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知识分子》

拉塞尔·雅各比著 

 

第三章 去郊区的路上:城市研究者和垮掉的一代

 

 


  当 20世纪60年代的反叛可以而且已经被尽可能详细地记载下来的时候,20世纪50年代却越发让人困惑,但又显得至关重要。这个时期包含了一个迅速的城市郊区化过程,麦卡锡主义的兴衰,以及垮掉的一代。这个年代也见证了一个新的全国性危机:青少年犯罪,这是一个没完没了的研究调查的主题。然而,报纸社论也为另一种几乎是相反的现象——麻木不仁、从众的青年——而哀叹。在这群人中如何会出现60年代的这一反叛情绪的高涨的呢?一项研究总结说:“任何一个在1959年对校园情形作过一番调查的人都不可能对20世纪60年代做出预测。” 

  也许,在重新构建的城市环境中,我们可以发现一条线索。到20世纪50年代末,不仅城市的居住条件改变了,城市的知识分子和放浪形骸的文化人也发生了变化。因此,最后的波西米亚式的人——垮掉的一代——和最后的城市研究者就具有特殊的意义:他们意味着一种文化形态正在消逝,而另一种形态正在生成。在高速公路将各个州连成一片的时代,垮掉的一代就是波西米亚人。这一代人过去后,城市的波西米亚群落和放荡不羁的文化人就成了历史,而不是活生生的现实。50年代的城市研究者——简·雅格布斯、珀西瓦尔·古德曼和保罗·古德曼、威廉姆·H·怀特、路易斯·芒福德——在城市出现危机的时刻奋起作战;他们代表了对有教养的公众负责的最后一代知识分子。 

  50年代的城市研究者和波西米亚人并没有什么个人交往。比如,简·雅格布斯和杰克·克鲁亚克,他们生活在毫不相同的个体世界里。城市研究者和垮掉的一代的社会构成也不相同。城市研究者是经典的美国知识分子,独立的作家和批评家。他们有关城市的论说是让人信服而不可辩驳的,但几乎没有人步其后尘。另一方面,垮掉的一代几乎形成了一种文化运动。如果不是计划好的,那也是随时代思潮而来的,他们在一定程度上酝酿着60年代的反文化运动。 

  然而,在对衰退的城市环境做出的反应中,城市研究者和垮掉的一代不仅体现了地理上同时也是文化上的裂变和转型。50年代的城市研究者注意到了城市的空间被小汽车和高速公路阻塞,并为此发表言论。他们的亲身经历证明了城市的没落;他们是完全生活在城市里的最后的自由漂浮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继承人却为了进入大学而放弃了城市。垮掉的一代也起到了相同的作用。当城市日益陷入困境,分化出贫富区域时,他们是最后的波西米亚人。这一代人过去后,波西米亚式的放浪不羁的生活方式便跳出城市的樊笼而进入了社会主流。世纪中期,美国文化从城市转移到了校园和郊区,这从城市研究者和垮掉的一代的身上便可略见端倪。 

  当然,50年代的城市研究者的写作并不能表明对城市进行理性分析的终结。年轻的观察家和学者继续面对都市的环境,而城市研究者在大学里的迅速扩展(在各种学科中:城市历史、城市规划、地域研究、城市地理),很难补充什么有关城市的公共写作。而独立的报刊编辑和学者队伍的缩减又在相当的程度上削弱了公共写作。由于这个原因,城市化也和其他领域共同占有一个奇特的文化轨道:50年代末达到顶峰的、充满激情而又让人信服的写作的上升曲线,以及后来的急转直下,几乎没有增加什么被同样的热情、果敢激发的年轻思想家——或著述。 

  即使最有才华的和最多产的年轻的城市研究者,像地理学教授和《社会公正与城市》(1973)的作者大卫·哈威(1935—),在有限的学术圈外却几乎无人知晓。哈威的最近期的著作《资本的都市化》(1985)和《意识与都市体验》(1985)都揭示了个中奥妙:“这著述是为作者的专业上的支持者和朋友们而准备的。” 

