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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千思万缕 苦行僧不灭教育梦
            千刀万剐 后继者难断清华缘

            重入清华校门是他自己选择的

  陈小悦现已近半百年纪,当他在1977年考上清华大学汽车制造系,成为一名正式本科大学生时,已整整30岁。与许多到了他这把年纪才熬出头的求知青年来说,家庭出身问题,一直如大山一样横亘在他的面前,使得陈小悦每每在人生的重要关头严重受挫,差点丧失了求学的最后一点希望。
  令陈小悦难以理解的是,直到1977年,当他参加高考,取得优异成绩后,仍然因自己的出身问题,再次被卡在入学的中途,幸亏时代毕竟不同了,才终于让他闯过了“政审关”,走进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殿堂。
  陈小悦的所谓出身问题,出在其父亲身上。他父亲是福建人,早年好学求知,考上了留学资格,1941年去美国留学深造,就读于哈佛大学,读了博士学位后,决心回国效力,为抗战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这位中国留美学成的博士回国时,正值抗战已是最后时刻,美国太平洋舰队急需一批有较高英语水平,熟悉中国沿海省份方言的中国人参加美国海军,以协同美军在中国沿海地区对日作战,陈博士是福建人,又新从美国学成回国,便是最合适的人选。既是为抗战出力,陈博士义不容辞,欣然从命,参加了美国海军,签了两年工作合同。
  他服役不到半年,日本投降,抗战结束了。而后这位陈博士就回到国内,在清华大学任教。此后倒也风平浪静地过了一些年头,只是到“文革”时期,他的这段参加美军的历史揭发出来,人们以为不得了,很可怕,清华大学内居然还埋藏着一颗美国人的炸弹!于是当成了批斗的重点,天天挨整,打倒在地,不得翻身。
  连着陈小悦这做儿子的也倒了霉,作为一个有严重历史问题老子的“可教育好的子女”,不光不能参加革命运动,连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资格都没有。那时号召知识青年去边疆,去北大荒建设兵团,陈小悦也曾积极报名,但是他却没获批准,原因是他这样有一个与美军有牵连的父亲的人,可不能放到重要的中苏边境去。那儿是中苏交界处,是反修的最前线,陈小悦何等人也?
  偏偏那时20岁的陈小悦革命积极性很高,不让去,他还不甘心,悄悄地混上了去东北建设兵团的火车。谁知,路途中居然还有检查人员上车一一核对身份手续,查到他头上,顿时心慌意乱,两眼发花。他身上既没有发放去建设兵团的介绍信,也没有其他证明清白的物证。危急之中,还好有两三个好心的同学帮忙,让他借助他人的一份证明混过了关。
  可他到了东北,还是难以留存。这位一心革命的高中生,先是到雁窝岛的853农场。那是王震最早带领部队搞开发的地方,对陈小悦的吸引力最大。他本指望到了那儿,赖也赖着不走。他拼命地干活,表现十分积极,除了吃一口饭,有了睡觉之处,工资补贴都不拿一分钱,以示自己的扎根边疆的决心之大,却不想那个营部的干部们一眼识穿他这个“反革命小崽子”的伎俩,坚决不让他留下。
  没法子,陈小悦只好去找团部的干部,好话说了一大堆,团长政委也是板了面孔不答应。只好再去师部磨牙。可是师部的态度也很坚决:你不能在这儿呆着,你的身份不对,一粒老鼠屎可别坏了一锅好米粥呵!
