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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是审慎地说出射击这个字眼的。因为我知道射击的直接结果是一条生命的终结。但是,我又能有怎样的选择呢?在我们心目中,基地就是一切,基地的魅力永远和我们第一眼见到时那样,是强刺激的!它是那样霸道地征服了我们,使我们建树了一种与基地本身的氛围合拍的警惕性以及是非观念和价值观念。
  一九七二年冬,部队到我们那座小城里征兵。征兵的人说是招两种兵:普通兵和特种兵。普通兵去新疆,他们戴上了骆驼毛帽,穿上了棉祆和翻毛皮鞋。他们是去保卫神圣边疆的。我和郭麝被征为特种兵。特种兵具体干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这是去执行特别重要任务的特殊兵,一个个只感到空前的荣耀。特种两个字把我们心里的那张渴望荣誉的白帆涨得满满的。我们和普通兵同车离开家乡。列车启动的时候,我们的心里简直沸腾起来了。我们看到在只能探出一个头的闷罐车的车窗底下,挥动着一双双同学的胳膊,特别是一双双明亮得晶莹的女同学的眼睛——我们已经十八岁了,到了已经知道女同学的眼睛比男同学的眼睛明亮一些的年龄了。
  一双白皙的手从窗眼里伸进来,扔进了一个绿皮的笔记本。我们一哄而上,涎着脸要去抢过精致的小玩艺,却被一只脚踏着了。郭麝第一次架不住我们起哄,打开了笔记本的塑料皮,于是我们看见笔记本的扉页上,有一行纤细绢秀的学生字,并且,从纸页里落下一张姑娘的像片……
  “啊——啊——!”
  “哈——哈——!”
  热气在我们头上和身上蒸腾;我们是带着怎样的欣喜和良好的自我感觉感到车轮在滚动啊!
  旅途是漫长的、辛苦的,却又是兴奋的,让人活生生地感到有无限的希冀和产生无数意味深长的、根本性的联想的。旅途的第四天,我们坐在一条不大的轮船上在一条湍急的江水里行驶得十分艰苦。每一次拉汽笛,那笛声便在江两岸的悬崖陡壁上发出交替的回响。我们的船吃力地绕过一堵一堵半伸出水面的礁石。在天黑之前,看见一座很黑很高的山从遥远的天际慢慢地、庄严地向我们移来。而这时,江水也越来越浅,越来越急,江底的卵石似乎伸手可取;一股涌浪打来,水花在船舷溅成一片稀碎的白沫。行进在这样的峡江,时间一久,我不知怎么产生一种与初登车时的心境绝然不同的压抑感。我手里虽然有一册地图,但我无法判断这是什么地方。我甚至怀疑这里会有人烟:从船上向江的两岸看去,不见一块庄稼,人住在这里吃什么呢?如果这里有群居的人,他们也分成生产队和大队吗?还有,他们开不开会呢?交不交公粮呢?象不象我们,人手各有一册精装的领袖的著作选集呢?想买一根针和买一盒火柴恐怕就要乘船或者乘排远航至一个比较繁荣的埠口吧。
  神秘往往是由环境烘托起来的,大山的纵深发展把神秘半暴露给我们这些小兵羔子。带兵的班长告诉我们,我们看见的那座又黑又高的山叫乌峒山,我们部队就在乌峒山上;以后,我们的通讯地址不要写“XX省XX县乌峒山XX部队”,只要写“xX省0084号信箱”就行了;还说,我们以后就是0084号信箱的人了,我们以后从乌峒寄出的信不要封口,因为信件要检查。“当然罗,你们不要害羞,邮检员都是部队的保密员、他们不会讥笑和公开你们和家乡的女孩子的恋爱信。”听到这里,我们这些大孩子傻乎乎地笑了。班长又说:“这里付保密费,本来新兵第一年的津贴费每个月只有六元,可是你们现在领十二元,多出的六元就是保密费。懂吗?”
