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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别





                十四、年夜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彻了取灯胡同九号院,宣布了“年”的终于来临。大蓉、小雨和寒妮,用手捂着耳朵,怀着三分畏惧和七分好奇,仰着脸,看那在空中爆裂的火花,享受这一点难得的童年欢乐。过年了,他们都换上了新衣裳。本来,王月梅把大蓉的一件旧棉袍给寒妮改了改,就觉得也比在乡下时强多了,可是林若竹不依,说是千差万差也不差这一点,孩子是大人的脸,是大人的心,不能伤,硬是做主给寒妮也做了件新棉旗袍,寒妮美得了不得,穿着它和大蓉、小雨一起看陈老师放鞭炮,笑着,唱着,把一切都忘了。
  陈嫂从南屋走出来,撩起围裙擦着手,嘲笑似的朝陈老师说:“瞧你,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扎在孩子堆里玩这个!”
  最后一响结束,陈老师掸掸落在长袍上的红绿纸屑,笑笑说:“好歹又熬过一年,应该鸣炮庆祝嘛,崩一崩这一年的晦气!”
  “饺子这就得啦!”陈嫂嚷了一声,抿嘴笑着,又进屋忙活去了。逢年过节,最忙的是家庭主妇。那可不是为自个儿忙哟,为的是男人,是孩子,是家。
  南屋外间当中的饭桌上,摆上了两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一圈小碟儿、筷子、蒜瓣儿。
  陈老师从柜子里拿出了他存了好久的一瓶酒,摆开几个小酒盅,捏着瓶子,斟满了第一盅,嘴里说:“子侠兄,这一杯是你的!说点儿什么呢?唉,借两位老夫子的话敬敬你吧: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大蓉、小雨围在桌边,馋馋地嗅着饺子的香味,抄起筷子就要下手。陈老师忙拦住说:“等等,人还没到齐呢!”
  咦,寒妮呢?刚才还跟大蓉、小雨一块儿玩,怎么转眼就没影儿了?“喊她们娘儿几个都过来,咱也过一个团圆年!”陈嫂说着,撂下手里的笊篱走出了南屋。
  东屋里,林若竹正给燕燕穿新鞋,虎头鞋,一看就是王月梅做的。小孩的脚长得快,秋里的那一双又小了,这双新的,大了一圈儿,穿上正合适。寒妮正给燕燕系鞋带呢。这孩子,人儿小,心里可有回数哩,自从林若竹搬到这儿来,她娘儿俩就不住南屋了,跟她婶子、燕燕一块儿过,南屋的饭,也就轻易不吃了,那边一喊“饺子得了”,她就悄没声儿地回了东屋。
  陈嫂一进门就嗔怪地说:“快点,都给我过去吃饺子,就等你们啦!”
  王月梅正弓着腰捅炉子,听了陈嫂这一嗓子,转脸笑了笑,指着炉子上的锅说:“陈嫂,都一样,俺炖了一锅肉嘞!”
  陈嫂生气了,转脸往外走:“待会儿,我给你们端过来!真是!”
  小寒妮给燕燕系好了鞋带,从床上出溜下来,凑到娘的身边,“娘,咱也吃饭吧?”
  王月梅掀开锅盖,“拿碗!”
  “哎!”寒妮答应得又脆又爽利。
  一碗清汤,泡着几根骨头棒子。
  寒妮端着碗,撅起小嘴:“净是骨头……”
  王月梅正在盛汤的手停下了。心里一阵凄凉,说不出是个啥味儿。过年过年,过的是孩子的年,大年夜拿清汤煮骨头棒子打发孩子,她心里好受?说啥,谁的日子谁知道。大人还要打肿了脸充胖子,孩子不懂得啊!她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怒气,瞪了寒妮一眼,说:“死丫头,不知道大人的心啊,你爹还关在牢监里呢,连口热汤也……”
  话没说完,寒妮就低下了头。孩子的泪腺发达,那眼泪来得快着呢,嘴一撇,就要哭,大滴的泪珠刷地滚下来,落在汤碗里,“娘,我错了!”
  怕什么,有什么。林若竹一看,今天最忌讳的事儿果然发生了,赶紧把燕燕放在板凳上,接过王月梅手中的汤勺,圆场地说:“好了,好了,今天谁都不许提伤心的事,咱们也过年了!”
