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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不归路(节选)




  在革联指从沪返锡第一天,开完那个拖得很晚的总部会议,奚大雄深更半夜敲响了凌漪住所的门。白天没有在火车站欢迎人群中露面的凌漪,这时却顾不得开灯,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两个人在黑暗中相互紧紧拥抱着,那种可以融化冰川雪山的炽烈,因为上一次分离所带有的生死别离的色彩,超出了一般人久别重逢时的程度。奚大雄听到了凌漪“嘤嘤”的啜泣声。奚大雄以为这是乐极生悲的表示,一个劲地柔声劝慰:“别哭,别哭,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以后我俩再也不分离。我每天回家住,一定,一定……”然而凌漪的泪水,竟象瀑布般地奔泻而下,喉头的哽咽声音,悲伤得好象她并不是抱着一个安然生还的丈夫,而是抱着他的骨灰盒似的。她抓住奚大雄的一只手,颤抖地把它按到自己的脸庞上。奚大雄的手指,立即变得湿漉漉。他并不完全懂得凌漪这一动作的含意,只是顺势用那泪水打湿的指头,在凌漪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移动,另一只手,则在她的全身上下,不住地搂摸安慰。可是怪,他越搂摸,越安慰,凌漪却越是哭得欢!奚大雄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先是问她收到他的信没有,接着倾诉自己下火车后没见到亲人迎候的失望、凄凉和不安。凌漪突然挣脱了他的胳膊,冲到墙脚跟前“啪”地开亮了电灯,朝他发出了令人心碎的哀号:“你看看,看看我的脸!你喜欢看吗?你喜欢看,我就在家里让你瞧个够。”奚大雄震惊了!他方才好象觉得:自己湿漉漉的手指头触摸到的脸,有些异样的感觉,现在一下看清了:她的脸颊上,竟然布满同葛富林脸上相类似的疤痕,皱褶中有平滑,平滑中起皱褶,而且两面都是,在电灯光下,泛着能使人生出鸡皮疙瘩的滑亮之光。凌漪带着这张丑陋无比的脸,扑回他的怀里,泣不成声地哀哭道:“你原谅我吧,我是……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到大庭广众面前出丑去啊……”接着,奚大雄听到了凌漪使人心痛欲裂的长篇哭诉。

  (此处作者作大段删略)奚大雄听了这一段使人几乎无法相信的悲惨哭诉,几乎觉得自己也要忍禁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他对凌漪为维护他的声誉而不惜被毁容的崇高牺牲精神,感动得热泪盈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只是一个劲地在她那伤痕斑斑的脸颊上狂吻不息。一边狂吻,一边不停地说:“你不要太伤心,不要太伤心。在我眼里,你比以前更美,更动人!更可爱!世上没有哪个女人可以比得上你!我告诉你,为我俩办结婚证的事,时红霞的丈夫已经写了纸条。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办……”奚大雄发送着这些肺腑声音的时候,两手已经把凌漪腾空抱起,象一件稀世珍宝一般地,把她小心翼翼地安放到床上。然后用毛巾对着她不停流淌的眼泪,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改变劳而无功的做法,开始用嘴唇去舔她那两个泪水涌流不息的泉眼;一双手,开始有条不紊地缓缓解开凌漪的衣服钮扣和裤腰带,然后伸进那些最易转移她悲伤情绪的部位,极其温柔地抚摸摩挲起来。在他这种刻意排解悲痛的爱抚温存之下,凌漪的眼泪终于渐渐制止,喉咙里抽咽的频率,从一秒钟左右一次,逐渐延长至几分钟一次。苍白的疤痕上,也在黄亮的电灯光下显出了红晕。当奚大雄终于把自己的身子象大山倾倒般地压上她的身躯时,她的喉头,不由低低地发出了另外一种呻吟……然而,当第一个高潮消退之后,晶莹的泪花,却又亮晶晶地,从凌漪的眼角边上滚出来。于是,奚大雄又知道了李辉康偷拍照片的事。奚大雄此刻心中升腾起的怒火,把眼珠和脸膛都烧红了。“你保存着那照片了吗?”奚大雄怒冲冲地发问。“我把它们交给他那位姓贾的上司了。”凌漪首次看到奚大雄那种被怒火烧红的双眼和脸神,不由害怕起来,回答的声音变得胆怯生生的,不仅声调有些发颤,连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奚大雄立即从暴怒中苏醒过来。他知道妻子是被他的表情吓坏了,并且因为身子被另一个男人糟蹋,而起了一种不应有的羞惭负疚感。于是他立即赶走怒气,再次把凌漪象受惊的小羊紧搂在怀抱里……。

