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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鲍和小刘找到唐棣的时候,唐棣正被记者们团团包围。他们俩人像绿林好汉一样把唐棣劫持救驾而去。
  其实,他们俩错了。习惯被记者包围,如果一时没有了记者,作为一名明星会真的会觉得空荡荡的。新婚之际,让唐棣大出风头一阵;三个月后,丈夫遇难,没想到又给了她大出风头的一次机会。
  小鲍和小刘发现她说不上有什么悲痛,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结合本各有所图,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可言,结婚只短短三个月,留下的更多的灯红酒绿和肉的回忆。
  他们还同时发现,唐棣留的是一头短发,烫着一边倒的波浪荷叶式,发质极好,没有染过,乌黑透亮,很像电视中为洗发香波做广告女郎的那种好发,秀发摇曳,婆娑生姿。
  小刘依然把兴趣落在唐棣到香港的问题,问她为什么赵万全没有随同前往,问谁陪她一同前往,问去办理什么业务……
  唐棣十分配合,一一回答:丈夫在本市有重要业务脱身不得;是公司小徐陪她去的香港,这其实是丈夫对于小徐为她与丈夫牵线挖桥成功的奖赏;她是准备创办一个化妆品公司,隶属于万全公司名下,特地到香港办理一些进货渠道等业务,香港有万全公司的一些老关系户……
  小鲍听得有些不耐烦。小刘却认为不要以为排除了唐棣在作案现场,就可以排除她是凶手的可能。她极可能另雇杀手,而制造自己不在现场的假象,把案情搞乱。这样,她便可以以合法身份继承赵万全先生的万全公司的全部财产。否则,无法解释她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明星,为什么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非嫁给赵老板不可。
  小鲍不同意小刘的分析,说她是想当然,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看多了,这样分析唐棣的杀人动机,没有一点儿根据。因为要继承万全公司的全部财产,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赵万全在美国还有没有其他亲属,这里牵扯到美国法律。唐棣是个聪明人,不会贸然干这种傻事的,不过,他只是听任小刘问下去。他们俩在公安大学同窗几年,深知小刘的犟脾气。
  小刘将一切问个底之后,轮到小鲍问了。他问唐棣问得开门见山:“唐小姐,我们在盥洗室的澡盆下的地板上发现有几根棕色长发,发是染上棕色的。据我们调查,万全公司所有写字楼小姐中没有一人是有这种头发的。我们想请你回忆一下,赵先生生前可曾与什么女人密切来往吗?据我们了解;赵先生对于女人一直是不够检点的。”
  唐棣一听就愣在那里,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她刚刚从香港回来,人们只对她讲了丈夫死时的惨状,没有一人对她讲过什么长发,居然还是染过的棕色长发。
  看来她走后这短短十天之中,丈夫并没有闲着,他真是一天也离不开女人!这种有钱的男人,女人实际是他兜里的钞票,不可缺少,随掏随有的。
  当然,她早已过了相信海誓山盟的年龄。她也知道狗难改吃屎,人的本性从来难移,让一个爱女色的男人不去亲近女人,比让太阳从西边出来还难。但是,女人都有一种自尊、自私、和嫉妒的天然之情,这些情感和女人与生俱来,无法剔除。唐棣很难像平日那么理智,那么超脱。正因为如此,在她临去香港之前的晚上,一夜之间,她翻过来掉过去,像捏泥人一样,捏好了打碎重新再捏,捏得丈夫熟透了,软软的,真的瘫成一摊泥,拾不起来为止,并不是她的性欲真的旺盛如火,也不是因为离别而难舍难分,她才这样和丈夫干了四次之多。她只是想让他一次吃个够,累累他的精力和精血,起码让他好好停几天,歇歇自己的身子骨。要说这一招挺恶毒的,却绝对是属于唐棣这样久经沧海女人特有的性格做法。像性格演员一样,这种做法是属于性格做法的。当时,丈夫并没察觉这种恶毒,他兴致勃勃,虽虚汗直冒,却干得很起劲,他特别喜欢女人的这种突如其来的刺激。
  现在,看来丈夫的精力实在过人,她走后几天,他就迅速恢复了过来,可以继续找女人来颠鸾倒凤了。忽然,她的心头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她在想这个趁虚而入的女人究竟是谁?这个长发女人究竟是谁?