  无可奈何的陈小悦最后到了哈尔滨,找到建设兵团总部,哀求了半天,兵团的干部们心肠更硬,把陈小悦严厉地批评一通,赶他出门了。
  陈小悦伤心沮丧地回到北京,只好再走上山下乡插队落户这一条道。他去了陕西延川县,在张清和大队落了脚。到了那里一打听,觉得很有意思,下放这地方的五个男知青,都有这样那样的家庭出身问题,倒是八个女生清一色的好出身。
  这样的安排对陈小悦等男知青可没什么好处。那八个女知青因为出身好,便有一种自豪感,对陈小悦等男知青时不时地会表现出一点轻视的举动,由此本该相处有所照应的男女知青就“天然”地有了隔阂与矛盾,他们之间本该可能产生的异性相吸的恋情也就不大可能发生了。
  好在身处最偏远的山沟沟里,当地农民对于出身问题还不很看重。陕西农村很贫困,少有植被,土质也差,住的是窑洞,连电也不通,晚上照明只能用油灯。那油灯的火苗特别小,如豆一般,让陈小悦想起中学课本里的一句“烛光如豆”的成语。
  生活在这里,陈小悦的日子不好过,倒不是政治上的压力,而是干活太累,生活太苦,与他过去一二十年在清华园的生活完全不同。他明白了当地人为什么把干活叫做受苦,这里的活儿实在是太苦了。
  在陕西农村,两千年流传下来便是同样的生产方式,种麦子。豆子和高粱,除了最简单的农具,剩下的便是凭人力劳作。单是挑担,陈小悦便觉难以承受。每年过了春节,各生产队便开始挑粪上山,挑的是牛羊粪与人粪,每筐由几十斤到百多斤不等。挑粪的活最初可让从没在肩上落过挑的陈小悦吃了大苦。
  过了半年以后,他才渐渐能承担那副百十斤重的担子,一步一步地往100多米高的坡上走去,就相当于爬三四十层楼房。按规定,男知青一天要挑十担,才能记10个工分。这十个工分也就值一两毛钱。
  还要挑麦子,挑谷子,也是很受苦的活。挑一担两百多斤重的谷子,走的是山路,摇摇晃晃地在山坡上走,从山上挑下山,小腿肚一阵阵地打颤。收麦子时最累人。天不亮就得起床,上坡收割麦子,要忙碌一天,中午的太阳很毒,连风也不吹来,水也没得喝,就这样干渴一整天。收了一天麦子,然后打捆,再把麦捆挑下山来,堆放好。
  多年以后,陈小悦提起当年收麦子的苦累还心有余悸。一天活干下来,等到把麦于挑下山,放下担子,他急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趴在小河边喝水。他能喝下一大盆水。干了一天活,全身骨头都酸疼不止,倒在床上,大脑的思维功能都没有了,一觉睡去,连梦也不会做一个,睁开眼便已是天亮,又得出工干活受苦。
  到了农村,干活很累很苦,却有一个好处,陈小悦不常有那种低人一头的出身不好的卑微感。只要你认认真真地做人,不贪不懒,再加上你主动地与当地农民接近,不光是学他们如何干活,还要学习当地的语言,和他们的一些对人生对事物的看法,你就有可能成为受当地农民欢迎的人。
  为此,陈小悦先还曾吃了一点小亏。譬如他所在的那个村子,有三大姓,张、李、刘三大家族,相持不下,各有利益与势力。知青们到来后,就发生了不平衡,那三大姓的头面人物都要拉知青站在他们那个姓的立场上。
  陈小悦开始想采取中立态度,可是后来他发觉他很难保持中立,因为你得明确自己站在哪个姓的立场上,成为某一姓氏势力的组成部分,那样的话,才能得到必要的保护,否则你受到欺负时,没人出面为你说一句话,打抱不平。在那里说到欺负,太容易了,单是派活,尽给你重活累活,就够你受的,再在工分上评低一两分,一年下来亏就大了,要少分好多粮食。
  这些事情,陈小悦是回避不了的。他渐渐的也学乖了,顺着那儿的农民习惯,该争工分争口粮的,也不怯步,时间长了,当地农民对他产生了好感,认为“这娃娃懂事”,觉得陈小悦是真正“接受了再教育”。
  他住在一家农民家,看他干活肯出力,为人也不错,房东夫妇便对他有了好感,老俩口对他很关心照顾,还时不时地让自己的闺女给陈小悦送点红枣豆糕什么的吃食,给“小悦哥”尝个鲜。陈小悦先还没觉出,后来村里的那些当地男青年都开始用一种带敌意的目光看他了,陈小悦才恍然大悟,他的房东家有意要招他为他家的上门女婿了。
  这下陈小悦才慌了。他不是讨厌东家女儿,那姑娘长得不难看,性格也温顺可爱,很得村里的男青年的欢心,要说配陈小悦这样出身不好的下放娃也算抬举他了呢。不过陈小悦心里自有主意,他铁定了心,不肯在这陕西的穷山沟里呆一辈子的,如果与房东家女儿好上了,结了婚,那不就一辈子泡在这里了吗?