  懂不懂呢?似懂非懂。我们不言语了。铅灰色的暮霭铺衍在逶迤的江岸,在暮霭深处,传来不知什么动物发出的阴阳性气的叫声,这给我们这些大孩子的心底打下第一块严肃的烙印。气氛变得肃穆起来,我们沉默地注视着因黄昏降临而变得渐渐发黑的、象一块凝固的铁板似的江水。江水的极远处,是一片混乱的,毫无规则的、在我们视觉中颤动的层峦叠。
  我们不懂为什么要发保密费。要保密就保密好了,我们不跟任何人说乌峒的什么什么就是了,值得设一笔专门的保密费吗?我们年轻的心充溢着一种强烈的、象春水欲挤破冰层似的献身感,仿佛自己正在作或者将要作一件特别的扭转乾坤的壮举。我们底气十足,一颗颗心全都张开了翅膀,渴望早一点快一点向那个需要设置保密费的神奇的环境里飞。
  要准确地说出新兵连三个月的训练结束后第一次进乌峒的感觉,是一件费力的事。因为十八岁的我们,越过几道警戒线后,就感到一种气氛、一种陌生的水土气息向我们逼来。我不好意思,或者说,我是不愿意承认,我最初是被一种空前的震惊和莫名的恐惧感攫住了。
  我们以前远远看到的乌峒的那种黑色,在走近后,才发现全是断崖和石渣;炽热的阳光在断崖的边沿镀上一层金色的弧光,在阳光不能直接射到的角落,延伸着一条在石壁上凿出的象蛇一样扭曲的急造公路。
  卡车载着我们在急造公路上气喘吁吁地绕着之字,最后,急造公路被一堵巨大的悬崖挡住。山崖之下好象有营房,路陡然向下跌去。我看到一个堡状式的建筑,那里有一条隧道。汽车接近隧道马上减速,临了在隧道口的一根漆着蓝白两色的栏杆前接受检查。首先跃入我们这些对什么都感到新奇的小兵眼帘的是一匹肥硕的军犬,狗的脖子上套着一条足有三寸宽的皮革项圈带,太阳将狗身上耸立的硬毛射得一根根发光,狗舌头伸出鲜红的一截。那位背着一支五六式冲锋枪的战士走至车跟前,一步登上驾驶室的车踏板。司机不等问话,就伸出一张卡片似的证件,交给守卫隧道的战士。那军人看来极有素养,看了看证件,问道:“十六名?”似乎不信,将车上的我们点了一遍后,这才跳下车踏板。肥犬扭着屁股,亦步亦趋地随着主人回到哨所,它怪模怪样地哈了哈大嘴,重新匍伏在一块泼了水的湿地上。
  警戒杆缓缓向上升起。放行。我凝视着警戒杆向上升起后又缓缓沉下,凝视着肃立的一丝不苟的武装战士。突然,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感到闷气。汽车已在隧道中。
  隧道恐怕有一里多长,隔几十米远一个凹体,凹体里嵌一枚灯泡。汽车偶尔响一声喇叭,在空洞里发出极嘹亮的一响,光滑的、水泥被覆的隧道壁久久地回旋着瓮音。出了隧道,豁然开朗,我们愈加感到不同的空气和氛围,山地间好象空气陵地稀薄,不够呼吸之用,有一股一下子让人难以适应的硝烟的味道汽车大梁的钢骨架,帐篷的烂帆布,好木料和腐木板,瓦砾,钢筋,水泥纸,狼藉于公路两边。公路沿着一条江水转弯,末了有一座横跨河谷的铁桥,河谷下一片开阔的沙滩,卵石如鼓,两岸由泥沙沉积的岩层层次紊乱,江水撞击着耸立的桥墩,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大桥上又有警戒杆,又有堡状建筑,又有例行的检查;不过,我们似乎已经适应了这里慎密的防卫,大家都不作声,听凭载着我们的卡车停下,开动,又停下,又开动……
  汽车过桥,继续弯弯绕绕地盘山而上。我们忽然感到山上缺少什么。缺少什么呢?对了,缺少树木,缺少鲜灵活泼的东西,例如啼鸟。是山应该有鸟,正如是水应该有鱼。可是,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被石头盘踞了,被石头挤走了,连麻雀都罕见。蓦地,谁喊了声:“啊——你们看!”
