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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人生


  我的老家在江南一个四面环水的弹丸小岛上。小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独自坐在江边,看无数白帆点点的轻舟依呀依呀地摇过。我幼稚的思绪也随着轻舟摇摇摆摆地漂走,漂远。那个年纪,遥远是一个很抽象很模糊的意象。却在我稚嫩的想像力的催化下,聚焦成清晰而让人神往的空问——在小岛之外,在帆船消失模糊于视野的界限之外。日记本里写下的那句“不辞故园去,焉得天地宽”一直将我送出那个小岛,送出江南,送出中国,送往我年少梦寐以求去流浪的他乡异国。若干年后,在远远地离了故乡,离了童年的记忆后,我经常情不自禁地疑惑自己那些年少执著的追求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一直不相信弗洛伊德对于人们希望旅行的心理解析——“旅游是为了满足某种远离家园、避开家人的冲动。”也许那只适用于西方的堂·吉珂德们身上,对于恋家的东方人则显得有些勉强了。然而除了这种解释,我的那些似乎与生俱来的去旅行、去流浪的冲动又是构筑在什么样的心理支点上的呢?
  想起小学里第一次春游的时候,兴奋得前一天晚上睡。不着觉。要去参观的去处不过是离家几十里路靠着衢江的一个小小的寺庙。那么小的年纪,宗教和风景的存在都还不能构成踏春郊游真正重要的内容,乐趣在那长途跋涉的几十里路途上迅速退减。到了目的地,早已是汗流浃背,疲惫不堪。发现寺庙旁的山洞里有清澈明净的一潭深水,迫不及待地汲水洗面,然后就背靠山石闭眼休息。禅钟鸣荡,一觉醒来,豁然轻松。在历尽千辛万苦到达目的地后,那种颇具成就的感觉,是人生最欢乐的瞬间。记忆中,那个破旧的寺庙是什么模样几乎没留下多少印象,倒是这一洼凉快的潭水洗去了行程的疲乏,似乎成了整个春游步行数十里路后的真正目的,让无知单纯的顽童触摸到了旅游在风景之外的魅力。
  对十岁不到的少年来说,这种感受是恒久的。它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据守着,我以后十几年的旅行人生就是这么拉开了它的序幕。
  如今我成了一个身处异国的学子,一个奔波于世界各地的建筑规划设计师,以及一个永远走不出心灵故乡的流浪客。护照里签证的印戳越来越多,航空公司俱乐部会员证上的里程数也越来越大,而肩负的行囊,随着年岁的增长,更是愈加沉重了。
  我之所以不能够相信弗洛伊德对于旅游心理的剖析完全是有道理的。想想那么多东方的游子,走得再远,又有几个能走得出故乡拥围的堡垒呢?倘若有人要论证怀乡是远行的最大敌人,听起来一点都不夸张。有多少远行在外的旅人都要咏叹,旅行在外最怕碰上夜雨。“少年听雨红楼中,红烛昏沉;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老年听雨僧庐下,欲语还休……”一段人生,这么轻易的,就在远行之旅的几场夜雨中浇灭了。也许大概我还没有到中年的光景,还不能充分地感受那份经霜人生的冷峻。夜雨于我,是别样不同的体会。客居旅馆,夜半醒来听窗外细雨滴滴答答,不知是梦是醒是故园江南还是他乡异国是无知顽童、迷茫少年还是踟躇青年。迷迷糊糊之中,却无异于把所有的记忆重新清洗了一遍。等到醒来,雨过天晴,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继续走剩下的路。并不是我没有伤感的利剑可以击中的软肋。对于我而言,最怕的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外出远行。视野所及之处,要么见到的是冷冷清清的候机厅,要么看到的是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无论是什么样的场景,什么样的氛围,都会不经意勾动自己想回家的心情——或是一盏飘渺的街灯,在独自沿街茫然四望的时候;或是一首古老的音乐,从某个小小的中餐馆里幽幽地飘进脆弱的耳根的瞬间,任凭是多么刚强的汉子,也要被那一刻的惆怅捆绑,不小心就掉进无边无际的乡愁里,恁是用再多的咖啡和再浓的苦茶也解不开的浓愁啊。
  旅行的酸苦倒并不仅仅只是来自于这些心灵、精神的断层,有时突如其来的事件更让你无所适从。有一回从中国返回学校,正赶上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职员闹罢工。十多个小时的路程,结果在洛杉矶滞留了一天半才赶回波士顿。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罢工能结束,也不敢离了机场去洛杉矶城里逛逛,一个人在洛杉矶机场荡来荡去,除了着急,什么事都于不了。不过倒是至少有一大堆同病相怜的难友们,要么互相安慰,要么发泄不满的情绪,不至于落落寡欢。想起我的导师有一次去亚洲访问,不知什么航班出了事,飞机被迫延误,需要改换其他班机。东京成田机场的次序之乱是世界有名的。导师不能听懂日语,而日航的小姐的英语也是大多只有自娱自乐的水平,想问清楚一个问题,比划手势外加描画符号,还是听得云里雾里。难怪以后几个月,导师还念念不忘这段经历,一提起就连称那是个“噩梦”(Nightmare)。