  他的新书遵循流行的学术风尚,充满了妄自尊大。然而,这几卷副标题为《资本主义城市化的历史和理论研究》的著作却引发了太多的讲座、座谈会和研讨会。哈威的书里膨胀着一个他很得意的内容——他自己。这也没什么用。他开始就告诉我们“自从写《社会公正与城市》开始,我的抱负就是进一步用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城市化的历史和理论做出更为明确的阐释”。他通过引用自己的话对他更明确的阐释做出了结论。在这两点之间——无论什么样的理论革新——是一片贫瘠的沙漠,对于任何对极端的学术环境毫无准备的人来说,这是必死无疑的。下面是他结论中的一段话: 

  对资本循环中的不同时刻和过渡期的探寻表明了循环在劳动力和商品市场成型过程的地理学基础,表明了生产与消费(在多少有点适应于地理变化的社会技术条件下)空间划分的地理学基础,也表明了按等级制组织起来的财政协调体系的地理学基础。资本循环预设了加速分离和碎片化过程中紧密的时空协调。把一个没有某种都市化生产的物质过程想象为一个可以在其中继续进行资本积累的“合理环境”是不可能的。 

  如果这还不够清楚的话,他接着又说:“城市构成和经济过剩的产生,拨用及集中之间的关系早已被人注意到。”被谁注意到呢 ?哈威举出他自己。不幸的是,由年轻的城市研究者所撰写的几本书却与本人及专业关系不大,相反几乎都有模糊不清、不够精确的毛病。 

  和这些书的文字相比,1959年至1960年所出版的一组书都充溢着公共讨论的声音,开放、切题、清晰。像简·雅格布斯的《美国大城市的兴衰》(1961)、威廉姆.H.怀特编辑的《城市大爆炸》(1958)、路易斯·芒福德的《历史上的城市》(1961)、珀西瓦尔·古德曼和保罗·古德曼的《公有制的社会》(1960)、‘默里·布克金的《城市的极限》等。这些书全由独立的学者和作家撰写,年轻的知识分子都未能超过他们。 

  随着郊区化发展到顶峰,简·雅格布斯出版了她充满激情、极有影响的著作《美国大城市的兴衰》。她是格林威治村的居民,但并未沉溺于放荡的生活,而是专注于这个村落最重要的环境条件:社区、邻里、街道生活及夜生活。她极有说服力地论证说,专业人员——规划者、顾问和工程师们——以改革的名义削弱了城市的活力;呈几何形状的街区、高速公路为有效的、有时也是故意的使用而划分的地区毁掉了邻里;城市退化为破坏人类的持续活动的同质单元(比如,下午5点钟以后商业区空无一人,而在远离食品杂货店和热闹街道的居住区人却陡然增多。) 

  《美国大城市的兴衰》一书凭着作者及内容的分量,深刻阐释了文化世界。简·雅格布斯(1916—)是上一代人中典型的知识分子。她是一位出生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记者,后迁至纽约写作,最后加盟《建筑论坛》。也许因为她远离学术机构和专业,这使她能对城市规划者提出挑战。她认为自己之所以能不盲从权威,是因为可以到处行走和观察而不受传统的规划思想的阻碍。 

  雅格布斯写道:“改革者早就看到城里人在热闹的地方游荡,流连于糖果店和酒吧,坐在门阶上喝汽水饮料,于是做出判断,大意是‘真可怜!如果这些人有一个像样的家……他们就不会流落街头!’”在雅格布斯看来,这种判断“说明对城市完全不了解”。 

  她的书对城市规划人员脱离城市实际,醉心于反城市的大规模的工程项目和蓝图加以猛烈攻击。她主张认识应植根于城市生活而不是统计数字的调查。例如她说,人们对布鲁克林商业区所作的种种专业调查“告诉我们的东西……还不如一条报纸广告中的短短五行字来得多。”这条广告列出了一家连锁店的营业时间:布鲁克林分店关门很早,而格林威治村和时代广场的分店却一直营业至午夜。”在雅格布斯看来,这些事实证明布鲁克林商业区经济萧条。她的书中有一页是“图解”,却根本没有插图。她在这页上说:“说明本书的图景全在我们身边。要看插图,请仔细看看真正的城市。” 