  我们其时驶在乌峒的半腰,山的背面,豁然暴露出一块盆地。盆地上公路纵横交错,且有几条远望去如细铁丝似的钢轨从山底伸出。在我们惊诧盆地里的汽车多如蚂蚁时,一列小火车神话般地从山底钻了出来,颜色斑驳的车头呼啸着,吐着蘑菇云,拽着它那一列长长的队伍向石渣场奔去。在山腰,在山顶,在山底,均可见一顶顶撑开的大帆布伞,每把帆布伞下,都有一位全副武装的战士,都有一杆枪刺冷冷地挑着太阳光……
  这就是我们接着就要开始的生活吗?乌峒对我们翻开它的第一页,就是这样一篇课文吗?我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我们半明不白地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收六元的保密费了。
  “啊……啊……啊……”
  我们都想说什么,可是我们什么都说不出,于是只能发出贫乏的单音节的感叹。郭麝站在我旁边,他一只手抓着汽车的挡板,另一只手拉着我的一只手,我感到他的手很湿润(或许是因为我的手湿润他才湿润)。
  这是一种怎样奇特的统一啊!蛮荒的大山和大山的秩序,隐蔽的工地和热烈的施工,地域的空旷和现代化机械的稠密,不见一只飞禽却有舔着舌的军犬……一种内在的庄严感不自禁地便涨满了我们这些后来者的胸襟。我们从山腰的这一个视野并不特别开阔的盆地,便窥测到了不知哪一天就会开始的未来战争的严峻,我们是为备战而来的。
  战争,你竟是那样的啊!
  ……我们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青春一日一日的付给这片戒备森严的土地,我们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是,现在,郭麝却被羁押了,看守在未得到首长的解除看管的命令之前,不会放松对郭麝的限制。郭麝不能与看守说话,上厕所也要报告。郭麝进厕所了,看守在厕所周围走动,步履沉缓有力。
  我下连队的前一天,团保卫股长宣布解除对郭麝的武装看管。我站在小屋的门口,手里拿着两个馒头。馒头是掰开了的,里面夹着咸菜。
  郭麝出来就把馒头牢牢地逮在手上,笑咧咧地对我说:“怎么样。我说没事吧!“
  说完,他仍然以其笑咧咧的姿态去会我们其他的同乡去了。我很羡慕他什么也不往心上去的脾气。
  “等一等——”我喊住了他,“给你,穿我的鞋吧!”我把我的鞋换给他。他的鞋没有鞋带,这种被看管过的痕迹需要打扫干净。
  “谢谢!”他在我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掌,“唉,你怎么不给我多拿两个馒头!”
  “滚吧!”我说。这小子可真是的!
  他两边腮帮塞得鼓鼓囊囊地走了。
  郭麝跟我是无话不谈的,他知道我要下连队后,跑来给我打背包,话特别多。我对他说:“你小子命大!”
  “是吗?哈!在乌峒命不大,你就只有送命了!”
  他张合着他那张极富男性魅力的嘴巴,滔滔不绝。他说,那天,他离开团部之前,参谋长嘱咐他注意安全,掌握好时间,下午四点,到基地指挥部后,速回电话。
  “是!”他平日虽然比较拖沓,但执行任务还是一本正经的。
  伪装车最初驶出几十公里,安然无恙。他一直很认真地驾驶。每当会车或超车,他与押运员便警觉地从后望镜望望车后;他还摇下挡风玻璃,伸出一只手去校校后望镜的角度。在一截路旁开有红白相间的野喇叭花的路上,他轻轻地吹起了口哨。
  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他走完七号公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乌峒山外的老百姓对从七号公路驶来的车,都敬而远之。人们虽然没有涉足乌峒基地,不知道乌峒究竟在进行一项怎样规模的建设,但是,他们却知道,几年前,乌峒的山民有过一次被当地政府带强制性的迁出;还有,七号公路上,常常有浩浩荡荡的车队,车上满载着高标号的水泥和型号各异的钢筋,一天一趟甚至一天两趟地往复。这么多这么好的建筑材料拉进去是做什么的呢?恐怕不会是简单地盖房子吧?……这即是老百姓所知道的乌峒的全部奥秘。
  本来,他郭麝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他有时超了别人,有时又给别人让道。押运员饿了,拿出面包来啃。“你饿么?”他问郭麝,给郭麝递来一个,且递过水壶去。郭麝没有接,他一时间揿了几次喇叭,喇叭声在空荡的原野上飘得很远。
  押运员于是也不吱声了,他和郭麝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在他们前面的一辆捷克大卡车。
