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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煮海人的归宿



    一块白色的布单覆盖在他的身上,布单直搭向床脚。这白花花的一团
  竟像垛起的一座亮灿灿的盐山……

  1968年10月,国庆节刚过,李烛尘感到身体不适,住进了北大医院。
  简朴的病房内,白色的大窗帘从窗楣拖到地上,灰色的地毯散出了有些发霉的气味。紧闭的房门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身边除了几位轮流探视的亲人之外,再没有旁人来打扰。生活似乎停滞了,凝固了。
  李烛尘躺在病床上,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他的大脑并没有像这病房一样,一片苍白,他的思绪冲出了房门,流向了广袤的时空。
  身下的这张病床似乎是颠簸的轮船,载着他穿洋越海,回到了阔别6年的祖国。
  这张病床似乎是奔腾的骏马,载着他驰骋在无边的盐池,白色的马、白色的雪、白色的盐连成茫茫的一片,这是人间最纯洁的颜色,这是他一生最纯洁的事业。
  这病床似乎是翱翔的飞机,载着他从重庆飞往北平,在刺鼻的硝烟中,去收复被铁蹄践踏的工厂,去修补这个“实业救国”的梦。
  这病床似乎是飞驶的汽车,载着他盘旋在湘西的环山公路上,去探望久别的故乡和牵肠的亲人。
  噢,亲人们怎么忽地一下子全不见了呢?文英、莲英、渝娟在哪里呢?文采、文奎、文英在哪里呢?为什么孩子都不在这里,不在自己的身边呢?噢,对了,自己不是早就为他们分家了,他们都在各自的家里吧!

  1931年的一天,李烛尘请来了同乡黄叔眉,让他当个见证人和中间人。李烛尘要亲自主持为孩子们分家。
  这一年秋天,刚从上海交大毕业的李文采回到永顺,把母亲郁菊花接到塘沽。这时,李文采尚未结婚;李文奎、李文明已经成家,娶的都是永顺的乡里妹子。
  人都到齐了。李烛尘咳嗽了一声,首先发话:“你们这些孩子都长大成人了,该独立生活了。按照祖上的惯例,也该分家了。你们的祖父在永顺毛坝开伙铺购置的产业,有稻田百把担,木房一栋,还有桐茶山几亩,杉树林一块,你们就分了吧。我在北方的一切都属于‘永久’团体,我私人是一无所有的。”
  李烛尘的话音刚落,李文采就站起来说:“我不是农民,不需要田地;我不在永顺住,也不需要家乡的房产。”
  李文奎、李文明默不做声。在乡下人的眼里,分家或许是仅次于婚娶的大事。在乡里生活的两个媳妇肚子里打开了“小九九”,她们异口同声地要求:“分家,我们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做父母的可要一碗水端平,田地好差要搭配均匀,不要有偏有向。”
  李烛尘用左手食指扶了扶眼镜,笑着说:“你们的年龄不同、职业不同、文化水平不同,对事物的见解当然也不一样啰。还是文采讲得好,符合孙中山先生主张的‘耕者有其田’……”
  郁菊花一听这话,有些着急,便插话说:“祖上的产业是留给后人的,分家就应该一人一份,谁也不能少。”
  黄叔眉接过郁菊花的话头,说:“伯娘的话对头。按理说,继承祖业,三兄弟都有份。”李文采又一次表示自己不要乡里财产。黄叔眉说:“现在老大不要,老二、老三两股平分,合情合理合法。不过,做大哥的日后可不许反悔呀!”
  大家都点头同意。于是,家乡的这些田产、山林、房屋分作两份,给了李文奎、李文明。两个媳妇见分得合理,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心里也在盘算今后如何治家、过小日子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一个做父母的,不愿意把慈父良母的光和热全部辐射给自己的子女呢?哪一个做父母的,不希望子女沐浴着爱的春风甘霖,茁壮地自立于天地之间呢?哪一个做父母的,不向往子女继承前辈的全部良知和美德呢?
  1934年,郁菊花逝世后,李烛尘悲痛欲绝。在追忆了妻子的嘉操懿行之后,李烛尘痛定思痛,又写了一篇情真意切的训子书,勉励子女继承乃母贤德,卓然立世,以纪念和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

