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知识分子》

拉塞尔·雅各比著 

 

第四章 纽约、犹太人以及其他的知识分子

 

 


  1956年,H·斯图尔特·休斯对文化界做了观察后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知识分子过时了吗?”H·斯图尔特·休斯是一个有名的反智主义者,为麦卡锡主义所困扰,他相信美国没有为“自由沉思的头脑”留下空间。可争论的问题的范围也就缩小了。更有甚者,正在膨胀的大学和政府机关雇用的是专家和技术人员,而不是批判性的作家和思想家。“我们正生活在一个知识分子活动范围相对缩小的社会和时代。”被“依从”这个“几乎是不可抵挡的压力”所压倒的美国的知识分子面临着一个“难以预测的未来”。 

  休斯的声音并不是孤独的。在一些题为《知识分子:衰退萎缩了吗?》或《知识分子的没落》的文章中,许多评论家都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小亚瑟·施莱辛格总结道:“1953年的知识分子所面对的是数不胜数的令人感到压抑的大量事实。”对一些观察家来说,不是迫害,也不是漠不关心,而是富裕威胁着知识分子。在约翰·W·奥尔德里奇看来,美国的知识分子从共产主义和欧洲精英文化的幻象中走出来,屈从于“金钱、地位、安稳和权力”。默林·金在《新共和》中谈道,“从经济方面来看,知识分子吃得比过去好了,住得也比过去好了,而且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受到纵容并得到满足了。” 

  早在10年前,战争结束之时,《党人评论》就已经提出警告:专家和大学教师正在取代不属于任何机构的独立知识分子。牛顿·阿尔文在1945年宣称,作为“管理革命”的成果,一个新的“美国学院形态”在“各地应运而生”。这新一代人为了“成果”和事务管理而放弃了“广泛的、奇异的、冒险的及人的研究”。因为有了学术领域和相关学术领域,有了委员会和组织,新一代的大学教师正准备把“我们的文学传承建立在一个坚实的、令人信任的基础上”。另一位评论家也表示赞同;过着庸常生活,并按照习惯思维思考问题的大学教师正逐步淘汰自由作家、波西米亚式的文化人以及前卫知识分子。“学院的等级制度……迫使我们警惕那些富于想像力的、富于冒险精神的知识分子”;即使在他们的个人生活中,教授们也不能“有明显的不一致”。 

  这些哀叹也许都成了些陈词滥调。知识分子始终被自己所困扰,不断地哀叹他们的无能、堕落,或者是死到临头。对一个怀疑论者来说,对20世纪50年代的知识分子的悲叹仅仅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中的另一个章节。然而,这种怀疑论也许太相信,或太宁愿相信事物是永恒不变的了。为了避免走极端,怀疑论也必须对自身表示怀疑。 

  从一个更大的视角来看,二战后的岁月显示出了在两类知识分子类型之间的一个动荡的时期:在大学教师和专家面前,独立的知识分子和波西米亚式的文化人退却了。当然,知识分子不是突然间为了郊区的家园和设备齐全的办公室而放弃他们的城市里的公寓和简陋的阁楼,但是在50年代,这种趋势加速发展,几乎没有什么人不为之动心。到50年代末,知识分子和大学教授在本质上已经没什么区别了;甚至是一些通俗杂志都满是高谈阔论,这些杂志一度在校园外也能看到。《党人评论》本身,作为不恭敬的纽约知识分子的象征,最后也落人大学教师的手中,它的编辑大部分都是英文教授。 

  20世纪50年代的作家明显地感觉到下一代人感觉不到的东西,即他们生活的重新构建。当艾尔弗雷德·卡津回忆起他在纽约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里的那几年时,他这样说,“过去我就是我自己的研究员,一个完全不依附于任何组织的自由作家和一个在大萧条中期自学成才的、偶尔去夜校讲课的教师……”对于在60年代以及60年代以后成年的知识分子来说,大学以外的生活甚至都没留下什么记忆。然而,像菲利普·莱福、艾尔弗雷德·卡津以及欧文·豪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在做了几年的自由作家和编辑以后才成为教授的。 

  其他人,像路易斯·芒福德、埃德蒙·威尔逊、高尔·维达尔或德怀特·麦克唐纳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变迁。而所有的人都意识到由自由撰稿人变为教授的过程及其后果。马尔科姆·考利回想起,在20世纪初教学和写作是“分离的两个世界”;但是,今天作家的角色再也不是“独立的手艺人”,而是教授,政府或编辑部的高收入雇员。 

  变化的迹象似乎随处可见;大学和全国性刊物急需雇用知识分子:卢斯出版集团或《纽约人》都会给德怀特·麦克唐纳、艾尔弗雷德·卡津、埃德蒙·威尔逊、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思、诺曼·波德霍雷茨、丹尼尔·贝尔还有其他许多人发去邀请。一些大的出版社为青年作家和前卫作家创办了“小”杂志。袖珍本书籍出版社创办了《发现》;阿尔文出版社创办了《新声》,双日出版社创办了《新作家》,而发行了米基·斯皮兰著作平装本的美国新图书馆出版社创办了最成功的系列刊物《新世界写作》。其中的一期讨论的是“琼—路易斯”的《垮掉的一代的爵士乐》,这是克鲁亚克未出版的《在路上》的一个摘要。 

  对于芝加哥的一个散文家伊萨克·罗森费尔德(1918—1956)来说,这些发展表明了贫困和抗议的知识分子生活已经属于过去。“作家很少像过去那样站出来抗议这个世界,而当他站出来的时候,他可能正在故作姿态,这是危险的。”即使收容了贫穷的作家和艺术家的波西米亚群落也有了革新迹象。“小阁楼仍然存在,但是租金上涨了。” 

  然而,怀旧不能歪曲历史。如果一些知识分子相信新的形势暗含着堕落,那么,大多数人则认为它意味着进步。像特里林、里斯曼和贝尔这样的批评家——这名单可以轻易地扩大——称赞并接受了这新的现实。莱昂内尔·特里林在1953年有关知识分子的一次讨论中说道“在许多文明世界都出现过这么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财富在某种程度上屈从于头脑和想象……屈从于趣味和敏感”。 

  他宣布了一则好消息:“在美国,这种屈从现象一度是看得见的。”经济的繁荣削弱了众所周知的美国知识分子的疏离,这些知识分子现在“趋附于上层社会”。即使是过去受到嘲弄,收入很低的教授现在也获得了新的地位和丰厚的薪水,这使得教育事业对那些曾经对此抱以蔑视的人又具有了吸引力。现在选择了大学教师生活的特里林教授得意洋洋地说,“一个人不能不被富裕学生的人数打动。” 

  特里林的评论《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文化》(1952),以略微不同的形式出现在被大量引证的《党人评论》专题论集中,其中许多知识分子为他们新的地位而欢呼。这本专题论集的编辑表明仅仅在10年以前,知识分子还时常痛斥美国社会的庸俗和空虚。“然而,从那时起,这种趋势已经发生了转向,现在许多作家和知识分子感觉更接近他们的国家和文化了。”他们尖锐地指出“不管好坏,大多数作家不再认为疏离是美国艺术家的命运;相反,他们很想成为美国生活的一个部分。越来越多的作家已经不再把自己视为反叛者和流亡者”。 

  一些辩护者,包括菲利普·莱福和诺曼·梅勒在内都不同意这种观点。莱福对“波西米亚的文化人或无产阶级”的流逝进行了反思,它是战后繁荣的结果,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促使知识分子融入这个国家的体制生活”。对莱福来说,知识分子现在是从内部审视美国社会的。“我们正目睹了这样一个过程,它可能被很恰当地描述为美国知识分子圈层的市侩化过程。” 

  然而,持异议者毕竟是极少数。大卫·里斯曼评论说,知识分子“已经来到了,他们值得重视”,像特里林一样,他欣喜地提出富裕珍藏着文化。“知识分子以前的敌人有许多来自上层社会”——律师、医生、行政官员——现在都“从事”文化。然而,太多的知识分子仍然固着在欧洲模式上,他们相信自己的地位更有赖于“一个正在扩大的敌对面的圈子而不是正在扩大的支持者的圈子”。马克斯·勒纳把他的自传当作一个“展览”拿出来。他那时正在致力于美国文明的研究,这一研究早在10年前他自己本应该判断为“伤感的、从众的、甚至是沙文主义的”。但是,时代变了,而且他对美国的“长期压抑着的”爱最终被“释放”出来了。” 

  50年代的知识分子受到了重视,他们也应该受到重视,原因有几个。作为最后的公共知识分子,他们在广阔的文化天空中隐约出现。他们从外部审视文化生活的专业化,这是他们的后辈无能为力的;而且,或许是因为他们原本是自由作家,他们的写作通常出类拔萃。他们是为了让读者阅读而写的。许多人在文学和政治方面继续起到积极的作用。几十年来他们主导了知识界的景观。 