  雅格布斯主要关心的既不是汽车,也不是郊区。她的书的结尾描绘了“毫无生气的郊区化”和“愚钝的城市”这一幽灵。这是所有50年代城市规划者要对付的问题和威胁。由于被公路所割裂和被郊区吸干了血液,传统的城市正在消亡。芒福德在1958年反省说:“也许我们的时代会被将来的历史学家看成是推土机的时代……这种推平一切的内心习惯哪里都比不上对待城市的方式这样带有灾难性。”这一“致命的错误”牺牲了所有的交通工具而让位于私人汽车。他预计将来城市会成为一个“机械化的无用之物”,“一大堆混乱的公路、立交桥和停车场”。 

  雅格布斯的《美国大城市的兴衰》的早期版本,以《商业区为的是人民》的标题刊载在由威廉姆·H·怀特所编辑的《城市大爆炸》的论文集中。两年前,怀特发表了《组织人》一书,这是对郊区生活习俗一次批判性的探索。他不想加人为生活的肤浅而叹息的合唱。“这本书中不会有对‘大众人’的责难……也不会有对旅行汽车、电视机或灰色法兰绒西装的责难。这些都和主要问题无关……也无伤大雅。” 

  和简·雅格布斯一样,威廉姆·H·怀特(1917—)也是50年代经典的公共知识分子。他也和雅格布斯一样出生在宾夕法尼亚州,当了记者,后又成为一家纽约杂志(《财富》)的编辑。他的集子《城市大爆炸》攻击了汽车和郊区这一新的“宗教”。怀特开篇的论文《城市是非美国的吗?》宣告了一种城市爱情:“这是一本由喜爱城市的人所写的书。”这本书还提出了一个警告;郊区有瓦解城市中心的危险。如果城市想依然成为一种文化力量,“那么城市就必须有一群支持城市中的剧院、博物馆、商店和饭店的核心人群。”怀特接着说:“哪怕是一种波西米亚式的放荡分子也有所助益。” 

  三十多年来,怀特一直关注城市文化和活动。他的讲话和著作都反对最新的城市潮流:光秃秃的混凝土堡垒围着几英里长的地下大道。他一直被称为“自由密探”,鼓动那些想使城市变得适合居住的人。他那探索街道生活的著作《社会生活与狭窄的都市空间》对巨大建筑物和购物广场对城市生活的破坏提出了质询。他指的是底特律的复兴中心,亚特兰大的国际大厦和洛杉矶的波拿文都拉综合大楼。他说:“脱离街道的最终发展就是这城市堡垒。”这些中心试图挽救商业区,结果却被设计成“完全内化的环境……空白的围墙,没有窗户,朝着街的一面几乎是坚硬的水泥或砖墙”。对行人毫无吸引力,甚至人都走不进去;全是地下入口和停车场,只能吸引汽车。 

  虽然怀特不想说得太尖锐,但他并不是不动感情的。当他攻击那些新的专业人士的时候,他说话的口气有时也像雅格布斯或C·怀特·米尔斯一样。在《组织人》一书中,他要人们警惕那些忽视技术问题的年轻的城市研究者。 

  不久以前,年轻的社会科学家倾向将自己的学科看成是抗议社会的工具……为他们开此风气之先的前辈往往都是些愤怒的人……不隐瞒自己强有力的观点。但现在这种做法已经过时了,在年轻人看来那不过是一伙“伪善者”……年轻人不想抗议,他们想合作。  

  怀特已经感觉到了未来的发展: 50年代的城市研究者后继无人。他也提到年轻一代的被动态度,这是50年代常说的口头禅。批评家们常常对顺应潮流、麻木不仁的年轻人表示惋惜。然而,很少有人认识到:随着城市变得不适宜居住,不仅知识分子离开城市搬进校园,甚至连最后一代波西米亚文化人也动身离去。  

