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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六岁时我随母亲学钢琴,到九岁时已弹得不错了,可以流利地演奏巴赫“创意曲第一首”和贺绿汀的“牧童短笛”等乐曲。有人鼓动我去考上海音乐学院,家长明知年龄太小不可能录取,但是他们还是决定让我去试试,见见世面,也测试一下水平。
  我和哥哥盛中国都去考了。他考小提琴,我考钢琴,当时很引起了一阵轰动。我们的专业都通过了,可文化课跟不上,所以校长要我们长大了再来考。
  那时我长得精瘦,梳了两条长辫子,一双大眼睛显得特别有神。
  后来父亲考虑到我的手小,学钢琴有局限,就让我改学了小提琴。由于有了钢琴基础,学小提琴进步很快。一年以后,我参加天津市少儿文艺会演得了一等奖。当时报纸上称我为“天才儿童”。
  那次我演奏的是一首罗马尼亚民歌“云雀”和舒伯特的“音乐的瞬间”。
  小学六年级时我成为了中央音乐学院业余附小的第一批学员。由于我功课好、遵守纪律,又有特殊的音乐才能,小学毕业后我就直升音乐学院附中,成了令父母自豪的保送生。
  我的父亲———盛雪,出生在江西省临川市的一个小资产者家庭,青年时代他随家迁居到了南昌。临川是个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地方,历史上的宰相王安石、大文豪汤显祖就出生于此。
  父亲爱好艺术,习书法、拉二胡……不知何时起他迷上了刚传入中国的西洋乐器———小提琴,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十九岁那年他考取了国立音乐学院四川分院。同年我的母亲朱冰也考入该院,母亲学钢琴,考试时给他弹琴伴奏。她出生在湖南长沙一个大地主家庭,中学时代是在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学习。除了会弹钢琴,母亲还有一副好嗓子,所以她又兼学声乐。
  他们是同窗,在同学的过程中,母亲被父亲那种顽强执着的学习精神深深感动,经过自由恋爱,毕业以后他们结了婚。
  父亲原名盛天洞,母亲原名朱宾坤,结婚以后,他们都改了名,冰、雪是一体,可见这也是感情的象征。
  有了孩子以后,母亲不得不放弃事业,操持家务,开始了她辅佐丈夫、培育子女的漫长生涯。
  父亲对小提琴情有独钟,他又是那种少有的、专心致志钻研业务的人。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聊天不串门,全力以赴地研习着小提琴的演奏艺术。
  无论寒冬酷暑,他都练琴不辍,甚至于牙痛、肿脸得很大他也不休息;他不断地实践着、探索着、比较着、记录着,就像一个科研人员夜以继日地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因为小提琴在当时刚传入中国不久,无论在演奏上或教学上都处在发展初期,又没有翻译资料,他也没有机会留洋,只有花更多的精力去探索,才能掌握其中的奥妙。
  好在那时还能买到一些外国人带进来的唱片和乐谱,这对于他都是奇珍异宝。他反复听唱片,对着乐谱查字典,弄清那些音乐术语的意义;研究着不同演奏家的风格特点,这使我们自幼熟知了海菲茨、克莱斯勒、梅纽因、津巴利斯特、蒂博……等伟大小提琴家的名字,同时聆听到他们的演奏(当然是从唱片里)。
  由于他的勤奋,他在二十九岁时就被聘为教授。在以后的几十年里,他不仅与我的母亲一起共创了名扬中外的“盛氏小提琴之家”这一奇葩,还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造诣颇深的小提琴演奏人才和教学人才。
  我看到他有时半夜里想到什么心得,会一骨碌爬起来写,那种锲而不舍、废寝忘食的奋发精神真不是一般人所能具有的。我们虽然受到他的影响,也步着他的后尘,但相比之下,是望尘莫及的。
  父亲的气质我认为是巴甫洛夫学说中的胆汁质一类,是艺术型的人。他感情强烈、爱憎分明、容易激动……
  他非常爱他的孩子们,但是在教琴上对他们却要求十分严格、毫不含糊。由于居室不宽敞,为了便于巡视,孩子们时常在一间房里练琴(插上弱音器),每个墙角站一个人。父亲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发现问题马上指出,由于他的监督,谁也不敢偷懒。只有借故大便,在马桶上多坐一会儿。如果我们练琴不用心,他教得烦累时也会打骂我们。
