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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团长的洁癖,表现在即使是每天少不了的那件事,也不肯与他人为伍。
  早晨,他往往醒得很早,醒来抱着拳就朝山上跑。
  我已经谙熟他的习性,既不需要他喊醒我,也勿须他任何吩咐,我会取出几张特意为团长准备的柔软的草纸,象牧人追那倏忽间遁入草丛中的老山羊一样跟上他。
  途中,我们往往抛却两个茅厕而不顾、踩着晶莹的露珠,我们走我们的。
  我们团进入乌峒基地虽然好几年了,但因为我们的住房都只能是简陋的草棚,那不用说,作为草棚的配套建筑——厕所就更其简陋了:钉两根木桩,再加一张芦席围着,好好歹歹地圈出一个空间,就这样,头顶蓝天。脚踏实地。所谓实地,即是用镐粗粗地挖出的一道沟。那道沟最初挖出时,沙质的土壤多少冒出一股略带腥味的土香,但土香不久就被比它更重的气味淹没了。继续发展下去,人简直不能朝里涉足,人才进去,但听得嗡地一声,一阵在这种卫生条件下极能滋生繁衍的蝇子便开始起飞和俯冲。有一回,团长蹲在芦棚里已经十分难忍,一个新兵提着裤子跑进来,见到首长,慌忙勒紧自己的裤带,憋着通红的脸立正,打了个礼。新兵是认真而严肃地做的,他那张黑里透红的脸蛋天真无邪。
  年轻人动作快,不一会儿就出去了。
  团长抽完了大半支烟后才出去,正好遇见带新兵的警通连长。“你是怎么带兵的,噢?”他将满腹的不愉快泻到下级指挥员身上,“还有,你看看那些蝇子,你不能多撒点石灰吗?”
  “撒过,没用。”警通连长为自己辩解,“乌峒这地方,好象特别能长蝇子。”
  后来,警通连长向那位多礼的新兵问明了情况,他咧着嘴苦笑地告诉新兵说。“以后注意,在公共场合,在一些不适于向首长敬礼的地方,譬如饭厅、澡堂、厕所,不要向首长敬礼。懂吗?”
  “懂了。”
  有鉴于此,那年八月,后勤部将一笔经费挪用了一下,盖了一个比较好的厕所,供团里的首长使用。厕所里铺了砖,又在门边砌了道挡蝇子的暗墙,这在乌峒简直是最豪华奢侈的了。但那道暗墙毕竟只能挡蝇子,它不能挡人,团机关还有为数不少的参谋干事呢,他们也爱豪华和奢侈,他们莅临它,把烟蒂和反映各自不同节奏的脚印留在那条比较偏僻的小道上。小路越拓越宽。看来,在乌峒要作到首长与士兵有别,颇不容易呢!
  团长干脆远辟一块根据地,我觉得这是他的高明之处。
  乌峒山的早晨有一副沉静的象被梳理过的容颜。东方欲晓,晨空广袤。正在苏醒过来的苍茫开阔的地平线上,乌峒山峦家族的成员们象千百匹粗野的骆驼;各自摇着驼峰向不同的角度射去。它们沉重地叩响着地面,直到跑到自己愿意停住的方位上,方温文驯服一些,气韵和缓一些。因为距离的不一,因为这一座山与那一座山接受的鱼肚白色的晨曦有异,它们各自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层次。近一点的是凝重的铁灰色,铁一样的石头就在我们脚下。稍远一点是靛青,再远一点的是蔚蓝。而在乌峒山海拔最高的峰巅,尚有残存的白雪。乌峒山区这年最后的一场雪,是在冷峻的春三月下的。那一个雾气弥漫的黑夜去后,一抹白色便凝固在不可一世的乌峒顶上。天气逐渐暖和,太阳渐渐地把雪化掉,从底层渗出潮气,浸润着地上的雪,潮湿的葛藤和腐烂的草都发出了沤熟的霉腥味。半夜里,乌峒许多山沟吼叫着刺骨的旋风,被崩雪撞击的山崖呼呼响着,光秃秃的一些树枝开始泛出绿色;但山顶依然白皑皑。直至惊蛰,直至夏至,黄昏时候,那一抹白顶虽然比早晨略有收敛,但只要经过一个黑夜,那雪便又顽固地恢复到自己原有的轮廓。我们现在看到的山顶上的残雪,还不知道是今年三月还是去年三月的雪。
  不错,山峦上的一切既是静止的、屏声敛气的,又是苏醒的、蠢蠢欲动的。狺狺的军犬声穿透晨霭,使人知道山那边的警卫团清晨在训狗。警卫团他们虽然不施工,但负责警卫着眼下这一片晨霭中显得那么飘缈而深邃的山地,是够辛苦的。警卫团的营区与我们现在登上的这座山,隔着一条深堑,深堑上有一架升降式铁桥,此刻铁桥已经升起,我们与他们暂时没有任何联系。军犬即使闻到了我们的气味,它们也无法过来。
  顶着慢慢透明却依然还是一片朦胧的露夭,坐在石头上放松,简真是一种难以言传的享受。我最初随团长上山,还有些好笑,觉得团长象个牧童似的顽皮,末了,我就知道他可谓用心良苦——老头子了,象我们年轻人全靠两只膝去蹲,是不轻的负担;他割过痔疮,每次小心谨慎,才不至于太痛苦。
  我站得离团长稍微远一些,不要让他看到我;我们隔着一道青石屏障,谁也不妨碍谁。一缕青烟从青石屏障那边袅袅升起,山风习习,殷勤地将烟荡散……
  团长好长时间没有动静,似乎在晨风里睡着了,我掉头看了一眼,见老人一面坐在石头上,一面正戴着花镜看报呢——是张小报,我们兵种的报。
  这个老头啊!