  郭麝揿喇叭是请求超车,那车车速不快。但那司机却不让郭麝超过去,当路面情况较好、比较开阔时,郭麝刚想从一溜空隙的地方插过去,那捷克车便故意挡过来,压到郭麝前头,弄得两车几乎相擦。郭麝倒吸一口冷气,喉咙里哼了一声,赶紧减速,这才避免被庞大的七吨卡车挤下路基去。
  “次毛,搞什么鬼!”郭麝朝窗外啐了一口。
  如此往复几次,两个年轻的军人感到前面的那个司机是蓄意与他们过不去了。郭麝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押运员则频频地探出头去望望车后——这是他的职责,他得保证这辆车不在路上出任何问题。
  路边的树枝打得他们的车噼哩啪啦响。
  鸣喇叭既然毫无作用,郭麝便不再使用它了。他全神贯注地攥着方向盘,默默地在一片被捷克车掀起的灰尘里行驶。当行至一处大转弯的地方,当走在他们前面的捷克大卡车作大幅度的转弯动作时,郭麝逮住这个机会,在内侧划了一个小小的孤,他要从这个空隙里插过去。但是捷克车突然来了个急煞车,把他的车截住了。郭麝也不得不紧急停车。这时,捷克车司机已经跳了下来,对着郭麝大声訾骂。
  两个年轻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齐下了车。
  “你,怎么不让道还骂人?”
  “嘻,你找我的麻烦吗?我为什么要给你让道?”那司机好象对军人的成见极深,没有好话讲。他大概是见押运员矮小一些,揪住押运员往郭麝面前一推:“你们,哼,呸!”
  “你不要侮辱人!”郭麝觉得此人非常无理,他第一次碰到这样一个不讲理的同行。
  “侮辱人?老子被你们侮辱的东西多了!”司机睑色铁青,十分不逊地又去揪郭麝的胸脯。
  “你闪开!”郭麝手快,拨开了他的胳膊。
  “不要动手!”押运员尽管已经非常激动,但还是插身于老百姓和自己战友之间,制止他们的进一步冲突。但他太善,没有防备司机飕地从腰际抽出一根皮带,抡一圈向郭麝的头上甩去。郭麝迅速低头躲过了这一袭击,可是,押运员却挨上了它。皮带钢扣扣在他的脑眉,他只发出一声轻哼,便好象通身散了架似地倒下了。郭麝才要发作,从卡车上同时跳下几个老百姓,将他们好歹扯开。郭麝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已经负了一笔债的家伙,会在郭麝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会在别人拉扯的当儿,再度进攻。一拳击在郭麝的太阳穴上。
  郭麝感到一阵眩晕,他踉跄了一下,想坚持着不倒下去,但是脚底很软,西斜的太阳忽然间墨黑墨黑……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好象比较短暂,又好象经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他睁开了眼睛,脑子却还不十分清醒:“怎么了?怎么躺着?……”他慢慢恢复意识。一些围在他身边的老百姓见他醒了过来,缓了一口气。
  这时,捷克车却已经走了。
  郭麝彻底醒过来后,急忙去看车厢的铁门,还好,门还锁着。他看到押运员躺在地上还未苏醒一时间心里非常难受,简直都想哭了。他不是哭自己挨了打,他是恨自己怎么如此不堪一击,怎么愚蠢到轻易地就让一个暴徒得逞了。他沉重地呜咽一声,抱起躺在地上的押运员,塞进驾驶室:他谢过刚才照顾他们的那几个老乡,背靠着驾驶室的椅背嘘了一口气。在伸胳膊去拧油门钥匙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头部在流血,那血已渗到胳膊衣袖上。
  这位把羞耻和愤怒全部融于动作中的军人很快将操纵杆推到四挡上。押运员被颠醒了。他尽管非常虚弱,仍然没有忘记嘱咐自己的战友:“你……追……注……注意分寸……”
  郭麝将那个装了几个面包的挎包垫在押运员的头部,让押运员躺好。他没有回答战友的话,他身上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零件,都被一个非常明确的意识指挥着。公路在他眼里发红。公路上这时候如果有一座山,他恐怕也将毫不犹豫地撞过去,他要追上那个不讲道理、随意伤人的坏蛋,他起码要让他知道,打伤两个军人,这样扬长而去,是不是过于随便了些。
  当他通过明亮的挡风玻璃发现那辆捷克车的踪影时,他倒并不怎样激动。他那张苍白、轻蔑的嘴凄苦地一笑,于是车颠动得更加厉害,于是逐渐贴近捷克车并超过捷克车一两百米,临了,他从容地一脚踩住车,将它横摆在路中。
  后面的捷克车犹疑了一下,居然也停住了。
  郭麝一言不发。他抹一抹嘴角的血,取下挂在驾驶室的冲锋枪,端正地、屏息敛容地立在路中间。
  司机吃亏在不识趣上,他又去解自己裤腰上的皮带,“你小子还没死?你——”
  “不要动!不要靠近我!”郭麝依然非常平静。当然,作为对司机解皮带的呼应,他做了一个动作:打开了冲锋枪的保险。
  “你敢开枪!你欺负老百姓!……你,你敢!”