  期盼已久的结婚证,非常顺利地领到了手。蔡国柱极严肃、极愤慨地听完了奚大雄陪着凌漪所作的血泪告状,凌漪在一年多前去医院探望他妻子所留下的好印象,在他脑子里仍然记忆犹新。他随即给“九·一九”独立团团长贾建勋打电话。这时候,奚大雄的心中开始变得不踏实起来了。在来军管会的路上,他才听妻子透露:那位李辉康的上司、独立团的贾团长,原来就是当年借跳舞对凌漪作过非礼举动的贾师长!有其奴便有其主,况且有那么一笔历史旧帐,姓贾的会确认凌漪当初所作的控告和交给他的罪证吗?然而出乎意外,蔡国柱很亲切地把话筒递给凌漪:“你来接吧,老贾要让你亲耳听他作保证。”凌漪犹犹豫豫地接过话筒,竟听到这位曾对她命运发生巨大影响的人物,先是在电话里用检讨性的口气对她说:“真对不住……我轻信了李辉康,还真以为是那个红总司令硬拆散了你同他的关系。本以为把你交给他全权处理,可以使你们破镜重圆,也能揭露你现在那位丈夫的流氓本性。后来才知道他对你使用了那些下流残暴的报复手段。现在有蔡副主任的指令,我会立即把他送公安局追究刑事责任的!”姓贾的在电话里说到这里时,口气突然变得有些不顺畅起来,声音也变低了:“……真对不起,我看了有关你的全部材料,知道你后来受了好多委屈……。希望你……能原谅我那次喝多了酒。”然后他挂断了电话。奚大雄陪凌漪走出军管会时,很奇异她同昔日宿怨何以电话越打,脸神变得越柔和。凌漪就把贾建勋电话中说的话,一五一十作复述。奚大雄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就在第二天,公司里就传开了李辉康被抓进监狱的消息。(此处作者作大段删略)但是也有例外;王小燕就是其中一位。召开市革会成立大会的前一天,她联络了奚大雄等四五名原革联指的市革会常委和委员,要找代表中央来锡祝贺的张春桥反映情况,却在桃红柳绿的太湖宾馆门口被挡驾。第二天欢庆市革会成立,庆祝大会尚未正式开始,红联指的几个下属组织,又同锋头正劲、气势如虹的“九·一九”的队伍,不识时务地发生了摩擦冲突。结果旗帜被撕毁,人员被打伤。王小燕在主席台上遥遥领望见自己手下队伍的一副惨象,勃然大怒,对拼命拦阻劝告的曲湘川、朱兆平等投之以轻蔑的一瞥,带领近万名红联指的小将,愤然退出聚集了十几万庆祝之众的体育场,挥动着被撕成碎片的战旗,呼喊着激愤的口号,乱哄哄地凑成一支杂乱的队伍,象漫山遍野乱了方寸的羊群,“吁吁”乱叫着,朝着联结太湖宾馆的那条大街上,絮乱无章地奔涌而去。这些曾经受到毛主席宠爱、为冲垮刘邓路线立下汗毛功劳的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们,不能相信毛主席手下的大红人、上海市革命造反派的主心骨,会对邻近地区保守势力的猖狂反攻倒算熟视无睹,对受尽打击迫害的锡城市造反派甩手不管。他们一路行进,一看到路边的围观者中有熟人或同情者,就立刻大呼小喊:“走啊,找张春桥去!拦他的车去!……”皇天不负苦心人,红联指小将们的队伍,果然在运河桥堍的拐弯处,拦到了数辆正向体育场庆祝大会齐齐进发的小车队伍。车子在铺满整条马路的蜂拥队伍前,不得不刹车停止。即刻有眼尖眸聪的小将发出惊喜交加的呼喊:“张春桥!张春桥在第二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里!”这时候,第一辆车子里钻出一名秘书模样的人物,对名扬全国的首长在光天化日之下受到公然拦截,显得又惊又恼,连声对着领头的王小燕叱问道:“你们是那一派组织的?想干什么?”王小燕一边不慌不忙地递上自己的证件,一边沉着冷静地回道:“我叫王小燕,苏南工学院学生,锡城市革联指的核心组成员,现任市革会常委。昨天我同数名市革会造反派代表去宾馆找春桥同志,反映汇报市军管会主要领导勾结我市保守复辟势力,对革命造反派全面反攻倒算的严重情况,受到阻挠。今天一早在庆祝大会现场,我们造反派的队伍再次遭到攻击,你可以看到我们头上这些被撕烂的旗帜,和我身边这些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战友。我们请你转告春桥同志,希望他走到群众里面来,听取人民的呼声,重新考虑成立锡城市革命委员会条件是否成熟的问题。”

  那秘书模样的人看着证件上的像片,对照了一下王小燕的长相外表,没有吭声,转身走向第二辆车子。人们看到车窗的玻璃在下移,一直在正襟危坐中静观车外动态的张春桥,脸色阴沉,身子略朝前倾,一只扶着黑色眼镜框架的白晰手掌,安放到摇下玻璃的车窗沿上。然后似乎是在洗耳恭听。然后好象是在发指示。然后只见那车窗玻璃又齐齐上升,恢复原状。

  那些头脑反应敏捷的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们,一看车窗启而复闭,车门紧闭如桶,立即知道请愿失败!一向把群众路线叫得震天价响的春桥同志,此刻根本没有心思来倾听他们的呼声,立刻由失望而变为愤怒,愤怒转为狂野,在狂野中吹响了一片声音尖利的唿啸口哨。在这样一种愤怒而又混乱的噪杂声中,王小燕几乎没能完全听清记住秘书的回话。数天之后,当她和奚大雄、葛富林、金阿二、雷竞天等秘密会集在一起时,对那位秘书所作的转达,她所复述的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句话:“春桥同志要我向你转告毛主席的一句最新指示:现在是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了!”

