸疼,想换个姿势,可试了几下,都抬不起身来。
  她扭头往左一看,嗨,万没想到,大丑那肥大的脑袋,毫无保留地搭在了她的肩上。
  “真恶心。”她皱起了双眉。
  她很想捅醒他,可一看他睡得那么熟j阝么安稳,又有些不忍心,只是那肥重的头使她难以支撑,膀子被压得生疼。
  正在她没主意的时候,枫舱里的扩音器响了,“各位旅客请注意……”她想,这回有救了。
  “……再过15分钟,我们将准时抵达日本东京成田机场,在这里,我们停留一个小时。继续飞往纽约的旅客,请拿好您的随身行李,准备好您的护照、登帆牌和各种证件,不要廷误,谢谢合作。”
  大丑还在打呼,扩音器的声音并没有惊醒他。
  下降的飞机,又是一阵颠簸,她借着颠簸的惯力,夸大了自已身体被震的动作,特别强调了左肩,用力地拱了他一下。
  大丑这才迷迷瞪瞪地醒了,他眨了眨双眼,嘴和鼻子同时“阿——”了几声。
  村上显得很兴奋,忙着收拾他的文件箱。
  大丑把头又歪向窗口,似乎他对飞机的翅膀有特殊的感情。
  着陆了。
  旅客们安静地鱼贯而行,走出了机舱,一条不知多长的传送带又把他们载到了转机大厅。
  村上深鞠一躬,说了声“撒尤那拉。”
  铁花站在指示牌前,端详着上面写的字,不知所云。
  “走……走……走这……这边。”大丑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身后。
  她不敢太相信大丑的判断,她怀疑他的方向感的可靠性。
  “没……没……没错儿。”
  她没转身,仍旧仔细研究着字牌中的几个汉字。
  “小……小……小常,你……你看,Connecting flight to New York is thisWay。”(继续飞往纽约的旅客请走这边。)
  跟闹鬼了似的;她听到大丑说了句流畅的英文。接着她又否定了自己,他是个结巴。
  “Connecting flight to New York is this Way。”又是那句流畅的英文。
  她立即转回头来。
  “是你说的吗?”她问大丑。
  “没……没……没错儿,跟……跟……跟我……我来。”
  起初她仍然怀疑自己的耳朵,可看了看周围,这才确定是他说的。
  她跟着大丑指的方向走了,边走边想;“这人怪,怪事,怪人”走出去没多远,前面指示牌上写着大大的两个汉字——
  “出港”“错了不是。”她停住了脚步,后悔跟着他来。
  “走……走吧,你……你看牌……牌子下……下面的……
  英……英文Connecting Flight To New York(继续飞往纽约)
  Flight NO.(航班号)18OO.Departure Gate(登机口)No.36。”
  她睁大了眼睛听着大丑这一大串英语,她觉得他说英文时像换了个人,好像这声音根本不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大丑的英文引起了她的好感.并增加了对他的几分信赖。
  她跟着他向36号登机口走去。
  旅客们己排起了长队,一个接着一个过关、登机。
  “真够烦的。”等过了关,她嘟囔着说。
  “出……出……出国嘛。”大丑安慰她。
  进了机舱,找到了座位,才松了口气。日本国就算来过了,跟逛了一趟闹哄哄的王府井没什么两祥.什么异国的风情,现代化的国度.什么感觉也没留下。
  日本人走了,右边的空位子换上来一位美国人,秃顶,大胡子,屁股正好能塞进座位,肚子象个大麻袋,沉甸甸地扔在腿上。还没坐稳,就向铁花伸过来那带毛的手;“Hello.Myname is John.Nice to see you(你好,我叫约翰,看到你很高兴。)
  说完,他嗓子里发出了呼噜呼噜声,像个风箱。
  :她笑了一下,转过脸望着大丑,像是求救。
  “别……别……别理……理他,你……你一搭……搭茬儿,他……他该……没完了。”
  可出于礼貌,她还是转过脸,向这位胖美国人回敬了微笑。
  “Oh ,you are so beautiful,Inever met such a pretty girl as you in mylife。”(你长得真美,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胖美国人惊讶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她笑着摇了摇头,想表示不懂英语。
  “他……他……他说你……你美,这……这……这辈……
  辈子……从……从来没……没见……见过。”大丑译给她听。
  “神经。”她冲大丑小声嘀咕了一句。
  “倒……倒也不……不是,美……美国人……说……说话直。实……实……实话,是……是美。”
  “俩神经。”她暗自说。
  飞机己滑进了跑道,又起飞了。
  她感到从这里起飞,跟从北京起飞不太一样,她没觉得有人往下拉她,拽她,椅子与身体的关系也绝没那么紧.她似乎认为,地球对这儿的引力不够大。
  大丑伸了个懒腰,又要准备入睡。
  出于好奇,她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外交部的?”
  “我?外……外……外交……交官?”
  “那你怎么会说英文?”
  “自……自……自学的。”
  “自学的?”她不信。因为她曾试着学过三四次,可就是掌握不住这“洋话”的规律,一赌气不学了。
  “我不信,自学的不可能说得这么好。”
  “比……比我好……好的多……多着呢!”
  “可你说中……”话到一半,她不好意思再问了。
  “先……先……先天的。”大丑对自己的缺陷,似乎相当敏感,也毫不掩饰。
  “可你说的英……”“后……后……后天……天的。这……这东……东西不……不难。玩儿……玩儿命练,别……别怕丑,就……就行。”
  “Whore are you going?”(你去哪儿?)美国人永远是不甘寂寞。
  “To New York。”(纽约。)大丑回答。
  “Is this your firSt time?”(是第一次吗?)
  “Yes。”(是的)
  “Do you know anything about New York?”(你了解纽约吗?)
  .18。
  “a litter bit,but tell me how does the train system work in New York?”(了解一点点,你能告诉我纽约的火车运行情况吗?)
  “Sure。”(当然。)
  大丑和美国胖子,一人一句地聊了起来,听起来像是两个外国人。说也奇怪,大丑一旦谈起英文,就连举止和眼神全变了。
  虽然她不懂英文,可她爱听大丑说,她喜欢大丑说英文时的样子。地甚至想,他要是不会说中国话就好了。
  这一次可真是长途飞行了,中途没有任何停留,16个小时不间断,直至纽约。
  美国胖子,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就睡。大丑早已支撑不住饭后的倦意,他斜侧着身子,把头歪向窗口睡着了。
  她随便吃了几口,等乘务员把吃剩下的东西收走,也把椅子放倒躺了下来。
  飞机上除了嗡嗡的涡轮声,就没有其他声音了。那单调的声音叫人胸闷,似乎只有回忆才能打发这无聊的时间。
  她又被拉回到记忆中的往事里。

           ※        ※         ※

  三年前,她刚过20岁,好不容易从内蒙乒团调回北京城。
  姥姥已在她走的第二年,撤手人寰。
  时光流逝,妈妈的双鬓;又添了不少白发;爸爸脸上的皱纹又加深了许多。
  到京那天,三口人包了饺子,算是顿团圆饭。一家子在厨房里乐融融地有说有笑。
  “你呀,都这么大了,总没个准谱,街道工厂就街道工厂,好歹是在北京不是?”妈妈一边拌着馅儿,一边说。妈在为她回来后的出路操心。
  妈妈在一家医院里当出纳,一辈子老实巴交,胸无大志,只求日子过得安安稳稳。
  “也别光听你妈的,这么年轻,得抓紧时间。这不,眼下有夜大补习班什么的。”爸爸笨手笨脚地帮着擀皮儿。
  爸爸在一家报社当编辑,一辈子理想不少,可从来没实现过。踌躇满志的他被怀才不遇的境遇折磨着,香烟一天两包,每晚必饮二两。
  “忙什么的,这不是刚回来嘛。”妈妈说时还瞪了老伴儿一眼。
  “不抓紧,时间过得快着哪,能让她像我这么过一辈子?”