  他不能想象自己能在这里呆一辈子不出山。所以,他不得不找了一个借口,搬出了那家,另找了个住处,虽说此后的生活没有过去那样有人照顾帮助,艰难多了,但他心里却踏实一些。
  也怪,自他搬出那家有心招他为婿的人家后,村里的年轻人对他又热情起来,干部们也对他另眼看待,还把他推荐为知青的先进代表,参加了延安地区的代表大会。可陈小悦心里却有点愧对那对好心肠的房东夫妇,也不敢再面对那个温顺可爱真心喜欢他的姑娘。他在此后的几十年里,每每提及此事,便说自己心里总为此事惴惴不安。
  因有机会参加延安地区的知青大会,他竟有了出头之机。也是运气,那次会上他偶尔遇上了一个领导,问起他的情况,他实说了自己的劳动与生活处境。那领导说你们这些人都不错,不要老在乡下熬着,人都熬瘦了熬老了,干脆到延安来吧,我让有关同志把这件事办一办。
  那位领导一句话,果然把陈小悦等人的命运给变了。不多久,他就抽调上了延安无线电厂。那个办了不几年的厂子有了陈小悦一批有知识的年轻人,果然也有了能干活的好手。陈小悦在那个厂子里一干就是六年,当装配工、技工、电工等等。因他对技术方面有兴趣,也肯学,自愿地买了书来读,弄通了无线电知识,自己也保留原有的一些中学知识。
  就在无线电厂工作期间,那几年每年都有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他们无线电厂有许多年轻人,像陈小悦这样有头脑有知识的却不多,然而,这种好事陈小悦却连想也不敢想。眼看着一个个与他一起工作的同志欢天喜地地去某某大学读书了,他只能轻轻地叹一声。
  有一天,喜从天降,厂办的一位主任兴奋地告诉他,厂里领导刚开了碰头会,要把分配到本厂的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给陈小悦,以鼓励他这几年为厂里作出的成绩。
  陈小悦当时高兴得一脸红光,嘴唇哆嗦着说不清一句话。许多人都来向他祝贺,说了好多鼓励与祝愿的话。那几天,陈小悦比新婚的男人还要高兴,走在路上也会跳起来。
  没过几天,陈小悦就去参加了一场考试。他考得不错,自己认为完全可以过关的。同厂的年轻伙伴们都来向他道别了,还有的提出临走时一定要好好地吃一顿羊肉泡馍。
  谁知,这竟是一场好梦,很快就让严酷的政审关给击破了。陈小悦的推荐表送到上面有关部门审查时,马上就给退回来了,说陈小悦这样出身的人,不适合作为工农兵大学生。
  得知这个消息,陈小悦顿时五雷击顶,呆若木鸡。厂办主任把这个坏消息通知他,拍拍他的肩安慰几句,“没关系,不读书,不挂那个大学生牌牌也没事,有啥球美的!就在咱延安好好过日子,娶个婆姨,生个儿子,好着呢。”
  因为父亲的问题,陈小悦再一次被校门拒之千里。他沮丧不已,有好长时间心境如灰,感觉自己的世界已无光明可言。就在这段时间里,他的身边来了一个年轻姑娘。她关心他,时不时地用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看他。姑娘是同车间的一个心地善良的延安姑娘,她得知陈小悦的一些事后,便对他有了兴趣,主动接近他,跟他说话,向他讨教技术上的一些问题。最后他们就有了交往,有了感情。
  就在这一年冬天,他们结婚了。心灰意冷的陈小悦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倾吐心音的对象,有了一个暂泊情感的小港。他感激妻子的温柔体贴,对自己拥有的小家感到满足了。
  这时候,他的再求学的梦已经淡去。他几乎不再想到这事,偶尔听说了某某人被推荐上大学的消息,也只淡淡一笑,如一缕风拂过,再不去想它。他开始致力于维持自己的小家庭,妻子怀孕了,他想法子弄些好吃的,给妻子增加营养,把厂里发下来的白棉纱手套集起来,让妻子打成小孩穿的棉线衣。孩子出生了,他更加忙碌了,要照顾妻子,还要给孩子洗尿片,喂牛奶。
  日子似乎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了。可就在他为妻儿忙碌不休的时刻,如平地一声惊雷,传来一个消息:中央决定恢复高考,自“文革”以来的中学生都有资格参加高考,凭考分录取上大学。
  不知为什么,他得到恢复高考的这消息时,已有点晚了,离正式高考时间只剩下一个多月,只凭这点时间还来得及复习赴考吗?有这样的把握吗?据说,全延安地区想参加高考的人不下几万人,那么多从各大城市下乡的知青,还有当地回乡的知识青年,都想投身于高考,他陈小悦能成吗?