  这还只是些让你心急的事,还有的事是你想着急都于事无补的。一次我们去欧洲做设计,等快上飞机之前,我的一位同学同事才想起忘了随身携带学生签证(I—20)。所有人都急得替他想办法,最后他还是只得乖乖回到旅馆,等我们回到学校之后寄给他签证表才将他解救回来。有了这一次的生动的教材,我每次出门之前就会更加小心翼翼。每到一地,第一件想到的就是办理签证或返美签证。但即便如此,也有让自己哭笑不得的时候。去年夏天去伦敦,我一下飞机就叫了辆出租车直奔美国驻伦敦大使馆办往返签证。那一阵子刚好是国际恐怖分子四处猖獗的光景,美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还没从非洲的几起大使馆被炸事件的恐惧中缓过神来。当我拖着大包小包地站在美国驻伦敦使馆门前,门卫就是不让我把行李带进去。没办法我只好又满头大汗地将行李拖到离了几个街区的一家旅馆寄存。本来就没有来得及从长途飞行中恢复过来,这么来回一折腾更是累得气喘吁吁。说起这起恐怖事件,我和我的几个同学就要摇头叹息。著名的“区域主义”建筑大师然姆·克尔涵斯(Ram Koolhaas)筹划了数年的一个“非洲城市”(Africa City)的大项目,本未计划去年夏天去非洲数个国家考察采风。由于恐怖主义分子在非洲很活跃的缘故,政府停止了一切前往非洲的签证。一拨人辛辛苦苦准备了数月,原来想着很快就能够领略的许多类似电影《走出非洲》的美丽画面,一下子成了海市蜃楼;计划里准备来一次跋涉沙漠的冒险行动,也就变得遥不可及。
  不过,也许最美丽的风景大概还是存在想像空间里的东西。在周游了大半个世界之后,旅行早已不是一种享受,尤其是频繁的公务之行,紧张姑且不论,穿梭来回于地球不同的经度纬度。有时候刚到一地,时差还没有彻底调整过来,连陌生城市的空气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呼吸一下,又得匆匆飞往下一个落脚点。这种时间空间的腾挪转换过于频繁的旅行生活就会使大脑里的记忆链经常莫名其妙地断裂、错位。我最惨的一次是从北美赶去澳洲参加会议再飞去日本,从北半球到南半球,从西半球到东半球。在澳洲还是不一样的天空——尤当夜晚,任凭怎么想像也找不回记忆中熟悉的北斗星、天狼星。悉尼人口稀少,连空气都带着冷清的气氛,而转夜就是东京满眼的星光点点,让你分不清是天上的繁星还是地上的万家灯火。
  当旅行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一种公务时,就免不了犯一些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低级错误。有一次一大清早去纽约帮我的教授到中国领事馆办理签证,准备了当晚就要赶回来。想想这么早叫出租车太过繁琐,还不如干脆自己开了车去机场,将车泊在机场的停车场上就匆匆上了飞机。等到晚上回到波士顿,一出机场就习惯地招手叫了出租车。车开在高速公路上,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车还停在机场的停车场呢。情急之下连忙大叫司机掉头,着实吓了司机一大跳。后来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导师听,结果遭到他连连的“恭维”,说我开始继承他的“真传”了。其实和他相比,我只能算作“小巫见大巫”。他发生类似的笑话的频率远比我来得要高。有一次他从欧洲回来,满脑子还思考着会议讨论的一个议题,边走边想随着人群就出了机场叫出租车回家。在车上猛然顿悟了思考了半天还没有想通的难题,想找个笔记本记下来,才惊觉行李还在机场没有取出来,只好让出租车司机赶快掉头。这一次之后,他每次出门,总是千叮万嘱让自己记住提取行李包。有一次他去奥兰多,他女儿和小孙女去机场送他。等女儿帮他将行李运到托运处后,回转身就傻了眼:小孙女还在出租车上,出租车却不知去向了。原来粗心的出租车司机以为他们搬完了行李,没有发现睡在车后座的小女孩,就把车开走了。急得他们两个最后只好打电话报警才联系上那个出租车司机。
  说实在的,我还真担心自己有一天,还没到导师那把年纪,就真的继承了导师的衣钵,闹出更多的笑料来。