  “那有什么不好,好歹没离开北京。”妈的想法越来越实际。
  “你就知道北京,北京,你还……”“爸、妈,你俩也真是的,我都这么大了,知道该怎么办。”
  她噘着嘴,装生气。这是她治老俩口拌嘴的绝招,不然他俩总没结没完的。
  饺子下了锅,铁花打开了酒瓶,斟满了一杯,放到桌上.又切了盘五香豆腐干儿,叫爸上桌先喝。
  老爸抿了一口酒后,晃着脑袋,感慨地说:“再过两年,我跟你妈就退休喽,还能有什么盼头儿,就指望你出人头地喽。”
  “什么出人头地,能留在北京,就是出人头地,你还想怎么着?”妈妈继续唱着反调。
  “我说你没完啦.我也没说她非离开北京啊,你这人……”“又来了不是,能不能歇会儿呀。”铁花又生起气来。
  她家就住在西便门儿,国务院宿舍对面的居民楼里。谢天谢地,总算从妈妈的单位分得一间16乎方米的房子,后来又用姥姥的两间小平房对调,凑成了现在的两居室。三口人能住上这个条件,恐伯在这整片居民楼里,也是得天独厚了。
  姥姥去世了,她独自一人享受着这里屋的12平方米。房间不大,可毕竞是自己的天地,写个信啦,想个事啦,无人打犹。
  三口人的家庭,三口都工作,虽不算富裕,也绝不会为吃、喝、穿、房租和电费发愁。
  几天之后,街道“知青办公室”来了通知,她并没有分到街道工厂糊纸盒,也没分到合作社食堂炸油饼,而是分到楼下的粮店卖粮食。
  工作虽不理想,可离家很近,省下来的时间,也可随了爸爸的心愿,去夜大补习。
  自从进了粮店,她的生活有了规律。八小时卖粮食,回到家后,掸掉身上的白面,摘下套袖”蹬上窗行车就直奔西城区函授大学补习班。
  日子过得还挺忙活,特别是夜大的功课、作业,常常弄得她那斗室里的小灯,一直亮到大半夜。
  本来嘛,也确实够她一呛。她这一届的毕业生,小学读的是语录,中学又赶上了“复课闹革命”,六年的中学有三年半在工厂和农村学工学农,可以说根本没有受到过扎实的基础教育。
  上夜大当然吃力,可她不认输,就是爸爸不催她,她也要好好学点儿什么。她常常为自己欠缺基础知识而发愁,常常为自已没有一技之长苦恼,她常想,都20岁的人了,这辈子再不抓点儿什么,可真完了。她如饥似渴地想把失掉的时间补回来。
  粮店的工作,无非收钱收粮票,人手不够时帮着称称大米、白面,一干就是八小时,叫她觉得难熬。这还好说,最头疼的是熟人太多,拉不下脸,有些坏小子奚落她什么“面人儿常”“白杜丹”就更令她生烦。
  这一天,她正在低头点粮票.听见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来两斤切面。”
  她没抬头。
  “要宽条儿的,两斤。”
  她伸手去接钱。
  “哟,铁花吧?”
  她抬起头,看了这人一跟,是黄自强,他身边还站着一位漂亮的妞儿。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黄自强问。
  “没多久。”她冷冷地说。
  “你怎么不通知我啊,我给你的信收到过吗?”
  “快走啊,哥们儿还等着吃面哪。”站在他身边的姑娘冲着黄自强喊。
  “我家就住在对面的国务院宿舍四单元二楼6号,今儿晚上到我家来玩吧,我请你。”
  黄自强站在原处说。、“糊涂啦你,忘了今儿晚上的舞会啦!”那姑娘说着把黄自强摧出了粮店。
  黄自强凭借他老子的地位和关系,比她早回京一年。起初,铁花还真的收到过他来的两封信,后来就全无消息了。铁花知道了他的为人,下决心忘了他。可躺在兵团的冷炕上,还会常常想起他。
  晚上,铁花从夜大回来,一头扎进了她的小屋,母亲叫她吃饭,她没好气地说:“不饿!”
  半夜,她把头枕在自己的手掌上,睁着眼睛,啄磨着今天的事。“难道我真的爱他?”她间着自己。不,她否定了。今天,他的出现,并没有使她产生惊喜之情。她觉得,在心灵深处,她已把他淡忘了。他的薄情,曾使她伤感,但最终她走出来了。也可能是,因为,自从上了夜大,真的有个男性闯进了她的生活。
  夜大中文讲师杨易文,瘦高个儿,说他高个儿,不太尽然,也就l.75米,主要是他太瘦了。精细的两条腿.支撑个虾米腰,虾米腰斜托着一个直不起来的胸,胸上插着一个长脖子,长脖子挑着一个见棱见角的脑袋。
  你别看他瘦,他可不弱,讲课时.闷钟似的声音满堂儿灌,讲起老舍,分析起《茶馆》,抑扬顿挫、绘声绘色。
  唯有他脖子上的喉结,让铁花看着别扭,说话时动作太大,上下游动……
  此人课上课下,判若两人。上课时生龙活虎,下课时咸带鱼一条。
  课间休息,只有十分钟,他一溜烟儿似的钻进传达室去打电话,上课铃声不响他不回来。
  气喘嘘嘘站上讲台,虽蒸能立即恢复讲课时的风采.可镜片后,仍残留着惊乱、忧虑的目光。
  那天,第一堂课上完,天巳大黑。正是酷暑,教室外的土地,不知被谁泼了水,敬发出又潮又腥的昧儿。院子中央的大柳树上,几只知了拼命地嘶叫。
  教室的门窗全被打开,吹进来的风全是热的,伏在课桌上的学生,满头大汗地做着习题。
  “速写北京,不是叫同学们写北京的地理和建筑,我只要你们写发生在你们周围,瞬间的人和事,地点必须是北京。”杨.28。
  易文向同学们再次强调习题的要领。
  铁花啃着笔帽,望着卷子,足足十来分钟,卷子上还是一片空白。
  知了停止了叫声,一阵带着雨点儿的强风吹了进来,铁花并没觉得凉快,额头上反而冒出了更多的汗。
  暴雨要来了。
  同学们七手八脚,赶紧关上门窗,刹时间,教室呈像是断了空气。
  45分钟说到就到,杨易文并没急着收卷子,他望望窗外的暴雨说:“反正出不去教室,也回不了家,咱们接着上课,好不好?”