  中国学艺的传统教育就是严厉二字。在戏曲界,闻鸡起舞吊嗓子是口头禅,加上贝多芬父亲的打骂教育很影响了一批人,认为“不打不成材”就是真理。
  父亲打骂我们是出于急躁、出于“恨铁不成钢”、出于接受了“严厉教学法”,而不是不爱我们或虐待我们。
  每当父亲控制不住对我们发脾气以后,他也很后悔,会心里难过内疚。如果我们睡觉了,他会轻轻走到我们床前问我们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或是帮我们把枕头弄得更舒服一些,或把被子盖盖好。这说明他内心是非常矛盾的,其实他对我们的严厉也是一种负责的体现。
  对每个孩子的前途他都关心备至,我13岁离家去上海学习后,他百忙中不断写信叮嘱这叮嘱那,有次他在一张薄薄的信纸两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叮嘱的话语,也许是圆珠笔不好,漏油太多,结果是两面的字重叠到了一起,使我一个字都看不清楚,但父亲的拳拳之心由此可见一斑。对于他这样一个惜时如金的人来说,写了一封无法看的信当然是件遗憾的事。事后他听了这事也禁不住遗憾地笑起来。
  以后,孩子们长大了,分散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只要有熟人、朋友到我们的所在地,他就要忙着煮茶叶蛋(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买好我们喜欢吃的土特产托人带来。凡是我们演出乘火车乘轮船路过南京,他都要奔来看望我们,仍不忘带上好的吃食。
  父亲生性耿直,从不吹牛拍马、阿谀奉承。他花在业务上的时间太多了,无暇研究人际关系,更不屑于耍弄权术。这是许多学者的通病,也是造成他们这类人屡屡碰壁的根源。
  父亲不是感觉不到人事矛盾的压力和威胁,但他不想花这个时间去研究,当然也常常不知怎么办!耍手腕的事他做不来也不愿做。他总是想回避矛盾,以为钻到家里这个螺蛳壳里或换一个工作单位情况就会改变,事实不是这样,“人际矛盾”是无处不有的。尤其在他所处的那个年代———正大搞阶级斗争、人斗人、人整人。
  在上山下乡年代里,不少人想靠子女学一件乐器考入部队文工团以逃过下乡厄运,他们有的求我父亲教琴,如果没有学出头,他们就埋怨父亲教得不好或者说他没好好教,不然怎么自己的子女一个个都考入了文艺团体呢?为此父亲受了不少委屈也难以辩驳。
  同事之间,或多或少有竞争关系,自古有“文人相轻”、“同行是冤家”一说。如果仅仅是业务公平竞争,这还问题不大,可常常有人是用其他手段将竞争者打下去。我父亲哪里是人家的对手?这种其他手段其实很简单,就是利用职权,拉拢一些人给他的学生打低分就可以了。因为艺术不是算术,打分的灵活性很大。在反右期间,父亲还差点被他的同事领导打成右派。退一步想想,如果父亲识时务一点,悠着点,多“尊重”一点好大喜功的领导人,多给他们一点面子,也许情况要好些,谁知道呢?说穿了还是他不会做人。他只顾钻研学问,不问政治、不通权术,而业务竞争又是残酷的。
  父亲像不少文人那样,有很强的自尊心。但是在过去许多年代里,我们是不重视人的尊严的,知识分子尤其得不到,这不能不说是个悲剧———多少人在人格饱受侮辱之后九泉之下也未能瞑目……
  在历次思想改造运动中,如整风、三反五反、反右、文革……父亲不愿随意批评自己———因为作为一个人,他认为自己已够努力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无端辱骂自己。但是骂得不够,当然检讨就通不过,还要一次次地重写,然后再听大家提意见———变相地骂!有人还趁机搞打击报复泄私愤。这是什么世道啊!我常常见父亲开完会眼睛通红地回到家里,只见他愣在那里,饭也吃不下……当然,父亲也有缺点,比如政治学习常常迟到,发言不积极,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他不喜欢参加这种空话、假话、言不由衷话的会议。他不愿装“假积极”。
  父亲啊,他是一个好人———一个热爱生活、执著追求事业的人。可惜他写下了几十万字的学习笔记还未来得及整理,就在65岁时与世长辞了。虽是患急病误诊而逝,但也是长期心力交瘁造成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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