  妻子态度坚定地支持他高考。她带着不满周岁的孩子回娘家去,把小家留给陈小悦,对他说,你好好复习,别挂念我们母子俩。你静下心来读书,你能行的,我相信你的水平在延安地区也是拔尖的。
  陈小悦在妻子的支持下,抓紧时间复习了一阵,就参加了高考。他考得不错,因基础扎实,过去的那些年里,虽经多次挫折,他对中学学过的那些知识基本上还没丢掉,捡起来也不算难。
  但是,没想到他的出身问题再一次成了拦在他面前的老虎。他的成绩很突出,报考清华大学上了分数线。但是清华大学仍对他的家庭出身存有疑虑,尽管他父亲还在清华大学,但此时那位教授还没“解放”出来,一个与美国军队有牵连的人毕竟让人不那么放心。
  好在政审关不再是鬼门关了,邓小平曾就此事专门作过批示,要求各学校尽可能放宽审查尺度,不要把一些有才华的考生关在校门外。清华大学的招生人员依据“重在个人表现”这一条,专程派人到延安来调查陈小悦在此地工作生活的情况,以便证明这个出身有问题的年轻人个人表现是出色的,可以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入学。
  陈小悦在延安的这些年里,表现无可挑剔,让调查人员很感宽慰,于是,他们回去后,作出录取陈小悦的决定。拿到入学通知书时,陈小悦不禁泪如雨下。此时,各大学77级新生都已经开学几个月了。
  重新走回清华大学的陈小悦如鱼得水,尽管他的年纪偏大,但在学习上他一点也不比年少的同学差,因有下放务农与做工的体验,他对读书有一种特殊的嗜爱,每天都扑在学习上。因为学习好,他的毕业提前了半年,加上入学少几个月,本科实际只读了三年。
  接着陈小悦又读了两年硕士研究生,再考出国读博士。十几年没能读书,有机会读书了,他一口气读了10年书。他原是学汽车制造的,到国外后,发现现代工业管理是一门很新且很重要的学科,于是又转到了管理学。
  陈小悦于1991年从国外学成回国,作为一代有学识有作为的年轻学者,他担任了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的副院长兼会计系主任。这个学院的院长是国家副总理朱镕基。
  陈小悦对清华大学有一种复杂而深厚的感情。他父亲在这所大学任教,自小他就在清华幼儿园玩,后来读的是清华附中。但因父亲被批斗,又因出身问题不得不远离北京远离清华,他对清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怨意。尽管如此,恢复高考后,他填报的志愿仍然是清华大学,并以大学生的身份返回清华大学。出国求学后,他在国外转了专业,原也有机会转向别的地方,但回国时,他还是选择了清华园作为自己的落脚生根之地。
  对陈小悦来说,上山下乡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而重入清华校门则是他自我选择与历史机遇的必然统一。他对清华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这种感情中因掺入了一点怨懑而变得复杂。曾有一度,陈小悦受校外汹涌澎湃的经济大潮的感染,想离开清华大学,去某外资企业做财务总监。他向校方提出自己的要求,没获批准,也就算了,还是留在了清华大学搞他的学术研究,向学生讲课。

            初恋给了卢叔宁生活的光彩

  因家庭出身问题导致个人前途迷茫无助的,在“文革”那个年代里可说是相当普遍。卢叔宁这位66届高中毕业生,自小就以读书为目的,却不得不在高中毕业时放弃了读书,走过长长的一段艰难历程。
  卢叔宁的父亲老家在江苏金坛。江苏那地方人多地少,几十亩地就要划为地主成份。其父亲自小亦喜爱读书,考进了上海政法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外工作,从来没有回老家经营过土地。但他家老人死得早,大哥也在解放前去世,在家中的地契上写了他的名字,这样解放后搞土改,就把他列为地主成份。
  卢父是一个倾向于共产党的开明人士。抗日期间做技术工作,在解放前夕做过寻乌县的秘书。尽管做的是国民党的官,但他对国民党的腐败很不满,也不肯参加国民党。那年国民党大溃败,让他去台湾,飞机票都买好了,可他认为共产党比国民党要好得多,县长拿了手枪逼他走,他不想走,躲了好几天。
  没有去台湾的卢父一心指望在开明廉正的共产党手下做事。他在一个老朋友的介绍下,到纺织工业部工作,干得也还算不错。但在三年困难时期,国家干部必须承担经济困难,出身不好且有历史问题的卢父被作为指标之一,下放到老家去了。
  对自己迷茫无定的前途大为不快的卢父被遣送回家,心情自然不好。而当地政府知其落魄原因,对他也很不客气,言词中多有指摘。这位心高命戾的知识分子心有不平,又见地方上的一些干部贪图便宜,常做出一些与共产党宣传的政策大不一样的事,就为民众说了一些话。他当面说了那种不客气的话还不罢休,又伏案愤笔,给北京的国家总理周恩来写信反映地方上的腐败现象。
  卢父没想到他给国家总理的信最终还会回到地方政府的头头们手里。于是,惹恼了那些有权人,决定要给这捣乱分子一点苦头吃吃,把他作为漏划地主分子,戴上了帽子。卢父自1965年就开始挨整,到了“文革”更加吃苦,连续挨批挨斗,身受皮肉之苦不论,内心更是痛苦万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热爱知识,有志于向人民奉献一切,却得到这样的回报,受不了这种屈辱,就自杀了。