  她把汤一碗一碗放在饭桌上,嘴里念叨着:“这一碗是爸爸的……”
  得,今天的锣鼓全打在一个点儿上!林若竹端着汤碗的手停在半空,不知是要端起呢,还是要放下,只是不由自主地在摇晃,“我这是怎么了?不提,不提,又提起来了……”
  一家子闷着头吃“年夜饭”。门口过去一个卖唱的,敲着两块小竹板,有气无力地唱着太平歌词《饽饽阵》,词儿里穿插的都是各种点心的名儿,听起来真叫吃不上的人馋得慌:

    烧麦出征丧残生,
    馅饼回城搬救兵。
    锅盔坐在中军帐,
    发面火烧是前部先锋。
    吊炉烧饼来了十万,
    荞麦饼催粮压寨后营。
    红奎炮响惊天地,
    不多时来到了馒头城。
    小米面饼子上安营寨,
    拉开了馓子麻花几座连营。
    前面有脆糖麻花四尊大炮,
    土炒钱粮在里边盛。
    ……

  王月梅听得心烦,伸手把房门掩上了,这时,一双穿着高跟皮靴的脚突然跨进了门槛。一家人回过头来,不速之客是林若萍。
  林若萍身穿貂皮大衣,脖子上围着狐皮披肩,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蛋糕盒。她跨进门槛,轻轻地、激动地叫了一声:“若竹!”
  林若竹并没有应声。大姐的到来,只使她感到吃惊而已,并没有唤起任何亲切之感。她不知大姐为何而来,也没有想好该怎么打发她走。小燕燕却不带有任何成见,她睁着大眼睛审视着突然到来的客人,竟然认了出来,伸出了小手,咧开了小嘴,咿呀咿呀地叫着,像是喊“姨”,又不大像。
  愣在一旁的王月梅,理智地站起来向林若萍打个招呼:“吔,这不是她大姨吗?大姐,一块吃吧?”
  林若萍并没有理睬她,只是瞥了瞥饭桌上的几碗清汤、一盘饺子。她把蛋糕盒放在桌上,默默地抱起燕燕,贴在脸上亲了又亲,泪珠儿忍不住流了下来。“她爸爸……有希望出来吗?”她问林若竹。
  林若竹站起来,摇摇头,指指床沿,“坐吧!”
  林若萍没有坐,站在旁边问林若竹:“那你准备怎么办?就这么下去?”
  “嗯。”林若竹说,“我们这不挺好的嘛!”
  “哼,挺好的?”林若萍垂下高傲的眼睛,俯视着这寒酸的住室中简陋的床铺,破旧的家具,堆挤的杂物,吃了一半的“年夜饭”,最后,目光在王月梅、寒妮母女身上闪了一下,又不屑一顾地转了过来,“唉,这过的叫什么日子?要不,你换个地方单住!现在这像什么呀?前一窝后一块地伙着住,当个小老婆也不知道害臊,还挣钱养活人家的大老婆,我都替你寒碜!”
  小寒妮两眼充满敌意地瞪着这个女人,小声对王月梅说:“娘,你听听她说的是啥话!”
  一直在忍耐的王月梅终于抑制不住,火了:“她大姨,你嘴里干净点儿,俺没吃你,没喝你,你寒碜不着!”
  “我没跟你说话!”林若萍看也不看王月梅,依然望着林若竹说,“他恐怕是出不来了,你还傻等什么?赶紧找个合适的主儿吧,趁自己还年轻!”
  林若竹微微一笑:“你是给活人妻说媒来了?给我找个什么主儿?也是国大代表?那你得先去问问章子侠同意不同意!”
  林若萍那搽了粉的脸腾地泛出了红晕,“不为自个儿,还得为孩子啊,你看着办吧!”她尴尬地自找台阶儿,对燕燕说,“燕燕知道大姨疼你,你跟大姨亲,大姨抱你回家过年去,好吗?”
  小燕燕听懂了,她哪能离开妈妈跟大姨走啊?不,她不走。她急得从大姨怀里转过脸来,伸开两手:“妈妈!妈妈!”