  唐棣的脑子里像电脑的程序迅速在列菜单一样,列出一个又一个会有可能性的女人。
  她很快怀疑到一个女人的身上。
  那女人叫林琳。
  一定是她!除此还会有谁更适合这样一个角色呢?
  唐棣说得那样肯定。肯定得让小鲍和小刘都觉得这个案子太简单而没有什么大的意思了。如果真是这样!还要他们侦破什么呢?这不大有些像已经指出苍蝇落在哪儿,又交给你一个苍蝇拍,你只是落拍打去就是了。
  唐棣却一再说肯定是林琳,小鲍认为她一定是气昏了头,而小刘还认为她是在声东击西。演员嘛,很会做戏,有些夸张得让人感到几分滑稽可笑。
  唐棣实实在在是这样认为。她真没有在做戏。这实在是她的悲哀,她总让人把现实和戏混淆。她在演戏时,人们却以为很真切;而她不演戏真真切切生活时,人们却总怀疑她在演戏。她无法说清自己。
  不过,她可以肯定三个月前婚礼时见到林琳第一眼,她就断定出林琳和赵万全的关系非同寻常。
  赵万全称林琳是他唯一一位来自家族的人。他曾对唐棣说他在大陆没有任何亲人,这突然又冒出一个家族人!
  林琳年近五十,虽然她化着妆,妆修饰得极为得体,浓淡相宜,显得还很年轻。不过,骗不了唐棣。从她的手、脖松弛的皮肉,她就可以猜出她的年龄。女人骗男人年龄可以,女人骗不过女人,同类的眼睛更尖,更毒。
  林琳端着一杯干白葡萄酒向唐棣敬酒时,唐棣从她那眼神里就看出了一切。演过那么多出爱情戏,三角、四角,对手戏最后一出场亮场,都是这种眼神,笑眼迷迷的,却是笑里藏刀,恨不得一口把你吞掉,那眼睛此刻不看身旁的男人,却只盯住自己,故作的姿态,让人感到那眼神里燃着火,随时都可能把你吞噬烧死。
  唐棣不再听她举杯说着言不由衷肉麻麻、酸溜溜的祝辞,借故离开,给她和赵万全留下一块暂时清静之地。谁知,风月场上的老手赵万全也显得不那么自然了。唐棣在远处悄悄地观察着他们两人,那女人恨爱交加、欲说不休的劲头,让唐棣恨不得上前抽她两耳光。其实,唐棣根本犯不上,婚前丈夫拈花惹草还少吗?如果真这样醋兮兮的,就别和他结婚,况且,这女人起码比赵万全大上有十来岁,人长得跟老窝瓜似的,又不好看,玩遍公司秘书小妞的赵万全会和她有多深一层的关系呢?
  恰恰是这一点,引起唐棣的猜忌。如果真换一个二十的小丫头片子,她也就不会当回事了,那不过是春风一度玩玩而已的事。她不怕他风流,风流,无外乎是多泼费点儿钱,把本该属于她的那几泡精血给了别的女人。她不怕。钱可以花了再挣,精血洒出去还可以再制造。她担心的是另一路女人,不仅和他有着缠不清的肉体关系,而且在左右着他的命脉,那样的话,她自己也就是在这个女人的股掌之中,这可是要命的了!
  唐棣认为自己的猜想绝不是多余的。赵万全对待这样一个比他老又丑的女人这种嘴里含着个热茄子似的态度,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的劲头,没法不让她猜疑。以他的身份,以他平日的作派,他不该对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女人如此不洒脱,甚至有些讨好的色彩。文章难道不正在这里吗?
  新婚第一夜,唐棣让他老实交待,这个女人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
  看你胡思乱想了吧?婚礼时,我就看你神色不对。
  我神色不对?你和她神色倒挺对劲的,榫对榫的,严丝合缝。
  别瞎说!人家真是我们家唯一代表的亲人!
  亲人,哎哟!看你说得这分肉麻,真是亲人?我看快像《雷雨》里的周冲对繁漪,要乱了伦吧?
  看你都扯到哪儿去了?越说越邪乎!放着那么多漂亮的小姐我不要,我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偏要找她呢?
  饥不择食呗!要不,就是有其它阴险的目的!
  这最后一句话大概说重了,一炮把他打闷在床头,垂着脑袋不说一句话。
  唐棣不想在新婚第一夜把事情闹僵,这没什么意思。虽然心里一块病没有消除,她还是懂得戏的火候和分寸,过之不及,要见好就收。于是,她主动凑上前去,递上一枝橄榄枝:算了!算了!是什么人也没有什么的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过去替代不了现在,咱们别耽误了现在!