  卢叔宁小时候对父亲的坎坷命运体会不很深,父亲在北京工作,后来被遣返老家,他没离开北京,一直在京城读书,上的是北京师大一附中,是重点学校。卢叔宁是块读书的料,文理科都好,一门心思上大学,目标就是清华。
  卢父是儒家思想很重的老知识分子,对子女管教极严,要求很高,他自己的命运乖戾,只把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自己再苦再累,也要把五个孩子培养成大学生,成为国家的可用之材。卢叔宁的哥哥考上了清华大学,所以卢叔宁也学哥哥的样,一心要考清华大学。
  他那会儿的想法,好像除了清华、北大,别的学校不可能上。当时他有实力实现自己的理想。卢叔宁在师大三个附中的数学竞赛中得了二等奖,华罗庚发的奖状,并因此选拔进北京市数学小组,每周上一次课,在当时的中苏友好馆,授课的都是数学界的名人,本来是要参加全国数学竞赛的,因为“文革”开始,数学竞赛取消了。
  卢叔宁是1966年高中毕业生,“文革”一开始,他的学业便中止了。不过当时他并没想到还会失去读书机会。像许多年轻热情的学生一样,卢叔宁积极投身于这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之中。
  闹腾了一阵,卢叔宁便有点乏劲了。最初的那一股热情到1967年就渐渐淡去,因为看多了,想了一些问题,就对“文革”是否正确开始怀疑。
  他最先与同班的一位名叫牛德龙的同学谈起自己对“文革”的看法,没想到引起对方的共鸣。两个年轻学生胆子也大,当即就要向广大群众公开自己的观点。
  于是,就由卢叔宁起草了一份传单,主要针对林彪和中央文革小组,观点十分鲜明,语气相当尖锐。一是说个人崇拜不是马克思主义,搞个人崇拜的人不是无知,就是别有用心;二是说指导革命的理论应以哲学政治经济学为基础,光宣传“老三篇”,有愚民之嫌;三是这么多的老干部被打倒了,批判了,那么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天下是谁打的,无法让人理解。
  这一份目标直指最高革命指挥部的传单写成了,他们还要去散发。两人先在家里,避开父母,用圆珠笔复写纸复写,家里来了人,就移到公园里,躲在无人处,避开游人干自己的革命行动。他们一共复写了几十份,准备散发。
  但是,等他们想散发时,却看到北京城里各派的争斗越来越严重,稍有不慎,便有横遭灾祸的可怕下场。两人想到可怕的后果,一时不敢行动了。
  不久,对“文革”已经厌倦的卢叔宁想离开闹哄哄的京城,就到了东北,找前几年已经到建设兵团的弟弟,想留在那儿。谁知他的要求被建设兵团的干部们拒绝了。他弟弟的档案上早记载有出身问题,有了一个出身不好的,还要再拉来一个,怎么行?卢叔宁无奈,只得返回。
  再说那位牛德龙同学,自卢叔宁去东北后,便没有主心骨,家里摆放着一堆“反动传单”,万一让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迫于压力和可以理解的恐惧,把传单拿到天安门广场的厕所里销毁了,连底稿也没留下。
  传单虽说没散发出去,这些“危险思想”却还留在脑子里,并且想进一步求索,又不敢在城里呆着,怕万一被人察觉不得了,卢叔宁就自愿报名去农村插队。
  他当时只觉得农村偏远,可能是一个避风港,政治上控制松一点。有思想的人在大城市里很危险。他的想法也得到牛德龙的赞同,牛德龙按条件应当可以留京的,为安全起见,也与难兄卢叔宁相伴而行,一同下乡。
  下乡那天的情景,卢叔宁过了许多年后还记得。当时在北京火车站上,他看到成堆成堆的下乡知青与他们的父母亲人哭成一片。他只有母亲一人来送行,看着母亲送行时悲苦的面容,也没有引出卢叔宁的一滴眼泪。那时的卢叔宁是怀着执着的追求离开北京的,虽然心里也不是那么踏实,感到有一丝不知其果的茫然。
  到农村,对上大学这个问题想也不敢去想。国家到了这步田地,哪还容得下一个人的一张小书桌?国家与革命的前途系于己身,卢叔宁胸腔内还有一股热血,于是开始自学马列,探求革命真理。他读了大量政治方面的书籍,包括马列的大部译著,同时还读一些哲学、政治经济学书籍。后来他又自学了一年高等数学,自学英语。
  最初,卢叔宁的思考与猜疑源于对中央某些投机家有看法,比如对林彪、江青的那种极左的做法与口号产生怀疑。读了一些马列的书后,对整个一场“文革”有看法了,感到“文革”不是个别作法的错误,而是指导思想上有问题,一定走不通。
  这时他开始对一系列的与所受教育、与官方宣传背道而驰的现象加以思考,就产生了一种理论上的渴求。林彪提出只读毛着,不读马列,卢叔宁很反感,所以专门读了五本《列宁文集》,还读了帕然辩证法》、《哥达纲领批判》、《反杜林论》、也读了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读了这些,感到中国的做法说是马列主义,其实最基本的唯物主义都没有。
  他到山西沁县农村插队以后,看到农村的贫穷,才意识到,只有身居农村,与农民生活在一起,吃苦在一道,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不到农村,不知道什么叫中国。一个人,怎么样生产,就怎么样生活;怎么样生活,就怎么样思想。农民在自然经济条件下生活,怎么可能产生先进的思想?