  没人反对。
  “有谁写完了没有?”
  “我写完了。”一个坐在后排的同学站了起来。
  “你能读给大家听听吗?’“《北京速写》。”他开始了。
  中国的第一颗卫星上了天,全世界华夏子孙为之雀跃,它唱着“东方红”从北京的头上掠过,八百万北京人流下了激动的热泪。
  锣鼓声、鞭炮声,震耳欲聋,欢呼声、口号声,响彻长安街。
  两个老头蹲在街角儿聊天,旱烟袋发出了趴哒叭哒声。
  一个说:“太好了,就是捧,咱们的卫星分量重。”
  另一个说:“分量轻重不要紧,好就好在咱们的卫星不出国。”
  “不出国的叫飞机。”
  “你不懂,出了国就叫侵略。”
  “可卫星到了国边上怎么办?”
  “咱一拐把就回来。”
  “您说的那叫自行车。”
  “哈哈哈哈——”两个老汉笑得前仰后合。
  锣鼓声、鞭炮声淹没了他们的欢笑。欢呼声、口号声响彻北京。
  “接着读哇!”有人催他。
  “完啦。”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有的说:“这叫什么玩艺儿呀?”
  有的说:“八成吃错药了。”
  “大概哪根筋拧住了吧。”
  “嘿,整个一个二杆子。”。
  文章的作者红着脸,站了起来,强词夺理:“怎么了,这不是一瞬间一幅画吗?”
  同学们笑得更欢了。
  外面的雷暴雨,也跟着凑热闹,老天爷都被逗乐了,哗哗哗地下个不停。
  “静一静,静一静。《北京速写》甭管好坏,他写了,又是北京的事,没什么错,有谁没有写?”杨易文等大家安静下来间。
  常铁花举起了手,杨易文朝她瞟了一眼。
  “今天的作业,就是写这篇短文,写好了,明天带来。下课。”
  同学们一哄而散。
  北京的暴雨说过就过,被雨水冲刷过的长安街,映出了华灯的倒影,整洁、美丽。铁花慢慢地骑着车,回想着课堂上一字没写的白纸。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像是在羞她白活了20年。一阵车铃声在地身旁响起,一扭头发现是杨易文。
  “哟,杨老师。”
  “你也往西走?”
  “啊,您哪?”
  “我住西便门,国务院宿舍。”
  “真巧,我住在对面儿。”
  两个人并排骑着,不约而同,车速都放慢了许多。
  “老师,你想当作家吗?”铁花问.像是没话我话。
  “不,我只想当好管家。”
  “管家?”
  “柴米油盐,管家。”
  一席话,弄得她云山雾罩,又不好追问。

           ※        ※         ※

  大夏天卖粮食,不是个好干的活儿。整个小粮店不足20平方米,地方小,又站满了排队的人。两台小风扇紧着吹,把面粉吹得四处飘扬,店里的姑娘们都变成了面人.铁花的脸和脖子白得不能再白,看上去像个日本歌舞伎。
  铁花的前额和眼角都己打上了浆糊。模糊的视线中,她从排队买粮的人中认出了杨易文。
  她停下手里的活,向他招了招手,言下之意,不必排队,可以优先。
  杨易文摇了摇脑袋,表示还是按部就班。
  轮到他时,铁花笑着问:“您也来买粮食呀?”
  “啊,管家嘛。”
  铁花替他称好了面,又找了根绳儿帮他扎上了口。
  “你的作业完成了吗?”杨易文间。
  铁花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我家就在国务院宿舍,四单元二楼6号。明天是星期天,要是愿意,你过来我可以帮帮你。”
  星期天她起得很早,她想趁着凉快去趟杨老师家,因为下午她还得陪妈去趟菜市场。
  上了二楼,敲了一下门,里面立刻有了应声。门一打开,杨易文一见是铁花,就“欢迎,欢迎”地让她进屋,国务院宿舍就是比居民楼强。她站在客厅中间看着杨易文家的陈设;一套真皮沙发,虽然旧了点儿,但看上去仍很气派,整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靠近窗口放着一张大写字台,台子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稿纸,一进门处,放着一个大穿衣镜,镜子上挂着一个洋娃娃,大头、大眼、修长的双腿、长长的睫毛。
  “它真好玩。”铁花走上去,用手指摆弄了一下洋娃娃,洋娃娃左右摆动,跳起了芭蕾舞。
  “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
  铁花摇了摇头。
  “这么多的房子,您一定是个大家庭吧?”她问。
  “不,没家庭。”,“那这房子……?”。
  “祖传。”
  “祖传?”
  “父母在世时,全是老牌政协委员,儿年前,经不住世间风浪,离开了人间。兄嫂支援三线又调离北京。眼下,就我一人留守空城。”
  “就您一人?”
  “倒也不是……”一声“爸爸”,从里屋伸出一个小脑袋。
  “这是我的儿子,皮得很。小彪,叫阿姨。”
  “爸,我要出去玩。”小彪一见来了客.就想钻空子往外溜。
  “去吧,别跑远。”
  小彪也就五六岁,得到了批准.撒开丫子跑出了门。
  “他妈呢?”
  “我就是。”
  “……”“爸爸当然也是我,还算幸运,又当爸爸又当妈,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有的机会。”
  她明白了八九。
  杨易文,今年34岁。父母在世时,社会地位不低,他自己也努力,挤进了名牌大学中文系,硬碰硬又留校当了讲师,虽收人不高,月薪56元,可家里并不指望他。
  毕业不久,父亲的同乡给他介绍了一位歌舞团的演员,才貌出众,又年轻他四岁。
  两人一见钟情,风光地办了婚事,又育有一子,生活还算美满。
  万没料到,一年前闹出情变,女演员另有新欢,跟一位香港客商搞得火热”她甩掉家小,南下私逃,不久提出离婚要求。
  杨易文也有主意。电话不接,来信不复,你既无情,我也无义,说破大天,死活不离。
  两个月前,女演员又回心转意,跑回北京,说是上当受骗了,悔恨当初不该对杨易文那么绝情。
  杨易文心软屈就,把女演员接回家门,抚平伤口,既往不咎。
  可女演员旧病复发,恶习不改,借口晚上演出,昼夜不归或几日不见成了家常便饭,气得杨易文肝肠断裂,顿足捶胸,眼下又当爹来又当妈,实在是苦不堪言。
  “您在写小说?”铁花指着桌子上的一堆稿纸间。
  “谈不上,打发时间,解解闷气。”说着他又点上了一支烟,被烟熏黄的手指,像是晒干了的玉米节儿,又黄又亮。
  铁花觉得气闷,就站起身来,打开了电扇。电扇一吹,桌子上的稿纸随着满桌的尘土和烟灰,飘到了地上。她说了声“对不起”就关上了电扇,走进厨房,找了块抹布,帮他收拾起来。
  “真不好意思,你初次来就……”“没什么,怪我,把您的稿纸砍乱了。”
  “乱就乱去吧,反正也理不出个头绪。”
  从那以后,一到星期天,她鬼使神差地就跑到杨易文家,帮他整理家务啦,哄哄小彪啦,谈谈社会,谈谈人生,聊聊前途,佩侃写作。
  当时她没什么太明确的目的,只是想多学一点儿东西,找祝会能从那该死的粮店调出来,最好能当个教师或报社的编辑什么的。当然要是能考上北大、清华就更好了。这一天,她刚从杨易文家出来,正要下楼,对面5号的门开了,探出了黄自强的头。“自强,你住这儿呀。”她吓了一跳。
  她想起来了,那天在粮店他说过;好象是这个号码。
  “你跟那‘大麻杆儿'混个什么,又酸又臭的文人,跟咱们不一路,当心点儿。”
  “少胡说,他是我夜大的老师。”
  “这个我知道,可他家那点烂事我更清楚,少往里掺合,不值当。”
  “你少犯浑。”
  “我犯浑?不信咱走着瞧!”