  她倚在他的怀中,做小鸟依人状,一对丰乳先贴在他的胸前,两只小鸟一样跃跃欲试,扑簌簌要飞出她薄如蝉翼的内衣一样,在他的胸前一个劲地扑腾。
  在他们干得正兴致浓郁的时候,赵万全忽然对她说:“你别胡思乱想,林琳这个人对我有恩的……”
  什么恩?给你生过孩子?
  看你又瞎说了!
  好!我该打!该打!不说了!不说了!你快点儿吧,别走神,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他们不再提这个林琳。但林琳是他们两人心头的一块病。
  过了些日子,也就是唐棣想创办一个化妆品公司的时候,旧事重提,又抻线头一样抻出了林琳。
  唐棣办化妆品公司可不是像赵万全说的那样,是心血来潮。唐棣是个有头脑的人,除了在她那位抛弃了她的旧情人面前翻过一次船之外,她一直都是乘胜前进的,想想自己当初不过是从一个小县城里考进电影学院的苦孩子,十多年功夫出落成这样,还不都是靠她自己的努力。她承认她的姿色和年轻曾经是一张畅通无阻的通行证,帮助过她;后来,她的名气又是一张超级信用卡,可以帮助她去付给一切本该支出的费用。但是,所有使用这一切的时候,还要靠头脑,才能使这一切发挥出它们的秤砣虽小压千斤的作用,发挥出它们的极限作用。因此,她嫁给赵万全,不想只给他当花瓶,当摆设,当替他赚钱的招牌。她想到以后,真的老了,年龄、姿色、以及名气,一层层,都像褪了毛的鸡,褪得光光的时候,她靠什么?她靠自己。她将像靳羽西一样,像索菲亚·罗兰一样,拥有自己的一个化妆品公司。即使她再上不了银幕荧屏,却可以在商界里和丈夫平分秋色!
  赵万全并不在意她的这个化妆品公司,既然她执意要干,就让她干去。他从公司账面拨给她一百万元,就像从兜里掏出钱买赛马票,由她折腾去吧!生意场并不是拍摄现场,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可以随你肆意风光!同时,他又拨给她一套房间,做为她的办公室,需要人,随她从公司里挑。他预计干不了多长时间,接连碰几次壁,她也就死心塌地了。该在家老老实实在家,该演戏就去过过镜头瘾了。唐棣有了钱,却要正儿八经大干一场。她不要国际大厦豪华的办公室,自己找了一个地方,准备投资盖几间房,既作为办公室,又作为公司的门面,将销售一条龙推出,同时设立美容美发服务,建立起本市最大最现代化的美容大厅。
  她的宏伟计划,让赵万全瞠目。他不得不对她刮目相待。这女人不简单哩,如果弄得好了,不仅扩大万全公司的名声,也会为公司赚笔大钱呢!这老婆真是娶得好,是自己事业的一把强手,不仅仅只会在席梦思床上表现功夫!他支持她,并愿意为她出资,联系化妆品、美容设施进口、美容美发师出国培训等一切事务。
  夫妻再一次一拍而合。
  这时候,出现了坎儿。唐棣相中的那块地方,原来是临街的一家倒闭的化工商店。商店愿意把这块黄金地段出售给她,但她要拆除商店盖新房,必须经过市府有关部门审该批准。简单的事情,一下子变得麻烦了!唐棣知道只要送上去等待批准那十几个大印盖回来,不知要猴年马月了!她准备亲自去找市长,市里举办文艺演出时,她见过市长,通融通融,或许能够快些。她可以用用大明星的优势了。
  赵万全对她说:这事你也不用找市长了!留着这份面子等以后关键时候用!我替你找一个人,这事就一定办到手!
  唐棣没想到,这个人就是林琳。
  她一赌气,坚决不去,就是化妆品公司不办了,也不去找林琳。
  赵万全笑她,是耍名角儿的小脾气!生意场上,关系就是钱,就是效益。没关系,要找关系,有了关系还能不充分使用?这太女人气了!你难道没听过大陆流传这样的顺口溜吗?看别人有关系,别生气;自己没关系,别丧气;自己有了关系,你也别客气!
  无论怎么说,唐棣犟性子像船锚死死沉了底,休想让船再开走了。一句话,她坚决不去找这个林琳的关系。
  她是什么人物?