  除了马列的书,卢叔宁还读了一些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古典文学名著。由这些名著来返观中国历史与现实,他感到欧洲中世纪的东西在中国也存在,而且似乎很严重,批判现实主义对中国现实确实很有现实意义的。
  他对德热拉斯的《新阶级》留下很深印象,还作了笔记。另外,他还读了鲁迅的书。那时鲁迅的小说是不封杀的,可以随便读。卢叔宁几乎每年都要看一遍鲁迅。每读一遍,便有感触,认为鲁迅对当时社会的分析与抨击,在他身处的现实中也有巨大的作用。
  就在这种连续不断的自学中,卢叔宁的头脑里渐渐形成了一些自己的思想观念,然后通过记日记与写书信,记述自己的想法。在那几年中,他对当时的形势,“文革”产生的原因及今后的发展都作了详尽的论述。
  最让他自豪与兴奋的是,林彪自我爆炸了。消息传来,卢叔宁即打开自己的日记,他在早两年就写下的对林彪唱高调的怀疑得到了证实。这说明他的读书与分析是正确的,他为自己事前就有预见,感到很得意。
  卢叔宁好读书有思想在他下放的那一带渐渐有了名气,长胜。后果几个点的知青知道他的一些鲜明的思想观点,林彪自我爆炸时,他们还特别邀卢叔宁去畅谈一通,一直谈到了天亮还意犹未尽。
  他当时还有一个不对人言的想法,认为从天下大乱到天下大治就必须得有能人。他把自己视为将来可以大有作为的人才,所以应该比别人多学多练。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他要求自己在大乱之时忍耐下来,要大量地学一点东西,以后到大治之年,便有机会发挥才能,可以为国家起一点作用。
  因有了这些想法,卢叔宁除了自我勉励,也想让同代人振作起来,所以写了一首抒情长诗《我们生得并不晚——致同时代的青年》。这首诗当时在知青中不胫而走,流传较广。
  此后,他自学外语期间,有所感悟,也想到国家必须要开放,这个想法促使他又写了一首叙事长诗《桥:清江河的传说》,借讲爱情故事,否定封闭思想。一个民族,不开放就没有前途。这些话当时不可能直说,卢叔宁便只能寄托于诗情之中,流传于同处封闭之境的知青之间。
  就从林彪事件起,卢叔宁又开始写诗了。不过写诗的另一个缘起是他有了一次初恋,虽说这次初恋最后没成功,但也让他初次感受到人生的美丽光色。
  他的初恋对象是他的一位中学同学,比他低五级,那时也还不到20。她是个很不错的姑娘,身材苗条,漂亮好学。她插队和卢叔宁同在一个县,但不在一个公社,不知她从何处听说卢叔宁自学外语成效甚速,就此对卢产生了好感,暗自有了倾慕之意。
  也是有缘,不久她临时抽到县档案馆,卢叔宁正好也到县广播站作临时编辑兼播音员。姑娘便常常寻个由头到卢叔宁那儿去坐坐,来往多了,就连那个小院里的一条狗见了她也只摇尾巴不叫了。
  那时姑娘的心是很纯情的,她听卢叔宁说,因每天早起播音不得安睡,就十分关切地送给卢叔宁一只当时很少见的袖珍闹钟。
  在一个谜一样的夜晚,水波涟涟,明月高照,卢叔宁与这位姑娘在长堤上并肩走着。没有喃喃细语,没有情话绵绵,却永生难忘。当晚他便写出了第一首诗“也许为了现实的生活,我不该将爱情淹没;却让滴血的心,去随世俗的折磨。”
  后来,姑娘结束了在档案馆的借用,重回下放的那个村子。已让爱恋燃着内心的卢叔宁在一段时间里,曾用火一样的语言给姑娘写信。他在一封封信中表达自己对生活的看法,期望寻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同伴。
  但是,不知为什么姑娘却在严酷的现实面前退却了。她回信表示:“我佩服你的思想,同意你的观点,但我也清醒地知道,现实和理想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差距,我还没有勇气去和世俗的羁绊作斗争。”