  林若萍好丧气,连小孩子也不赏她的脸。那搽了粉的脸又变得苍白,修得细细的眉毛竖了起来,心里那一点残留的对孩子的温情也没有了。
  林若竹伸手接过燕燕,坦然地冷笑着说:“这是章家的孩子,怎么会跟你走呢?”

              十五、别误了火车

  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地浮起一缕晨曦,白雪覆盖的北平,渐渐在昏暗中显出了轮廓:嗟峨的宫苑城墙,冰封的河面,缀满树挂的树木,高矮错落的民房,印着足迹的雪地……
  房檐上,倒挂的冰柱在悄悄地融化,一滴,一滴……
  树枝上,残雪在无声地坠落,露出包藏在雪里的枝条。那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将要吐放的新芽。在冰封大地、万木凋零的日子里,春色已在孕育中了。
  残雪中,一行泥泞的脚印……
  取灯胡同里,林若竹踏着雪水污泥急急地往前走。她肩挎着出诊包,疲惫不堪,也许又是刚刚接下了一个难产的婴儿,揣着两万元的酬金,支撑着走回家去。
  “章太太!”一个叫声从她身后传来。
  她停在泥泞中,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徐先生!”
  徐仲义向她跑过来,裤脚上满是污泥,脸上热气腾腾。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林若竹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说:“章太太!总算……办妥了!”
  林若竹一时听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办妥了?”
  徐仲义兴奋地说:“当然是章先生的事儿!我们总经理出面保释章先生出狱,警方死活不肯放。后来,我们只好退了一步,保他暂时出来治病,昨天半夜里总算拍板成交,说定了!今儿一早,我就把他接出来了!”
  “啊!”林若竹喜出望外,一把抓住了徐仲义的胳膊,“准许他出来治病?真的?这不是做梦吧?”
  徐仲义兴奋地咧着嘴说:“大天白日,怎么能是做梦呢?我亲自接他出来的!”
  徐仲义是值得信赖的。林若竹一秒钟也不能等待了,她要立即见到子侠!“人呢?他在哪儿?在哪儿?”
  徐仲义压低声音说:“我们怕警方变卦,接出他来直接就送上了火车,现在,人已经出了北平了!”
  “啊?”林若竹好像眼看着刚要来到面前的丈夫又飞走了,急得两手发颤,“送他上哪儿了?我连面还没见一见哪!”
  “别着急!”徐仲义从兜里掏出一张火车票,“这是您的车票,您不要耽搁,赶快收拾收拾,带着燕燕上车。车站上人多眼杂,我就不能送您了。”
  “去哪儿?怎么找他?”林若竹对这种匆忙的决定感到茫然。
  徐仲义指着车票上的站名说:“就到这儿下车,有人在那儿等您。他问您:‘太太,您是大夫吗?’您回答:‘我是助产士。’”
  “噢,噢……”林若竹双手接过这张比金子还贵重的车票,紧紧地贴在胸口上。
  大突然,这一切来得大突然了!苦苦等待的子侠,已经比她更早地出了牢笼,脱了虎口,在那个陌生而又亲切的地方等她了,几个钟头,只要几个钟头,她就能和他见面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美好!助产士的脸上绽开了从未有过的笑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阴霾扫尽,涌出了喜悦的泪花。
  她激动地仰起脸来,望着那广阔无垠、明净澄澈的蓝天。阳光灿烂的晴空,一片洁白的云彩在徐徐飘走,像展翅高飞的天鹅。她的心儿飞了!
  像踩着春风,她兴奋地跑进九号院,跑进东屋,从王月梅手里接过燕燕,一个劲儿地亲着孩子的脸蛋儿。
  “她婶子,你这是咋啦?”王月梅吃惊地望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爸爸出来了!”林若竹吻着孩子,宣布这盼望已久的喜讯。
  “啊!”巨大的欢乐立即注入了王月梅的全身,“寒妮,寒妮,你听见了吗?你爹出来了!”
  小寒妮不知在干什么,听见这句话,突然钻了出来,“在哪儿呢?俺爹在哪儿呢?”
  “是啊,他在哪儿呢?”三月梅也盯着林若竹问。母女俩由于突然的激动而手忙脚乱,眼巴巴地搜索着林若竹的周围,好像哪里藏着寒妮他爹,到了眼前还开个小小的玩笑,让她们找呢!
