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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情感世界



    李烛尘不仅拥有化学工业,也拥有丰富而细腻的情感世界。面对爱妻
  灵柩前那盏如豆的长明灯,他挥泪如雨……

  1958年10月27日。沅江岸边。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牌卧车向湘西首府吉首市驶去。车上坐着轻工业部部长李烛尘老人。
  自从1909年赴北京会试,至今离开湘西已经50年了。李烛尘回到了梦魂牵绕的故乡。
  车到青浪滩,一阵阵浪涛拍岸的巨响犹如惊雷,震动耳鼓。
  这是离沉陵下游十里的一个险滩。两壁陡峭的峰峦,夹起一带汹涌的江水,江中错杂着岩石、暗礁,搅得水流翻滚跌宕。波涌奔腾着扑向山脚,摔打出一片片雪也似的浪花。
  李烛尘想起了50年前往返于常德和永顺之间的情景。
  那时,他在常德西路师范学堂读书,每年寒暑假两度回家。回家时走陆路,返校时走水路。有一年,他单身一人雇了一只小船。小船只能容他和船夫二人。初次离家在外的李烛尘忐忑不安,因为他听说船过青浪滩,常常会出事。
  船夫手持一桨一篙,平水时用桨划,急水时用篙撑。到了阔大而漫长的青浪滩,船夫说了声“当心”,便挥起篙,前支后撑顺流驶去。
  惊涛拍岸,激浪雷动。一叶扁舟在水中左冲右突,绕过漩涡、礁石,轻快地飘出了险滩。从那时起,这个险滩就深深地印在了李烛尘的心里。甚至在日本留学期间,每每想起青浪滩,也会砰然心动。
  李烛尘钟情于家乡险滩,不是留连山川美景,经世济民的思想使他念念不忘这险滩的开发利用。在日本,他看到到处都有水力发电站,但那些电站利用的都是小溪流,而家乡的那些溪涧。特别是那个蓄势待发的五强溪上青浪滩却白白流过,他觉得未免太可惜了。
  李烛尘此次回乡,是视察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这是他每年要进行的三四个月的考察的一部分。这回,他看到的景象颇有些不同了。一个半月后,他在视察报告中这样写道:

    为什么我要说这些大山?因为“两山之间必有川”,是地理学上定理,
  也是大自然的事实。有山必有水,而山高自然水险,就是落差大。
    湖南省内有4条大河,即湘、资、沅、澧。湘西占了沅、澧两条。而沅、
  澧上游,都流经自治州,因山水急流,所以自治州各县城,都有小型水力
  发电。将来中型的发电厂可以达到几百、几千、几万、几十万千瓦的电力,
  而最大的则为五强溪,可以发电达到150亿千瓦,或可能达到200亿千瓦。
    ……
    去年春间过武汉时,已有五强溪发电站的模型在展览会展览,更为愉
  快。这个发电厂的电,较三门峡大,而建设费则较三门峡低,仅次于三峡
  的电力,将来建成后,要算是国内第二大水力发电厂。
    湘西既有丰富的重、轻工业的资源,而又有这样充沛的水力,在共产
  党和毛主席英明领导下,如能早日修建水力发电站,必能将湘西建成为一
  个新的宏伟的工业基地。数十年内心祈祷的宏图,能在晚年见到,幸何如
  之。

  故乡的山山水水是这样的陌生面熟悉,故乡的一草一木都唤起李烛尘的无限情思。
  车到“桃花源”,李烛尘招呼司机停下车。这里是他青年时代曾经驻足的地方。那时,他早已从《古文观止》中读过了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知道了这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县令的傲骨,也知道了他对人间平等、和谐生活的向往。
  李烛尘走下车来,走进了这个令历代知识分子心神系之的洞天福地。当然,文人笔下的浪漫与人们生活的现实毕竟还有下小的距离。“‘桃花源’是陶渊明处乱世的一种幻想,后人更加以描画,显得别有天地。实则现时该地环境,处两山之间,环抱着一个小岭,而松杉丛竹,密密笼罩着上下两座残破古庙,附近并无溪水,虽庙前新栽了10余株桃花,不可能有‘渔舟逐水复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的情味了。但有田野小沟一道,流水瀑瀑,而丛树中山鸟不时一鸣,颇增旅途中的兴趣。”
  就在李烛尘故乡之行的第二年,毛泽东也回到了阔别32年之久的湖南韶山。返回之后,他站在庐山上唱道:“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宠四百旋。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李烛尘与毛泽东的心境是相通的,他们都由“桃花源”想到了社会的发展,国家的繁荣,人民的生存。

  李烛尘目不转睛地望着车窗外那诱人的景色。
  青山扑面而来,绿水绕岭而去。岁入深秋,乍寒还暖。秋气连天接地,却不似北方肃杀,反倒平添了几分生意。松杉铺满丘壑,青枝勃勃,流淌着无边的苍绿;枫柏缀遍林海,霜叶点点,跳跃起撩人的火红。李烛尘诗兴大发,随口吟道:

    群山苍翠尽杉松,
    秋日朱颜染柏枫。
    万绿丛中红万点,
    行人陶醉画图中。

  然而李烛尘并没有沉溺于晚秋山色之中,他的目光为山间的荒坡所吸引,他的心为山林的保护所牵动,他想着乡亲们,他在为合理开发利用自然资源而谋划——

    万山苍绿之中,现出多少一块一块的黄土,尤其是龙山境内,此种现
  象更多。不唯水土不能保持,更毁坏山林,减少自然财富,失去大自然之
  美,就更不待说了。眼前粮食生产已逐渐日趋更高的产量,山林仍宜培养,
  似不应再用刀耕火种的方式与山争地。
    又眼前各山地都在采集纤维植物,应该割藤,不要挖根。采树时,只
  能砍枝,不要砍树。比如葛麻藤,割了藤,如再把葛麻根亦挖出来做淀粉,
  则就根竭而藤不生了,此应注意者一。又如拘皮树,本是做纸的上等原料,
  砍枝不砍树,明年仍可生枝。如砍了树则就一刀断根了,此应注意者二。
    又自治州本产相油(肥皂原料),似以桑植县为最多,其他各县应大
  量增植。但应注意的:历来采木油子都连枝砍下,捆挑到家。摘去子后,
  枝就做燃料,这样第二年就只能长枝不能来子了。应该用一种长剪工具,
  只剪来子实,不再砍枝,此应注意者三。