  “你管不着。”
  “我告诉你妈去!”
  “你敢。”说完,她跑出了楼。
  有些事,特别是这类事,你就是瞒不住,没多久她爸妈就知道了。
  老俩口一听就气炸了肺。
  “什么?三十好几,有妇之夫,他做梦厂老头子一下子跳了起来。
  “铁花呀铁花,你可别犯糊涂哇。”老婆子也哭丧着来回走动。
  “铁花哪,她人哪?”
  “不是你逼着她去夜犬嘛!”
  “不许她再去啦!”
  “要不是你叫她去夜大,也闯不出这事来。”
  “等她回来,瞧我怎么骂她。”
  老俩口看了看桌上的座钟。
  11点整。
  此时铁花和杨易文正站在国务院宿舍的大门口。
  她仰着脸,认真地听杨易文的佩谈。昏暗的路灯,照在她的脸上,显得那么柔和、温顾。
  “在这个世界上,爱本来就不是绝对的公平,更不存在永恒。”杨易文深沉地说,“就象这路灯.它的亮是有时间性的。”
  “那你真的不相信世界上有爱了?”她对他的称呼,现在用了你。
  “有,但不象梁山伯、祝英台,罗米欧、朱丽叶。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觉得爱得越深,换来的就越是苦。”
  “你不应该这么说,你是被自身的事弄得太灰了。”
  “也许吧。”
  “难道你不相信,有一天你会得到真正的爱吗。”
  “你太年轻了……当然,我渴望,我期待着。”他看了一下表,“不早了,你回家吧。”
  他一直望着她走进了居民搂。
  她进大门时,转过身又向他挥了挥手。黑暗中,他还站在原处。
  她推门进了屋,叫了声“妈、爸。”就钻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过了会儿,她觉得外屋的气氛不对劲,又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一见桌子上的饭菜没人动,就笑着说:“哟,都不饿呀!”
  说着自己先坐下来吃上了。
  “气都气饱啦。”妈说。
  “又怎么啦?”她猜出了一点。
  “怎么啦,你也不看看钟点儿?”
  “明儿是星期日,不加班。”她调皮地说。
  “黑灯瞎火的,一个大姑娘,能在外边一呆就是大半夜?”
  老头儿一见老婆说得不疼痒,素性转过脸,问得直截了当!
  “你跟谁在一起?”
  “杨老师。”
  “多久了?”
  “什么多久了?”
  “你每礼拜天都在他家,对不对?他是个三十好几结了婚有孩子的,对不对?他家住在国务院宿舍,对不对?”老头一气,把掌握的材料,一下子全抖落了出来。
  她停住了筷子,心想准是黄自强。明天非找他算账不可!
  第二天上午,她气冲冲来到国务院宿舍,按了一下二楼5号的电铃。
  黄自强睡跟惺松,赤着背开了门。
  “哟;是你呀!铁花。”
  “我有事找你。”
  “快来!请都请不来哪。”
  她跟着黄自强进了他的小房间。房间大小与她的差不多,不同的是房间里又脏又臭、杂乱无章,墙上的吉他断了根弦儿,桌子上,摆着凌乱的乐谱。“脏骨头。”她骂了一句。
  黄自强点了一支姻等她开口,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自强,咱俩从小就在育民小学长大,在34中又共同度过了中学时光,内蒙乓团在一个连里,算是知根知底,对吗。”
  “没错。”
  “你这人心好、直率,我清楚。可浑起来不讲理我也知道。”
  “有什么说什么。”
  “是不是你告诉我妈的?”
  “什么吁?”。
  “别装傻,我和杨易文的事。”、“我?你和‘麻杆儿’的事儿?,告诉你妈?你可真拿我不当人看。”
  “那我妈怎么知道的?”
  “你问我,我问谁去呀?铁花,我黄自强绝不是那种小人。”
  “不是你?”
  “向毛主席保证。”他特别喜欢用这句话起誓。
  铁花了解黄自强,他浑,他野,可他诚实。从七岁上学起到现在,特别是对她,好像从来还没欺骗过。
  “其实也真没什么,我就觉得他有学问,挺好的,他有困难,帮帮他怎么啦?”、“‘麻杆儿’你没看透,整天酸个溜溜,就爱找漂亮的。第一个,跑了。这又盯住你,他也不撤泡尿照照。”
  “你说话少缺德。”
  “我不缺德,我知道自已是什么坯子,不继续追你,是……
  是生怕你受委屈,一辈子不痛快。你以为我不喜欢你了哪,向毛主席保证……算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今儿你不问到这儿,我一辈子不想说。”他哆哩哆嗦地又点上了烟,猛吸了一大口,眼眶湿漉漉的。
  铁花看着他的神态,低下头轻轻地说:“我没说你人缺德。”
  “要说缺德,‘麻杆儿'才是。铁花,你愿意去找他,你就去。
  可是我有言在先,他要是冒犯了你,我就花了他。”他的声音越来越高。
  “自强,他没怎么样我。”。
  “那就好。”说着他打开了屋门:“你走吧,我这儿的名声不好。”
  “自强……你……”她还要说什么,可里屋传出来一个懒声懒气的声音;“这么早就不让人睡啦,讨厌!自强,你倒是还睡不睡啦?”,世界上的事,有些时候就是没个准理儿,你想当然应该是这样,可发展来发展去,却变成了那样。最后的结局,跟你的初衷总是不沾边儿。特别是男女之间的恋爱,顺着理儿走的,少之又少。
  铁花和杨易文的恋爰,就是个例子。任何人都不敢相信,铁花会爱上这个其貌不扬的有妇之夫。
  事实上,她还就爱上了,而且,爱得死心塌地,过来人都看得出,现在,思要再劝说铁花,把她从杨易文的怀里拉出来,难了。
  几周来,国务院宿舍和居民楼,议论越来越多,甚至有鼻子有眼地说,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看见他俩亲了嘴儿,也有人看见铁花一大早从杨易文家里偷偷摸摸地钻出来……
  铁花的.爸妈大小是个知识分子,深知一个道理,对热头昏脑的年轻人,你顶着他来,他准呛着茬儿走。于是他俩虽在嘴上不再多说什么,可对铁花的时间表卡得严上加严,死上加死。
  铁花对父母的这种做法,也是又气又烦。嘴上不挑明了,可在做法上是屑于对抗性质的。
  又是一个星期天,她正要推门出去,想到搂前面的护城河边儿走走。
  “上哪儿?”老爸老妈几乎同时间。
  “随便走走。”
  “跟谁?”老爸警觉地间。
  “我自个儿。”
  老妈从五屉柜里拿出钱和副食本儿:“这么着,你先去把这月的鸡蛋、粮和木耳全买回来。”
  她接过钱和副食本儿就下楼了。她知道这是老妈使的小计策,目的再清楚不过了。
  可她没有马上去副食店,她的两腿不知不觉又去了国务院宿舍,她已经有三四周没去了。她想去看一眼他和小彪,然后再去买东西也不迟。
  “正盼着哪,你就来了。”杨易文笑着,把她带进了客厅;“我的初稿写好了,你能帮我个忙吗?”