  二  

  马尔科姆·考利一直不断地追踪文坛。他在这10年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可以将50年代发生了的事和记忆中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发生的事作个比较。”当然,新旧现实并不尽一致;现在,很少有年轻人表现出“前辈的那种个人化的冲动”。写作与评论变成了职业而非呼吁。小说家们的行为已经不再像波西米亚文化人或无产阶级。很难说作家和其他任何人有什么区别。许多年轻人住在住宅区,有自己的房子——或者正设法买下它来。他们是家长一教师协会的热心会员。其他人则“直接由学习创造性的写作变成教授这种写作,中间完全不经过自己创造性的、哪怕是商业性的写作”。 

  报刊主笔们都见解一致。他们经常报导说校园很宁静——太宁静了。年轻人似乎都“沉默了”、“从众”、“麻木不仁”。一位避难的德国教授路德维希·马尔库斯(与赫伯特·马尔库斯没有关系)在《党人评论》中将美国青年称为“最老的年轻一代”。他认为自己的这一代人养成了“个性、热情和对父母师长的敌意”。这一传统烟消云散了。现在的年轻人沉默、缺乏感情、油滑。他们并不是幻想破灭,因为他们没有幻想。马尔库斯得出结论说:“没有年轻的一代,只有18到28岁的人。” 

  卡罗琳·伯德在《哈泼斯百货店》中将年轻人称为“不迷惘的一代”。她问道:为什么新的一代“如此没有志向,如此过分地适应环境和麻木不仁”。她的看法是年轻人从童年起就被训练去合作,实际上,是去从众。而新的一代也在反叛——对抗父母的反叛和那沉溺于在语言上寻求乌托邦的迷惘的一代。现在的年轻人“反对崇拜个人体验、反对性实验、反对迷恋空谈、反对怀疑一切”。 

  有些人驳斥了对叛逆的、波西米亚式的这几代人所唱的那些挽歌。1958年,一位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奥托·巴茨有感于洋洋自得、自命不凡的年轻人发出的哀叹,出版了一部专题论文集。在文章中,“11位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审视了自己和世界。”这些反省的文章鼓舞了巴茨,让他看到了这些投稿者构成了“尚未沉默的一代”。然而,这些作者既未表明身份——稿件上未署名——也未宣扬任何异端邪说。一位评论家说,如果讲这些年轻人“没有沉默”,那是因为他们表达了对事业、服兵役和宗教的半信半疑。“而在这种意义上讲,几乎人人都‘没有沉默’……”但是,这一温和的探索却让巴茨付出了代价,那就是他被普林斯顿大学所解聘。 

  对叛逆的年轻人的消失所表示出的挥之不去的遗憾,恰恰与其相反的全民动员反对青少年犯罪的运动形成了对照。对50年代的公众来说,“青少年犯罪”已经取代了对叛逆的以至非传统的年轻人的记忆。上千个会议、机构、委员会和报纸通告全国警惕这一危险。青少年犯罪是身边惟一的反叛,必须加以制止。 

  有关青少年犯罪的文章大量涌现。专家们将其称为“全国流行病”,形象地报导了250万个案例。一本畅销书《一百万个青少年罪犯》警告说:“除非这个毒瘤及早得到扼制,否则它将继续扩散,传染我们社会的许多健康细胞……青少年犯罪正在转向正道。”好莱坞也加入了宣传,愤怒的青年影星詹姆斯·迪安和马龙·白兰度演出了电影如《野人》(1954)、《无缘无故的反抗》(1955)和《黑板丛林》(1955)等。 