  10月31日,李烛尘回到了永顺。从他上次回故里算起,又是21年过去了。
  县里安排李烛尘在政府礼堂后边的平房里住下。晚上,李烛尘睡在简朴的床铺上,脑海里翻起了波浪,竟彻夜未眠。
  第二天,县商业局加工股股长王昌勋来到李烛尘的住处,汇报县里工业发展的情况。
  王昌勋脸上冒着汗迈进屋门。李烛尘站起来,迎过去,向他伸出了手。王昌勋搓了搓湿津津的手,双手握住李烛尘的右手,有些局促地说:“李老,我向您汇报工作来了。”
  李烛尘微微一笑,说:“我这次回来,不是专门检查工作,是特意来看望家乡人民的。来,别客气,请坐。”李烛尘左手指了指写字台旁边的一把椅子,似乎自言自语地说:“20多年了,家乡的变化太大了。”
  王昌勋挨着椅子边坐下来,挺直了身子,长吸了一口气,开始汇报:“我们永顺县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下,高举三面红旗,工农业生产获得了空前的大发展。回顾几年来,特别是近一年来工作,可以说,我们的主要成绩有5点,主要体会有4条……”
  李烛尘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说:“我看,我们还是随便谈谈吧!你先坐稳当些嘛!我又不是老虎,你也用不着做出一副逃跑的架式嘛!”
  王昌勋被李烛尘这有些幽默的话逗得乐了。他往椅子里边挪了挪屁股,支楞起耳朵,听着李烛尘的话。
  “你说说,我们县里现在有几家工厂呀?”
  “像样的工厂还不算太多,不过也有了几家。有造纸厂、油厂、食品厂,还有一家酒厂。”
  “噢,你们也在酿酒,是用米还是用苞谷呀?”
  “也不用米,也不用苞谷,而是用山上的野果子。”
  野果酿酒引起了李烛尘的兴趣:“这个办法好!野果造酒,既可以利用山区的自然优势,也可以发动农民上山采宝。这不正是毛主席说的‘群众路线’吗?王股长,请你带我们去看看好不好?走着看比坐着听还好些,‘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王昌勋带领李烛尘一行步行来到酒厂。在听了厂长胡思玉的简短介绍之后,他们便走进车间。
  车间里,热气腾腾,浓烈的酒香气四处飘逸,工人们正在烧锅里熬果子,身边,蒸气缭绕,脸上滚着滴滴汗珠。李烛尘被酒香、也被工人们感染得有些陶醉了。他走近锅旁,跟一位正在挥锹搅料的青年工人搭上了话:“小师傅辛苦了!请问今年多大了?”
  “20了。”
  “做酒不怕酒气熏吗?”
  “久了,也习惯了。”
  “这种蒸煮原料的工作也能靠机器来做,你愿意学吗?”
  “那当然了,老师傅能介绍我学开机器吗?”这位青工看着眼前这位老者——脚踏一双黑布鞋,身穿一套藏青色中山服,慈眉善目,秃了顶的头上是白花花的短发。他把李烛尘当成老师傅了。
  “好哇。不过这还得一步一步来,先让你们厂长去学学工厂的管理,学学酿酒的整套工艺,包括发酵、勾兑、储藏等等。等到你们厂有条件换成机械生产了,你们就都可以开上机器了。”
  胡厂长插话,说:“我们还试验用蒸发苍子油的设备制造酒精。”
  李烛尘问:“是不是做香料油的苍子油?”
  “就是,”胡厂长接着说,“现在已经试验成功。我们这个厂原来日产酒400斤,现在已经达到2000多斤。要是机械化了,产量可要翻几番了。李部长,就麻烦您帮我们联系一下,去个好酒厂学习学习吧!”
  “好!我就介绍你去四川的沪州酒厂学习。你要保证学习的质量,回来后提高酒的质量,打开销路,酒和烟一样,可是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呀!当然啦,还要尽量想办法搞些机械设备。这样,不但可以更好地发展生产,也可以减轻工人的劳动强度。”
  李烛尘兴冲冲地察看了每个工作岗位。临别时,秘书起草好了介绍信,李烛尘看了一遍,掏出钢笔,签了字,递给了胡思玉。
  胡思玉接过介绍信,一看签名,惊喜地叫起来:“怎么,李部长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烛尘老先生?”
  李烛尘诧异地问:“你认识我?”
  胡思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认识。不,认识,是在我们学校的书上认识的。”于是,他便向李烛尘一行讲了自己与李烛尘神交已久的往事。

  1948年,胡思玉在永顺县立初级中学读书。那时,学校有6个班,近300名学生,然而设备简陋,图书奇缺,教师们没有教学参考书,学生们没有课外阅读书。于是,学校就一面向在外地供职的永顺籍人士发函,请求他们赠书,一面就地筹集资金,兴建图书室。
  永顺县中校长符正平毕业于常德西路师范学堂,是李烛尘的后级同学。他知道李烛尘是当代有名的化工企业家,久大公司的总经理;知道李烛尘曾经多次给家乡毛坝小学赠送教科书,还赠过风琴,特别是在抗日战争后期,李烛尘多次给家乡亲友写信,劝导他们把多余的田地无偿地退还给无地和少地的农民。想到这些,符正平便首先致函李烛尘,请求他支援永顺县中,购赠图书。
  发函后,师生们对于结果如何,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还不到一个月,李烛尘便从天津来信说,已经购得《新中学文库》一套540册,赠给学校,还鼓励大家办好学校,多出人才。
  永顺、天津相距数千里,为了使这批图书早日到校,李烛尘便请久大盐业公司设在长沙的分公司帮忙。他接到永顺县中的求助函后,随即电告长沙分公司在长沙购买了一部《新中学文库》,用汽车运到沅陵,再从沉陵用船运到永顺。因此,在接到李烛尘的回信十几天以后,这部书便运到了永顺南门外河码头。师生们欣喜欲狂,自己动手,当天就把这批崭新的图书运到了学校。
  而后,师生们自己背砖瓦、运木料,建成了图书室。图书室初名“文园”,一位国文教师做了一幅对联——“文章一大块,园地四时春”。《新中学文库》成了“文园”的第一批藏书。
  《新中学文库》包括哲学、语言、文学、艺术、历史、地理、应用技术等几大类,每一大类又分若干小类,内容广泛,适用性强。这批图书成了师生们的良师益友,赠书的李烛尘先生也成了师生们崇敬的人物。胡思玉就是从那时起,立志向李烛尘学习,做一个企业家。当上酒厂厂长,或许就是他实现自己这一理想的第一步。
  听完了胡思玉的叙述,李烛尘摘下花镜,掏出手帕,揉了揉有些湿润的双眼。他没有料到,自己赠的这些书,竟为县立中学的全校师生带来了这么多的乐趣和幸福;自己的赠书之举,竟会在师生中产生这么大的作用和影响。中华民族是一个重礼义、重感情的民族。一个人只要为他人做过一点好事,受惠的人们便会永远记.住他,甚至到处传扬他的功德。或许这就叫做有口皆碑吧。今天,自己已经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部长了,又该为家乡的人民、为整个民族做些什么呢?李烛尘想到这些,深深地感到了肩上担子的沉重。
  当然,李烛尘先生再也不会知道,他当年赠送的这批书为后来的永顺一中带来了些什么,他再也不会看见后来这动人的一幕——
  1990年3月,原县立中学英语教员刘德辉,以其花甲之年又一次来学校看望这批图书。这位参加过当时的图书分类、编号、陈列、借阅工作的退休老人,对这批书情有独钟,他写道:

    承蒙图书室负责人毕正英同志热情帮助,我们清理、翻阅了李烛尘先
  生赠送的《新中学文库》,并看到了原书登记册。原书共有540册,“文化
  大革命”期间损失一些,现尚存449册,每册都盖有“捐购者李烛尘先生”
  专章。
    我们清查完毕,毕正英同志兴致勃勃地拿出一册大连出版社出版的《中
  国著名中学》一书给我看。我高兴地得知,永顺一中已跻身于中国著名中学
  行列。到1988年为止,永顺一中仅高中毕业生就达9900余人,升入大学的
  2100多人。现有图书4万余册。
    最后,毕正英同志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永顺一中之所以有今天,42年
  前李烛尘先生赠送的《新中学文库》,应当说是一块坚实的基石。”