  “他已经离开北平了!”林若竹满面春风地说,掏出那张火车票,“这不,票都买好了,让我们娘儿俩……”
  话突然停住了!
  林若竹的笑脸突然凝固了,阴云立时重新笼罩了那双忧郁的大眼睛!
  王月梅的脸上,意外的喜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霎时不见了!那刻着细碎皱纹的面庞像是被冰雪冻僵了,微微塌陷的双眼闪着茫然的冷光。大滴大滴的泪珠坠落下来,那是绝望的泪!
  这时,只有到这时,这两个女人才意识到,她们之间那条不知不觉填没了的鸿沟又突然裂开了,又宽又深,楚河汉界,壁垒分明,无法弥合,不可逾越!她们,爱着同一个人,盼着同一个人,等着同一个人,这个人一旦恢复了自由,却不可能同时属于她们两个!情敌,忘了吗?她们曾经是情敌啊!难道现在不是了吗?啊,这样的情敌,同心同德、患难与共、相儒以沫的情敌!
  小寒妮一双稚气的大眼睛愣愣地望着两个神情异样的大人。一个孩子所能思考的,比起复杂的人生,毕竟太少了,太简单了。令人心碎的沉默中,只有她说话,而她,却只是提出了最简单的问题:“怎么只有一张票?”
  两个大人都没有回答她的话。林若竹捏着那张车票的手仿佛僵死了,细长的手指缓缓地伸开来,伸开来,无力地垂下去,比金子还要贵重的车票滑落下来。
  沉默。仿佛时间、生命、这里的一切,都停止了!
  寒妮似乎明白了。她俯下身去,捡起地上的车票:“一张票?娘,婶子,是钱不够吗?咱再去挣,我有血,我也能卖血啊!”
  “寒妮,我苦命的孩子!”王月梅从僵滞中醒来,伸手把寒妮揽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搂住,“寒妮,咱再也用不着钱了!你爹他能活着出来,娘知足了,没心事了,不见他了!”
  啥?娘这是说的啥?寒妮糊涂了。爹不是早就留下话,叫你等着他吗?你等啊,盼啊,好容易等到今天,怎么又……噢,娘是因为太高兴了,高兴得说胡话了吧?
  “寒妮,寒妮!”王月梅怎么对孩子解释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切呢?“你还小,有些话,娘没法儿给你说。你听话,听娘的话吧,啊?”
  王月梅用衣袖擦擦眼角,拿过寒妮手中的车票,朝林若竹递过去:“她婶子,你带上燕燕快走吧!不用挂牵俺,俺娘儿俩能过,攒个盘缠还回老家去。你见了她爹,别提俺娘儿俩,省得他心里难受。倒不如让他照旧当俺早死了,反正死了多年了,也就不想得慌了……”
  林若竹不去接车票,突然转过身来,痛苦地扑在王月梅的肩头:“大嫂,您真是我的亲姐姐!十八层地狱,咱们都手拉手闯过来了,让我怎么忍心扔下你们走啊?”
  王月梅极力使自己镇静,声音暗哑地说:“她婶子……好妹妹,别说傻话了,咱咋能一块儿去见他?要不,你就把寒妮也带上,把他的骨肉交给他,我回去,给乡亲们说:俺寒妮这一趟没白跑,俺寒妮有爹了!”
  。她极力把话说得平静,平静得就像委托林若竹替她捎去一样什么东西。不,是捎去一颗心啊!这颗心撞击着另一颗心,使林若竹的灵魂受到极大的震动。她自愧不如王月梅,为什么自己就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自己太自私、太残忍了?不,知识分子的本能告诉她:这不叫自私,爱情从来就是自私的!但是王月梅却把爱的希望、爱的权利拱手让给“情敌”林若竹了!为什么林若竹就不能?就不敢?就不情愿?啊,自己比起这个农妇,竟显得这样软弱、褊狭、渺小!
  “不,我要跟着娘去见俺爹!”不懂事的寒妮也在这本来就乱糊糊的一锅粥中又搅了一勺,双手抱着娘的腿,在撒娇哩!惹得燕燕也在床上叫“妈!”