  另外,他们主要地界定了一种文化政治,这种文化政治不仅相对完好地保存下来,而且在近期还统治了美国的文学。人们常常会忘记20世纪80年代的“新保守主义”由同样的陈述者对50年代保守主义的一次重新陈述。“到现在为止,‘新保守主义’成了老生常谈。”这种陈述——30年前所作的——表明整个战后的年代,保守一直持续不断。可以肯定的是,保守主义过去是,某种程度上,现在也是“自由派的”;它的创建者通常是以前的不断推进改革的激进分子。而且,纯粹的保守主义在美国从不是根深蒂固的——这是特里林在他的《自由想象》中的一个论点。然而,自二战以来,这种自由的保守主义就形成了美国的文化。 

  50年代的知识分子在整个80年代的出场和成功并不仅仅是取决于他们的才华。在60年代衰退以后,50年代的一些现实,尤其是冷战思潮和反共产主义,在原来的文化脚本和模式中又得到了复兴并激发了兴趣。他们的出场和成功还取决于其他一些因素。年轻的知识分子几乎没有什么人起来向老一代文化卫士挑战。最后一代知识分子的出现表明新的公共思想家的缺席。没有什么能与之较量,50年代的知识分子的工作可能比当时的实际状况和现在的状况给人们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对青年知识分子的毫不宽容的研究一定对老一代知识分子同样无情。 

  即使是对这些老一代人的粗略的调查也表明,他们并不是知识分子的随意组合。相反,在 50年代,纽约人和犹太人占领着文化高地,并经常界定术语和划定争论范围。有关近来美国知识分子的研究必须对纽约和犹太知识分子作出的贡献进行评定。这些研究特别强调知识分子的来源,他们是信仰马克思主义、名声显赫而多才多艺的纽约知识分子。然而,新近的细读研究某种程度上更正了常识性的认识。纽约和犹太知识分子的才能和活力是所向披靡的。然而,回忆一下,他们的激进主义似乎是动摇的。他们的成就虽然不小,但还达不到人们期望的程度。  

  二  

  哥伦比亚大学对20世纪50年代的知识分子的生活提供了一种清晰的认识。在哥伦比亚的三个同事,文学批评家莱昂内尔·特里林、历史学家里查德·霍夫斯塔特和社会学家C·怀特·米尔斯囊括了从犹太人到非犹太人、从右派到左派的整个知识分子谱系。正是米尔斯对特里林有关知识分子的系统表述提出强烈的反对;也正是霍夫斯塔特指出了一条中间道路。然而,他们之间的分歧并不能遮蔽他们的共同之处:他们都更多地把自己视为面对公众并论说公众问题的知识分子而不只是教授;而且他们都寻找并发现了一个更大的受众群。”这一点不应忘记。 

  特里林在哪儿称赞文化的进步,米尔斯就在哪儿哀叹文化的衰落,哀叹政治话语沦为口号和牙膏广告。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读牛仔故事,而决定性的政府决策是由一无所知的专家所作的。1955年米尔斯反驳道,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尖锐的反对意见听不到了,知识分子都拥有一种“新的、保守的绅士气派”。他们不是指责平庸和没有思想,而是欣赏他们新的社会地位;不是充当“社会的道德良知”,而是把繁荣和正在发展的文化混为一谈。米尔斯把特里林称为众多屈从于这种混乱的知识分子中的一员。 

  米尔斯的言论使特里林不满,他起而反驳,发表了一系列的评论并以与米尔斯私人关系的破裂而告终。特里林解释说,他只是在揭示知识分子的新的社会地位,而不是在赞美它。“我只是试图使人们注意到形势要求广大人民接受知识熏陶……所有这些人……都感受到了思想的傲慢……一种文化的革命已经发生了……这场革命带来了许多修正和改进的可能。” 

  坚强不屈的米尔斯回答说,特里林混淆人文知识分子和明显走红的政策专家之间的本质区别。谈到美国文明从属于“精神、趣味和敏感”就离题太远了。特里林本应该强调专家和顾问的统治,而这却不是“你的文章的主旨”。 

  在话语特征和气质方面,米尔斯属于和特里林(还有霍夫斯塔特)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从战争结束到离开人世,他一直指责那些为了薪水和地位出卖伦理道德和想像力的知识分子。“美国的知识分子,”他在1944年写道,“正因为人类面临着势不可挡的失败而悸动不安,”这是一种他们通过“紧张工作和自我欺骗”来掩盖的形势。 

  米尔斯的《白领》(1951)继续鞭挞教授和知识分子。“才华横溢、精力充沛、富于想象的人们”没有被拉到大学里去。大学也没有“助长独立的精神,就更不必说创造出什么独立的思想了”。教授是“三六九等中处于底层的一员,因为其中产阶级环境和将思想生活从社会生活中疏离开来的做法,教授几乎完全成了一个封闭体……平庸的人制定自己的法则,确立自己的成功偶像”。知识分子中更大一部分人情况并不及这些教授;他们为了行政和个人的成功抛弃了政治。“知识分子丧失意志,甚至丧失思想”,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政治上的失败和激进党派内部的堕落”。他们已经接受了他们在国家或媒介科层化机构中的职位,尽管有时他们也为此而感到悲哀。” 

  米尔斯在向霍夫斯塔特征求对《白领》的看法时,发现他的这些攻击性的宣传激怒了霍夫斯塔特。霍夫斯塔特写信给米尔斯谈道,“你过分地憎恨白领阶层了,完全是太过分了,也许你是用某种偏激的方式来看待他们的……假如情况果然像你所说的那么糟——我是表示怀疑的——那么用一本书来进行分析和力求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时,为什么就不能给一点怜悯和温情呢?”“你过分地憎恨白领阶层”的评价伤了他与米尔斯之间的和气,这个评价要求他对白领工人、教授和知识分子做出更为明智和审慎的评价。 

  里查德·霍夫斯塔特(1916-1970),在50年代的争论结束时做出了适当的贡献,他是一个勤奋的、有思想的历史学家;他因《改革时代》(1955)和《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1963)两次获得普利策奖。他所做的大量的工作都是对朴素的自由主义的挑战。他在最后一批著作的其中一部中解释道,“我们当中那些在大萧条时期和二战时期成长起来的人,再也不能和那些充分享受美国自由主义的进步作家抱有同样单纯的信念。我们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更为复杂和恐怖的世界里。” 

  霍夫斯塔特和米尔斯同龄,出生在纽约布法罗,在1937年搬到纽约市并和纽约知识分子有关联之前,他在布法罗大学主攻历史和哲学。他的好朋友艾尔弗雷德·卡津回想起在他的“第一个”纽约公寓拜访他的情景。“他看上去好极了,生气勃勃、强健有力,具有来自布法罗大学的学生那种明显的口音。”霍夫斯塔特和他的妻子菲利斯·斯瓦多斯一起加入了共产党。根据最近一项报告,这表明他的“对麦卡锡主义的谨慎的反应”。随着进一步对劳工阶级以及苏维埃联邦祛魅,霍夫斯塔特和其他的纽约左派重新审视了美国社会中知识分子的地位。 

  他的《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总结了以往对知识分子的讨论,认真地在接受和反对之间选出一条道路。他的书是一本“个人的书”,是对"20世纪50年代政治和思想状况”的回应。麦卡锡主义和艾森豪威尔在1952年彻底击败阿德莱·斯蒂文森,使美国社会特有的反智主义得以恢复。霍夫斯塔特写道,重新审视的时机成熟了,因为约翰·肯尼迪的总统权位正在埋葬反智主义。“假如说在麦卡锡主义甚至在艾森豪威尔当局中存在公共生活中的知识分子遭遇令人恐怖的末日的可能性的话,那么,如今华盛顿对哈佛大学的教授和前罗兹奖学金获得者再次变得如此友好,表明这已不再可能了。” 

  这本书的结尾对当前的争论作了一番总结性的论述。“20年的令人幻灭的经验”明确而有力地指出了“老一代的知识分子”对疏离的错误崇拜思想,这种疏离曾经是道德和政治上的律令。然而,霍夫斯塔特在60年代早期写作的时候观察到由“正在兴起的一代”那些持异议的作家带来的“对疏离的老承诺”的复兴。“当迫切需要……知识分子作为民族自我批判的独立资源时,美国吸纳了知识分子,”持异议者对这一事实做出了回应,他们“有充足的理由”指出,美国比以往任何时期都需要富有生气的批评家。 