  铁花跟着他走了迸去;“一稿相当乱,我一个人又忙不过来,你要是有空儿,最好帮我抄抄。”
  “我……”她本想说爸妈管得严,不让她上这儿来。可又一想,多丢人,说不定他还蒙在鼓里哪。于是,她改说:“我……我行吗?”
  “行,你的字我看过,工整、漂亮,像你人一样。”
  她看了他一眼,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了一张稿纸。上面写道!
  人生旅途,几乎所有人都带有一定的盲目,而为了一个目的拼搏、挣扎,自然斗得遍体伤痕。
  轻伤者,步履艰难;重创者,匍匐爬行。
  我们嘲笑不知深浅的河鳗,终日赶路,奔向蓝色的大海,孰不知,深海处到底有多黑。
  我们嘲笑不知高低的旅鼠.一生都在奋力向顶峰攀登,孰不知,崖下到底有多深。
  河鳗,也许刚刚游进大海,就被凶猛的鲨类吞食;旅鼠,也许未至峰顶,就困死在途中。
  不必嘲笑河鳗和旅鼠了,人类又何曾不是如此。
  看完之后,一时间,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她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
  她看完这页问:“是写小说吧?”
  “写自己,嘲笑自己。”
  她拉过一张椅子,铺上新稿纸,认认真真地抄起来。
  在抄写之前,她用一张单页的稿纸,把前面这段河鳗与旅鼠抄在了上面。抄好后,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想回到家,再仔细琢磨。
  小说的主人公,看上去像杨易文本人。他事业不顺,命运坎坷。一次次的打击,一次次的毁灭和再生,深深地吸引住了她,主人公坚韧的毅力和拼搏精神深深地抒动了她,那华丽的文采,那尖刻的笔锋,又使她产生对作者的敬重和羡慕。
  随着故事的展开,她的情绪也随之起伏,并为主人公的不幸命运掉下了跟。
  她唰唰唰不停地抄写,工整、漂亮的方块字,一行一行地印在纸上。
  中饭时,他买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放到了她的眼前。
  “吃吧,当心身体。”说完又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这小小的关爱,比妈妈端来鸡汤还要温暖。她没停住笔,一边咬着包子,一边继续唰唰地抄。
  还是小彪的一声“我回来了”,她的思绪才从小说的故事中跳出来。
  可不得了,天都快黑了。
  “你看你,又成了泥猴,快去洗澡!”杨易文吼着,把小彪塞进了厕所……
  “我得走了。”等杨易文回到客厅,她站起来说。
  “不不不,在这儿吃晚饭。”
  “不行,我得回家。”
  “还是吃了再走吧。”
  “不,不了。”铁花坚持要走。
  想到马上要回家面对管教严厉的父母,她就害怕起来。
  于是,她编好了一段瞎话,想把事情瞒过去。她推了一下门,没推开,又敲了几下门,没动静,于是就拿出了自己身上的钥匙打开了门。
  “爸,妈!”叫了几声,没回音儿,两个房间查看了一遍,不在家。上哪儿去了?大礼拜的。不过她也暗暗庆幸,不在家也好,不然一通审问是免不了的。”
  她回到自己的小屋,躺了下来,搓着酸疼的手,回味着小说的情节,体味着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猜想着故事的发展。她真想快快把书稿抄完,好知道故事最后的结局。
  她又想起了关于河鳗与旅鼠的那段话。她从兜里拿出那张纸,又看了一遍,嘴里重复着最后的几句。
  门响了,她赶忙把那页纸叠好压在枕头下面。
  她走出小屋,见爸妈正好进来,就装出生气的样子:“大礼拜天,上哪儿去啦?”
  “还说哪,你刚出门,就来了传呼电话,你猜是谁打来的?
  刘老伯。”爸爸擦着脖子上的汗,兴奋地说……
  “哪个刘老伯吁?”她间。
  “就是以前我跟你说过的,去了美国、发了大财的那个。”
  “噢,他回来啦。”
  “他非邀请咱一家三日去北京饭店。”
  “唉?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回来了,等了一天不见你们人影,也不留个条。”她故意抱怨着,可心里有了底,瞎话不用再编了。
  “尼克松访华时,才收到他第一封信,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妈坐在床上,扇着扇子说。
  “他回国干什么?”铁花间。
  “干什么,人家有钱了,玩儿呗。”爸说着长叹了一口气;“人家,今非昔比哟。想起30年前,在旧报馆他那副祥子……
  嗨,别提啦!”
  “刘伯还挺念旧的,人家不总口口声声说忘不了你对他的恩嘛?”妈妈说。
  “爸,什么恩哪?”
  “他比我大十岁,好闹事,解放前的报馆说开除个人就开除。当时他太穷,身无分文,还是你妈卖了些首饰给他当了盘缠。”
  “后来呢?”她像小孩子听故事似的间。
  “后来就杳无音信了。这回听他说是先去了保定,投奔了远亲,当了布店的收账。解放前夕,这个远亲到了香港,他也跟了去。不久又去了美国,开了餐馆,发了大财。”爸点了一支姻,叹了一声:“人哪,人比人气死人,看看人家,再看看我……”爸那种一生不得志的情绪又上来了。
  妈妈为了扭转爸爸的心情,就说:“铁花,刘伯听说你爸有个大闺女,都20多了,就决定礼拜三晚上七点到咱家,特意来看你。”。
  “好哇,那我就穿得漂亮点儿,给我老爸争个光。”她顽皮地冲着老爸作个鬼脸儿。
  为了准备礼拜三晚上的宴请,她礼拜二下午请了假,忙了一下午,几乎把副食本儿上该供应的鱼啦、蛋啦,全买了。回到家里一盘算,还缺肉,于是她抄起副食本儿,又跑下了搂。
  副食店快上板关门了,她死求活求.才让她进去。
  “切四斤肉。”她气喘吁吁地说。
  “拿本儿来。”售货员很不耐烦。
  “有客呀?”尸有人在她身后同了一声……
  她不用回头,一听这调儿就知道是黄自强。
  “请谁?‘麻扦儿’?”