  张春桥对拦车革命小将们所作的这种回应,使锡城市的造反派,简直可以说是伤心得寸肠欲断。在新的形势下,“革命方知北京近、造反更觉毛主席亲”这样的至理名言,似乎不再适用。原以为以革命左派著称的春桥同志只是误听谗言,在武遥问题上当头一棒,把对毛主席忠心耿耿的锡城市革联指造反派打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在王小燕及其战友亲眼目睹了这位左派人士对他们不屑一顾的冷傲态度,聆听了那种阴森森的威胁性话语,他们开始怀疑:是这位在庆祝大会上代表中央向市革会成立致以热烈祝贺的主席宠臣,向主席进了谗言;以致使人觉得革命越革北京越远,造反派的处境越惨,毛主席的笑容却越显得慈祥。他们只怨自己运道不佳,从文革开始以来所搭上的那些关系,从支持“北上控告团”的周荣鑫到大声疾呼“正确对待革命小将”的林杰,从被张春桥镇压的复旦红革会到被“工宣队”专政的“清华井岗山”,一个个都好景不长,转眼间自身难保,不仅失去求助的指望,反而受其牵累!他们似乎并没有认识到:毛主席对“与工人阶级尖锐对立的官僚主义者阶级”虽然深恶痛疾,对妄图趁机兴风作浪、搞乱共产党天下的社会不满分子,并不会因为他们在打倒刘邓路线上立了汗马功劳,就不跟他们算帐,就“造反更觉'造反派'亲”!“乱了敌人,锻炼了人民。”他老人家的话是说得如此明白,如果对之加以深刻领会,再结合在所谓的“二月逆流”期间,毛泽东对各地支左部队大张旗鼓的“镇反运动”所抱的那种默许态度,以及而后他亲自批令开展的“清队”运动和全国性“清查五·一六”运动,他实在是左右开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用林副统帅的大彻大悟之言来描述,是“今天拉这一派打那一派,明天拉那一派打这一派”,把九千六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变成了一台巨型的“绞肉机”。文革造反派(注:不包括那些一开始就同造反派对抗、后来借“造反派”帽子加入为毛泽东所认可的“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中的保守派)在这些灾难性的连番打击中,经磨历劫,死伤累累。不要说在那些民风好勇斗狠的偏远蛮荒之地,就是在被认为是文明开化程度最高、素负“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美名的江南富贵温柔之乡,也饱尝“秋后算帐”的种种惨烈滋味。例如上使受刑者骨折筋断的“老虎凳”:把人的双腿捆在长条凳子上,然后在膝盖以下的小腿与板凳之间塞砖头;在十指连心的手指尖上钉竹签子;在身体上滋滋冒烟作响地烙烧红的铁条;还有滚钉板,灌辣椒水……等等之类;这些据说当年在国民党中美合作所集中营所盛行的酷刑,在毛泽东阶级斗争的光辉思想照耀之下,却在中国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广泛的推广应用。还有浇滚开水,跪碎玻璃,逼喝尿粪等,则也许是文革初期受毛主席鼓励、得到地方官员支持的红卫兵小将们的创举,此刻也得到了广泛的普及。造反派所受的打击迫害之深广惨烈,不仅被老毛痛斥为实行“白色恐怖”的刘邓路线,远远无法望其项背,与至今使许多人耿耿于怀的反右斗争相比,更是无法同日而语。迄今为止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一切文革苦难,与这千百万“犯上作乱”分子所遭受的苦难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坑洼积水面对江河大海。当然造反派在其短暂的得势之期,也有心狠手辣的表现。想当年,他们兴高采烈、干劲十足地用挂牌游街、跪长凳或跪地请罪及皮鞭抽打之类,兴高采烈地对付与他们作对的保守派人士和“欠他们帐”的当权派人士;如今,他们所遭受种种手段酷烈的“秋后算帐”,虽然与他们昔日的胡作非为在性质和程度上不成比例,却也是一种报应!

  而当王小燕在张春桥面前撞了一鼻子灰的时候,锡城市的造反派尚未认清人民大救星对走资派和造反派左右开弓的轮番打击策略,更未充分领受体验到这种打击的酷烈与厉害。但是凭着他们的政治直觉,却已有了大祸将临的预感。大部分或在惶恐不安中坐以待毙,或摇尾乞怜地投靠当权者,但是以王小燕奚大雄为首的一小撮死硬分子,却想作死猫咽气前的最后一蹦。“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使我们免遭被全面清算的结局,全靠我们自己!锡城市的造反派,从张春桥阻止上海工总司帮助我们杀回老家起,其实就成了他同军队作交易的牺牲品,我们不能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王小燕慷慨激昂、毫无忌惮地说出内心的想法。大家一致同意,觉得既然面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严峻形势,还不如铤而走险,拼个鱼死网破。…………(此处作者作大段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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