  在电影里,报纸中和国会的委员会上,青少年犯罪似乎无处不在;然而,对于未来、对于60年代的青年文化,当代的观察家却未发现有什么暗示。没有人看到有什么熟悉的波西米亚式的或抗议的年轻人的迹象。罗伯特·林纳在《你必须从众吗?》一书中,以及保罗·古德曼在《成长的荒诞》一书中,的确将青少年犯罪看成是一种伤害自己或者自我毁灭的抗议,但是,他们的看法大都被人忽略了。林纳说:“一种令人窒息的从众主义激起了青年人的反叛。‘好’学校不会起什么作用;更严格的法律、更严厉的惩罚、童子军、警察体育联合会、视察教育计划、受害地区的社会工作等等都不会起作用。这一切只会将绞索拉得更紧。” 

  然而,全国上下似乎都相信青少年犯罪是对生活、对自由、对幸福的一种威胁。但是不能只从表面上来看待对年轻人犯罪的念念不忘。最近一次评估对其基本前提提出了质疑:“每位参加广泛的公共讨论的人都认为确实的情况——即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年轻人的犯罪在数量上及严重性方面都在增加——现在看来却值得怀疑……尽管报纸上登着煽动性的大幅标题,尽管不断指控野蛮的暴行,而在这个时期内青少年犯罪的证据似乎并未急剧增加。” 

  那么,为什么会有如此轩然大波呢?詹姆斯·吉尔伯特认为,“由于政府和民间集团压力的敦促,警察对年轻人强化了新的权威。这些年轻人的行为似乎在慢慢改变。例如,对许多社区针对年轻人所实行的宵禁的违反次数在青少年犯罪中大大增加。”这些数字说明当地警察逮捕了一些不遵守宵禁的青少年。记者和专家们就公布这些数字,以此作为犯罪上升的证据。加利福尼亚青年委员会用这样的办法宣布1957年在17岁的青年中有四分之一的人犯过罪。 

  青少年犯罪的增加,其实不过是违反宵禁或其他一些小的违法行为,并不能证明他们犯了多少罪,而恰恰说明正在出现一种威胁传统规范的青少年的大众文化。由于更容易挣钱,特别是更容易拥有汽车,这使得年轻人能避开留心自己的父母,让自己成为具有特殊性要求、音乐趣味和消费需要的个体。对保守派来说,青少年犯罪就像共产主义一样,颠覆了美国的生活方式。1954年,一位美国参议员说:“甚至连共产党的阴谋也比不上美国成年人对所谓青少年犯罪这一灾难的麻木不仁的态度能更有效地败坏、分裂、困惑和摧毁我们未来的公民。” 

  然而,历史却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就在当局谴责青少年犯罪的同时,在人们的注意力之外,更加阴险的威胁,即最后一代波西米亚文化人正在聚集。考利于 50年代中期作了调查研究,在结尾时他发现了一帮青年人,他们不同于一般所认为的灰色、谨慎的年轻人。这些青年“拒绝从众,进行一种顽强的反抗……反对被大家接受的法律、风俗、忌讳、思维习惯和文学标准这一整个体系”。他们强调“个体,有虚无主义思想”,喜欢“酷”和地下活动。考利认为对这一“垮掉的一代”最好的描述是一部“未出版的长篇叙事作品”名为《在路上》,由一位不见经传的杰克·克鲁亚克创作。  

  三  

  垮掉的一代似乎故意被用来贬低文化评论家。哀叹从众的那些说教并未提到活生生的反对者,即这个垮掉的一代。有关青少年犯罪的讲话没有提及这一更大的危险。直到50年代后半期,还没有什么人知道垮掉的一代。由于阿伦·金斯伯格的《嚎叫》和克鲁亚克的《在路上》的流传,他们才最后引起公众的注意。这时他们辉煌的日子就逐渐暗淡了。虽然当时还没有人知道这一点,但公众对垮掉的一代的兴趣说明了时代精神的转变。 

