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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做时代的秘书




  我幼时爱读史胜于读文学,青年时代曾随先师马非百老人致力于史学研究,却又终于没有走专门治史的路,而进了文学之门。这是不是一个误会?不,我至今感谢历史老人非百先生,甚至觉得,如果不先下一番功夫读史,几乎无以为文。
  在古代,文与史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分界,言之凿凿的史实,寓于凝练典雅的文字之中。这一点,到司马迁的《史记》,达到了高峰,不愧为:“无韵之离骚,史家之绝唱!”试看《项羽本纪》中《鸿门宴》一段:“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坐。”以简练的相同句型把主要人物在宴会上的方位交代得清清楚楚。“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殃以示者三,项王默然不应。”寥寥数语,揭示一个密杀阴谋。没有对话,没有张牙舞爪的大动作,仅仅写了范增的眼神、手势和项羽的反应,两个人物的不同性格和心理活动便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及至项庄舞剑,樊哙拥盾而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奇峰突起,剑拔努张,令读者惊心动魄,连呼吸都停止了。樊哈饮酒,啖彘肩,说出一大段指斥项羽的言辞,那震撼力简直超过最优秀的话剧!而项羽却“未有其应,曰:‘坐。’”高潮处突然置一静笔,更令人惊诧不已!
  我后来写历史剧,写小说,写报告文学,可以说,无一不是受了太史公的影响和启发,他对于史科的充分占有和精辟独到的见解,对历史高度负责秉笔直书的大无畏精神,他对历史人物和事件游刃有余的驾驭所表现出来的高超的文学才能,都堪称千秋典范。如果要我把司马迁的著作界定某种体裁,我宁可说他写的是“报告文学”。
  道出这一渊源,便很容易理解我为什么在报告文学创作中喜欢从历史的、宏观的角度入手,《万家忧乐》、《国殇》、《起步于黄帝陵前》、《民以食为天》、《渔家傲》、《弄潮大西洋》……莫不如此。报告文学不等同于新闻报道,仅仅具有新闻价值的素材也并不为我所取。报告文学所现照的是历史,虽然它仅仅是历史的某一小小的片段,但在整个历史链条中,任何一个片段必然是其有机的一部分。由此及彼,举一反三。报告文学的任务应该是忠实地记录历史,帮助人们认识历史,为未来保存历史。对于今天活着的人们,它应当具有警策的作用;对于后世的人们,它还应该不失“以古为鉴”的意义。这就不是“热门话题”、“花边新闻”、“×星秘闻”、“广告文学”所能承载的了。
  然而报告文学毕竟不同于史书而是道道地地的文学,要成其为文学,就必须用文学笔法,亦文亦史。前述的《鸿门宴》仅是大家最熟悉的段落,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我读《史记》,有时候又把它当历史剧来读,觉得太史公对于戏剧矛盾冲突的设置,人物性格的刻画,甚至对“台词”的设计,真是精彩之至!须知司马迁笔下的人物、事件,有许多对他来说已是历史,不可能直接采访;而历史的框架又是“木已成舟”,也不容他随意更动。但他却在重重严格限制下把“戏”写得生动活泼,有声有色,谈何容易!
  报告文学是一项极艰苦又极有诱惑力的事业。我在报告文学创作中,花费了十倍、百倍于其他体裁作品的时间和精力,用于调查研究,追踪事件的来龙去脉;想方设法“撬”开所有当事人之口,取得第一手材料,反复核对、椎敲,繁复踌躇,犹如“办案”。惟此尚嫌不足,还要把当地的史、志尽可能详尽地搜寻、研究,查找与我关心的事件、人物有关的一切蛛丝马迹。当我认为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这才抚纸命笔,下面的事情也就得心应手了。我在《仰雪词馆主》和《吴冠中》中为两位艺术家以及一些很有影响的历史人物作传,在《国殇》中为五位英年早逝的知识分子作传,在《小巷匹夫》等篇目中为一个个当代人物作传,都曾为动笔之前的奔波而伤神,但在落笔之后,胸中块垒一吐为快,又得到了莫大的补偿。写到矛盾冲突的高潮处,虽是早已被事实框定的情节,也可以写得洋洋洒洒、淋漓尽致,有时像戏剧,有时像小说,有时像诗。像什么都无妨,究其本身,它还是像它自己——历史。现实也是历史,今天发生的一切,在明天看来就是历史。就这个意义上说,一切文学样式也都是在写“史”,而当作家明确地意识到这一使命,就感到肩上无比地沉重,因为每一笔落下去,都面对着历史老人,都要对历史负责。记得有一位外国作家说过“做时代的秘书”这样的话,这话说得很深刻。而承担这一使命的最称职的作家,在中国首推司马迁。
  我愿作太史公的一名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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