  霍夫斯塔特对欧文·豪在10年前写的一篇题为《从众的时代》(1954)的文章进行了鞭笞,这篇文章可能是20世纪50年代对独立的知识分子的经典陈述。霍夫斯塔特把它称为“左派知识分子的宣言”。像米尔斯一样,豪也反对特里林对知识分子的新的威望和尊严的称赞。豪认为“波西米亚生活方式的瓦解”加速了知识分子的依从性,他说,“在青年作家曾经共同面对世界之处,现在他们沉沦于郊区、乡村别墅和大学城。”大学“吸收”知识分子意味着“他们不仅失去了传统的反叛性,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不再发挥知识分子的职能”。 

  豪强调陈述了以下事例: 

  大学仍保证自由的意识形态,而且许多教授努力地并真诚地靠这种意识形态生存。假如知识分子不能离开工作和亲戚而独立生存,那么学院通常是他们最适宜去的地方。但是,任何一个能真切地感受到文化生活一直和可能仍是什么的人,都不可能接受学院是有才之士天然家园的观念。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豪自己也被置于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之间:独立的知识分子和教授。他在自传中解释道,“到了50年代初,在纽约开始有了这么一种说法:找到这样一种工作或许是有可能的——我知道没有人把它看作是一项事业——那就是在大学教书。”尽管他们没有高级的学位,也没有大学的奖学金,豪以及其他的文学人土都被正在扩张的大学恳请去教书。布兰代斯大学提供给豪的职位是难以被拒绝的,豪对许多50年代的知识分子的生涯作了一番分类——因为它意味着“一个稳定的工作”,而且也意味着摆脱“我为《时代》作的那些令人厌倦的评论”。 

  在他的书中,霍夫斯塔特十分高兴地把豪称为教授,因为到了1963年,这位独立的批评家已经成为他早已警告过的画地为牢的教授。“霍夫斯塔特并不与像豪这样的“疏离的预言家”为伍,这些持异议者用“最大可能的否定主义”来衡量知识分子的美德。他们相信知识分子的责任不是“对社会进行启蒙,而是提出批判社会的主张”。 

  持异议者被迫变得“声音尖锐”——或更糟;霍夫斯塔特用了像“道德虚无主义”、“浪漫的无政府主义”、“青春期的反叛”这类术语来影射诺曼·梅勒以及垮掉的一代。他嘲笑这样的信念,即认为创造性需要波西米亚群落,或认为“被认可的机构”损害了有识之士。把知识分子加人现存机构指控为背叛,这曲解了知识分子和权力之间的复杂关系。 

  在成功的诱惑和崇尚孤独之间,存在着的是一种“个人的选择”。霍夫斯塔特提出这样的告诫:知识分子应该既不成为“仅仅和权力相关的专家”,也不要成为“情愿疏离”的批评家,这些批评家“更为关心的是保持他们自身的纯洁感,而不是使他们的思想观点产生效用”。霍夫斯塔特在他的书的结尾里,礼节性地称赞了因“自由的社会”而成为可能的“知识分子生活的多样性”。他只是担心,“思想单一的人”有可能统治未来。 

  霍夫斯塔特的结论有一种负责的、审慎的语调:权力的仆人和疏离的预言家同样威胁到多元论的共和党的利益。然而,简单地折中调和有时会产生误导。霍夫斯塔特不是一个有着简单信念的简单的人。假如他是一个像卡津在《纽约犹太人》中所说的“隐蔽的保守分子”,那么他也是一个暗藏的激进分子。甚至在他和米尔斯的关系恶化以后,他仍然审慎地表示了对米尔斯的立场和努力的认可。 

  霍夫斯塔特对《权力精英》(1956),也就是米尔斯对美国社会权力的集中所作的道德的和政治的控诉进行了尖锐的批评,但他补充道,米尔斯是自凡勃伦以来的第一个直率的社会学家。霍夫斯塔特在这篇未发表的评论中写道,“勇敢地试图在这危险和自满的时代以一种明显的反叛的立场面对社会的重大问题,一个美国大学教师所持的这种观点本身就是值得注意和尊重的。” 

  然而,霍夫斯塔特公开地站在特里林的热情和米尔斯的无情之间。特里林着迷于自由的权利,很容易被美国社会接受,有时是反讽地接受。米尔斯担当美国社会反叛的角色,是一个不守规矩的局外人;而霍夫斯塔特巧妙地占据他们之间的中间位置,带有批判性,但又不是怨天尤人。克里斯托弗·拉什对霍夫斯塔特的《对哥伦比亚大学的信念》和他《对史学职业的最高信任》发表了评论。”这三位哥伦比亚的同仁在他们的选择和命运方面几乎是20世纪50年代知识分子的缩影。 

  这里有关于激进主义和犹太及非犹太的知识分子的什么教训吗 ?特里林,哥伦比亚大学英语系的第一个犹太人,总是为他的好运感到惊讶,并得意洋洋,他始终是一个有责任感的教授。米尔斯,一个揭丑的人、一个道德主义者、一个纽约知识分子生活的局外人,甚至在哥伦比亚大学也和他们保持距离;他曾经自称“局外人,不仅是地区上的,而且是一个十足的骨子里的局外人”,他补充道,“我的得克萨斯祖父和我的这种局外身份也有关系。”霍夫斯塔特居特里林和米尔斯中间,是一个“半”犹太人,他坚持一种兼顾了特里林和米尔斯两者的批判自由主义。卡津记得他那副十足的学院气派。但“他很快就讲一些犹太人的笑话、关于犹太人的笑话,装扮成犹太人。”霍夫斯塔特“在许多事上都是隐密的,奇特地介于他说意地绪语的波兰父亲和已故的路德教信徒母亲的影响之间”。  

  三  

  在描绘文化生活的时候,通常很少有独创性的思想家能令人信服地记录下时代精神。诺曼·波德霍雷茨在他的发展和政治活动中代表了纽约的犹太知识分子的轨迹。像其他人一样,他首先是一个政论学家——一个记者、书评家和文笔优美、驾轻就熟的散文家。他确立了一种声音和存在。从他的第一本书《建构与毁灭》的封底可以看出,青年波德霍雷茨注视着远方,领带松散着,眼睛眯着,嘴上叼着烟,他是一个值得重视的人。他被描述为“我们这个时代最有才华的青年批评家”。 

  最初,他也对他一度没有注意到的保守主义作了清楚的说明。1957年,27岁的波德霍雷茨竭力劝诱人们过一种与革命和波西米亚相对抗的成熟的生活。他声称“总体上”,战后的美国“为知识分子提供了一种不错的环境”。这种形势要求知识分子有一个新的面貌,因为“由对革命理想的信仰和在格林威治村公寓的承诺所体现出的‘疏离’的老作风”,有点20世纪30年代的意味。20世纪50年代召唤着一种“新的‘成熟’的风格”,这就假定“真正的生存冒险并不是在激进政治和波西米亚群落中发现的,而是在个人的‘道德生活’中发现的……是在成人的社会发现的”。 

  对于波德霍雷茨来说,他的一个“计谋”是“不要像一个心浮气躁的少年一样对生活吹毛求疵”,而要尽可能快地过成年人的生活。这不是“从众”,而是意识到在“资产阶级”社会中,是有可能找到生活的“最佳和最深邃的可能性”的。 

  25年后,经过反对资产阶级社会,或者至少是越南战争(一个他不再记起的事实)这么一个短暂迂回后以后,“波德霍雷茨重复了他过去的才智。用与几十年前几乎同样的词语——尽管多了一点歇斯底里——他在他的传记《打破等级》的后记中忠告他的儿子,激进主义造成了“在一个成年人的社会里拒绝……担当责任”。这是“轻蔑地拒斥美国及其中产阶级的任何事物”。当然,波德霍雷茨在那些岁月中也已经学到了一些东西。他警告其子注意一场“精神瘟疫”,这场瘟疫经过民族的血脉,攻击“整个人类的命脉,即阻止男人做父亲,阻止女人做母亲”。他对儿子说,成为一个成年人就是做父亲。“没什么比男人拒绝成为父亲,或做父亲,或者女人拒绝成为母亲,或做母亲更重要的责任了。” 

  波德霍雷茨个人体现了一种保守主义——或者是一种新保守主义,或者是一种自由的保守主义——在战后的几十年里的持续。当然,他并不代表纽约的犹太知识分子,但也很难说他是一个孤立的或罕见的个案。然而,根据通常的解释,犹太人作为政治上的激进分子,在文化和社会生活方面是“被过分地再现了”;一个贫困的移民族类有着巨大的自豪感和对文化的热爱,他们自然反叛歧视和不公正。 

  在一本有关犹太人的激进主义的书的开头这样写到,“犹太人在20世纪对美国的左派所做的贡献,在所有的移民或少数民族中是首屈一指的……美国的犹太人为社会主义的组织和运动提供了很多的领导人、活动家和支持者,其占人口中的比例有时达到或超过了主要族裔。”另一项研究表明犹太人的优势一直延续到新左派,特别是在其早期阶段:占美国人口3%的犹太人,构成了新左派成员及其领导人的大多数。” 