  这一场柏拉图式的爱情,终因现实的种种阻力而夭折,其中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卢叔宁的家庭出身。那位姑娘得知卢叔宁有那么一个有碍前途的家庭问题,在周围朋友和家人的劝导下,忍痛割舍了这一份情感。
  结局不言而喻是悲剧性的,但卢叔宁对姑娘并未因爱的失落而生恨意。他仍然感谢她,因有了这一份爱恋,才使得他的思想有了表达对象,感情有了抒发的目标,他生平第一次写诗,就是因为有了这种纯真的爱而开始。他一直珍爱着这一片感情的羽毛。
  当时一些知青认为不需要学习,有的怨声载道,有的哭。卢叔宁很为那些人的悲观而感痛惜,有时他会对他们说,埋怨没有用,哭也没有用,中国搞成这样了,天下大乱,国家没前途,个人哪来前途?要紧的是自救!
  在当时的生活条件下,自学也是一种苦难。卢叔宁学得很苦,晚上一灯如豆,读到深夜,中午也不休息。当时生活清贫,营养匮乏,都在学习思考得到乐趣的补偿。一块儿插队的两个同班老友牛德龙,还有一个叫俞瑚的,时常感慨地说,卢叔宁你是一个清教徒、苦行僧。两位老同学一再劝他注意身体,不要因读书而坏了身体。卢叔宁对老同学的劝说只听不从,依然读书不止。
  然而,一年年过去,中国的政治局势还是那么糟糕,作为知青,卢叔宁的处境也不见得有太好的起色。他的自学成才在沁县有了点名气,抽调到县上做了临时的播音员与编辑,以后又有教书的机会。但这些却不是他最想得到的,他想要的是还中国一个晴朗的天,一个人人心情舒畅的好社会。
  他开始苦闷了,眼看着原先一同下乡的知青一个个地返回北京或别的大城市,而他却不可能重返出生地。年近三十年卢叔宁不得不想到人生必过的那道关。他找了一个对象,结婚了,但婚后的生活却不幸福。
  如果不是“四人帮”倒台,卢叔宁的生活有可能会更加恶化,他的后半辈子也有可能一蹶不振。幸亏苦熬了十年的中国人民有了再生的希望,有了重新获得新生的机会。卢叔宁为此而兴奋,感到国家的转机比自己预料的要好。
  高考前的一两年,是卢叔宁生活最苦闷的时期,因为失败的婚姻,也因为身边的好友一个个地离去,他寂寞得好像在墓地中一样。这也使他的身体坏到了极点。高考前他根本不能复习看书,打了针上考场,考下来又直奔医院。
  这样勉强考完了,才够上大学的分数线,未能考上高分去北京的名牌大学。尽管这样,他也觉得很可庆幸了。
  卢叔宁考上晋东南师范专科学校,是大专生。可是沁县方面却不愿放他走。县一中校长亲自来找他,要求他留下任一中的数学教师,校长说,以前只知道你文章写得好,不知道你数学好,你就为了沁县的教育事业留下来吧。
  当时县里还专为留卢叔宁的事开了常委会。决定让卢叔宁留下教数学,按大专待遇付工资。但是那个会上另一条件却让卢叔宁冷了半截。有个知青私下告诉他,留下来15年不能走,必须在沁县中学服务15年。
  对这一条卢叔宁怎么也不能接受。所以,县里一位领导告诉他开会结果时,卢叔宁态度坚决地说,我得去上学,已经办了转户口的手续。那位领导无奈地说,那还有啥说的,你就走吧。
  卢叔宁原是想考文科的,在“文革”这些年里,他在文科方面自修得比较多,考文科当然好一点。但当时所谓出身不好,他父亲“文革”中是因挨整而自杀的,那时还没有平反,当时考大学讲不讲出身也不摸底,文科是不是对出身卡得紧一点?数学看出身是不是松一点?想来想去,于是他就改报了数学系。
  进了学校后,要看学生的实际水平,让所有的学生都作了一篇文章,中文系的一位名叫李蹊的老师看出卢叔宁的文章很好,就来动员他改学中文系,对他说,你30岁上大学,年龄大了,搞数学也不会有太大的发展,如果好好研究文学,以后还可能有所成就。所以卢叔宁当了两个月数学系学生后,又转到中文系。
  晋东南师范学校的教学质量有限,在卢叔宁看来,也就李蹊老师还可以。他是北师大毕业,研究鲁迅,研究古典文学都有成果,他性情耿直,有知识分子气,和卢叔宁志趣相投。