  11月上旬的一天,李烛尘离开永顺县城,来到万坪区龙寨镇参观。晚饭后,他趁着夜幕还没有降下,走到了镇头的大桥。
  大桥是石头墩上架着木板,只能走人,不能行车。
  李烛尘缓步走上大桥,双手扶着木栏,向远处眺望。
  远处,层峦叠嶂,绿树漫山,红叶点点,雪白的油茶花一片片地错杂其间,宛若万只银蝶翩翩起舞。
  那密林的深处就是毛坝村了。李烛尘多么想回毛坝,去看一看自己久别的老友和亲人啊!可是眼下毛坝不通公路,县里担心他年事已高,体力不支,百般劝阻。如今只好凭栏遥望那养育了他的山村了。

  那是1937年春,李烛尘来到离毛坝六七里地的杉木村。这里有他的同庚老友向乃珍和他的二女儿李莲英。
  向乃珍家是毛坝、杉木村一带的首户,家中设有私塾,请了先生常年教书。李烛尘家里请不起先生,就到向乃珍家搭学。李烛尘和向乃珍同吃住同读书,情同手足。30年代初,李莲英嫁到向家为媳。李烛尘、向乃珍又由挚友成为亲家。
  向乃珍得知李烛尘要来,早早地就到大门口等候。一见面,两人就手拉手说个不停。李莲英几次提醒他们进屋喝茶,坐下再谈,他俩才手牵手,来到火铺。
  火铺是湘西农村特有的建筑。这是靠边的一间屋子,中间挖了一个方形大坑,里边架上木柴,烧上火,既可以做饭,又可以取暖。
  李烛尘和向乃珍坐在火坑边,边烤火边谈天,一直到了中午。
  李莲英做好了饭菜,在堂屋里摆好,请两位老人入席。向乃珍摇摇手,说:“不去啦,给我们俩随便端点饭菜来,就在这里吃。”李烛尘也频频点头,连声说:“好!好!”
  李莲英端过饭菜,放在火炕边。李烛尘和向乃珍边喝酒边说,边吃菜边笑,就像是又回到了同窗求学的少年时代。
  李莲英嗔怪说:“爸爸,看您那样子,活像个乡下老头儿!”
  李烛尘呷了一口酒,嘿嘿一笑,说:“怎么,嫌你这个老爸爸了?跟你说吧,你奶奶是土家族,我跟着你爷爷种过地,我本来就是个乡下人嘛!”
  李烛尘说得李莲英、向乃珍也都笑了。
  1945年,国共两党在重庆谈判时,向乃珍写了一首诗寄给在重庆的李烛尘,表达自己对和平建国的企盼。李烛尘至今还记得那情真意切的诗句——“国家动荡乱难堪,欲效贾谊策治安。国共和谈宜速决,雄飞东亚有何难?”
  1948年,解放战争捷报频传。李烛尘给向乃珍寄去一封长信,宣传共产党的政策,劝他和亲戚们把田地、财产分一些给贫苦农民,迎接家乡的解放。
  自从分别,一二十年来,这位老友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呢?

  那是1937年夏,抗日战争已经爆发。李烛尘和范旭东商定:如果天津失守,就把工厂迁往四川。为了寻找新的盐原料,李烛尘派三子李文明带着永利碱厂的两个人回到故乡,采取盐井水样,带回天津化验,看看是否有开发价值。
  李文明与向乃珍商议,请教了两位掌握情况的老人。尔后,他又请了一位向导,一行4人赴盐井采回了两竹筒样子。李文明请木匠打了个箱子,用旧棉絮把竹筒裹得严严实实,放进箱子里。他们3人带着箱子星夜返回天津。
  李烛尘从李文明口中得知乡亲们正在“挨盐”。此时,湘西市场上的盐有两种价格:一种是盐业合作社卖的“官盐”,只给在合作社入了股的农户每月供应1斤,价钱为三四升米;一种是生意人贩卖的“私盐”,价钱是“官盐”的3倍,每斤贵到1斗多米。老百姓买不起盐。很多穷苦人家,把小小的一块锅巴盐用绳子捆着,炒菜时放到锅里打个滚儿,马上提起来,挂到火坑架上。一坨火柴盒大小的盐,竟要吃上1个多且。
  听到乡亲们挨盐的情况,李烛尘的心揪得紧紧的。自己是造盐的,可家乡人都吃不上盐,为盐而发愁这是自己的失职,自己有何面目再见家乡父老?自己有何资本再称盐业大王?
  盐井水样已经化验过了,质量不行,不能用于工厂制盐。看来在家乡建盐厂是无望了。此刻“永久黄”团体正忙于南迁,李烛尘决定派人给水顺盐业合作社送去两船精盐。他知道,两船盐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乡亲们的换盐问题,但是哪怕暂时缓解一下也好。
  两船盐很快就吃完了,但是李烛尘对家乡人民的这份情意却深深地长在人们的心底。
  不过,在以后的岁月里,李烛尘每当看到垛成小山的盐堆时,眼前常常会闪动起这样的情景——一位老妪拎着拴了小盐坨的细绳,盐坨在菜汤锅里迅速地打了个滚儿……
  如今,家乡的人们是不是能够吃足盐了呢?

  天渐渐晚了,夜色笼罩了山岭。李烛尘还恋恋不舍地望着毛坝方向那黛色的群峰。陪同的张县长说:“李老,天凉了,请回吧!”
  李烛尘摘下眼镜,用手帕仔细擦了擦,戴上后,又望着山间闪烁的灯火,说:“我有个孙儿叫李明达,请打个电话给毛坝,叫他们夫妻明天来看看我这个爷爷吧。”
  晚上,李烛尘召开了个座谈会,了解县里的工农业生产和教育发展情况。听完汇报后,他感慨万端地说:“路不通,车没有,开发难,家乡还是穷啊!”
  张县长接着说:“李老问县里财政怎么样,说实话,的确很紧张。交通事业不发展,山区经济就很难活跃。”
  李烛尘点了点头,说:“这么办。我给县里3部汽车,回北京后就拨过来。”
  李烛尘轻轻的许诺炸响了月夜下的小屋,屋里昏黄的电灯似乎也亮了许多。人们兴奋地议论起来,从煤炭到铁矿,从木材到砖瓦,从制陶器到烧石灰,一直谈到午夜。
  第二天一早,李烛尘走到院子里打了一通太极拳,收势刚完,便看见走过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身上背着个女孩,女的怀里抱着个男孩。
  这对青年夫妇走到李烛尘跟前,深深鞠了一躬,说:“公公,我们来接您回老屋看看。”
  李烛尘惆怅地说:“不通车,我走不起啊1待公路修通了,我再回来看你们吧!”
  李烛尘把他们请进屋,留下他们吃早饭。
  一张方桌上摆着几碟小菜。李烛尘一边喝着稀粥一边问道:“粮食还够吃吧?”
  李明达夫妇答道:“够还是够,只是让大家到食堂吃伙饭,不习惯。上边说是要支援大炼钢铁,把各家的锅都砸了。”
  李烛尘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没说什么。
  李明达说:“公公,你能不能带我们去北京,找个事做呀?”
  李烛尘放下了筷子,表情有些严肃:“你们想到北京去玩玩,可以。工作的事,就不好说了。那是组织上才能办的事,我没有那个本事办噢。”
  说着,他让秘书取出了40元现金,送给了李明达夫妇。他抚摸着重孙女的头,转过脸来,对李明达夫妇说:“这是给你们的零用钱。你们要安心在农村,好好劳动,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要依靠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不能靠爷爷噢。爷爷的一切都是公家的,给不了你们什么。”
  李明达夫妇点头称是。饭后,他们告别了爷爷,沿着前来的路又返回去了。