  这些看来是千真万确的。然而,熟悉这种说法不利于冷静而公平地评价这一说法对纽约知识分子的公正性。对许多纽约的和非纽约的知识分子事业的总体观察,并不会对此做出单调浅薄的驳斥,而是对它进行了极大的修正。一项有关美国保守主义的研究表明,“仅在1972年,奈森·格莱泽、锡德尼·胡克、路易斯·福伊尔和西摩·马丁·里普塞特的名字就出现在(保守主义的)《国家评论》上。这些人都有些什么共同之处呢?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先前都没有被认为是一个保守分子。他们都是犹太人。其中三个(格莱泽、福伊尔和里普塞特)早在60年代就呆在伯克利(学生革命的发源地)……也许最有趣的是他们所有的人一度都是‘激进派’。” 

  假如说犹太知识分子曾大量地趋向激进主义,那么他们也迅速撤退了。到50年代,不仅是格莱泽、胡克、福伊尔和里普塞特,而且欧文·克里斯托尔、莱昂内尔·特里林、丹尼尔·贝尔、莱斯利·菲德勒,还有其他许多人都为了前途暗淡、毫无价值的事业而放弃了过去的红色岁月。相比而言,非犹太的(及通常非纽约的)知识分子似乎更愿意或更有能力在他们的事业中保持激进主义。 

  这类概括很容易受到一系列反对的质疑。要列举出很快抛弃其激进主义的非犹太人并不困难,而且,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对最有力的政治运动和社会现实作出了反应:这并不是某种族裔特征,而是历史事件把知识分子从早期的堡垒中赶了出来。欧文·豪强调了对共产主义的幻灭感、麦卡锡主义的冲击,以及战后年代的繁荣——加上简单的成熟——来解释犹太知识分子的不断发展的保守主义。这一点是不容否定的。 

  然而,标示出较大潮流时,不应该忽视那些较小的旋涡,因为正是这些旋涡对少数美国激进分子的生存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而这些小的旋涡似乎被染上少数民族或宗教色彩。再者,这是一个微妙的、含混的问题,当然,也是一个没有理由回避的问题。 

  长期的观察不是表明有多少,而是表明相对于非犹太人,犹太知识分子中保持激进和持有异议的人少到什么程度。这可以在几对有犹太血统的和非犹太人的知识分子身上发现:莱昂内尔·特里林(1905—1975)和德怀特·麦克唐纳(1906—1982);丹尼尔·贝尔(1919—)和C·怀特·米尔斯(1916—1962);诺曼·波德霍雷茨(1930—)和麦克尔·哈林顿(1928—)。其他的非犹太人也可以加进来:埃德蒙·威尔逊、高尔·维达尔、保罗·斯威齐、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思、克里斯托弗·拉什。但是,始终致力于以激进的视角看问题的犹太公共知识分子的名单看来是短一些。 

  60年代的情景是:路伊斯·福伊尔,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一名教授,曾经也是一个社会学家,在伯克利校园的抗议中看到了文明的没落。他把学生运动描述成“道德堕落”的一块磁铁,学生运动提倡“各种各样的麻醉剂、性变态、学院卡斯特罗主义”。福伊尔从没有从惊恐之中恢复过来。在对岸的三个学生,一个拿着一听啤酒,在斥责召开于纽约大学的教职员大会以后受到热烈称赞。被诽谤中伤的锡德尼·胡克曾经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把这一事件称为“一生中最让我震惊的经历”。同时,远离商业区的德怀特·麦克唐纳徘徊于哥伦比亚大学并得出如下结论:学生骚乱是对不可容忍的形势的正当的回应。“他和他的妻子与许多学生激进分子交上了朋友。  

  四  

  纽约的犹太知识分子指责早期激进主义,而另一方面,非犹太知识分子则给予同情,这是典型的情况吗?犹太知识分子朝拜激进主义,而更多的非犹太知识分子却身处逆境,这是可能的吗?一个强大而坚实的美国背景长期以来比许多犹太人共通的移民历史提供了更多的生活保障,这是可能的吗? 

  通常的看法是,与基督教文明的疏离促使犹太人进行改革和革命。然而,这一看法可以颠倒过来,或者至少重新考虑一下:个人的疏离并不导致鲁莽的激进主义。表达了分隔之苦的焦虑也是对统一的渴望——或统一的替代物:被承认和被接受的渴望。仅仅建立在疏离基础上的社会批评也破坏了疏离。 

  犹太人的和移民的生活的经济现实,大大有助于解释犹太人为什么无力得到通常意义上的成功——金钱和被承认。那些过多地进行体力劳动的人希望他们的儿女靠头脑做得更好。欧文·豪回忆道,“我于1936年进了纽约市立学院,人们都认为像我这样一个犹太孩子就该上大学。当移民社会的主要信条是‘我儿子不应该在商店打工’时,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吗?那是一切愿望和才智的开始和终结。”而且,对犹太知识分子来说,要完成大学学业或者在大学谋一教职是特别让人高兴的;按照基督教的说法,这通常表明他们是家族中最出色的人。 

  经济剥夺和文化疏离通常导致认同及过分地认同主流文化,这并不是非得用弗洛伊德的蹩脚理论来解释的。”来自说意第绪语家庭的犹太知识分子——特里林、菲德勒、豪、卡津——通常热爱美国文学和英国文学。这个现象是我们熟悉的,但它与美国知识分子的相关性却没有被注意到。“外国人”——犹太知识分子——守护着他的新文化家园,有时为了得到承认和赞同,他们迅速调动进行批判的聪明才智。没有类似的文化疏离问题的本国人却避开主流文化,常常还转向外国的资源。当特里林沉浸在美国文学和英国文学中时,威尔逊却在学俄语。锡德尼·胡克坚持研究约翰·杜威,而C·怀特·米尔斯却徘徊于德国新马克思主义的丛林里。 

  强大而坚实的美国背景允许了——显然不是强迫——一种能使激进主义长期存在的距离,这可能吗?对非法和迫害的忧虑没有困扰美国知识分子吗?他们有时更为富有的和贵族的背景给他们提供了更好的立足点了吗?较多的原则和较少的烦恼激发了非犹太知识分子的激进主义了吗?当米尔斯、威尔逊、维达尔或加尔布雷思的得克萨斯州的、清教徒的或苏格兰的身份导致了一种更能抵制经济上的和社会上的优越性的坚定的激进主义时,满是焦虑的激进主义偷偷滑向保守主义了吗? 

  特里林和米尔斯体现了犹太和非犹太知识分子之间的对比。特里林代表了有着激进历史的、成功的、谦和的犹太教授;米尔斯却代表对折中调和持怀疑态度的美国叛逆者。特里林的说意地绪语的父母亲(他的父亲是一个裁缝和不成功的毛皮商)鼓励他学习;他被认为必定会上大学,像其他犹太知识分子一样,他一生致力于英国文学。他的才能得到了回报:特里林成为哥伦比亚大学的一名大学生,在英语系他是第一个得到终生教职的犹太人。 

  有关特里林的一切,从他的名字到他的品行,都意味着成功地顺应了英美文化。正如他妻子后来写道的,“在形象和姓名上”特里林都让寻找其第一个犹太人成员的英语系“赢了一把”。“如果他的名字是他外祖父的名字,伊斯雷尔·科恩,那么他是否能进哥伦比亚大学的英语系就很值得怀疑了。”作为一个娴熟、明智而审慎的人文主义和文学批评家,特里林获得了大学教授的职位、大量的奖品、各种荣誉称号以及国家的承认。对于被夹在左派、通常是少数民族的历史和冷战的繁荣之间的知识分子来说,特里林重重地敲响了右派的声音;他为“使非政治化的知识分子顺应其自身及社会地位”做出了贡献。 

  另一方面,在他的一些老相识看来,特里林已经走得太远了;艾尔弗雷德·卡津对他“敏锐的顺应感”,无力、抽象的论文中,对像“几乎不”、“调适”、“我们受教育的阶层”这些词的嗜好不敢恭维。“相对于特里林,我总是‘过于犹太化了’,过于强调我的社会较低层的经历。而他总使自己免于他过去的经历的烦扰。” 

  和特里林相比,米尔斯所表现出来的不同之处是有启发意义的。米尔斯是也是来自一个经济背景一般的家庭:他父亲是一个得克萨斯州的沃克的保险推销员,母亲是一个家庭主妇。其他的情况都和特里林不同:米尔斯不追求大学教师的职业和前途,也没有被鼓励成为学者;他进了得克萨斯农业和机械学院,成了一名工程师。当他转到得克萨斯大学后,他偶尔接触到了哲学和社会学。直到他生前的最后几年,他都仍然对学院生活保持怀疑,不相信他常常蔑视的职业常规。不像特里林,他尽管珍视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职位,但他并不是那么高兴地安于这个职位;他的同事发现他观点尖锐,不好相处。 