  “……”“没别人,只有那小子是酒肉之徒。”
  “……”“你本儿上的肉买光了。售货员说着就把副食本儿扔到了拒台上。她抄起副食本儿,瞪了一眼黄自强。
  “甭瞪我,铁花,不听我的,有你好受的那一天。”
  她一气之下走出了副食店。
  黄自强也跟了出来。
  “黄自强,我的事不用你管!”她严肃地说。
  “我不管,我不管谁管哪?”
  “浑!”
  “那你到底给谁买的肉?”
  “你甭管,反正不是他。”
  “那好,你等等。”说完他转身走了。
  铁花气得脸色有些发白,她快步向家走去。
  “等一等。”黄自强站在她身后说。
  她一听还是他,就紧走了几步。
  “等一等!”
  她小跑起来,黄自强跑着追了上来,喘着气迎到她前面,“给说着把一大块肉,足有四五斤,硬塞在地手里,转身就走。
  她看着他一步三摇的祥子,摇摇头。“真拿他没办法。”她想。
  “嘀嘀一”楼下一声汽车喇叭声,桌子上的钟正敲七下。
  “美国人就是准时。”老爸说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三口人顺着楼梯,一溜儿小跑,下楼迎接。
  一辆红色的丰田出租车,停在搂下,从车里钻出一位又瘦又小的干老头……
  老爸一见到刘伯,立即迎上去:“啊,刘兄,恕老弟不能前去饭店,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见外见外,这是从海外带来的一些小礼,不成敬意。刘老伯说着就把礼品交到妈妈的手中,又转过脸对铁花:“这位想必就是令爱,长得如此标致,真可称绝代佳人。老弟,你真是福份不浅啊。”
  老爸笑呵呵地领着刘伯,通进黑洞洞、堆满了自行车的楼道,把他引进了屋。
  “不错,不错,居室虽小,却比我想象略强,因你府中有美人,常小姐光彩照人,就不觉身居斗室了。”说完,刘伯爽朗地大笑起来。
  70年代未的北京,革命口号满天飞,任何人听了这种词儿都会觉得别扭,好在刘伯从海外来,所以老爸也不觉得意外。
  “过讲,过讲,小女无才,图有虚表,胸无大志,腹中无物,正是我多年的心病。”爸爸也随着刘伯说着满口怪词。
  刘老伯已年过七旬,个子矮小,和爸爸那高大的身材站在一起,形成极大的反差。不过,他双眼有神,声音湃亮,腰板不.40。
  驼,精神抖擞,配上剪裁合体的条纹西装,显得干练而又洒脱。
  他虽在海外度过了四十几个春秋,可说活却保持着纯正的北京口音。铁花觉得他很风趣。,“刘伯,您在美国也常这么说话吗?”铁花好奇地问。
  “在美国,岂能讲这种乡音,无几人可懂,只能返乡之时,与你父辈交谈,方能尽情享用。”
  “那您会说英文吗?”
  “不敢妄谈精通,可也略知一二,为求生存,只好屈就,整日讲那些番言鬼语了。”
  逗得铁花差点笑出了声。
  “倒酒,倒酒。”妈妈双手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酒菜摆了一桌子。四人坐定,铁花打开了“沪州大曲”给刘伯酌满,又给老爸倒了一大杯。然后她笑着悄悄地对老爸说:“爸,我跟妈说了,刘伯来一次也不容易,今儿不管您,让您喝个够。”
  刘老伯一见此景,举到嘴边的杯子停住了;“虽国情有变,可伦理依旧,日子不富可享尽天伦。老弟,造化,造化呀。”
  “为兄比我年长十岁,如今膝下……”老爸抿了一口酒问。
  “如今膝下倒有一子一女,可早己远走他乡,各奔东西。长女在加州行医开业,次子军中服役远驻马国。眼下老朽在长岛,只身独居,糊度春秋啦。”
  “那……那节假日,公子令爱不返府请安拜年?”
  “孝顺,尊上,不存在于美利坚。圣涎节,能各得一张卡片儿,已是幸运之幸运了。人生至此,老弟,凄凉啊!”刘伯一饮而尽。
  一道道菜,吃着说好,一杯杯酒,喝个不停。两位老人畅谈几十年前的旧事,回忆着年轻时代的一桩桩一件件。铁花一看插不上嘴,就到厨房给妈妈帮忙去了。
  不知不觉,已到深夜,两位老人都己醉意熏熏。老爸借着酒劲,倒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老弟有一事相求,却又难以启齿,生怕叫令兄为难。”
  “有话尽管直说,何谈‘难字’。”
  “小女二十有一,却身无一技之长,如此下去,浪费光阴、虚度青春。如令兄有意相助,就请把小女送去美国,为弟对常家后代,也有个交待。”
  刘老伯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一听此话,立刻清醒了许多。
  他放下酒杯,想了一会儿,开口道:“美利坚虽属富裕.井非遍地黄金,生活之艰难,压力之巨大,非国人所了解。老弟只此一女,可舍得送往他国,自谋生计?”
  “好在有为兄相助,恐无生死之虑吧?”
  “话虽不错,可我已年高老迈,那美国可是年轻人之天下,上了年纪已是无用武之地。”
  刘老伯见老爸不语,停顿了片刻,又道:“若你真有此意,老兄愿尽犬马之劳,手续虽不简便,待我找律师操办就是了。”
  “谢谢,谢谢,令兄相助之恩,老弟永生不忘。”
  铁花和妈妈在小屋听得一清二楚。
  “多喝了几杯,就又胡说上了,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啊!”
  妈妈生气地说。
  “妈,难得的,他们爱说就说去呗,叫他们痛快痛快。”
  “反正妈不让你去。”
  “嗨,去不去,我还不是听您的?”
  送走了刘老伯,三个人回了屋。
  老爸一手搂着老伴,一手搂着铁花,兴奋地说:“你猜怎么着,他答应了。”
  晚上,一直到后半夜,老俩口还躺在床上叽叽喳喳地嘀咕。
  天气太热,房间的门是打开的,铁花由于兴奋也没睡觉,爸妈的嘀咕声,她听得很清楚。
  “你的主意是好,可一个大姑娘跑到美国去,万一出个好歹,可叫我怎么活呀?”这是妈妈的声音。
  “嗨,美国死不了人,难道你眼瞧着她上贼船,跟了那个三十好几的有妇之夫,就好受啦?”这是爸爸的声音。
  “眼下她还小,再过几年她还不明白吗?干嘛非要跑那么老远?”
  “过几年就晚啦,就是趁她年轻,才叫她去的。学了本事,有了钱,开了眼界,你叫她跟他结婚,恐怕都不肯了。”
  “照我看,咱们再想想,没必要非叫她去美国。”
  “去美国也不光为拆散他们,这对铁花也是个机会。老话儿说‘人挪活,树挪死’,铁花要是真的出去了,见了世面,再拿个什么学位,我这辈子死也瞑目了。”
  铁花躺在床上想了好久,对爸妈的用心,又恨、又爱。恨的是爸妈太不尊重自己的迭择,都什么年代了,还想包办自己的事,爱的是,她因此有个机会,有个能选择美好前途的机会。她恨死了粮店,恨死了那些流言蜚语。她突然想出一个妙计,对!