    汝等母丧,吾既为文以哭之。然当哀悼之际,精神恍惚,记忆不良,
  其贤德之情操,实未能道其底细。追思往事,耿耿难忘,故复为汝等略言
  之。
    汝等抑知能受现代教养之益者,果谁之力乎?吾虽负供给汝等金钱之
  义务,然吾非汝母,既无有供给之能力。故汝等之能受教养,质言之,即
  完全汝母挚情热泪之所赐也。
    汝等须知吾家处湘西极边,民风陋塞。当未改革之日,凡有赴外求学
  者,即目之为从洋教,乡人均鄙视之。而为父母者惑于洋人割取学生心眼
  之谣言,更不愿子弟出乡村一步。
    吾家世代业农,不解世代变换为何事。汝祖父母晚年生我一人,爱之
  甚笃,更不愿泛泛然使之远离,故出外之机会绝少。忆吾十一二岁时,是
  年孔子诞辰,有乡绅自县城回,例在塾中参加圣诞宴,当时为吾道日本战
  胜中国事,始知有所谓国家。
    其后十五六岁时,赴县应童子试,得购《盛世危言》谈时务之书,始
  有出乡窥世情之志。然而交通闭锢,此愿岂能易偿!会逊清光绪未年,县
  城有中小学之设,吾于21岁入小学,尤为头班学生。次年常德设西路师范,
  派员赴各县选考学生,吾与周定麻之父同获考取。周君取录后即行。吾在
  当时则大费周折。因汝祖父母不愿吾行,吾亦因之不忍忽然舍去。赖汝外
  祖父力劝祖父母,吾并得汝母之鼓励,始克决然成行。
    忆当出门之日,距汝母生汝大姐才一月,汝母尚在汝外祖父母家未归。
  吾行时特回来送我,并谓我日:*你去放心,家中一切事,我当为你照护。”
  呜呼!仅此数言,即不啻为汝母带上一面铁枷。此后30余年,汝母对家中
  事负责到底。所谓千斤担一肩当起,勤劳刻苦,甘之如饴。
    吾每次归家,从无只言片语,道及艰难。而每当吾行之先,急为各行
  装,而若催吾行者。其用心之苦,无非欲力践向日临别赠言,不欲吾因家
  事分心。以使吾略有成就耳。呜呼!贤矣!
    且汝等须知自辛亥改革以来,乡间无年无匪患。吾家适临湘川大道,
  为往来行人所必经。汝母常言日:““当时家中防匪侵入,终年不放开大
  门。偶有大帮匪人经过,惟从门隙窥之。而其心不觉兢兢也。”汝等稍长
  之后,均随吾来外读书。门庭寂寞,鲜有男丁。而防盗防匪,夜中一有九
  不睡,故著衣而卧者亘10余年。偶闻四邻狗吠声,即惊悸不能合眼。
    呜呼!人非金石,其何能堪。种种病根,即由于此。而中间为吾营祖
  父母之丧,并儿女嫁娶事,擘画团周详,而心血则销磨尽矣!综计汝母之
  一生,无一月不在忧愁、忧思、恐惧、惊慌中过生活。吾与汝享都市文明
  之幸福,而孰知背后扶助我之人,实不啻身居地狱也!
    呜呼!此恩此德,图报良难。前年由文采强说迎来,方冀他乡聚首,
  使汝母得过晚年较清闲之岁月,以略慰予怀。易天不吊,竟靳此而不我与。
  呜呼!生我者父母,成我者汝母也。自此以往,吾则负此一笔未报之恩情
  债,而永无偿还之期矣!
    然则汝等试思饮水之源,应如何奋发自强,以期卓然特立,他日者使
  人乐道某人之母,当年如何心苦,而其子能仰承德教,无吞所生,能如是,
  汝母当亦含笑九泉也。呜呼!死者长已矣!而汝等图报之举,除此外亦无
  他法也!汝等其勉之哉!