  人物大不大,关键是你需要的地方的人物,这叫秤砣不大压千金,牛顿的杠杆力学定理!
  唐棣依然坚决不去。她想好了,过几天找个机会去见市长大人。
  谁知第二天晚上,赵万全回到公寓,立刻对唐棣说:“赶快收拾装扮一下,林琳今晚要请我们吃饭!”
  一听林琳的名字,唐棣的头就大了。“要去你自己去!”她脱口而出,头也没回。
  赵万全走了过来,双手轻柔地抚摸着她那线条优美的肩头:
  “夫人,不要耍小孩脾气嘛!林琳主动请你我去吃饭,是一个很好的姿态,说明你要的那块地皮的事不成为问题,会非常之快解决了,说不定今晚餐桌上就解决了呢!”
  “地皮的事?她怎么知道了?这么快?”
  赵万全笑笑。这还用问吗?
  “原来你们两人经常这样热线联系呀,你实话告诉我,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夫人,息怒!我早就对你讲过,没有她就没有我今天的一切,人家对我是有恩的。今天,你遇到困难,人家又伸过来支援之手,总不能人家伸过抹蜜的手指头,咱们不领情,反倒下口去咬吧?”
  唐棣不说话了。她无法猜测这个女人为什么总要向赵万全伸过来抹蜜的兰花指?
  “夫人,去吧!这不仅对你,对我整个万全公司都是有利的事!回来以后,我把一切向你一五一十坦白还不行吗?”
  唐棣瞟了一眼赵万全:“原来你还是和她有猫腻呀?”
  “起止是猫匿?罪恶大了,罄竹难书哩!”
  这时候,越是开邪乎点儿的玩笑,把自己说得罪恶滔天,越是能化解矛盾,衬托出没什么大事。对付使小性子的女人,赵万全有的是办法,而且总能奏效,一一化险为夷。
  唐棣精心化了妆,一张本来就漂亮的脸蛋越发容光焕发,显得格外青春洋溢。她又特地挑了一件新买的真丝手绘的裙套装,戴上那枚昂贵的祖母绿鸡心项链,一身贵族高贵华丽的派头。
  “好漂亮,你这是要竞选亚洲小姐去呀?”赵万全挪揄地说,他明白,这是女人针鼻儿一样大的心典型的表现。她这是要和林琳比试一番呢,存心要美得咄咄逼人,压倒人家!根本用不着的,无论从年龄,还是从模样、身段,林琳和她都不是一个等量级的对手。她们俩根本不是一路人。这一点,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如果说一个是痢特灵,吃了立刻见效;一个则是男宝或青春宝,给你以刺激和美容的生理与心理的效果。
  他们来到本市新开业的香港美食城,要吃一吃正宗的潮州蟹。如今,潮式菜成为一种时髦,压过了川菜、粤菜,更把鲁菜甩得远远。
  餐桌前觥筹交错之间,唐棣看林琳,依然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她与赵万全的亲昵、随便,毫无距离之感,毫无遮掩之态,如果不是亲之又亲的亲人关系,必定有过床笫之欢的经历。唐棣想起以前在小报上看过的介绍外国心理学家的一篇文章,说从男女之间的距离可以看出两人之间的关系,真是一点不假。
  “唐小姐,你不要总用防贼一样的眼光看我好不好,我知道你漂亮,你有名气,你如今是万全公司的第一夫人!我不想和你争这一把交椅……”
  林琳有些喝多了,嘴没有把门的了,话开始长河直泻,无遮无拦。
  “阿琳,快不要再喝了!我们回去吧!”赵万全劝阻着。
  她却仰脖把一杯五粮液白酒又饮进肚:“你着什么急!唐小姐还没着急呢,对吧?你着哪门子急?这么早就想回去搂唐小姐睡觉?……”
  越说越离谱了。赵万全无奈。唐棣不说话,坐在一边看乐子。
  “唐小姐,我还得对你有话呢!你地皮的事交给我就是,绝不耽误你开工!告诉你,唐小姐,我早就想找你!我得告诉你,告诉你我和万全的事,省得你疑心生暗鬼,总用这种卫生球眼光瞅我……”
  林琳是喝多了。她一喝多了酒,话就多。这时候想阻止她,就像想阻止山洪暴发一样难了。赵万全知道下面她要唠叨什么了。
  “万全,我可都告诉唐小姐了,你反对吗?”