  然而,垮掉的一代决不只是作文化预言的风险一个例证。他们是最后一代波西米亚人,也是60年代反文化主义者的第一批。在对波西米亚式的生活方式的死灭的记叙中,垮掉的一代是消失的行动者。他们将波西米亚生活方式带进了郊区时代,在那里这一代人离散并消失了。如果说波西米亚死于成功,那么,垮掉的一代既举办了最后的葬礼,又创造了一个新的流行版本。有关60年代的记叙认可了垮掉的一代,但光认可还是不够的。垮掉的一代留下的许多影响并不是60年代复兴的马克思主义等思想,而是性、吸毒、神秘主义和疯狂。 

  1957年克鲁亚克才35岁,他的自传《在路上》记录了他10年前到那时的生活经历。而由克鲁亚克的朋友约翰·克莱龙·霍姆斯所写的第一部表明垮掉的一代的自我身份的小说《走》出版于1952年,并且,就像作者后来说的一样,消逝于1952年。《走》与《在路上》属于同一类小说,将垮掉的一代描写成为城市波西米亚人。 

  他逐渐了解了他们的世界,包括楼梯肮脏的“公寓”、时代广场的饭馆、爵士乐舞厅、整夜的东游西逛、街角上的集会、搭便车旅行、遍布全城的无数“嬉皮”酒吧以及街道本身等等。他们不时地跑来跑去,过着夜生活,东奔西跑地“相互往来”;突然不见了,进了监狱,或者上了路,然后又突然冒出来相互寻找……一次,帕斯特奈克(克鲁亚克)对他说……“你知道,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有些鬼鬼祟祟,都算是垮掉的一代。他们走在街上全都像犯了什么罪,但又不相信真的犯了什么罪。我能立刻把他们认出来。这种情况发生在全国,对每个人都一样;一种精神革命……”  

  五年后,《在路上》出版时,时代变了。贪婪的公众突然对垮掉的一代发起攻击。1959年《生活》杂志惊叹说:“美国这块文明瓜地里生长出来的最大、最甜、最有味道的甜瓜却孵化出了开天辟地以来最毛绒绒的、最瘦的、对一切最不满的”果蝇——“罕见的垮掉的一代叛逆者”。他们几乎讥笑当代美国社会的各个方面:老妈、老爸、政治、婚姻、储蓄银行、有组织的宗教,以及自动洗碗机和跃层别墅,等等。《生活》杂志将他们看成主要是一些“衣服褴褛,留着胡子的男人”和“面孔苍白,脸色阴惨的姑娘”。他们住在旧金山的北滩,威尼斯(洛杉矶)的“破旧公寓”和格林威治村的廉价饭店里。 

  在年纪大一些的同情者看来,垮掉的一代反对宣告波西米亚的死灭。写出第一部描述垮掉的一代的通俗作品《神圣的野蛮人》的二流小说家和诗人劳伦斯·利普顿称赞波西米亚的时代精神又回来了。“他回忆说:远在20年代后期,他在芝加哥第一次见到诗人肯尼斯·雷克斯罗斯的时候,“他和今天垮掉的一代中的任何人一样像垮掉的一代。我是这样,我大多数的朋友也是这样。” 

  雷克斯罗斯(1905—1982)表示赞同,尽管他哀叹说“在老年”,他“有点倦于做青年人的代言人”。垮掉的一代“自甘贫穷,在艺术上绝对诚实,不介入社会活动,承担个人价值”,这些标志着一种新文学的开始,或许是一种新型社会的开始。 

  在利普顿看来,垮掉的一代可以追溯至20年代,不是追溯到当时的摩登女郎,而是追溯到席卷格林威治村和芝加哥近北的工作室,以及全国大城市里下等区域的“造反精神”。在那些年代里,我们从上层阶级那里“夺来了”悠闲的艺术、罪恶和“蔑视常规的特权”。这就是利普顿所谓的“非道德的民主化”,开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然后断断续续一直风靡全社会。在利普顿看来,垮掉的一代不是最后的而是最新的波西米亚文化人。” 