  “哪个孩子也离不开妈。”林若竹抱起燕燕,心里已经做出了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决定。她抬起泪眼,对王月梅说,“大嫂,您就带上寒妮去吧!家里还有点钱,都带k,路上用。我还能接生挣钱养活燕燕,比您留下强……”
  人心换人心,有这句话,王月梅死了也值了。林若竹看得起她,承认她是章子侠的妻子,就等于承认了她生命的全部价值,她还有何求呢?丈夫本来就是她的,林若竹只不过是她“死”后的续弦。现在,她又“活”了——压根儿就没死,林若竹理当把丈夫还给她,她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当仁不让地去见章子侠!八年,不,十年了,十年的离苦该有头了。林若竹,也许该换班尝尝这滋味了。不,她……也尝够了。从王月梅第一次见到她,她就在受着离愁别绪的折磨,一直到今天。难道她就该一辈子这样交代了吗?
  人心换人心,王月梅不忍心了。已经止住了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下来,已经颠倒了的心思又急速翻了个个儿,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到头来还是开头的那个主意?她对林若竹说:“她婶子,啥话都别说了!这又不是吃的、喝的,你让我、我让你的,叫人家笑话!我帮你拾掇拾摄,你就抱着燕燕快走吧,别误了火车!”

              十六、别了,子侠

  “呜!……”笨重的蒸汽机车汽笛长鸣,喷吐着滚滚的白烟,浓云似的飘向后方。列车终于开走了,开出了北平,在早春的华北原野上风驰电掣,呼啸飞奔,载着妻子的呼唤,载着温暖的心,向远方飞去了。只是不知道,在列车开走之前,在取灯胡同九号院的东屋里,是怎样度过了那最后的离别时刻?
  晴朗的天空,云彩在浮动,飞鸟在鸣啭。
  山峦上,苍松翠柏抖落了冰雪的销甲,挺拔的枝干上吐出了嫩绿的新叶。融化的雪水浸润了苍黑的岩石,浸润了褐黄的上地,曾经和松柏一起度过严冬的麦苗泛出绿油油的秀色,田垄上的二月兰、婆婆工也早早地探出地面,向人间报告春讯了。1948年的春天来了。
  笛声,清脆悠扬的笛声伴随着春风在回荡,吹奏着一支热烈欢快的乐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这里,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小小山村中的小小院落,晾挂着的白色床单,进进出出的穿白大褂的军人,在山野之中又透露出一种独特的时代气息。这、里不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整个中国境内正在发生的巨大变革,千年古都北平的命运,都与这里息息相关。
  土墙泥顶的民房改建的病房里,病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中年男子。他脸色苍白,染着血污,头发胡子很长,还没有来得及修剪。他闭着眼睛,随着微弱的呼吸,胸腔在缓缓地起伏。一根胶皮管从裹着白套的军毯下面伸出来,连着挂在床头的架子上的药瓶。
  “全身的伤日都恶化了!”护士把撩起的毯子轻轻地盖上,眼里闪着泪花。
  “竭尽我们的力量吧!”大夫的心情和护土一样沉重,“我们的药品,都是他豁出性命搞出来的!他救活了千千万万个战土,我们不能让他……”
  他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那里。从魔窟里出来,他第一次这样平展展地躺在床上,真舒服!虽然全身都在灼烧般地疼痛,他还是充分地尝到了回到家里的滋味。不,等一等,这个家不可缺少的成员,还没有到来。
  一位穿军装的首长急急地走进来,在他的床头俯下身来,轻声呼唤着:“子侠同志,子侠同志!你醒一醒,你的爱人和孩子接来了!”
  章子侠并没有入睡。自从他的战友背着他走出昏暗潮湿的牢房,久违的阳光就晃着他的眼睛,暖着他的心,即使在颠簸的担架上,在奔驰的列车上,他也再不可能入睡。其实,他也没有力量入睡,周身的疼痛折磨着他,使他不能安眠,就像不能真正清醒、健康地起床、进食、说话一样。现在,一个异常亲切的声音响在耳旁,他当然是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像一滴一滴的甘露酒在心田。但是,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睁开眼,只是喉头动了动,用微弱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啊……若竹……若竹……你来了……”
  他感觉到了,一只颤抖的手急切地抚在他的胸口上,滚热的泪珠滴在他的脖子上。他知道,这是若竹来了,他的若竹!