  军犬仍然在山那边低沉地吠叫。真正的山峦。我们的家,在稀薄的星光和蓝色的阴影下呈现出难以描写、使人倾倒的柔和线条。晨曦、盘石,一阵轻爽的气息和凉意,象一曲和弦在我心灵深处颤抖;我感到静谧,感到眼前的一切既奇异,又童话般的畸形、夸张,还有几分美丽的真实。我甚至想把这个早晨纪录下来,用笔、用相机、用颜色、用我即刻特别活跃的象水一样流畅的思维。要刻意表现石头的遒劲、背景的深邃、天边鱼肚白的轻淡。我记得有这样一幅油画作品:《攻克冬宫》。画面是冷调子的:两个俄罗斯士兵,在严寒的午夜,一个向另一个借火点烟,在他们脚下,是一堆散乱的子弹壳,而他们的后面,是阔大的、黑幢幢的冬宫的廊柱和台阶。这种情节式的画面所撷取的生活是相当典型的,它吸引你,引你去思忖和体味在他们点火抽烟之前的呐喊、冲杀和流血。我们此刻惬意的晨憩如果真的入了画,人们能够领会早晨的乌峒是那么一种忧郁、沉着、而又格外和悦的蓝颜色的吗?
  但是,有一样东西是不好表现的:乌峒山上这一些或光滑或狰狞的巨石,不知是创世纪时(请允许我在此用一个宗教色彩极浓的词)大陆架上升,大海留下的一片沉石,还是日月星辰风化而成?它们的每一种形态,每一条石纹层次,都是大自然演绎的历史烙印。这一种纵的历史感要表现在一幅平面画上是吃力的。但如果不去表现,一切就显得没有重量,没有根;一个士兵和一个首长呆在山头,无异于两只毫无分量的紫燕掠过田野。
  “小龚,小龚——”微风拂煦,团长在叫我。我开始居然没有听到。
  一阵低沉的爆炸声从山底盆地方向传来。我一边继续自己的遐思,一边向盆地张望。铅灰色的盆地上空已经接近于透明,布满盆地的警卫团的岗亭象一颗颗滋生于石渣上的生机盎然的蘑菇。我又想起郭麝。郭麝那天与人家发生冲突,挨了揍,脑震荡,但幸好没死。如果死了,我今天会做什么?可能无暇顾及于此,可能会陪着首长去处理郭麝的后事吧?那么,明天呢?明天的早晨和傍晚呢?……我又要抗拒自己心底的一些缠绵悱恻的东西了,我努力不去想一些极端的变故,我今天早晨既然陪着首长于此消遣,我就应该流利地把握今天。好的,今天早晨神清气爽,什么都感到新鲜,什么都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或许与首长每天早晨换一个地方有关。谢谢首长,谢谢接近透明的蓝天,清凉的石。还有报纸和秋末的风。
  我终于听到了呼唤。
  首长问:“小鬼,你在想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将水壶里的水倒给首长洗手。首长说:“小龚,我刚才看报纸时突然想,你在我身边有两年了,我不能总不放你,你下连队去怎么样?”
  “好啊!”我大声说。两年跟着首长,我很多知识是从首长那儿学来的;可年轻人总是好动,好新鲜,没有办法。尽管我知道,一下连队,就可能永远失却了象今天早晨这样的闲情。
  但是,我突然又哑然了。我想起了,在走之前,要去看一看郭麝。
  团长好象看出了我的心思。下山的路上,他沉吟道:“小龚,那天如果是你押车,你会怎么样?”
  “我,我可能也会射击!”
  “啊……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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