  卢叔宁原先自学程度较高,进了学校,转成文科,学校教的那点东西在他看来根本不在话下,所以,他基本上不去上课,宁愿自己跑进图书馆看书,学校有意见,但班主任说不过他,拿他也没办法。
  三年的学习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接下去就是分配。卢叔宁在分配时吃了一次大亏。
  识才的李蹊老师力主让卢叔宁留校,他对卢叔宁说,你留下教书,搞科研,几年你就能超过我。校长王可仁也很看重卢叔宁。当时有人到王校长那里挑拨,阻止卢叔宁留校,数说卢的种种不是,王可仁却说,你说的不对,卢叔宁的人品最好。
  卢叔宁对自己留校过于自信,所以也就不多说,更不去跑动,而其他同学则为了各自的目的四处活动,争取留校。
  这期间卢叔宁回了一趟沁县家中,开始为留校任教备课了。一个同学突然告诉他:卢叔宁,你的留校名额没有了,你让人给要了!
  原来,有个地委头头的子弟要留校,把卢叔宁的名额顶了。学校领导也有苦衷,上级的压力很难顶住,不得不从。后来王校长又专门为卢叔宁争取留校名额,但没能成功,于是卢只得回到县一中教书。
  有人劝卢叔宁把这件事写成文字,告到上面去,他想这种事在中国也是司空见惯,告也未必顶用,也就咽下这口气,算了。
  卢叔宁没能留校,李蹊老师也很沮丧。他对卢叔宁说,我这辈子就教了你这一个有思想有才学的学生。你没留校,我比你还难受。我今后再不推荐任何学生留校了!
  直到现在,卢叔宁与李蹊老师仍然保持联系。他认为李蹊老师永远是他尊敬的老师、兄长和知己。
  回到县里教书的卢叔宁,先是教高中语文,后教高中数学。插队的同学陆续都走了,没有知己可谈,也没有事业可言。他越呆越闷,不想让自己成为纯粹的教书匠,于是南下到了深圳,到了蛇口工业区的一所育才学校任教。
  但深圳虽说是全国经济最活跃的城市,在教育上仍然不那么富有激情,这里的许多方面还那么不尽如人意,卢叔宁不久便失望了。
  他觉得自己在深圳仍然还是一个教书匠,没人乐意跟你谈理想情操,这里的人特别务实,感兴趣的就是吃喝穿戴,还有炒股票。卢叔宁偶尔与人谈一点形而上学的东西,在他们眼里就是多余的人。
  到深圳后,卢叔宁又有点怀念在沁县中学教书的日子了。他在沁县中学教语文时间不长,但学生学习的劲儿可大了。他记得有个学生听说卢老师不再教语文,改教数学,一夜之间头发就白了;为这,他给卢叔宁写了一封感人至深的长信,读得卢叔宁潸然泪下,也使他感到了教师的骄傲和责任。
  就在卢叔宁离开沁县到深圳后,有学生考上大学,去了美国,还给他写信,感激当年卢叔宁对他们智力与思想上的启蒙。
  身在深圳的卢叔宁总在考虑一个问题:我们的学校到底给了学生多少知识与才能?一个好教师的标准是什么?
  他认为,一个好教师给学生的不仅仅是知识。欧洲有个传统,学校属于教会,教学和政府脱钩,具有独立性,这样,教师才能以其人格的力量,陶冶学生,培养他们的独立人格。
  卢叔宁尖锐地说,不要说地方院校,就是一些名牌大学,也是学生比老师思想活跃。像北大还有一些教师的思想走在时代的前沿,和学生互相呼应,形成思想气候。一些地方院校,教师的知识普遍陈旧,能给学生什么东西?
  作为一名教师,卢叔宁乐于一辈子以此为业,深感教育振兴对国家振兴的重要。他认为教育的振兴,又在于教师素质的高低。目前教师的状况,不论社会经济地位,还是精神状态,都很难与民族振兴的大业相适应。从高级教授,到普通教师,普遍缺乏陈寅恪那一代大师的人格力量,所以教书育人也就成了一句空泛的口号。展望21世纪,教育界的精神疲软也是一忧,光此一忧,作为一名教师的卢叔宁至今难以高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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