  对于一个出生于移民家庭的人来说,大学的前途——地位、薪水和安稳——这些都体现了真正的优势。这里,在一个美国人和一个移民的经历之间存在着至关重要的区别。米尔斯回想起过去的家庭——他的祖父母——都是独立的牧场主。这属于事实还是虚构倒并不重要,因为它形成了对自我和对世界的看法:在一间办公室做雇员的生活——大学、政府、或出版社——不论头衔、金钱或尊严,这种生活是不合标准的。对于其他激进的知识分子来说也同样如此,比如威尔逊、维达尔或加尔布雷思。他们回顾自己的家庭,都是独立的农场主、政治家或反叛者,这些似乎为激进生活提供了安全的基础。这一点在加尔布雷思的有关他苏格兰一加拿大生活的传记的题目,《坚持到底》中就可以看到。 

  肯尼斯·雷克斯罗斯是一个诗人及波西米亚文化人,在自传中,他思考了家族谱系在产生一种奇特的美国式反叛中所起的作用。他相信他自己的过去提供了“一种家庭史诗,我过去认为,现在也一直认为我在其中起到了一种作用”。“施温克费尔德教派(德国清教神秘主义派别),孟诺派教徒,四八年德国革命党,废奴论者,妇女参政主义者,北美印第安女人和印第安商人,黑白混血儿和巡回马商,戴大沿草帽的农场主,留着大胡子、大衣上挂着佩剑环、喝烈性酒的小城镇的旁观者”的祖先们,塑造了一种抵抗顺从的个性。 

  雷克斯罗斯认为他过去的生活经历很典型。“源于19世纪早期的大多数美国家庭,其传统可以追溯到美国的开拓,拥有一种社会责任感和文化责任感,而不是民族主义的责任感。国家确实是他们的国家,国家也确实属于他们,这种感觉便产生了激进的批评家、反叛者、改革者及离经叛道的人。” 

  威尔逊和维达尔有一种貌似相像的思想。高尔·维达尔曾经表明他和威尔逊对美国的清教徒传统的源流有同样的“感觉”。威尔逊在《内地》中回顾道,甚至在他离开了他年轻时代的、他父母的、祖父母的城镇35年以后,他感到自己仍然属于这个城镇。每个人都知道他及他的家庭;每个人都有往来,有几座房子属于这个家族的成员。“我们在这个(纽约州)路易斯县这个小地方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以至于我始终能从中获得一种稳定的优越感。”作为美国人中“今天有点过时的少数族裔的一员”,对威尔逊来说,在与开发者的战斗中与更“传统的美国人”,纽约州的印地安人、易洛魁人达成团结过程只有一步之遥。 

  米尔斯的家庭(或他的家庭感)不能和雷克斯罗斯的或威尔斯的相比,然而,他对死于枪战的得克萨斯牧场主父亲的模糊不清的印象却漂浮在他的作品中。另一个沃克居民——也是被击毙的——是反叛的记者威廉·库柏·布拉恩,他出版了《反对崇拜偶像的人》一书。在米尔斯身上探寻他的稍纵即逝的身影几乎是可能的。“我们被郑重确告,”布拉恩写道,“这个世界正变得更好;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在过去,他们常常把那些说真话者的头向下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今天他们仅仅用左轮枪敲击他们的头部,并用一根绳子拽着他们在一所浸礼教徒的校园里游街。一个改革家现在所必须具备的一切是一个坚硬的脑袋和一个橡皮颈子。”(这看来是过于乐观了:布拉恩与浸礼教徒学校贝勒大学的不共戴天之仇最终导致他被暗杀——刺客也死了,因为布拉恩回击了一枪。) 

  在比真人还要大的牧场主兼带枪记者布拉恩的塑像旁边,米尔斯的父亲,一个保险推销员,就显得逊色多了。米尔斯的《白领》是对新兴官僚阶层的全面反击,包括他在题为“点子公司”的一章中挖苦、愚弄的学究,他的反击至少是半自传性的。他追溯了独立群体的衰退,像农场主和小承包人,不屈不挠的、民主的个人,他也追溯了大公司和企业里不可靠、畏缩胆小的雇员人数的上升。米尔斯曾经揭示道,他自己的家庭从牧场主上升为推销员带来了沉痛的损失。“自我10岁那年起,我就看着我的白领父亲为每一次推销的旅程做准备。” 

  一个朋友回忆道,在纽约这个社会大环境中,米尔斯把自己看成一个局外人,一个得克萨斯人,他还常常把自己看成一个摇摆不定的人,顽固的美式无政府主义者,“几乎反对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并把他们的独立放在首位。无论何时他喜欢上了什么人,他会说‘那家伙是个真正摇摆不定的人’。”米尔斯的第一部著作《权力新人》中就有这么一首被当作警句的无名摇摆诗: 

  当那些摇摆不定的人乘船  

  来到埃弗雷特,当地官员说道  

  你们再过来一点  

  反正你们的头儿要下地狱  

  谁是你们的头儿?  

  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在后面嚷嚷——  

  我们不是没头儿  

  我们都是头儿  

  他们正不停地走来。 

  当然,这是很容易被夸张的,米尔斯本人也许已经过分地扮演了得克萨斯的反叛角色。一个朋友回忆道,“他以一种相当笨重的装束来到哥伦比亚,让人想到将要去迎战敌人的游击队勇士,他常常穿着野营靴……戴着骑摩托用的头盔,扎着多余的军用帆布袋或装满书和笔记的军用背包。” 

  米尔斯感到,他与另一个让人讨厌的、植根于独立农耕传统的批评家索尔斯坦·凡勃伦之间有某种深刻的亲昵性,他把凡勃伦视为“摇摆不定的知识分子”和“美国所产生的最优秀的批评家”。(不足为奇,美国另一个无情的批评家路易斯·芒福德,注意到凡勃伦并暗示凡勃伦自己就喜欢摇摆不定的人。)米尔斯为凡勃伦的《有闲阶级论》写的导言读起来很像他为自己写的。“在性格与经历方面,在精神和日常生活方面,他是一个局外人。”他“憎恨虚伪,并以他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给虚伪以现实的和浪漫的一击”。米尔斯告诉我们,凡勃伦“是一个不受任何人制约的、桀骜不驯的人,如果我们必须把他归在美国社会的什么地方,那么就把他和最倔强的美国人,摇摆不定的人归为一类。凡勃伦在更高层教育的边缘,试图像一个摇摆不定的人一样生活。对于这样一种努力,美国是一个奇特的地方”。 

  对于米尔斯来说,美国也是努力做一个摇摆不定的人的奇特的地方。当然,米尔斯不能代表所有非犹太的持异议的知识分子,但是,他的固执却带有点奇特的美国味儿。当德怀特·麦克唐纳见到米尔斯的时候,他谈到他们在气质方面的密切相似性。“我们都是天生的叛逆者,傲视一切公认的观念和业已确立的体制。” 

  米尔斯、威尔逊、雷克斯罗斯或维达尔及其他人,在其十足的美国家庭史中找到了叛逆的根源,相信这点,也许就是屈从于他们自己创造的神话。然而,这些神话使他们能够抵制成功的诱惑,而这种诱惑对于更多的穷途末路的移民来说是难以抵挡的。特里林为教授身份受到富人的尊重而欣慰,波德霍雷茨为自己“做到了这一点”而高兴,这与米尔斯把失败赞颂为见证率直形成鲜明对照。“凡勃伦的美德不是疏离,而是失败……在美国学院史上没有一种失败像凡勃伦的失败这么伟大。”“对米尔斯来说,这都是些赞誉之词。 

  必须说明对于这种讨论的几点限定。人们常常注意到犹太知识分子向右派的转变。然而,很容易过分夸大这种转变;也很容易把明显的公共知识分子和更多更潜在的、也许更坚定的激进犹太人群体混淆起来,诸如社会工作者、律师、编辑、教师、工会分子以及政治活动家。新保守主义也许只限于广大的公共知识分子。当然,甚至在这个被选定的群体里,一些犹太知识分子仍然把他们自己放在左派阵营。属于这一类的有与《异议》杂志有关的人,像欧文·豪,或与《国家》杂志有关的文人,像诺曼·伯恩鲍姆,以及其他一些人。然而,问题仍然悬而未决。如果用“一些”这个词还不精确的话,那么,可以说更多的犹太知识分子现在,特别是和过去相比,把自己视为保守主义。 

  犹太激进知识分子这份不长的或者人数在缩少的名单,包含了过多来自特定政治领域:无政府主义的人。对于非犹太激进分子来说,也许同样如此。摇摆不定的人及凡勃伦为美国的持异议者一脉相承。 