  他艰难地挪动着胳膊,把瘦骨磷磷、伤痕斑斑的手抚在那只向他伸过来的手上。啊,妻子的手,那凝结着全部情爱的手,现在终于又握在他的手中了,他要握紧它,再不让它离开。不,不对啊,这手,为什么这么枯瘦,这么粗糙?他突然像被异物惊动,不安地缩回了自己的手:“不……这不是她,不是若竹……”
  “她爹!”一声沙哑的、颤抖的呼唤响在他的耳畔,那么陌生,又是那么……使他心凉!他的心脏猛地一阵收缩,在意外的震动下,他的双眼竟然睁开了……
  他的眼前,一团虚幻的光影,像漫卷的火焰,像滚动的硝烟,像翻腾的记忆。虚幻的光影渐渐清晰了,他看到了一张陌生的农妇的脸,憔悴的面容,瘦削的双颊,刻着细碎的皱纹,微陷的眼眶中挂着泪珠,两鬓的乱发夹杂着缕缕银丝。这是谁?这是谁呀?他困惑地审视着这张从未见过的脸。不,他见过,仿佛很久以前,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不过,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候,这张脸红润而俊俏,明亮的眼睛会说话,少言寡语的嘴边挂着羞涩的酒涡。那时候,满头的青丝乌黑发亮,发纂上套着丝网,散发着家乡的少女少妇用的梳头油那种气息。啊,这是他的月梅!“死”了的月梅!如今又奇迹般的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变得他几乎认不出来了!
  “月梅!月梅!……”意外的重逢,极度的冲动,使章子侠的双眼闪出了异乎寻常的光彩。他急速地喘息着,“你……还活着!”
  “活着,活着!见不到你俺咋能死?”此时的王月梅倒真的觉着自己像突然从阴间里活了过来,见到了章子侠,她才实实在在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泪花,不要蒙住她的眼睛,喉咙,不要噎住她的声音!她要仔仔细细地看看这个支撑着她的生命的人,她要把这十年的话统统说给他听。不,她说不出了,只觉得要把心掏出来,和那颗心贴在一起!她不愿意让悲哀占据这美好的重逢,伸手扯着身后的寒妮:“俺把咱寒妮给你带来了,孩子,快……快叫你爹!”
  寒妮怯生生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父亲,和她头脑中想象的父亲,和燕燕家里照片上的父亲,很不一样。父亲怎么这样老,这样瘦,这样虚弱?苍白的脸,毛扎扎的胡须,大而无神的双眼,使她觉得恐怖。不,这就是她的父亲,娘叫她喊爹,还能有错?“爹!”寒妮扑在生身之父的枕边,平生第一次喊出了这庄严的称呼。
  “啊……啊……”章子侠深情地端详着从未见过面的女儿,竟然觉得这简直就是长大了的燕燕。啊,燕燕!章子侠突然想起了燕燕,心房的两侧同时经受着爱的夹击!命运,使他在一生之中娶了两个妻子,生了两个女儿,此时,他不知道自己该属于谁?他突然感到在心脏的中间插进了一把锋利的钢刀,要把那颗仍在跳动的心一剖为二,他感到了,自己的心脏,自己的全身都在撕裂!
  “爹!”寒妮叫着他,伸出小手,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胸膛。
  “寒妮……长得很像燕燕!”他喃喃地说。尽管他不愿在此时此刻提起在北平的另一个家庭,还是同时说出了两个女儿的名字,他不能自己了!“你们……不知道燕燕!”
  “她爹!俺知道,知道,俺打北平来!”王月梅说着,撩起了衣裳大襟,掏出了一张折了又折的纸。
  什么?章子侠无法理解她的话。她……怎么会从北平来?怎么会知道燕燕?
  王月梅把那张折了又折的纸摊开来,向章子侠递过去:“这是燕燕她妈叫俺捎给你的信。”
  “啊,若竹……”章子侠麻木了!