  司机不再解身上的皮带,他想找一件可以与冲锋枪匹敌的武器。他找到了,他从驾驶室拖出一把一尺多长的大扳手,他把它擎举起来,欲再度在刹那间打翻自己的对手。
  郭麝的食指朝里收缩,一串灼热的子弹在寂静的原野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射响了。他竟然一直没有松动食指——五六式冲锋枪,每梭子弹三十发,如果不松指,可以在极短暂的瞬间全部射完。
  郭麝开枪射击时和开枪射击后的一段时间内还相当平静,他的失态是从地方公安局和交通监理所的人来了后开始的。司机的尸体在云翳下苍白得发青,人们可以搬动它,把那张僵硬地张着的嘴合拢。但是,人们如果来丈量郭麝的车与捷克车的距离,丈量郭麝的车长车宽时,这位头部尚在淌血的军人便紧张得浑身发抖,他流着虚汗,把那支其实已经没有子弹的枪重新端起,不停地发出他那可怕的、声嘶力竭的警告:“不要靠近车,不要靠近我们的车!……”
  来调查事故的地方国家工作人员中,有人略微知道乌峒,便招呼道:“大家远一点!……”
  “他疯了么?”
  “不象。……唉,等他们部队来人吧。”
  直到团长和参谋长去了,直到团长解除了他的士兵的武装,郭麝才从一种不能自已的失态中恢复过来。凉风习习,月光无声地照着他扑籁籁滚落的泪珠……
  其实,郭麝说的这些,我基本上都知道了。而且,我还知道,当团长在昏沉的暮色中卸了郭麝的枪,郭麝呜咽着报告发生的事情后,团长就把全身颤抖的郭麝推上了吉普车,并命我照顾一下。之后,团长和参谋长又去抬依然还躺在驾驶室的头破血流的押运员。大概见押运员的情况比郭麝更惨吧,团长拧着眉,对着横躺在沙粒上的脏污的尸体咒了一句:“妈的,打死了一个土匪!”
  既如是,为什么还将打死“土匪”的郭麝羁押起来呢?
  因为毕竟击毙了一个人,需要调查清楚,需要或这或那的旁证材料,需要做一些善后工作,而在这一切未了结之前,当事人郭麝无疑是需要“静候”的——而当把事情查清,郭麝走出小屋,太阳光重新和悦地照在他的头上时,他笑逐颜开,我却仍然不甚愉悦:是觉得即使是郭麝这般活跳跳的小伙子,一声喊失去自由,就成了一条拖上岸的鱼。人的作为竟是那样难以把握!我想:郭麝恐怕不会将自己被羁押的事告诉他远方的女友吧,我估计他不会那样做的。在同学们面前,我们是0084号信箱的建设者,我们光荣而神秘;而在那个美丽的女同学面前,在开始朦胧苏醒接着迅速膨胀的爱情面前,除了保持光荣保持神秘,还应该有一种踌躇满志的、男子汉对自己的命运有十分把握的自尊。
  以后好久,我们的车没有出过乌峒。再出乌峒,团长说,派一个人押运是不成了。他说,乌峒附近县城的一些百姓对0084号信箱的军人曾在前两年“三支两军”时平息过他们的武斗很反感,有人积怨甚深。
  被郭麝击毙的司机属此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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