  1959年春天,3部汽车由永顺县人民政府派人提取回来。一部嘎斯车,两部解放牌,都是李烛尘个人赠送的。从此,永顺县人民政府有了汽车。而此刻,李烛尘的孙儿作为人民公社的社员,正和乡亲们一道,在大地上挥汗如雨地耕耘播种。是的,他们将终生植根于湘西的山地,默默无闻地从土里刨出温饱。尽管他们的爷爷是一位部长,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红色资本家。

  1966年,一个寒冷的冬天。
  从去年应邀出访朝鲜人民共和国以后,李烛尘就足不出户了。他蛰居在北京东总布胡同的一所独院里,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那台老式的收音机。
  凛冽的北风呼啸着从门缝钻进来,尽管屋子里暖气还热,李烛尘还是觉得从心里透出一股冰冷。
  大街上的喇叭里正在播送那张有名的《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

    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
  呵!请同志们重读一遍这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在50多天里,从中央
  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都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
  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
  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
  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系到1962年
  的右倾和1964年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省的吗?

  看来,这场以文化为发端的运动又升级了。去年,报纸上刚刚批判《海瑞罢官》和“三家村”的时候,李烛尘还以为这场运动只是文化人的事。今年8月18日,李烛尘也登上了天安门,随同毛泽东等领导人检阅了百万文化革命大军。那以后,他就觉得味道有些不对头了。一场“破四旧”,不但破遍了“地富反坏右”,也破到了民族资本家的头上。难道人们忘记了民族资本家是怎样热血沸腾地登上新中国航船的了吗?难道人们忘记了,民族资本家是怎样春风满面地奔向社会主义道路的了吗?
  1950年8月28日,新中国成立还不到一年,李烛尘就以久大总经理身份与永利总经理侯德榜联名,向中央人民政府财经委员会递交了久大、永利请求公私合营的申请书。为了公司同仁明了公私合营的必要性以及其中蕴含的深远意义,他情真意切地解释说——

    我们公司成立到今已有36年了,经历过困难的折磨,亦遭遇过战争的
  损毁。历史的回忆,往往很容易给我们一种意识,就是久大无论在任何环
  境下亦能生存,怎样困难,亦能渡过。
    事实所示,我们当不能否认久大奋斗的精神和过程;但我们应当仔细
  地深入地分析一下,久大以往所能克服困难的原因在哪里?凭藉又是什么?
  是当时人的力量吗?主观的努力,固有它对事业发展的作用,但客观条件
  对久大的寄托,更有其重要性,亦可说是决定性。
    以往的社会,政治腐败,贪污无能,民生凋敝,唯利是图。综合地说,
  是落伍的社会。但久大的作风不同世俗,揭示着服务的旗帜,以刻苦自励,
  技术号召,这充分说明了对当时的社会,我们是前进的,我们以前进的思
  想和作风,在当时社会里奋斗。困难困多,但前进途中的困难,除了发生
  阻碍作用外,实不能起消灭和摧毁的效力。
    演变至今,翻天覆地的社会大变革,风气正变。今天久大与社会比,
  以言发展生产,我们微不足道;说到勤俭节约,我们比不上公营事业;谈
  到刻苦耐劳,我们比不上政府干部。时代前进,而我们落伍了。过去我们
  跑在社会前面,今天则跟不上去!
    假使我们还活在历史的回忆里,拿历史作根据,来麻痹自己,我们必
  会遭受时代的遗弃,而悲悔莫及。一切事物决不会离开辩证的发展而另有
  途径,当它走完发生发展的阶段,没落衰亡就会服来,但没落里包含着新
  生,人类的希望就在这里。利用旧的增加新的,筑成另一坚强的新基础,
  再向发展的路上走,这是久大今天的实际需要。客观地认识了这种变迁,
  才能正确地掌握久大前途。

  于是,1952年6月,在重工业部化工局的领导下,永利首先实现了公私合营。1954年,久大获准合营,因为它的大部分资金已经投入永利,就决定两家公司合并,成立了永利久大化学工业公司,李烛尘任董事长,侯德榜任总经理。
  1955年,中国共产党全面开展了对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李烛尘以中国民主建国会副主任委员和全国工商联副主任委员的身份,积极团结、教育、发动、组织民族资本家接受社会主义改造。至1956年,对私营工商业的改造工作全面完成。李烛尘的那些“三五俱乐部”的朋友们也都陆陆续续地进入了公私合营的行列。

  今天,这些老朋友的情况如何呢?李烛尘十分惦念这些荣辱与共的友人。
  1950年3月4日,天津市工商业联合会筹备委员会正式成立。李烛尘任主任委员,仁立实业公司的朱继圣负责登记组,寿丰面粉公司的孙冰如负责整理组……
  1950年4月5日,解放后全国建立的第一个民间工商业团体——天津市工商业联合会成立了,当年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110架,款额达旧人民币1500亿元。
  1957年1月,天津市工商联召开第三届会员代表大会,庆祝社会主义改造胜利完成。而在前一年的公私合营高潮中,李烛尘已经代表天津工商业界向毛泽东报喜。
  ……
  而今,收音机里已经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而且说“无论什么人,无论过去有多大的功绩,如果坚持错误路线,他们同党同群众的矛盾的性质就会起变化,就会从非对抗性矛盾变成为对抗性矛盾,他们就会滑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道路上去”。听说孙冰如和朱继圣已经不在人世了……