  章子侠的手在颤抖,吃力地把这封信凑到眼前。洁白的信笺上,那娟秀清雅的字体扑人他的眼帘,使他如同见到了远在北平的林若竹,看到了她那白皙娴静的面庞,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在深情地望着他,诉说着轻柔的话语,像夜深人静时的促膝倾谈……子侠:
  得到你平安脱险的消息,我是多么高兴!我相信这一天会到来的,渺茫的一线希望,给了我与命运抗争的力量!可是,当我们战胜了命运之后,又不得不再次受命运的摆布!
  我不能把你的结发之妻和你的女儿再打发回家乡,不忍心把她们心中十年来的希望击碎!她们失去了的,应该重新得到;你失去了的,应该还给你!不要埋怨命运的不公平,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只能有一个选择,谁也不能逃避!
  子侠,原谅我不能亲自去看你,并且留下了你的爱女——我们的燕燕。我不能再失去她了,作为我生存的希望和支柱,让她留在我的身边吧!
  子侠,我们生在多灾多难的年代,许多家庭都遭受了离散,这也是难免的。我希望,我们的分别不要使你悲伤。你在做着极其神圣的事业,从我们开始结合,我就感觉到了,虽然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两年前,我们像一对燕子衔泥似的建立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家庭时,我就曾经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分别,可是没有想到分别来得这么早,这么仓促,而且是用这种方式!
  别了,子侠!
                         你忠实的朋友 若竹

  章子侠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拿着信纸的手吃力地举起来,晃动着,也许是想要说些什么?
  王月梅和寒妮惊惶地俯在他的枕边,想听听他那微弱的、含混不清的声音。
  听不到了。在他全身恶化的伤口里,无情的病菌在猖狂肆虐,吞噬他仅存的一点生机,太晚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医生和护士把病人的家属劝高病房,进行最后的紧张抢救。

  松柏苍翠的山坡上,堆起了一坨湿土,尖尖的,像一座小小的山峰。崭新的石碑上刻着:章子侠烈士之墓。墓碑前,肃立着死难者的妻子、女儿和他的战友。
  王月梅用衣袖擦去眼泪,默默地拉着寒妮,跪了下去,点燃一堆纸钱,喃喃地说:“她爹,你死得值,俺没白等你,没白找你,俺……不哭!她爹,你合眼吧,别惦记俺,也别惦记她娘儿俩。等咱的队伍打过去,俺去找她们,让燕燕也来给你磕个头!”
  在她们的头顶,一群伴随着春天归来的大雁排成“人”字形的队伍,向北飞去,嘎嘎地鸣叫着,向同行的旅伴,向遥远的故地,深情地呼唤。
  雁群看不见了,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了。寒妮抬起那肥大的、不合身的军装袖子,擦去了挂在腮边的泪珠:“我想她们……”
  此刻,在北平的取灯胡同九号的东屋里,林若竹的心在撕裂!别了,子侠,这一别,永不会再见了,愿你们……幸福!她抱着燕燕,嘴唇贴在女儿稚嫩的脸腮上,痴痴地亲吻,亲吻……
  小猫“盼盼”立起前爪撕打着门扇,似乎急于寻找相依为命的寒妮,发出凄厉的哀鸣……

  此刻,同济堂总经理正呼噜呼噜地吸着水烟袋,心里挺不是滋味儿地瞅着徐仲义:“章先生住在哪个医院?我不亲自去看看他,不大合适吧?”
  徐仲义微笑着说:“在协和,住的是传染病房,严格隔离,连家属都不让探视,您就不必去了吧?省得招上病。等他病好了再说吧,我一定把你的这份儿心意转告给他!”
  徐仲义从总经理家出来,想起来取灯胡同还住着一位大嫂,得去安置安置。
  他走进那条熟悉的胡同,走到那个熟悉的九号院门口,瞅见“产科医士林若竹寓所”的牌子还挂着。“唉!”他深情地端详着这已经完成历史使命的牌子,吁了口气,庄重地伸出双手,把它摘了下来。
  院门敞着,他现在心情比什么时候都轻松了,提着牌子走进去,在东屋门日叫了声:“大嫂!”
  给他开门的却是林若竹!
  “您……您怎么还没走?”他吃惊地一步跨进房门,低声说,“警方一旦发现章先生不在北平,马上就会到家里来找麻烦!快走,这儿不能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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