  我先去美国,站稳了脚再办杨易文去美国,对,还要保密,要保密。她一夜没睡,设想着她和杨易文到了美国后的幸福、富裕的生活。
  她迫不急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扬易文,她想和杨易文共同商定属于他们的远景“规划”。
  一早的空气特别新鲜,上班的车流中传出一阵阵清脆的铃声。太阳还没有把北京烤热,绿绿的梆树,随着轻风,洒脱地摆动着枝叶……
  她穿着一件自己缝制的天蓝色连衣裙,上身紧裹着高耸的胸,中段显出柔软的蜂腰。一身清雅、秀丽。骑车的小伙子们,个个回头望她,路边的鞋匠,两眼只顾了瞧她,锥子刺破了手指。
  她兴致勃勃地跑进了国务院宿舍,杨易文家的门一打开,使她吃了一惊,出来开门的是个女人。从她站立的姿势和脚下的丁字步儿,她马上意识到,这可能就是杨的妻子一那个风流的女演员。
  “你找谁?”女人间。
  “杨老师,他在家吗?”
  女演员用鼻子“哼”丁一声,门也不关,转身进了客厅。紧接着从客厅里传出她尖声尖气的高调儿;“怪不得,今儿你非得离婚不可,原来有个勾魂儿的。告诉你,杨易文,没那么容易。”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杨易文今天离定了!”
  “啪”,一声摔茶杯的声音,随着,杨易文跑了出来:“铁花,你先走,这儿没有你的事。”
  “等等!”那女人也跟了出来,喝住了她;“看祥子,你常来啦,对这屋子是很熟悉了,明人不做暗事,就请便吧。”女演员帅气地伸出左手请她进屋。
  铁花没有移步,冷静地说;“我是来帮他抄书搞的。”
  “呵,多动听呵!来抄书稿的?居民楼的女孩也弄起文章来了,恐怕是来抄家的吧?”她尖声怪气地说,灌得整个楼道嗡嗡地响。
  楼道里伸出了各家各户的头,没有人出来劝,都躲在门后头瞧热闹。
  “杨老师,那我就先走了!”铁花仍然显得很冷静。
  “想溜走,跑不了,有胆子偷情,出了事就想溜,没门儿!”
  女演员说着一步抢上前去,挡住了楼梯口,双手往腰间一插,丁字步稳稳地一站,那造型像是“样板戏”里的女英雄。
  “你少血口喷人!”铁花实在忍不住了。
  正在这时,对面S号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光着膀子,双眼冒火的人。他手里还拎着一条锁车的长铁键子。铁花一看,不好,是黄自强。
  黄自强眼珠子突了出来,火星子在眼眶子里直蹦:“‘麻杆儿’怎么回事?”他怒吼了一声,整个楼道里的空气刹时凝住了,只有他手上的铁链子,哗啦哗啦直响。
  杨易文指着女演员说:“她瞎闹,没……没事。”
  “我瞎闹?没事?我抓了奸!”,杨易文气得青筋暴露,一跺脚:“对,你抓到了又怎么样,我就是爱她!”
  “我操你妈的!”黄自强使足了力气,高高地抡起了铁链子“啪”的一声,迎面抽在杨易文的头上,血一下子从头发茬儿里淌了出来.。
  杨易文“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女演员一声尖叫钻回了屋。
  铁花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铁链子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掉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燥热的夏天熬过了,秋高气爽的季节来到了。勤杂工清扫着院子,在一片落叶中露出了通往医院住院部的方砖小路。
  铁花顺着小路,来到了住院部。
  杨易文已在这里住了四个星期,头上的白绷带还没有拆下来。这一链子抽得太重了,头顶上共缝了14针,幸好没伤到脸,不然,这张脸是绝对看不得了。
  黄自强被判了六个月劳教,罪名是打架斗殴,扰乱社会治安。
  铁花手里提着水果和罐头,推开了病房的门。
  “这么早就来啦?”杨易文深情地望着她说。
  “还疼吗?”她走到床头柜前,把水果和罐头放在上面。
  “你太好了!铁花,真对不起你。”
  “医生说再有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
  她坐到床沿上。他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柔软、光滑的手使他产生一阵激动。
  “你过来点儿。”扬易文央求着。
  她俯下了身。
  他吻了她。
  她柔顺地让他吻。
  护士来换药,打断了他们的柔情。
  铁花不好意思地走到窗口,面朝窗外。几周来,一直有一种内疚感折磨着她。她总觉得杨易文太不顺了,为了她,旧伤疤上又添新伤痕。
  窗外一片片的干枝落叶,更增添了她的伤感,几滴轻盈的泪珠挂在她美丽的脸上。
  她想尽办法安慰他,照顾他。她不仅天天送鸡汤给他补养,还时常带来抄好的书稿请他认定。那女演员,自从那天吵架以后,又不知去向了,就连小彪的入托接送也包在了她身上。
  护士换好药走了。
  “那小彪挺乖的,还老嚷嚷要来看你,今天早晨进托儿所前还哭了呢。”她转过脸来说。
  “嗨!“他叹了口气。
  “给你,家里的钥匙。送走了小彪,我又回家把房子收拾了一下。”
  “就放在你身上吧。”
  春节到了,严寒侵袭着北京城。一场小雪过后,北风一吹,叫人觉得彻骨凉。
  三十晚上,稀稀落落的二踢脚,从北京的各个角落腾空升起,又隐隐约约听到僻僻啪啪的鞭炮声。
  今年的春节,她家里、显得特别冷清,桌子上的年菜,己经热了两遍还没人下筷,捞出来的饺子,快成一团儿了,还不见人动。
  半年来,两位老人看上去老了很多。本来就很少见到笑容的者爸,五官都拧成一个疙瘩;总爱唠叨的老妈,也很少开腔了。
  铁花也变了,变得少言寡语,在自己小屋里一闷就是一天,任凭父母苦苦哀求,她就是倒插上门,不吃也不喝,气得老俩口没辙又没辙。打,打不得,骂,骂不得。
  现在老俩口没别的指望了,就盼着美国的刘老伯快快寄来材料,赶紧让她离开北京。
  铁花己下定了决心,决定去美国。去美国的目的是为了和杨易文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离开这乱糟糟的环境。其实她更盼着刘老伯的消息,她比老爸还急。
  她照旧每天去杨易文家,全然不顾街坊四邻的指指点点。
  这一天,她想把她心里的小算盘跟杨易文进一步商量,把所有想好的计划和细节告诉他。
  她刚一进门,杨易文就热烈地拥吻她。
  “你等一等,我要跟你说个重要的事。”她挣脱开他的双臂说。
  “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我只要你。”
  “我快走了。”
  “什么时候?”
  “我感觉,就这几天。”
  他推开了她,走到窗前:“我有一种预感,你将会从我的身边走开。命,这就是命,想得到的,永远得不到,不想得……”“不,我有我的打算。我先去,拿到绿卡,马上回来接你,只要你离婚,懂吗?离婚!”