  李烛尘这一生经历的运动真是够多的了,每一次他可都是站在发动者、组织者一边的呀!
  1951年12月,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实行精兵简政,增产节约,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和反对官僚主义的决定》,开始了“三反”运动。
  1952年1月,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在城市中限期开展大规模的坚决彻底的“五反”斗争的指示》,开始了反对行贿、反对偷税漏税、反对盗窃国家财产、反对偷工减料和反对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斗争。
  如果说“三反”斗争的主要对象是国家机关和经济部门内部的蜕化变质分子的话,那么“五反”运动的主要对象则是不法资本家。在这两个运动中,尽管李烛尘不是打击对象,但是他却都真心实意地把自己摆了进去,接受教育。
  有一天,天津工商联秘书长王光英来到永利,走进李烛尘的办公室,见到墙上挂着几幅职工画的漫画,感到很奇怪。其中一幅漫画画了一只大老虎,老虎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官僚主义”4个字。
  李烛尘看见王光英大惑不解的样子,便哈哈一笑,说:“这个打着‘官僚主义’牌子的老虎指的就是我。”
  王光英在门旁靠墙的沙发上坐下后,不安地想道:“老虎”是贪婪地吞噬社会财富的犯罪代表,是面目可憎的丑恶形象,它怎么会和烛老联系在一起呢?
  “我们都是资本家。如果资本家唯利是图的本质不变,就都有变成‘大老虎’的可能!”李烛尘进一步解释说,“人有七窍,而工商界有八窍,多的一窍就是会赚钱。我们的汉字是像形的,很美,也很有哲理性、艺术性。你知道‘利’字怎么解吗?”
  王光英感到有些奇怪,问道:“烛老什么时候又研究起文字来了?这‘利’字,不就是‘禾木’旁,再加个‘立刀’吗?”
  “不错,‘利’字,从‘禾’从‘刀’。‘利’,是人们的劳动果实,是个好字眼。但是别人的果实如果你来割,那就是唯利是图。拿了刀,都去割别人的果实,这就是盗窃。”李烛尘一板一眼地说:“工商界多一窍不是不好,但不要唯利是图。为了个人发财享乐,什么手段都用上,就像‘五毒’那样,那会变成‘大老虎’的。”
  “工商界有些败类就是唯利是图,连给志愿军的订货也偷工减料,棉军装里絮些旧棉花,还夹上些芦苇花,简直是黑了良心!”王光英气愤地说:“一些人还到处说共产党的坏话,散布对社会主义的不满。”
  李烛尘站起来,踱到王光英的跟前,动情地说:“建国以后,共产党说我们民族资本家是爱国的。这真使我们有些受宠若惊,也使我们明白了,‘民族’和‘爱国’是同义词。共产党把我们当成朋友,我们也应该理解共产党的理想和作风。现在共产党号召我们走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道路,可是我们工商界有些人一听社会主义就头疼,就睡不着觉,我看大可不必。社会主义社会是人人幸福的社会,不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社会。共产党抱着慈航普渡的精神,引导人们走上社会主义道路,这就像白居易的诗里所写的那样:‘争得大裘长丈,与君同盖洛阳城’,这就是以天下人的温饱为自己的温饱、以天下人的幸福为自己的幸福。”
  王光英连连点头,说:“我们都是主张‘实业救国’的,干了几十年,还是共产党救了我们的民族,救了我们国家,救了我们的人民。过去,我们只想到靠办实业去争得国家的强大,没想到救国与救民是连为一体的。我们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解救整个的民族和人民。”
  “是啊,”李烛尘表示赞同,“共产党的胸怀比我们这些搞实业的人宽广,共产党的力量比我们这些人强大。今天共产党领导我们走的,是一条惠及今天而且惠及子孙的大道。古人说,‘一夫不获是予之辜’。意思是说,如果天下还有一个人不得安生,自己就一天不会安心。我想这就是共产党的理想。共产党以恺梯仁慈之心待我,我当以立功立信之情相报,与全国人民同登社会主义彼岸。我们决不能自己满身绫罗,穿金戴银,而忍看千万劳苦大众啼饥号寒,卖儿卖女。在新社会生活,就应当按照新社会的原则做人。”
  “如果我们拒绝走社会主义大道,只顾自己,不顾人民,掉到钱眼里,那可就真的变成它了!”王光英边说边指了指墙上的那幅画着大老虎的漫画。
  李烛尘、王光英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而今,王光英究竟怎么样了呢?听说这位爽直开朗、活跃风趣的工商界后起之秀也遇到了麻烦,并且由于和刘少奇之间有着那层特殊的关系,他也从社会生活中销声匿迹了。

  李烛尘出神地望着窗外,思绪就像涓涓溪水不停地流淌。窗外,北风依然呼呼地咆哮着,高大的柿子树上,几片残叶在冷风中瑟瑟拌动。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照在了写字台上。写字台上,摆满了玻璃器皿——酒精灯、试管、烧瓶、烧杯、集气瓶……这是李烛尘做实验的器具。这两年,他一直在做“空气中固定氮”的实验,想用这种方法发展化肥工业。写字台的一角,堆着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是关于苏联化学工业的书。那是李烛尘的朋友唐宝心托人送来的。
  李烛尘的目光顺着阳光投向了写字台,落到了那一摞书上。他想起了送书的唐宝心。
  新中国成立时,唐宝心正在美国执教。1950年,35岁的唐宝心响应周恩来总理的号召,返回祖国,回到天津,应友人之邀担任仁立毛呢纺织厂副厂长。不久,他参加了民主建国会,被推选为民建仁立小组的组长。
  那时,李烛尘任天津市民建主任委员,每周都要召开一次会,亲自听各小组组长汇报工作。唐宝心思想进步,工作积极,性格开朗,每次汇报工作,都条理清楚,有骨头有肉。李烛尘很欣赏这位工商界的后辈,便留意培养这棵好苗子。
  1950年10月,李烛尘组织了有名的“天津市工商业界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示威游行大会”。唐宝心率领仁立的职工汇涌进示威大军,高呼反对美帝国主义的口号,揭露美帝侵略朝鲜的暴行。
  1954年,唐宝心任民建天津市委员会秘书长。他积极协助李烛尘在工商界会员中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帮助他们解除顾虑,实现公私合营,走上社会主义道路。李烛尘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在1956年天津实现了全市全行业公私合营后,唐宝心和其他厂的工商业者兴高采烈地走上街头,敲锣打鼓,前来报喜。家属们也组成了“十大姐”鼓舞队,扭起了大秧歌。和煦的春风拂在人们的脸上,人们的脸上也荡起了春风。真格是“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正是由于有了这些人、这种情作为强大的基础和动力,李烛尘才心安理得地赶赴北京,心花怒放地将天津实现了全行业公私合营的喜报呈递给毛泽东主席。
  1957年,民建中央应邀派一个由3人组成的代表团赴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参加自由民主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这是解放后,中国第一个出国访问的民主党派代表团。李烛尘提名由唐宝心作为一名团员兼秘书工作。
  代表团6月下旬由北京出发,经苏联到达柏林。在以友党身份参加了自由民主党大会之后,代表团又奔赴几个城市与自由民主党党员座谈,介绍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特别是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情况,受到热烈欢迎。然而,代表团回国之后,唐宝心却莫名其妙地杳无音讯了。过了很久,李烛尘才收到了唐宝心托人送来的这本书。他听说唐宝心成了右派。
  刚听说这一消息时,李烛尘着实气恼了一阵子。李烛尘气唐宝心,为什么他竟会甘于沦入右派队伍!李烛尘恼自己,自己为什么就没识破唐宝心的真面目,反倒把他当成自己的好朋友呢!可是李烛尘也将信将疑,像唐宝心这样一个放弃了在美国的优厚待遇、回来参加祖国建设的人,怎么会是右派呢?难道他反对美帝国主义、走上公私合营的道路,为社会主义作宣传,这些都是假的吗?难道他回国的目的真的是要跟共产党、跟社会主义作对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留在美国不是更合乎逻辑吗?况且像他这样的人还不止他一个,李烛尘听说有不少从海外回来的朋友都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人也是会变的。或许是由于他们思想不坚定,认识有偏颇,才由共产党的朋友变成了共产党的敌人,才走上了反对社会主义的道路。
  当时,李烛尘想到这些,感到心里阵阵揪痛。那主要是为朋友悲痛,他怨他们,怨他们为什么不自重自爱,放着大路不走,却非要过那独木桥不可。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李烛尘从他们身上总结、吸取了经验教训。古语说:“吃一堑,长一智”,但是这一堑并不是非要自己去吃不可。一般的人,是吃一堑,长一智;愚蠢的人,是吃一堑,不长智;聪明的人,是别人吃堑一己长智。有了唐宝心这些人的例子,李烛尘行事更加谨慎小心了。
  李烛尘想到这些,心里仍然感到阵阵揪痛。这是为那些被打翻在地的朋友感到悲痛,还是为那些把朋友打翻在地的朋友感到悲痛,李烛尘分不清楚了。