  和雷克斯罗斯一样,利普顿认为未来属于垮掉的一代,属于那些远离美国社会腐败和暴力的文静的反叛者。然而,无论是垮掉的一代的赞美者还是批评者都未料到历史的狡计:正当波西米亚式的文化人在城市中被扼杀时,垮掉的一代却出现了,四处散布信息。他们干得很漂亮。有两个特点使他们区别于以往的波西米亚式的文化人,并使他们成为天才的宣传家:首先是他们对汽车、道路和旅行的热爱,这使得他们和一小批模仿者不断来来往往于全国各地;其次是他们的民粹主义,亦即对美国人民的深爱。 

  格林威治村是垮掉的一代的聚集地,第八街书店的老板伊莱亚斯·威伦茨在他的经典选集《垮掉的一代实况》中说,所有的撰稿人“都是波西米亚式的文化人,但全都被称为‘垮掉的一代’”。然而,垮掉的一代的民粹主义却将他们与几乎以对庸俗大众的蔑视为标志的“典型的”波西米亚式的文化人区别开来。这使得垮掉的一代与一些诗人有来往,如诗人威廉·卡罗斯·威廉斯,他的作品颇有美国风格。垮掉的一代那种放浪不羁的精英倾向(这反映在他们常用的“率直”和“耿直”语汇中)已经被他们将普通生活和民众浪漫化的倾向所淹没,有时,他们还赞美通俗文学。 

  霍姆斯后来说:我们是和通俗文化以及对这种文化毫不羞愧的热爱一同成长起来的第一代美国人。《在路上》一书中,萨尔报告说:“我最后告诉迪恩,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成为丹佛的市长,或者成为兰波以来最伟大的诗人。但他却总是跑出去看微型汽车比赛。我和他一起去。” 

  萨尔偶然碰上一场傍晚的垒球赛,邻居们放松地,一动不动地用心站在那里观看。克鲁亚克写道:“都是一些穿着校服在沙地上玩的孩子。在我作为运动员的一生中,我还从未让自己在一些家人、女朋友和邻居的孩子面前这样玩过……以前往往是在大学里,是高水平的比赛,人人脸上都很严肃。”克鲁亚克曾获得橄榄球奖学金而进了哥伦比亚大学,“没有像这样孩子气的,人们很喜欢这样。” 

  这不是说文化贵族在贬低——或逃避——粗俗的大众;相反,《在路上》一书赞赏日常生活和其中的快乐。迪恩犯的“罪” 

  不是什么满脸怒气和鄙视嘲笑;而是叫喊着“yea”,爆发出美国式的疯狂。这是西部的方式,是西风,是从大草原传来的颂歌,是一种新的东西,一种早在预料中,长时间里逐渐来临的东西……我所有的纽约朋友都站在反面……贬抑社会,提出他们不耐烦的、迂腐的理由,或者政治的以及心理分析的理由。但是,迪恩却在社会上奔忙,迫切地想赢得面包和爱。  

  对他的纽约“朋友”这种民粹主义和波西米亚式的攻击对纽约知识分子也并非不起作用。他们不喜欢60年代的反叛者,也不大喜欢他们的前辈——50年代的垮掉的一代。诺曼·波德霍雷茨在他的文章《一窍不通的波西米亚文化人》中捍卫了文明,反对野蛮人的侵袭。他说:“在[克鲁亚克写的]那些书中,有一种压抑的呼声:杀死那些讲话能有条理的知识分子,杀死那些能一次静坐五分钟的人。”“50年代波西米亚主义”“敌视文明,崇拜原始主义、本能、活力和‘血腥”’。在波德霍雷茨看来“这是精神贫困者的造反”“。 

  波德霍雷茨认为他看到了垮掉的一代和青少年罪犯之间的联系:他们共同憎恨文明和理智。“我恰恰认为,美国中产阶级生活缺乏道德力量,这与50年代青少年犯罪的流行有直接关系。但我也相信青少年犯罪部分是出于那种对正常情感的憎恨和用克鲁亚克与金斯伯格书中隐藏的智慧来对付世界的企图。” 