  “告诉吧!本来我也要对她讲的!”赵万全显得挺大度的。
  这一餐吃饭吃到人家餐厅打烊。从林琳语无伦次、车轱辘话一样啰啰嗦嗦之中,唐棣听得明明白白。与其说她有些恼怒,不如说她吃惊。一切的意外,是她远远料想不到的。
  坐在她面前的,拥有几百万美元投资、本市最大一家独资外企的大老板,原来十几年前也是一个大陆仔!不仅是大陆仔,而且是地处偏远东北矿山开车的司机!
  她怎么可以相信?奇特的命运,居然可以把一个人改造得面目皆非,可以让一个跳蚤变成了龙种?她拍过很多部电影、电视,没有一部这样让人难以置信。
  她却不得不信,赵万全的确曾经是一个开铲车的司机,是一个整天一脸煤灰像个黑包公一样的司机,是一个浑身上下沾满煤灰连裤头都沾满煤灰黑乎乎永远洗不干净的司机。
  赵万全从小失去爹妈,一个孤苦伶仃拾破烂的老头子把他从火车站候车室外面的广场上捡起时,他才满三个月。哭声挺响,这小子命大!当初,老爷子这么说,把他抱回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长大。懂事了,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上学特别刻苦,渴望将来长大有出息,好报答老爷子。上中学时,他读了不少书,抄了不少书,开始喜欢杜甫杜老夫子的诗。“丈夫四方志,安可固辞穷”;“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一一抄写在他的笔记本的扉页上,作为激励自己的箴言警句,曾经偶尔幻想长大以后也能当个诗人的美梦。谁知道,就在中学还没有毕业的时候,老爷子撒手而去,命归西天,他又成了一个人。
  上不了学,正赶上矿山招工,他当上了工人。能够选中他当上司机,对他来讲,已经是很不错的命了。很多像他一样进矿山的小伙子还一直钻煤窑挖煤,活像土拨鼠呢。只是他不满足。他觉得自己并不是生来要当铲车司机的。要干什么呢?他也说不具体,总之,不是当铲车司机的,整天整天弄得煤灰像影子一样,甩也甩不掉。
  他不安分,开着车,脑子里总开小差。他总觉得自己肚子里有墨水,应该干点儿大事情,不能一辈子让一辆铲车给坠住了。他只是苦于不知如何甩掉铲车,甩掉矿山,那个大事情在哪条腿肚子里转筋呢?
  他就这懵懵懂懂开了三年多铲车,不甘心,又无可奈何,自己用杜老夫子的一句诗解嘲:“三年奔走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
  大事情似乎还在孤渺云端,不知何时才能化作甘霖降落?他等不大急了,先下手抓到个对象,很快就把婚事办了,成了当时矿山的一大新闻。因为娶到手的媳妇是矿山上最漂亮的小姐。
  小姐在矿山小卖部卖货,人称“老板娘”,其实才十八,正是水灵灵一掐一流水的好年华,没什么文化,长得却绝顶好看,一点儿不比电影里演的美人差。矿山上不少光棍汉打她的主意,谁知,最后都抵挡不住他,三下两下,就让他捞到手了。不知他用的是什么魔法?也许,是因为他有文化?识文断字,还能给矿山广播站弄两句歪诗之类的广播稿?也许,他长得英俊壮实像个男子汉,与生俱来就有钓女人的本事?谁知道,对于矿山上的人说,大家更注意后者,诗呀文呀之类的,大家没什么兴趣,都是些花架子,把矿山上的一枝花摘到手,才是真本事。真是蔫萝卜,辣心!这小子平日开车不言不语的,一下子却马到成功了,“老板娘”死心塌地跟了他,成了他的新娘。那些馋猫没尝到腥,却让他一口独吞了!那时,他才二十刚刚出头一点点呀,这小子哪儿来的这么大造化、这么厉害的道行?
  谁也猜不透。那时候,一直到以后他离开矿山飞黄腾达,他都是矿山上的一个谜。
  这样搂着漂亮老婆的日子没过两年,宝贝闺女刚刚过了满岁之后,他不安分的劲又上来了。“丈夫四方志,安可固辞穷”;“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杜老夫子的诗句,从笔记本里又跳到心口上来了,火苗一样烧得他难受。就这样过下去了?像矿山上的老一辈一样,累得贼死,老了,老在矿山上;死,也在矿山上不可吗?一辈子也洗不干净身上的煤灰,闹得自己的闺女长大了,跟自己一样再闹上一身洗不干净的煤灰?