  儿行千里母担忧。天底下,谁家的父母不是舐犊情深?谁家的父母不为子女的前程而殚精竭虑?谁家的父母不为儿女在人生旅程上的长途跋涉而魂牵梦绕?
  李烛尘在病床上闭起了眼睛,脑海里闪回起一个个孩子的“镜头”。
  李文采从上海交大毕业时,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党组织根据他的意愿,同意他去苏区。他去征求李烛尘的意见,李烛尘明明知道儿子将要踏上一条充满艰险的路,但还是豁达地说:“你去吧。要改变落后的社会,就得有人去斗争,你可以走自己的路。”
  李文采把母亲接到父亲身边后,就去了上海,后来又被党组织分配去洪湖,到贺龙领导的部队做电台工作。1932年夏,部队从洪湖撤退,李文采与部队失散。他去武汉找到久大的办事处,借钱作路费到上海找到组织。党组织叫他到天津家中暂避,后来又同意让他去德国留学。李烛尘为儿子筹了一笔钱,把儿子送走了。
  1939年,李文采取得了博士学位,经香港到达重庆,接上了组织关系,留在四川做地下工作。
  解放后,李文采成了共产党的一名学者,现在在一家科研机构工作。
  李文奎从永顺出来后,在永利当职员。1937年底,李烛尘忙于“永久”团体的迁川工作,派他护送全家老小八口人,绕道香港回到永顺乡下。1942年,李文奎来到重庆,以后就留在了四川。眼下还在乐山当工人。
  李文明从北平辅仁大学毕业后,李烛尘让他到团体来工作。李文明先后在黄海、久大做些普通的技术工作。建国后,他离开了天津去东北,现在是吉林大学的教师。
  ……
  而今,孩子们的情况都怎么样了呢?自从开始“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以来,李烛尘一直为他们担心。按理说,他们除了有个曾经是资本家的父亲之外,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光彩的历史,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呀!可是为什么很久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子,也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了呢?李烛尘多么希望他们此刻围绕在自己的床前,他好像许多年以前那样,挨个儿地抚摸他们那可爱的小脑袋,然后听他们童声稚气地叫一声:“爸爸!”自己快走到人生的尽头了,难道孩子们不知道吗?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来看老爸爸一眼呢?难道自己就真的再也见不着孩子们了?想到这里,李烛尘的眼角里滚出了泪花。
  李烛尘不知道,李文采正在被“群众专政”,他曾要求上医院看望老父亲,单位里的军宣队、工宣队负责人却蛮横地说:“你不能单独行动。如果你要去的话,我们必须派两个人把你押送去!”李文采断然拒绝了这一侮辱性的条件,他不愿意让年迈的父亲看到这残酷的一幕,他不能让老爸爸那衰弱的心上再插上一刀。

  李烛尘不知道,李莲英已被当作牛鬼蛇神赶回了永顺老家,她正在翘首企盼再回到父亲的身边,为年迈体弱的老爸爸尽上一份孝心。
  李烛尘不知道,李文明不堪蒙冤受辱,已经自杀身亡,他们再也不可能在这个喧嚣的人世间见面了。
  ……
  除了孩子们,李烛尘没有什么可挂念的了。他一生主张,并且实践着“事业重如山,名利淡如水”。他的前半生献给了“实业救国”的理想,和范旭东一起创造了一个中国的化学王国;他的后半生献给了祖国建设的大业,为民族工业的振兴进行了最后的跋涉。
  他没有为孩子们留下什么。钱财,那是身外之物,都花在了该花的地方。解放初期,他在政府任职,政府给了车马补贴,他认为自己有私营的久大公司的工资,不应再领车马费,就每月把这笔钱捐给志愿军买飞机大炮。后来,他当了国家干部,他认为自己再拿股息就不合适了,于是把范旭东给他的股票所得的股息全部上缴国家。他办了一辈子工厂,却没有在家乡买下一拢地,置过一间房……
  他没有从世上带走什么。住的房屋是公家的,公家可以收回。全国政协副主席和轻工业部部长的位子,是国家和人民给的,可以由别人来继任……
  他想最后一次对孩子们说:“爸爸一生没给你们留下什么物质的财富,只是给你们留下了享用不尽的精神,这就是自强不息,奋斗不止,奉献不已。”

  李烛尘的眼前和脑海闪动起范旭东、侯德榜、陈调甫的身影,闪动起那些在化学工业之海中弄潮的朋友们的身影。李烛尘的眼前和脑海里铺起了无边的盐滩,堆起了高高的盐垛——塘沽、自流井、青海湖、青岛……那白花花的盐从大海里浮起,连天接地,充满了整个宇宙。
  李烛尘吃力地睁开了眼,看到孙女李明桂守在床前。他喃喃地说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李明桂俯在他的耳边说:“爷爷,您现在躺在床上,怎么回去呀?”
  李烛尘停顿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坐飞机回去!坐飞机回去……”

  10月7日9时40分,86岁的李烛尘回去了。
  一张白色的布单覆盖在他的身上。布单直搭向床脚。
  这白花花的一团竟像垛起了一座亮灿灿的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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