  当然,李烛尘再也没有机会知道,1978年,中共中央决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决定对错划的右派分子,予以改正。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错划右派问题得到彻底改正的唐宝心是怎样地为这一改正而欣喜欲狂,又是怎样地为无法让烛老知道这一喜讯而遗憾万分。唐宝心在垂暮之年的回忆也会揪痛后人的心——

    1958年11月末,我被以莫须有的罪名补划为右派,打入另册,受到降
  职降薪和撤消一切社会职务的处分。有一天,《进步日报》记者、民建会
  员张高峰同志对我说,烛老听说我是右派,对我感到失望。我听了这句话,
  心如刀割。因为我给烛老丢了脸,我深感愧疚。然而在百口难辩的处境中,
  我却无法解释,甚至也无法向烛老表示歉意。直到烛老1968年10月逝世,
  我们始终无缘再见一面,为此我感到终生遗憾。

  是啊,岁月的流水沿着生活的河床奔腾向前,它不断冲洗旧有的遗憾,也不断淤积新生的遗憾。遗憾的是,真实的生活永远也不会像梦幻和艺术那样随心所欲、完美无缺。遗憾是生活的衍生物,不管你认可不认可,高兴不高兴,它们都将相互伴随着流向无限的空间和时间。活着的人总想向逝去的人诉说那些尚且活着的遗憾,而逝去的人活着的时候,又何尝没有种种活着的遗憾,又何尝不想向先他而逝的人诉说这些遗憾呢?当李烛尘在那些寒冷的日子里回味自己的人生的时候,同样也咀嚼着自己的遗憾。

  1967年秋,院中的花坛里,擎起一族金黄的菊花。
  这天早晨,李烛尘面对花坛,缓缓地舞了一套太极拳。岁数不饶人,他做完了收势动作的时候,竟有些气喘吁吁了。李烛尘双手拄着剑,望着花坛中怒放的金菊。金菊搅动着他的情愫,把他的思绪引向了遥远的过去。

  1900年,19岁的李烛尘结婚了。妻子也是19岁,是同乡开明士绅郁圆初的次女,名叫郁菊花。
  郁圆初以和善感化乡里。因为他行五,人称五公公。乡人大事小情,凡是委决不下的,都去寻五公公定夺。他在乡间威望颇高,很受乡人尊敬。他去世后,李烛尘为他作了墓志铭,铭文是——

    贤哲挺生,世运所系。
    猗维灵溪,天命顾谛。
    诞降温恭,其人如玉。
    郁郁平文,荣膺廪饩。
    忠厚齐家,和平处世。
    善气迎人,潜消暴戾。
    煦育难忘,徽音谁继。
    瞻彼泰山,水思无际。

  从铭文中,可以看出郁圆初是位忠厚善良的老人,也可以看出李烛尘对“泰山”的恭敬。郁菊花虽然目不识丁,但耳濡目染,却继承了乃父风范,是位典型的贤妻良母。
  李烛尘与郁菊花结婚后,在岳父的支持下,仍然外出求学,除了寒暑假一起生活之外,两人很少能够见上一面。后来,李烛尘东渡扶桑,供职津塘,见面的时间更少了。家里的生活、劳作、应酬一应事宜,都由郁菊花独力承担。那时,湘西社会不宁,匪资蜂起,民生凋敝。郁菊花独守空房,含辛茹苦地操持家务,为李烛尘生育、带大了两女三儿——长女李文英、次女李莲英、长子李文采、次子李文奎、幼子李文明。
  1931年秋,李文采回到毛坝,把母亲接到塘沽,住进塘沽新村。从此,李烛尘、郁菊花这对年已50的夫妇才得以长相团聚。
  当时,李烛尘任永利厂长,兼管久大业务,身上担子很重,经常披星戴月,早出晚归。郁菊花体贴丈夫的辛苦,她把煮饭、洗衣、缝补家务诸事,毫无怨言地全部承担起来。
  李烛尘也很体谅妻子的辛劳。在忙完了厂里的工作之后,他从来不跟别人去打牌、跳舞,尽量多留些时间回家陪陪妻子,跟他聊聊天。因为郁菊花一口湘西乡音,外人听不懂她的话,她也听不懂外人的话。厂里都说他们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模范夫妻。
  郁菊花积劳成疾,到塘沽刚刚3年,便病倒了。1934年8月,郁菊花感到身体不舒服,好像是中了风,打针吃药都不见效。人们都建议送她到北平就医。李烛尘也想送她到北平,可是因为厂里事务繁忙,拖到9月底,才亲自送郁菊花到北平协和医院住院就诊。
  刚入院的时候,郁菊花的病有了些起色。可是到了10月5日,病情突然发生变化,并发了气管炎、肺炎等病症。10月8日,郁菊花病逝,才刚刚53岁。
  李烛尘得知噩耗,痛不欲生。许多人让他大办丧事,来寄托对夫人的哀思,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只买了一口棺材和一些包扎遗体的丝棉,把任劳任怨、操劳一生的妻子入了殓。
  当天晚上,对着灵柩前一盏如豆的长明灯,子女们哀号不已。李烛尘心如刀绞,强压住如山的悲痛,对子女们说:“你们且不要哭了。对你们母亲最好的纪念,就是回忆和继承她一生的美德。我写了一篇祭文,祭祀你们的母亲,也是说给你们听的心里话。”
  子女们止住了哭泣,李烛尘哽咽着读起祭文:

    呜呼!我妻呀,你竟别我而去矣!我将何以为生罗!
    我负你事太多,一言难尽。想起你归我之日,两人都才19岁。旧式婚
  姻,感情虽浓,半带羞态,说不上新婚蜜月。
    记得当时完婚,不到10日,我即到彭氏祠堂读书,使你常守孤衾;次
  年我去西库从师,西库住了两年;又次年去县城入小学,小学又住一载;
  在此两校期间大概寒暑假或三节,间一回家,平均每年不过团聚两月。再
  次年我去常德入学校,此地共住5年,虽然寒暑假亦问回家,因距离稍远,
  需时半月有余,故在家与你团聚时间,每年不过月半。常德毕业后,我去
  长沙,离家更远,回家之日更稀。民国以后,我去日本,我来塘沽,中间
  20余年,三四年才归家一回。每次在家亦不过月余。
    每次我归家,是为客看你,而你即以客待之。你生父母本是书香人家,
  勉我成名,故你独守空房,始终忍受。我父母在时,我每次离家作别,你
  恐伤我父母心,暗处坠泪,外面处之淡然。我父母殁后,我每次离家时,
  你恐伤我儿女心并伤我心,更强为抑制,使儿女欢。呜呼!你心诚太苦矣!
    我离家在途,数日念你不忘,但有朋友同路,久亦忘之;而你则形单
  影只,别后思我,实无已日。呜呼!你之一生,可谓在相思之愁城中过活
  也!
    居乡以丧葬嫁娶为两件大事。我父殁时,我在日本,超度开吊,费时
  半月有奇,均由你一人料理内外事。你尝我言,前三日不睡觉,感觉不舒
  适,其后目不交睫,亦不知其昏迷与清楚。我母殁时,我在塘沽,营葬管
  斋,你又都弄得熨熨贴贴,呜呼!你试苦矣,我罪何言!
    生两女居长,嫁女亦仗你一人。出阁之前,在乡间办嫁妆,费时动需
  半年,材料如何采取,工匠如何支配,既煞费苦心;而当于归之日,女哭
  娘,娘哭女,情已难堪,而我为父者也不在家,女啼更悲,娘心尤痛。
    大女文英嫁西库,离我家30余里,女在途犹昏速呼娘不已。此事送亲
  人为我言之,你常为我道之。呜呼!死别生离,同一伤感,惟你处境更苦
  耳。而文英命偏薄苦,生两甥女后,其婿以痘疹亡,而两甥女亦旋即天折,
  年少寡居,儿命苦,娘心悲矣!
    二女莲英,境遇较好。生两甥男均聪慧,你爱之不忘。从来妇人爱女
  子,甚于爱男儿。我以前每次要你出来,你总是舍不得女子,不肯就道。
  前年文采强你同来,来时两女哭泣送你。你佯怒日:“哭死呀!哭!”呜
  呼!孰意此语竟成预言也。
    文奎生二子——明远、明达,闻甚聪明,你常时想明远与外孙仍旦同
  来,在外边读书,而并想文英同你过活。当你此次进医院之日,我即写快
  信给文奎,说你有病。要文奎送文英及甥、孙同来,呜呼!他日彼等如来,
  竟与你无一面之缘矣,悲哉!
    文英我决意使彼依我为生,而我以后亦须靠彼传我终老,我父女将相
  依为命,此情想亦可惬你之心也。
    文奎能自立,你可以不为彼忧,性情虽偏狭,我当教之成好人。
    文采前数日由德来信,说身体较比前好,近且预备考博士学位工作,
  此子本少年老成,你一切可以不念。你常以彼未婚为念,实则彼将来必能
  得贤媳,可以不必为之挂念。
    文明人亦稳重,桂香亦颇知礼。孙女明慧,人如其名,你爱如掌珠,
  已能呀呀学语。呜呼!以后谁能每日教其学唤爷爷耶?伤哉!彼夫妇必能
  善体你意,始终和谐。儿女之事,你都可以放心。
    至于我呢,身体甚好,你亦知之,虽有头痛小毛病,近已不常发。惟
  以后再发时,无人为我用钱括委推,令我有无穷之感念。你常见我头痛归
  家时,问其何以急松领带。我日恐压迫紧,血行不良。你即劝我改服中衣。
  我以动作不便向迟疑,以后当善体你意,以安你心。呜呼!俗话说,一少
  是夫妻老是伴”。我少时飘游于外,使你少夫妻之欢娱。而你今先我而去,
  使我老去鳏居,伴又何有?呜呼!此情此景,其何以堪!你如有知,应亦
  坠泪。自今以后,我将何以为生乎?”
    你的病因很多,病亦复杂。即因忧愁、忧思而伤肝,肝液不入胃、胃
  不消化,常饱满,压迫心肺,致有心跳、气喘之病,因受恐惧、犯寒湿而
  更甚。你久居土匪、盐贼横行之乡,既患绑架,又患窃偷,夜间十有九不
  睡。听得何处有响动,必要起床巡视之。你常为我言,每在夏天,辄在藤
  几上露坐檐下,仰首望星月,直到天明。夏夜蚊虫多,遍身受咬红肿,时
  以冷水洗之,以去其毒。呜呼!此殆非人之生活矣!你恐生育多,曾言生
  文明以后,堕胎一次,而当时血流不止,几乎死去,肾部不良,亦即因此。
    你前年初到塘沽,常有心跳、气喘、尿勤之病,去年稍好,今年较甚。
  今年初春以来,你常得怪梦,往往与死人为游,又谓算命家言53有个劫坑。
  得病后,常对我言日:“他爷爷!今年恐怕难过。”我慰之曰:梦与算命,
  何足为凭!你父母均享七八十高龄,你姐姐身体较你尤差,且犹健在,决
  无可忧。且你在家时,对贫苦人家,时常周济。当你前次去门时,有几多
  乡间人来家对你说,二姑娘出门去了,往后我们向哪里借谷、借钱。其他
  修桥、修路诸善举,无不赖你以成。而勤俭治家,国蔬必亲自栽培,衣食
  必亲自缝沃,破败粗糙,习以为常。故来塘沽后,劝你缝一新衣而不肯,
  劝你雇一老妈厨子而不愿。呜呼!你之俭德,我当使你女、媳谨守勿遗。
  且慈惠待人,雇佣飞牧,视同家人,人亦乐为用,故每年农产物常较他为
  丰收;而和爱处世,使人意消,乡人有纷纠,得老爷娘子一言,无不即行
  了解。盖贤之人感人深矣。揆之善人必有天佑之常理,应得天假以遐龄,
  今竟如斯,鸣呼!天道诚难明也。
    自本年春初,你常感心脏胀满,夜不能寐,小便尤勤,屡欲来北平医
  治。我因公事迟疑,你又不愿因你误我,迁延复迁延,竟成此沉病不起之
  势。呜呼!我负你甚矣!
    自上月微感中风,即欲来平。然必稍复常态,始能受火车之苦,又迟
  了几天,情形更坏。进院以后,我二次来平看你,见病势已有转机,一切
  头痛、口干、舌燥。心胀、尿勤诸症,或痊愈或大减。满拟6号来时更好,
  本礼拜即可出院。闻在院时,你对之媳从未说不好的话,只说不想这回得
  这样重病,我已好了。唉!只要菩萨保佑你父亲莫得病。呜呼!爱我深矣,
  你自己抑知其不起,而故为此言以安儿女之心平?
    不知以何原因,忽然变化,竟一夜喘气发生,情势严重,6日晨,我仓
  促奔来,你的脑筋已经昏乱,问我日:“还未回去末?”我告日:我才来
  看你。二语之后,即不多言,而我亦不忍你多言。如此以后,即昏迷一日
  夜,于8日晨2时,别我而去。呜呼!一世夫妻,如此结局。自今以往,我
  将何以为生?即决然而生,又有何生人乐趣?我惟希望你灵魂有知,常相
  晤于梦寐之间,以慰此堪怜之晚境,然而此事又何可必也?
    呜呼!你之体魄,暂安此寺,俟文奎来,再定安葬办法,以妥你灵。
  你的灵魂,我希望同回塘沽。虽言语不能直接,而精神常得相亲。呜呼!
  言有穷,而情不可终。你其知之乎?其不知之乎?