  “美国,对我来说是个遥远的梦,在我的生命里,我要的是你,我不要美国。”
  铁花扑进他的怀里:“易文,我知道,我知道,你听我说,易文,你听我说。”
  她把地内心的想法细细地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完抬起头,搂住他的脖子;“易文,我爱你。”
  “我也爱你,铁花。”
  她依在他的怀里,掉进了受河,陶醉在爰的漩涡。
  他押吻着她,抚摸着她光润的身躯。不一会儿,他的手向下滑,碰到了她的大腿,在她的双腿内侧滑动,她浑身一颤。
  长时间来,她只允许他的拥抱和他的吻,绝没给机会让他再向前一步。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她没有反对。
  他的手没受到阻拦,开始放肆起来。
  她在呻吟中只蹦出了两个字:“我要……”然后她觉得,她的毛衣被解开了,她的内衣被拉开了,她的胸罩、内裤……
  一股热电流冲进了她的身体。呻吟从嘴里、鼻孔里喷泻出来;她觉得屋顶在倾斜,墙壁在旋转,”啊——”她叫了一声。
  房间在颤抖。
  ……突然,一阵更为剧烈的颤抖,惊动了她,是爸爸在推她,还是杨易文……她睁开了惊恐的双眼。
  啊,在飞机上。
  她的头并不是依在杨易文的怀里,而是斜枕在大丑坚实的肩膀上。
  大丑见她醒了“嘿嘿”笑了两声。
  她立即坐正,显得有些不安。
  “你……你……你哭,哭了。梦……梦,梦是假的。”
  她点点头。
  “醒……醒了就、就好,快……快吃晚、晚饭了。”
  她看见窗外是大亮的,太阳正当头,心想,大丑的智商确实有问题,大白天的说吃晚饭。她用眼角看了他一眼。
  “现……现……现在是北……北京时、时间,晚……晚上九……九点。脚……脚下正是东……东西半、半球的分……分水岭,北……北极。”
  她向窗外望去,啊!真的。一望无际的冰川,白白的雪崖映得飞机肚子闪闪发亮。
  胖美国人非常聪明,懂得他们在说什么似的;“Yes,we are passing the North Polenow。”(我们正在北极上空飞行。)
  “他懂中文?”铁花看着大丑间……
  “蒙……蒙的。”
  飞机上的晚餐,她几乎没怎么吃,因为她觉得,头像裂升了一样疼。当然了,这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她的大脑就一直没闲着,做梦也许比醒着还熬神,说不定她根本就没睡着,本来就是醒着的。
  她忍不住又闭上了双眼,这次她可真的困了。
  可是她一闭上眼,脑子就活跃起来,她想起了就在上飞机前的几件事。
  黄自强从劳教所放出来后,原单位己不再接纳,托了朋友,找了关系,都没起上作用,他只好一天到晚,在街头游逛。
  铁花去公安局拿到护照,在路上碰到了他。
  “自强!”她叫住了他。
  “还认得我呀?”黄自强停住了脚步。
  “你过得好吗?”
  “混呗。”
  “找着事儿了吗?”。
  “满街都是待业的,哪儿轮得到我呀?”
  “可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呀!”
  “又不光是我一个,多了。”
  “自强,我要走了。”
  “听说了。”
  “你……你要好好的。”
  “……”“我……我……”她说不出口,于是从兜里摸出50块钱,塞在他的手里就跑。
  “你……你这是干什么吁?我不缺钱,我会倒东西,我有钱他在后面追了半天,也没追上她。
  护照、刘伯的I一184担保和皇后大学的1一20录取通知书都齐了。老爸马不停蹄地催促赶快签证。
  70年代末的美国领事馆官员们态度和蔼又可亲,对凡是想去美国的签证人,只要条件符合,手续齐备,他们从不刁难。
  带着跟镜、文质彬彬的男领事,看了她一跟,问了姓名,翻了翻材料,说了声“GoodLuck。”就大印一挥,“澎”的一声,铁花“F一1”到手。
  临行前的晚上,地不顾爸妈的强烈反对,坚持一定要去看扬易文一眼。
  “不行,就是不行,不许你去。”老爸怒吼着。
  “爸,我求求您啦,就这一次,您就叫我看他一眼吧。”铁花掉着泪苦苦哀求。
  “一次也不行。中了邪了。”
  “爸,说不定,过是最后一次了,您就三您的女儿,如我一回愿吧。”
  妈妈哭得更伤心,捂着胸口说:“就叫孩子去一趟吧。”
  “只许十分钟。”
  她箭似地跑到了杨易文家,过马路时,险些撞着了汽车。
  扬易文急得正在屋里来回来去地走。
  她打开门,一头就扑在杨易文的怀里。
  “铁花,我想死你了。”
  她仰起脸,吻了他一下说:“我没有几分钟,现在,只想告诉你,咱俩生死永远在一起。你想尽办法快离婚,我尽快拿到绿卡。我拿到绿卡后,马上回来接你。记住,等我,我是你的。”
  杨易文紧紧地抱住她:“我也是你的。”
  “一定快离婚!”
  他激动地给她解开了上衣扣儿。
  “不行,我得马上走,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铁花——”扬易文控制不住,哭了。
  她又吻了他几下,安慰他说:“易文、别这祥,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的。”
  “嗯,你快点回来/他像个小孩子。
  铁花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转身朝外走,刚到门口又停住了,从穿衣镜上,摘走了那个大头大眼长腿的洋娃娃。
  “易文,别忘了,离婚,一定,一定要尽快,离婚——”出门前,她又重复着。
  北京机场的候机前厅。老爸看了一眼大钟,离起飞的时间还剩下15分钟……
  “铁花,到了那里,要给老爸争口气。”说着就抱住了她。
  这是老爸很少有的举动。在铁花的记忆中,老爸从没有在众人面前这样失态。
  她把脸贴在爸爸宽厚的胸膛上,觉得温暖、踏实、可靠。她能觉出爸爸的心在颤抖,她能觉出爸爸的喉咙里有话要说。
  爸爸的两只大手,在她的背上来回来去抚摸着,又轻轻地拍了几下。她觉得脖子湿了,是爸爸掉下来的眼泪。
  “铁花,到那儿就来信,不行……不行你就回来,妈,妈永远要你。”妈说。
  她转身抱住了妈,母女俩哭出了声。
  她从妈的肩头望过去,看到杨易文远远地站在人群里,向这边挥着那只干瘦的手。
  她下了狠心,走进登机大门,没走几步,她突然转过身来,大声地叫道;“妈,妈妈——,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快步走进大厅,不敢再回头张望。一下子她觉得她孤独了,就要离开他们了,他们老了,他们会更孤独,更无依靠。
  想到这儿,她又忍不住地转回头,在人缝中间,她发现爸妈还在原地向她挥手。她看到老爸竞痛心地弯下了腰,抖着双肩,往下蹲。以至于多病的妈妈反倒一手捂住心口,一手还得搀扶老爸沉重的身躯。
  她真想跑回去,再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可是来不及了。
  刹那间,她改变了对爸爸以往的看法。爸想方设法让地快走,不是轰她,不是不疼她,那是爱,那是永远割不断的父爱。
  她对老爸的一切忌恨,都一笔勾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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