  在犹太激进分子中,保罗·古德曼、诺曼·乔姆斯基、默里·布克金,某种程度上还有伊撒克·罗森费尔德都表现出无政府主义的不同面目。当然,无政府主义者的这种奇特的复出并不神秘费解。就他们是无政府主义者而言,他们怀疑庞大的机构、国家、大学及其职能。他们不那么容易受头衔和薪水的腐蚀,因为他们的抵抗是一种品性,近乎于一种本能。 

  当然,这正是马克思主义者所指责的:无政府主义者从伦理道德的角度而不是从战略的角度思考问题。然而,这恰恰揭示了他们长久的(还是短期的?)抵抗力。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能够相信而且确实相信,应使精神和伦理道德服从于一个更大的目标或常常被忽视的远大事业。无政府主义的知识分子则不那么容易受到这个逻辑的影响。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语言来说,当前的无政府主义者,诺曼·乔姆斯基是对那些为美国外交政策而抱歉的知识分子展开批评的精力最旺盛的一位批评家,这决非偶然。 

  保罗·古德曼和诺曼·乔姆斯基都是我们所熟悉的人物,而默里·布克金却仍然被我们所忽视。”这几乎可以说明公众注意力的褊狭;较之于那些走红的知识分子,他的著作显得更深刻、更丰厚,而他却很少被注意。 

  布克金(1921—)是由他的说俄语的社会革命家的祖母和母亲在纽约抚养长大的(意第绪语和英语是他的第二、第三语言),他经历了我们所熟悉的他那一代人的更替。正如他所解释的,“我自己在30年代的生活是跟着像欧文·豪这样的人走的”(他并不认识欧文·豪)。他加入了各种各样的共产主义青年组织——首先是少先队组织。“到处都有我们和我们的军乐队……那些能买得起一套蓝色制服的人,买到了并穿着它,不再举起他们紧握的拳头,而是把一只张开的手举过右边太阳穴,表示这个世界的‘六分之五’尚未被社会主义征服。”后来,他成了一名共青团团员。然而,人民阵线、莫斯科审判以及苏维埃一纳粹盟约不容置疑地将他驱赶到对立面,即托洛茨基派,也就是持异议的托派。在军队里服役后,他成了铸造工人和汽车工人联合会的一名工人。10年的工厂工作使他相信无产阶级作为一种革命的甚或是激进的力量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他进入了军校。 

  布克金没有脱离托洛茨基主义而转入自由主义或保守主义,而是转向了无政府主义;而且,早期的大多数激进派习惯于忽视的两个论题:生态学和城市,在布克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中打下了印记。布克金的第一部重要著作,《我们的综合环境》是1962年出版的(用的是笔名,路易斯·哈伯)。在雷恰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出版前六个月,《我们的综合环境》再版发行,正如其作者于再版中所说,这本书差点被《寂静的春天》所淹没。 

  只要注意一下我们就会发现,布克金被错误地当作雷恰尔·卡森的追随者,或因为太过乌托邦色彩而被打人冷宫。与卡森不同,布克金不仅研究农药,还研究食物添加剂、化学化的农业、X光、放射性尘埃以及膨胀的城市。对于评论家来说,这太多了。《纽约时报》的评论员推断说,“没人会要阻止这个社会前进,除了那些像哈伯先生的遁世者,才会让我们退回到过去。”布克金的《我们的综合环境》以这样一种想象来结束,亦即“一种新的人与自然综合、全国与地区综合、城镇和乡村综合”。 

  然而,不管这本书的下场如何不幸,它却开始了他不倦的写作事业;他的著作《城市的极限》、《后稀缺的无政府主义》、《西班牙无政府主义者》、《自由生态学》,为一种生态学的和无政府主义的前景而斗争。他是作为一个政论家、一个历史学家和一个哲学家而写作。 

  与他同时代的许多共产主义者迥异,布克金对20世纪60年代的不满不是来自右派,而是来自左派:马克思主义太保守了,太拘泥于对资本主义修修补补了。他的最受称赞的有关60年代的小册子《听着,马克思主义者!》大肆攻击了僵死的、致命的列宁主义口号在新左派中的复兴。布克金站出来挥臂表示不满:“30年代所有过时的陈词滥调又死灰复燃了。” 

  他一直扮演着对学界激进派和软弱改革派的严厉批评家的角色。 

  在我们这个时代,激进的政治渐渐意味着一个死气沉沉的投票站,一场无声而乏味的请愿运动,满车的标语口号,操控一切的政治家们充满矛盾的辩驳,群众集会式的旁观者运动会,最后,是卑躬屈膝地请求小小的改革——无论如何,激进的政治只能是直接行动的预兆、是摆好阵势投入的战斗、是暴动的冲突、是在历史上标志着每一次革命计划的社会理想主义……而当今的“激进主义”更是令人恐怖的尖叫、哭喊着要“玩命”——“L'audace!L'audace!Encore

  l'audace!”(玩命!玩命!再玩命!)——那响彻1793年法国大革命高潮的丹东的声音,对那些自封为激进派的人来说是困惑不解的,他们假正经地提着内装备忘录和授权书的大使专员的公文包走进会议室……并通过电子扩音器向群众集会说空话。  

  布克金的激进主义至少来源于两个方面。像最好的革命家一样,他对未来的想象,特别是对未来城市的想象是来源于过去。“我们住在文化的少数族裔区,但又是充满强烈创造性的地区,也是经济上非常自治的地区,”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时,移民的社会主义运动表达了多么丰富的思想,而今天,文化财富又在怎样的程度上丧失了,忘记这点是容易的。过去有合唱团、有讲演团体、有教育团体,还有曼陀林乐队。” 

  对布克金来说,现在和未来的要求一如从前。他的无政府主义使得他坚持到底。“我自豪地接受这一赞誉(对我的无政府主义的赞誉),因为,即使没什么意义,却也是一条看不见的道德边界,防止我滑进新马克思主义、学院派、最终是改革派阵营。” 

  无政府主义的历史上也有罪人和机会主义者,但很少有无政府主义者会同前托洛茨基派和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一起共度良宵。无政府主义者的文化基准是前工业社会的秩序,就此而言,比起那些改良而非重建社会的主流马克思主义者来说,他往往提供了一种对工业文明更具穿透力的批评。当马克思主义者梦想着五年计划时,那些进行道德和政治批判的无政府主义者却点燃了乌托邦的火焰。  

  五  

  几年前丹尼尔·贝尔注意到,新左派和垮掉的一代的回忆录如潮水一般面世。但是,除了几部比较老的(由泰丝·施莱辛格和玛丽·麦卡锡写的)长篇小说和惟一的一部传记(波德霍雷茨的《成功》)以外,几乎再没有什么是由纽约的知识分子写的。“几乎没有回忆录和自传,没有自传体的故事,没有反思。”对贝尔来说,自传的缺乏说明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纽约知识分子对美国文化的突出的贡献。羞于他们的移民身份和淡褐色皮肤的祖先,这些纽约人带着复仇的心理转向文化。他们不想谈论他们家族的历史;他们想谈论思想观念。“他们受限制的背景的实质表明,真正激活他们并驱使着他们的是对文化的渴望。” 

  贝尔的话不准确——而且不仅是因为不幸选错了时间。贝尔说1976年没有纽约回忆录问世,但那时正是回忆录大量涌现的开端:欧文·豪、威廉·菲利普斯、莱昂内尔·阿贝尔、威廉·巴雷特和锡德尼·胡克都提供了他们回忆录。贝尔也忘记了这批回忆录中有最好的两本,亦即艾尔弗雷德,卡津的《城市中的步行者》和《在30年代出来》在此前已经面世(他的第三卷《纽约犹太人》于1978年出版);而波德霍雷茨的《成功》,某种程度上是按梅勒出版于1959年的《自我推销》的模式写的。 

  纽约知识分子在美国文化中确立了一个高大的形象,常常使非纽约知识分子黯然逊色,这是事实;这部分是如下原因造成的,贝尔——和他以前的许多人,包括凡勃伦——曾概括了这些原因。犹太人成为知识分子的原因和他们成为零售商店的店主的原因是一样的:他们不是自动被排斥的,而且他们掌握着先决条件,即才智和进取精神。 

  然而,众所周知的情况使这种说法耐人寻味;纽约犹太知识分子的优越性是被假定的,而不是被确立的。比如,在有关50年代的讨论中,有关特里林或莱福或波德霍雷茨的谈论就很多,而有关威廉姆·H·怀特、肯尼斯·伯克或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斯的几乎就没有什么。如果相信纽约人使他们自己成了卓越的知识分子,而其他人就成了别的什么,诸如通俗作家或批评家,这是合理的,甚至是公正的。但也是值得疑问。 