  李烛尘正出神地望着花坛中的金菊,正屋大门吱呀响了一声,屋里走出一位头发花白的妇女。她手里拿着一件黑呢大衣,轻轻地走到李烛尘的身后,把大衣披在李烛尘身上,说:“烛兄,外边冷,当心着凉,还是回屋里休息吧。”
  李烛尘答应了一声,随她向屋里走去。

  这位妇女名叫郁素云,是李烛尘的第二个妻子,郁菊花的胞妹。
  郁菊花逝世以后,李烛尘陷入了难以解脱的痛苦之中。他曾经坚持吃斋一年,来表达对郁菊花的怀念。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从工厂下班回来,草草吃了几口饭后,就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独自沉思。
  儿子和儿媳看到父亲日渐消瘦的双颊,又心疼,又着急。他们多么希望重新有个贤惠的女性来到李烛尘的身边,为他排忧解难,让他过上安心舒适的日子啊!
  不少朋友也找上门来,充当“月老”,为李烛尘再结良缘而热情地奔走。有的人介绍了教师、医生、工程师,想为李烛尘找一个名位相当的伴侣;有的人介绍了演艺界的年轻女郎,想为李烛尘找一位清丽娟秀的夫人。这些热心人的努力都被李烛尘婉言谢绝了。
  和名位相当的人结合,会在相当程度上迁就对方的事业;和清丽娟秀的人相伴,会在应酬交往中花费太多的时间,这些都会影响久大和永利的工作。然而,李烛尘拒绝再婚还不仅仅源于这种考虑,更重要的是,他不愿意割断自己与郁菊花的情感联系,他忘不掉郁菊花那勤劳、忠厚、淳朴、节俭的美德。
  孩子们似乎看出了父亲的心思。老二李文奎想起了当时名叫郁后花的姨妈。要是能让父亲和姨妈结合,不是会帮助父亲渡过感情生活的危机吗?他把这个想法跟妻子、弟弟一说,大家都认为是个好主意。
  那时,郁后花29岁,一直没有结婚。她小时候在家乡上过私塾,读过《论语》、《女儿经》、《幼学》等书。由于受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影响,稍大一点就辍学了,在家里绩麻、纺棉花。她平时很少出门,很羡慕二姐找到了李烛尘这个如意郎君,跟着姐夫进入了更广阔的生活天地。郁后花到了出嫁的年龄,不少媒人登门提亲,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婚事便搁置下来。最后,郁后花抱定了独身的打算。
  孩子们虽然都觉得父亲和姨妈结合再好不过了,但是却为怎么说服父亲犯了难。他们谁也不好意思跟父亲说。几个人找来了在永利厂工作的同乡黄叔眉,请他帮忙。
  黄叔眉在大革命时期与县党部有过交往。1927年,上海“四·一二”事变后,湖南也发生了“马日事变”,在新军阀的“清党”活动中,黄叔眉也被抓去关了几个月。1928年,他与几位同乡逃出永顺,北上塘沽,投奔李烛尘。李烛尘热情地收留了他们,安排黄叔眉到永利碱厂经管部管理处上班。郁菊花来到塘沽后,由于听不懂北方话,喜欢和黄叔盾等人用家乡话聊天,所以黄叔眉隔三差五地上李家来,和李家上上下下都很熟。
  黄叔眉受李家孩子之托,来到李家,把李文奎等人的意思拐弯抹角地向李烛尘说了。李烛尘先是沉默不语,在黄叔眉的再三劝导之下,他沉思良久,最后说道:“为了孩子们,为了家庭和睦,也为了我的事业,就照他们的意见试试吧。”
  做通了父亲的工作,孩子们不由得一喜,可是想到还不知道姨妈态度如何,大家又是一忧。商量来商量去,大家决定,让李文奎回老家,先把姨妈接来,再继续做工作。
  1935年3月,郁后花随李文奎离开永顺,来到塘沽,住在姐夫李烛尘的家里。
  郁后花的到来,为李家带来了生气。沉闷的空气中渐渐融入了丝丝笑语,李烛尘渐渐舒展开紧锁的眉头。
  郁后花像姐姐郁菊花一样,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有工夫,就收拾屋子,打扫卫生,做家务。
  看到郁后花里里外外地忙活,李烛尘会劝道:“后花,你是客人,那些活还是叫佣人去做吧。”
  郁后花笑笑,说:“反正闲着没事,活动活动,心情舒畅一些。”
  这时,李烛尘的眼前又活动起郁菊花的影子。他深情地望着郁后花说:“你呀,不但跟你姐长得一模一样,连脾气秉性也是一样,总是闲不住。”
  郁后花风趣地说:“勤劳,是我们家的祖传遗风嘛!”
  李烛尘由衷地笑了,笑得舒心、开朗。

  李烛尘休息时,也尽量抽时间陪陪郁后花。有时教她看书,有时陪她聊天,有时带她逛公园、买东西、做衣服。
  当初,李烛尘、郁菊花之间的情感之线,被命运之神无情地扯断了;如今,这根线又联结起了李烛尘、郁后花。李烛尘诚心诚意地爱护郁后花,他觉得自己欠郁家、欠郁菊花的太多了,他要把这一切加倍地补偿给郁后花。
  几年过去了。1937年10月的一天,李烛尘下班回家,看见郁后花在厨房里忙活做饭,便招呼她说:“后花,天还早,先不忙做饭。来,咱们谈谈天。”
  郁后花放下手里的活儿,擦了擦手,走到客厅,坐到沙发上。
  李烛尘正在翻阅一本书。看见郁后花过来,他放下手中的书,似乎要说什么,却咽了回去,又拿起书,漫不经心地翻起来。
  还是郁后花先打开了话匣子:“姐夫,二姐走了好几年了,你就别老想她了,还是再娶一个吧。”
  李烛尘放下书,叹了口气,说:“咳,娶谁呢?”
  “凭你的人品、学问、社会地位,还怕娶不到一房夫人?”
  李烛尘摇摇头,说:“世上的女人千千万,赶上你二姐的人可太少了。”
  郁后花也叹了口气,不作声了。李烛尘问道:“后花,你也这么大年龄了,我想和你谈谈你的终身大事,行吗?”
  郁后花的脸上一阵发热,心里砰砰直跳,她不好意思地埋下了头。
  李烛尘一本正经地说:“当然啦,像这么大的事,没有父母作主,我哪敢开口?”
  郁后花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吃惊地说:“怎么?听你的口气,父母生前已经把我许配给人家了?”
  李烛尘微微点点头,笑着说:“是的,已经把你许配人家了。”
  郁后花见李烛尘说得挺认真,也挺果断,就马上追问:“许配给谁了?”
  李烛尘像年轻人似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调皮地说:“我,怎么样?”
  郁后花一听此话,高兴得心里咚咚急跳,一股幸福的热流传遍全身。她把头深深地埋下去,直愣愣地呆坐着。
  李烛尘问道:“后花,你同意吗?”
  郁后花仍然默不作声,也不敢看李烛尘。李烛尘接着说:“后花,我知道,我比你年龄大得多,你要是不同意,也不能勉强,这事应当尊重你的意见。
  郁后花从小就十分敬重姐夫,也曾巴望自己能寻上这样一个人以托终身。可是事到临头,却又羞于出口。她本想说“同意,同意,完全同意”,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烛尘站起身,轻声细语地对郁后花说:“后花,我知道你害羞,不好意思说。这么办吧。你要是同意,就点点头;要是不同意,就摇摇头。”
  郁后花抬起头、轻轻地点了两下,又埋下去。
  李烛尘高兴地走上前来.拉住郁后花的手,说:“好!我们择个桂花飘香的日子办喜事。”
  从那时起,郁后花改名为郁素云。两人心心相印,互相扶持着、激励着,风风雨雨地走了30年。

  今天,李烛尘随着郁素云走进屋来,端起了郁素云为他沏上的一杯热茶。茶水像一般潺潺流过的温泉,飘着清清的热气,暖遍了他的全身。
  一杯茶还没喝完,院外的高音喇叭又在风中响起来:
  “誓死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誓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宣战到底!”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太阳隐入了云层。天渐渐地暗下来。枯黄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滚儿。蓦地,李烛尘心中一阵冰凉,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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