  然而,波德霍雷茨和其他批评家很难抵消垮掉的一代的吸引力。垮掉的一代发出的信息是他们的生活,这种生活并未被势利的屏障遮蔽,在城市波西米亚群落里也不显得突出。相反,这种生活被用一种传教般的热情来向世人炫耀。“全国各地都在进行,人人都受到影响;这是一种精神革命。”这一信息,或者这些马不停蹄四处奔跑地传递信息的人充满了民粹主义倾向,对年轻人来说其吸引力之大是无法抗拒的。保罗·古德曼在对《在路上》的评价中抱怨说:“在300页书中,这些家伙就横穿美国八次,通常都住宿在朋友或亲戚家。” 

  诗人加利·斯奈德将《在路上》一书中克鲁亚克虚构为“迪恩”的尼尔·卡萨迪描写成“19世纪肋年代的牛仔在丹佛的孙子,但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牧场好让孙子在里面干活”。 

  卡萨迪这一类型的人属于边疆型,只会成天在赌场里赌博,开车在全国来回奔跑……以前,在美国你该做的事就是踏进荒野;结果100年后你所做的事就是驾驶汽车开足马力来回奔跑。起初,你在完全荒野的地方漫步,而最后你所干的却是在人口密集的地区飞快地奔驰。是典型的西部精神、边疆精神使得克鲁亚克和金斯伯格这样看待卡萨迪这一人物……  

  这一坚韧不拔的行为最后赢得了一批观众的认可,获得了一些新的领地。这些领地容纳了垮掉的一代和波西米亚群落,并将他们卷入所谓的60年代,卷入嬉皮士和反文化的潮流之中。文化和人口统计学开始相互交叉。当垮掉的一代和未来的垮掉的一代上路后,他们就碰到了新的青年中心和大学校园,那些挤满了出生高峰期的那一代人。由于人数之多,这些校园中的青年几乎构成了一大群批评者,一种独特的社会组织。 

  一部有关这一代人的编年史解释说:“数量庞大的学生一旦到了大学以后,就立刻就压倒了等待他们的教师和教育管理人员……结果是这些人就在伯克利、波士顿、奥斯汀、纽黑文和安阿伯这些地方开始从事自己的社会化活动。正式生和旁听生的社团围满了一流大学,就像围着100个太阳的黑子阴影一样。”在像安阿伯和麦迪逊这样的小城市中,学生、工作人员和靠他们为生者几乎占了30%。“青年人不再是生命中的一个阶段而是一个社群。”在这些青年的“聚居区”中,垮掉的一代建立起了家园。 

  当然,事实并不完全这样简单。虽然垮掉的一代输出了一种放荡不羁的文化信息,但60年代的政治并非来源于他们。垮掉的一代中有些人适应了新的术语和关注事务,而另外一些人,最明显的是克鲁亚克,却不能认清年轻人的反崇美主义情绪。一位历史学教授西恩·威伦茨(伊莱亚斯·威伦茨之子)回忆说当他父亲的书店在60年代中期搬迁时,许多属于垮掉的一代的人都帮了忙,后来还举行了庆祝会。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中午消息从哈莱姆传来说马尔科姆·X刚刚被杀了。屋子的所有人都十分惊异,然后,气氛显得紧张。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勒罗伊·琼斯立刻停止了手上的种种事情。我感到格林威治村再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第二次我在书店中看到琼斯时,他的名字已经被改成巴拉卡了。  

  然而,垮掉的一代却变成了公路与衰落的城市这一时代中的放浪形骸的信使。他们不是郊区的居民,但他们对不适宜人住的城市和新的公路这样的现实也有所反应。一旦 60年代的文化爆炸烟消云散之后,50年代的波西米亚式的文化人的作用就显而易见了。垮掉的一代不仅扩大和总结了民众化的“非道德”倾向,用马尔科姆·考利的话来说,他们不仅助长了以消费的伦理道德来代替劳动的伦理道德,而且,他们也预见了美国的非城市化,废弃城市而代之以小的中心、郊区、大学城和边远地带。在城市的伸延时期,垮掉的一代是最后的波西米亚式的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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