  仅仅从质量上,把纽约知识分子的作品与非纽约知识分子的作品明确区分开来,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一篇篇文章、一本本书,纽约知识分子的作品集既不是如此地才智进发,也不是如此地光芒四射,以至于其他人所有的作品都显得平庸苍白。比较合理的看法是把这种常识颠倒过来:50年代的重要书籍都是由非纽约知识分子写的。C.怀特·米尔斯、简·雅格布斯或雷恰尔·卡森写的书所具备的活力和创造性是纽约知识分子的书无法比拟的。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纽约知识分子得到了名人的关注不是由于他们的才智,而是由于社会学意义上的运气:他们住在纽约,出版业对他们来说是近水楼台。此外,他们不懈地监督自己,为进一步的研究(和神话)打下了基础。对那些用在Z的晚会上,作家X对编辑Y说了些什么的报道或传闻来充塞文化史的人来说,纽约这个地方便是一个主矿脉。而有关诺曼·O·布朗或肯尼斯·伯克的研究就不那么容易了,在他们周围没有什么圈子和流言蜚语。 

  文化上的关注和内在的美德很少符合,但是,即使在有关弗洛伊德研究这一难得的领域里,纽约知识分子也落后于非纽约知识分子一筹;比如,关于弗洛伊德,莱昂内尔·特里林和诺曼·O·布朗的写作属于大致同一时期。在认真的思想研究上,布朗的《生与死》在美国的精神分析研究中是无与伦比的;相比而言,特里林的有关弗洛依德的写作就显得马虎而平常。 

  然而,特里林写了一部半自传体的小说,又写了一些有关他自己和周围的社会环境的散文;而且,作为一个纽约知识分子,他还写一些回忆录。他的作品结集出版了,里面充满了他的妻子黛安娜·特里林的回忆。关于特里林的一些书已经问世,更多的不久就会出来。另一方面,布朗从不属于纽约这个圈子中的一员;《生与死》被欣赏,事实上也被重视,但是,很少有人去写一些有关他的文章。对于美国的文化史来说,他几乎不存在,这不是因为他的贡献甚微,而是因为他对纽约圈子没有影响。 

  当然,要说出纽约知识分子复杂圈子的特点是非常困难的。然而,盲目地崇拜其无与伦比的才华和睿智是不可取的。对纽约知识分子的冷静评价与贝尔的判断正好相反:当他们谈论他们自己的生活时,他们是最优秀的——最让人信服的、能言善辩的、有敏锐观察力的,但是,他们的让人信服的论著却是凤毛麟角。贝尔把这个问题完全搞错了:恰恰是因为过去的移民经历和脆弱的境况,纽约知识分子才专门研究自我;他们的作品是一些精神分析、个人散文、回忆录和给编辑的信件。在文体和主题上,他们的著述通常是高度主观的。当然,这并不是失败。强烈的个人的声音穿透了他们才华横溢的作品,比如卡津的著作——显然也包括他的自传。 

  即使是纽约知识分子中最富有哲思的人,也没能创造出使人叹服的纯理论的作品。如果说特里林是纽约知识分子中一流的文学批评家,“能真正思考的英语教授,他的写作……影响了思想运动”。那么锡德尼·胡克就是他们的哲学家。贝尔把《意识形态的终结》献给了胡克:“我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锡德尼·胡克……一代宗师之一。”欧文·克里斯托尔也把胡克看作他们那个群体的“宗师”。其他人也表示赞同,诸如德怀特·麦克唐纳、威廉·菲利普斯、威廉·巴雷特、奈森·格莱泽,甚至豪和卡津,他们都称赞胡克是那个群体富有哲思的天才。麦克唐纳宣称,“锡德尼·胡克是美国首屈一指的马克思主义者!”因为他是多产的作家,因为他在理论上的敏锐及充满活力,胡克似乎配得上给予他的所有嘉奖。 

  胡克的早期作品证明这些赞扬是有道理的。对于被教条和褊狭弄得单调乏味的美国马克思主义,他的《走向理解卡尔·马克思》(1933)和《从黑格尔到马克思》(1936)带来的是创新、恢弘和欧洲思想。这些书力求给马克思主义以约翰·杜威式的转向,它们恰当地被称为有关30年代马克思主义的“绝对最佳”的美国著作。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胡克后来的著作缺乏这些早期著述的力量和冲击性。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支持者,他写一些有思想的、富有哲理的著作;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不共戴天的敌人,他陷入了一条哲学老路,无止境地重新改造同样的观点。当然,要对一个以其二十多本书为荣的个人的所有作品作一番简要概括,那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然而,数量要比内容更吓人。胡克的著作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他已经在各式期刊上发表的文章的结集。论文和演讲组成了这些著作,像《理性、社会神话和民主》(1940),《学术自由和学术无政府主义》(1970),《革命、改革和社会正义》(1975),《哲学与公共政策》(1980),《马克思主义与超越》(1983)。有一些书,像《探寻存在》(1961),或《实用主义和生命的悲剧感》(1974),书名就暗含着内在始终如一的哲学探索,这些书里充满了演讲、论坛专稿和杂志上的片断。例如,《探寻存在》就是典型一例,它包含两篇演讲,几篇选自《纪念文集》和哲学杂志上的论文,两篇选自投给《评论》文章,五篇是投给《党派评论》的论文,还有一些交流的信件。 

  收集一些演讲和散文并没有什么错;但是,这些书重复同样的观点和论点,没有认真推敲一种哲学命题。它们确实是在重复:读胡克1985年的著作就如同读他1975年、1965年、1955年、1945年乃至于1935年的著作。胡克没有一部著作的结尾不是重申,共产主义与其支持者对民主构成了威胁。即使那些似乎远离他日常关注的著作,例如,《哲学与公共政策》和《实用主义和生命的悲剧感》,也充满了我们所熟悉的他的论文(比如《法律和无政府主义》,《言论自由受限制吗?》)。他的《教育和权力的训诫》(1974),一部经典的胡克论文的八宝箱,包括一篇30年代中期的论文,就是献给这样一些人的,“他们是在深受政治暴君、胆小怕事的行政官员、同事、学生乌合之众控制,在国内外为了学术事业和学术自由深受其苦却不声张的人。”在他最近的著作中,胡克仍然从1937年的一家美国共产主义报纸中寻章摘句,证明共产主义的教授“违背了学术自由准则和诚实准则”。 

  像其他纽约知识分子一样,胡克首先是一个政论家。自从20世纪30年代以来,他一直在写几乎没人问津的书;他是一个对哲学几乎毫无贡献的哲学家。有关他的完整的传记表明他热衷于给编辑写信,听他们的答辩,并给予答复;他们的主题通常是共产主义的威胁以及某人对它的误解。即使胡克《纪念文集》的编辑,对他大力赞扬的同时还称他为“实用智慧”大师,意思是说他几乎没有写什么哲学著作。 

  问题不是论文的形式,形式本身不可能阻止哲学的产生,而是胡克在这方面所作的努力微乎甚微。不像其他纽约知识分子的文章,胡克的文章缺乏优美文风。它们似乎是一些急就章,出自一个愤怒的作家,而且当把它们集结起来时,也没什么改进。《教育和权力的训诫》的第一章是这样开头的:“今天,直率地对美国教育发表见解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美国公众受到一种以教育‘改革’、‘革新’及‘自由’为名的欺骗。”第二章是这样开头的,“有关教育的哲理已经说了大量的废话。”与其说胡克是一位哲学家,不如说他是一个政治演说家。 

  胡克最近在思考为什么在马克思主义学术的复兴时,他自己的著作却没有被引用。他抱怨道,“我讨论马克思主义的某些方面”的著述的范围很广,但在马克思主义的新“词典”里压根儿没被提及。原因可能是几十年来胡克对马克思主义这门学问毫无贡献。很久以前,他就不再热衷于马克思主义和哲学了。胡克是一个散文家、政论家、爱讲轶事的人。他专门研究政治文化观念,但是,由于他对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马克思主义所作的杜威式的解释,他没有写出一本有独创性及条理清晰的哲学著作。 

  假如胡克被晚近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们所忽视,那么“另外”一个理论上的原因也起到了作用:左派对于这类哲学家绝无好感,因为他夜以继日地确立种种根据,以便把颠覆者、共产主义者以及学生激进分子从大学驱逐出去。胡克的著作毫不留情地提出警告:左派分子、共产主义者、激进分子,还有他所说的“墨守成规的自由主义者”都危及到自由。尽管他的盲视恰恰就是他贬低左派的问题,但他在面对其他威胁时显得反应较为愚钝。 

  一次大战前,胡克仅有一次提出了纳粹反犹太人的问题,这使他在反共方面赢得了喝彩。“让我们记住,”他于 1938年写道,“正是从斯大林那里,希特勒学到了对全体无辜人民进行斩草除根的艺术。我们不能抱着善心去抗击希特勒对犹太人的暴行,却同时对600万……苏联集中营的难民保持沉默。”在对纽约知识分子的研究中,亚历山大·布罗姆评论道,“他(胡克)是如此地固执于反斯大林主义的斗争,以至于他不可能“以某种方式来讨论纳粹反犹太人问题”。  