  这念头拱上来,怎么也压不下去,瓦斯爆炸一样,炸得他满脑子里脑浆飞迸,无法再让心平静下来,他便看着铲车就来气,看家憋屈,看老婆闺女都不那么顺心了。
  就像性欲突然上来,按倒老婆就干一样,他想离开这个倒霉的矿山,恨不得立时三刻拔脚就走。
  “你是不是看不上我了?”老婆曾这样问。
  “不!我得对得起你,让你和咱闺女过上好日子!”他这样说。
  “什么样的日子才叫好?”老婆又问。
  他答不上来了。那时,他除了在矿山上这两亩三分地转悠,顶多去过几次县城。他说不清好日子是什么样子的。
  “反正,不能像咱们这样过的日子了!”最后,他这样说,说得很真诚,很打动老婆。
  那时,做买卖的刚刚开始流行,南方的服装、电子表弄到东北,东北的山货、皮货闹到南方,一倒手就是哗哗响的钱票子,买卖都做到偏僻的矿山上来了。他看着心里有些发痒,也想试试,比他妈的开铲车来钱,还可以离开这个憋屈的矿山,到外面闯荡闯荡世界!
  他对老婆说:咱们他妈的这个屌地方才多大的地盘呀?一泡尿从这头能滋到那头,一辈子窝在这儿,冤不冤呀?
  老婆说:你走家怎么办呀?
  他想说“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想想老婆不懂,再说倒腾买卖也谈不上功业,便说:“家里不是还有你吗?”
  有我,闺女才这么一丁点大儿,谁管?
  我比她还小就开始闯荡世界了?那时,谁管了?不是照样有人管了吗?
  你好狠心呀!
  老婆呜呜哭起来。
  他不管。他坚决要走。老婆拦不住,只好放行,知道他那狗屁脾气,强扭的瓜不甜。老婆干过矿山小卖部,知道货源从哪儿来?行情如何?替他倒腾不少黑木耳、猴头菇、笋子、榛子……一大堆山货,真的假的混在一起,准备运到本市去倒卖。他一下选择本市,连省城都迈过了,因为本市比省城还要大。“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是死是活,就这一桩买卖了!他这么说。
  老婆还说什么呢?把家里的积蓄都掏空了做本钱,是死是活,就看这一回了!老婆这么说。
  要是活,我就带回钱回来接你和咱闺女!要是死,你就听信,等着替我去收尸!
  老婆怎么能够放心!她知道他的性子,不言不语,主意却像蛔虫在肚子爬着,弄不好,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毕竟是头一次出山,没有一点儿门道。大老远跑到那么大的城市里,两眼一摸黑,什么熟人也没有,万一碰上点儿什么事,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可怎么得了?生牤子一样瞎撞,千万别撞出意外来!
  临出门头一天夜里,老婆从娘家拿回一张狍子皮褥子,递给他,让他收好,告诉他这褥子可不是也要卖的!他要去的本市有一家她的远房伯伯姓邵,当年闯日本鬼子时从咱矿山上跑走投的八路。临跑走之前受了伤,差点儿没让小日本刺刀挑死,是我爸救的他,我爹自己睡凉坑,把唯一一条狍子皮褥给他铺。他走了以后一直没有音信,听说现在在城里当了不小的一个大官。万一有个掰不开镊子的时候,你就去找找他,死马当作活马医!你就提我爹,提我爹用狍子皮褥救他的事,他没准儿就能想起来!这块狍子皮褥虽然不是当年那块了,你送给他,一提起,他肯定要帮忙的!我爹说那人挺好的,重情重义的……
  赵万全真的扑到邵宅门下。
  他的买卖让人给坑了。头一次出道,到底还是毛嫩。那么多山货,一分钱没闹着,连坑他的人影都找不着了。真是丢尽了脸,怎么回家?他想起老婆临走时说过的话,一打听邵氏,全市的人几乎都知道,当真是个不小的一个官,闻名全市!容易就找到了邵宅。
  替他开门的就是林琳。
  那时候,林琳三十多岁,一副少妇雍容富态的模样,他二十出头,却如丧家之犬,一脸晦气,开门时连正眼看一眼人家都没敢眨一眨眼皮。
  他怎么会想到呢?林琳竟成了他的救命的恩人?