  如果是因为有公事在身,出门当然大部只能搭乘飞机。坐飞机除了快捷之外,最多就只能够欣赏一下窗外的白云朵朵。现代人来去匆匆,是再也没有当年徐霞客们徒步兴游天下的闲情逸致了。可是若是自己外出度假,那么无论是在新大陆还是在欧洲大陆,开车都是最经济且自由的方式。只是在英国,驾驶座在右边,要是小脑适应能力不够快的话,最好还是放弃开车的念头为好。即使在美国不同的州,你也得学会“因地制宜”,知道一国有多种体制的常识。比如在芝加哥,行人大多循规蹈矩,少有亮着红灯还乱穿马路的,但是到了波士顿或是纽约的话,情况就发生很大变化——行人眼里往往旁若无“车”,大摇大摆地闯红灯,任你拼命按喇叭也无济于事。在波士顿住久了,自己也渐渐被同化,过马路经常视红灯不见。这种习惯带到德国,很快就让我交了学费。某天黄昏在柏林街头闲逛,已是过了下班的时间,虽然去柏林之前已经有人警告过我德国的警察是很认真负责的,千万不要“掉以轻心”。那天我还是心存侥幸地想,都过了下班时间,总该不会有警察出现了,结果刚闯了一次红灯,警察就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了。马上就挨了五十马克的罚款,还上了一堂交通规则课。罚款事小,站在那儿,脸着实红了半天。想想其实这不仅仅是小脑适应能力的问题,而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要是柏林的司机已经习惯了行人大多不会在红灯亮时穿马路的思维,闯红灯被撞的几率可是大大增加了。不想还行,想过之后暗自庆幸自己及时悬崖勒马,五十马克罚款的学费还真是便宜了自己。
  无论在美国、欧洲还是澳洲,旅游设施条件尤其交通设施也相对完善。要是出门前就早早将行程安排妥贴的话,倒不会有太多的舟车劳顿之苦。然而,久而久之,旅游也就渐渐失去原本应有的锻炼意志、陶冶情趣的功效。于是这几年,国外很多的旅游景点总要想方设法地创造一些刺激甚至残酷的旅游活动内容来。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要让人“花钱找罪受”。但是无论如何,虚拟的东西毕竟是不能代替现实和自然的。非洲之行既然已经变得遥遥无期,我不免怀念以前在国内外出体验艰苦的旅游经历。原来总是对拥挤的交通、陈陋的设施哀叹不已,如今回想起来,那些颇锻炼、考验人的经历,倒成了所有回忆里最美好的事了。这几年也经常回国,但是每每都是公事在身,来去匆匆。虽然去了更多的旅游胜地,但大多是因为工作的需要,根本没有平心静气地欣赏风景的机会。好几回下定决心要争取独自一人重温一下当年辛苦旅游的感受,最后却总不得不放弃。倒是今年重返故乡,重游了十几年前第一次春游的那个佛庙。佛庙已是修整一新,香火缭缭。而更让我惊讶不已的是,在佛庙的旁边,当年我汲水洗脸的那洼水潭下,竟然挖出了数十个令人叹为观止的人造石窟。没想到我旅游人生的第一个站点,就是在海内外引起轰动的“世界第九大奇迹”——龙游石窟。十五年沧海桑田,我在绕了地球一圈之后,又站在了起点的地方。兴奋和激动的催化剂让我的联想更加无拘无束地驰骋开去:是否我最终选择了建筑、景观师这一行业和我十五年前的那次郊游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那掬清凉明澈的潭水在洗去征程的狼狈疲惫的同时,或许就醍醐灌顶,轻轻地点拨了我的某根神经,将我引上了我此后的人生道路。我在如此壮观的人类建筑结构群中久久徘徊,试图寻找当年我梦枕南柯的那块地方。悠悠的禅钟又一次敲乱了我茫茫的思绪,我感觉仿佛又落在梦里了。
  人生的旅行竟是这么奇特。忽然之间我醒悟过来,所有旅行的酸甜苦乐都浸泡在那一个没有停歇的过程之中。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地方歇脚停泊,那个人生的座标既是过去生命的总结,以前跋涉的终点,更是更长更长的下一个行程的起点。就在这样周而复始的一个个轮回之中,当许多年少时候的梦想渐渐被奔波劳累的生活磨钝褪色的时候,我们总还会在不经意的某些瞬间重新将它们拾起,璨璨然依旧。
  那一回,从故乡,从中国飞回美国,飞回剑桥那个平静古老的书城,那个书香漫溢的小窝,来不及抖落身上疲惫的风尘,整理还不曾平静的心情,迎接我沐浴我的仍是一抹新大陆的黄昏余晖。夕阳西下之处,早不见“小桥,流水”的江南,满眼只有茫茫苍苍的大西洋。这一瞬间,时空的顺序又变得混乱,记忆的轨迹陡变得模糊,萦绕不去的,竟是些久违了的“断肠人在天涯”的凄凄切切感了。
  想起多年前在旅程之中胡乱涂写的几句:
  
  我游程的经历,
  是我游绪的痕迹,
  如果
  有一天,
  我累了,
  头枕我的卷籍,
  安然而眠。

  每每如此想着,我就觉得困了,累了。睡罢。明天,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又该起程,向着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驿站,向着生命中的一些永远不灭的梦想。
        二○○○年岁首于哈佛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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