  六  

  直到最近,有关“知识分子”的论争才从19世纪90年代的“德雷福斯事件”中得到启示。当时的艺术家、作家和教师,包括向政府对德雷福斯的迫害提出异议的左拉,都变成了知名的“知识分子”。对于反德雷福斯人士来说,他们是一个新的和持有异议的群体。正如一个反德雷福斯分子所写道的, 

  在我看来,这位小说家[左拉]对军事审判的干涉是鲁莽的,恰如一个警长干涉造句或诗律的问题一样……至于这个正在知识分子中展开的请愿,有人最近创造了知识分子这个词,用来指那些生活在实验室和图书馆里的个体,纵使他们是贵族,这件事乃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荒唐的怪事之一。  

  此外,俄语中“知识分子”(intelligentsia)这个术语,早在19世纪60年代就有了,后来渐渐地传人了英语,或至少成为英语中“知识分子”(intellectuals)这个词意义的一部分,深化了其反派的色彩。为俄国革命铺路的知识分子,几乎无一例外地被界定为“与政府疏离并和政府敌对”。 

  这一段历史给随后的一些讨论增添了色彩。一些思想家想越过这一段过去的历史;其他的则想重申这段历史。“当H·斯图尔特·休斯展望知识分子的未来的时候,他也回顾了他们在19世纪90年代的历史。(也许他的最重要的著作是纵观了世纪之交的知识分子。)然而,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则有所不同,它把原先的许多色彩消褪了。有关知识分子的讨论没有停止,但说法却变味了。过去人们曾把知识分子说成是批判者和波西米亚式的文化人,现在却把知识分子当作社会学意义上的一个阶层来谈论了。说法的变化表明了生活的转变。 

  一些老问题似乎不那么迫切了,因为这些问题并没有一致答案或结论性的看法,而是由各种事件来加以解答。就有关郊区的争论而言,与其说解决了“进步”问题,不如说忽略了这个问题;重要的问题悄悄溜走了,因为它们只反映了一个不再延伸到现在的过去。在20世纪80年代,几乎没有人问及独立的或波西米亚的知识分子之未来。这个问题已经解决,因为不存在什么未来。事实上,评论家和学者们提出的问题是知识分子是否能构成一个“新阶级”。 

  当然,这个问题尚未取得一致的意见,但是,重新陈述这个问题却揭示了生活的重构。知识分子越来越不作为独立的作家或诗人而生活了,他们更多的是作为专业集团、利益联盟,或许是一些阶级而存在。对于一些像艾尔文·古德纳这样的人来说,知识分子和技术专家的“新阶级”组成了“现代社会最进步的力量”。欧文·克里斯托尔却不同意这个观点;新阶级是一个“雄心勃勃而又遭受挫折的阶级”。《华尔街杂志》的一个编辑发现——或是产生了这样的幻觉——“由商业帝国创建的许多巨大财富现在都已经被知识分子占有了,而且,正被用来……攻击商业并提升这个新阶级”。 

  对丹尼尔·贝尔来说,“新阶级”是一个“搞不清的”范畴。实际上,他主张根据知识分子通常依附的社会机构对他们进行分类,他列举了五种社会机构:商业、政府、大学、医学和军事机构。贝尔列举的这五种机构表明距离已经拉开。阶级和机构这样的社会学术语代替了对怀有一个好奇心的独立知识分子的这类说法。 

  今天的知识分子带着履历表和名片旅行,他们靠社会机构的支持而生存。在大学教师中,常见的首要或次要问题不是“谁?”而是“在哪里?”,意思是问某人加人了哪个机构;它把人们区分开来。1964年,路易斯.科塞尔把埃德蒙·威尔逊称为来自“被遗忘了一半的历史”的“纪念碑”。20年以后,历史已被遗忘得一干二净。说得尖锐些,在20世纪50年代,不属于任何社会机构的知识分子的前途引发了一场讨论;在20世纪80年代,讨论的问题是一个知识分子阶级的前途。阶级代替了知识分子,这隐含了某种变化。 

  “新阶级”,这个事实或术语的新颖还不是一个问题。当牛顿·阿尔文把一种新的学者类型定为管理专家时,他提到了詹姆斯·伯恩海姆的《管理的革命》(1914)。这本书提到了一个新的“管理者”社会,它超越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社会。伯恩海姆这个前托派人物,借用了老托派就谁统治苏维埃国家的争论中的说法,亦即是新资本家还是新官僚统治苏维埃?不过,这个术语早已有之,它被用于政治论争中至少有一个世纪了。 

  这里的问题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好古问题;因为如果很多知识分子从左派转向右派,他们也保留或修改了他们的旧词汇。主要由保守派编写的文集《新阶级?》就是献给马克斯.诺麦(1881—1973)的,他在一战以前与波兰革命家简·麦克耶斯基(1866—1926)合作拟订了几次革命方案。麦克耶斯基有力地提出了知识分子作为新统治阶级的理论。在一系列著作中,诺麦也如法炮制。他把麦克耶斯基的观点呈献于美国文化。正如诺麦的著作充分表现的那样,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阶级,无论词汇还是概念都算不得新东西。今天,这些边缘的关注——诺麦的写作从没有得到人们的注意——渐渐地向中心移动,而有关独立知识分子的论争却悄然隐退了。 

  不仅是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阶级的问题预示着时代的变迁;几乎到处都已经开始了对教授形象的重新设计。整个20世纪50年代在美国小说中,教授都是游荡于社会中的无害的环境不适者;他就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普宁》(1957)中的普宁教授,完全忘了周五演讲的路;或是玛丽·麦卡锡的《学术丛林》中的马里海教授,他的车——“车顶漏了;前窗的玻璃没有了;雨刮器断了”——体现了他的生活。 

  也许这样的人物仍然存在,但是他们对于虚构的小说来说也已稀少得不能再少了,以至于不再被写进小说,甚至不再被取笑了。当代小说需要有点时代味儿的素材。把教授写成一个头脑不够用的书呆子,将会使这部小说被贬斥为过时之作;确切地说,现在的教授充满古怪的情欲或专业抱负。在唐·狄里罗《白色噪音》中,默里为了得到一些忠告,拜访了他的同事杰克。默里对他大加称赞并表示了自己的敬佩。杰克开创了希特勒研究,这在学界成了一个小小的产业。每个人都敬重他、服从他甚至奉承他;他被邀请出席无数次会议。“围绕这个人物[希特勒],你已经逐渐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形成了有无数分支的宏大的结构……我叹服于你的努力。这是大师的、锐利的、了不起的创新。这是我想用猫王(普莱斯利)作研究的东西。” 

  近期学界讽刺小说的一个批评家对这种境况作了如下总结: 

  过去,如果你想让人们嘲笑教授,你得把他们描写成凸眼的知识分子,如此地偏离现实世界,穿着不合脚的鞋子,并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废话。今天……心不在焉的教授形象已经被一群举止文雅的人所代替……新一代带有喜剧色彩的教授,不再从纷繁的现实世界隐退,而是过多地投身于这个世界。他渴望得到一大笔钱,开着赛车,贪求授予各种职位,并为得到爱、奢华和名誉而奔赴一个又一个的会议。  

  1965年,哈罗德·罗森伯格回顾了过去的知识分子对知识分子的讨论。罗森伯格(1906—1978)受过律师培训,在他成为《纽约人》的艺术批评家以前,他已有一个多样化的生涯,既是诗人又是政府和广告公司的顾问。在20世纪60年代,他成为芝加哥大学的教授。在这方面,他反映了最后一代知识分子的生活。 

  他的论文《正在消失的知识分子》重新考察了一些著述,包括霍夫斯塔特的《反智主义》和科塞尔的《观念的人》。罗森伯格并不担忧知识分子会失踪;他相信知识分子表现为各种各样的姿态和假象,并且他们常常在被当作历史的垃圾后又重新亮相。知识分子躲避着各种分类,他们避开了对他们即将死亡的各种预测。罗森伯格相信知识分子将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罗森伯格在他的文章结尾提到科塞尔参与编辑的杂志《异议》,最近报道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一次学生运动。报道把伯克利称为“校园知识分子、唯美主义者和政客们的熔炉”;它描述了在校园餐厅和在电信大街上咖啡屋里的人群:“这里……学生的比例大得惊人,他们都是校园里思想上最严肃、道德上最警觉的学生。”对罗森伯格来说,寓意是很清楚的:“关于 20年代‘波西米亚的衰亡’,以及不依附任何组织的独立知识分子问题的讨论,就此为止。””’对罗森伯格和许多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人来说,60年代的种种辩驳已使所有对妥协的或消逝的知识分子的怀疑都结束了。然而,当灰尘——泥土、岩石,还有卵石——都已经平息堆积后,这种怀疑又死灰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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