  当时,他几乎被拒之门外,差点儿没被林琳赶走。谁会欢迎这么一个叫花子一样的人登堂入室?是他果断地一脚踏进门来,说要找邵大人!我们是亲戚!当了再大的官,也不能六亲不认吧?你不要以为我是骗你,邵大人当初如何又如何如何……最后说出狍子皮褥,其实,这时,他已经拿不出狍子皮褥作为见面礼了,走投无路,他连狍子皮褥都典当一空。
  但他说得理直气壮,说得像手中抖动着一条绒毛簇新温暖可让人完全能够唤回遥远的回忆一样,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他不是来求救于人,而是给人上一堂什么课,要让人明白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连他自己都奇怪,怎么一下子口若悬河,大象闯进瓷器店踩得绕世界是词(瓷)起来?
  事后,他很得意,越想越像电影里赵丹演的许云峰,面对徐鹏飞一番慷慨陈词一样痛快淋漓。
  当时,这一连串机关枪扫射的话,说得不打一点儿卡儿,顿时把林琳说愣在那儿。
  他这时已经走进了客厅,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事后,林琳曾不止一次说过,是他这个动作,命中注定,他要成为这里的主人一样呢!
  林琳一看他整个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只好带他去见邵氏。
  邵氏正瘫痪在床。两年多前,摔了一跤,便再也爬不起来。血压高导致的半身不遂。在医院治疗了一年,没有任何效果,医生说保住了性命就算万幸,要是脑溢血严重,现在这种情况都保不住了。又到疗养院休息了半年多,头脑还很清醒,腿脚却不灵便,生活无法自理,连大小便都需要人帮忙了。
  赵万全把临走时老婆对自己讲过的话照本宣科对邵氏讲了一遍,邵氏很高兴,所有一切记忆犹新,还不住怪家乡的人为什么不来看他呢?他一直想回去看看,以前是工作忙脱身不得,现在想去却又去不成了。
  您要是想去,我背您去!
  那时,赵万全这样说,并不是真的嘴甜,说些好听的话去巴结人家。那时,听了邵氏的话,他挺感动,真心这么讲的。
  他把自己目前的窘状对邵氏和盘托出。二话没说,邵氏让林琳先把他在自己家安排住下,然后帮助他解决困难。
  他这才闹明白了,林琳原来是这个瘫痪在床小老头的老婆。他心里稍稍有些不平衡,城里就是怪,老婆起码比老头要小三十岁呀!整个像自己的闺女一样,这日子可怎么过法儿?
  这是当时他永远闹不明白的事了。简洁的说,林琳的父亲是国民党的要员,解放前夕随蒋介石逃往台湾,甩下了正临盆的老婆,实在来不及了,解放军的大炮在城外不留情地响着。她和妈妈留在了大陆,背上沉重的家庭出身的包袱,便永远抬不起头,二十五的那年,依然待字闺中,恰巧邵氏妻子病故,别人介绍,邵氏中意,想想老母亲,想想家庭出身,想想以后的日子,林琳便舍身饲虎一般壮怀激烈地嫁给了他。谁想到两年多前他又瘫痪在床?
  赵万全真正理解一些林琳,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了。当时,他还是只刚啄破蛋壳见到第一线光亮的小鸡仔。
  林琳帮助他。帮助他在本市立下脚跟,又通过父亲在海外的关系,帮助他出了国。在美国拿下绿卡,发了财之后,他又回到本市,因为可以说他在美国发的财并不是赚的美国人的钱,而依然赚的是大陆人的钱,其中大部分是在本市的老百姓手上的钱。回到本市,创办独资外企,承租的国际大厦,建造的厂房,投资的房地产生意,无一不是林琳继续一如既往的帮助。他的万全公司的财产才像滚雪球,越滚越大。在此期间,他和他的那个矿山小卖部的老板娘离了婚。当时,老婆坚决不同意离婚,又是林琳的帮助,甚至亲自找了本市法院的关系,通融到矿山所在地的法院,他的老婆被迫同意和他离了婚,解除了他最后一个后顾之忧……
  赵万全说得很对,林琳的确是他的恩人,没有林琳,就没有他!
  问题是林琳为什么要如此慷慨地帮助他?这一系列的帮助,可不是系列化妆品。只是为了抹抹脸蛋用的,花费不了多少钱财物力。它简直像一个系统工程,重新塑造一个人,天方夜谭般,将赵万全由一个铲车司机塑造成一个美籍华人,塑造成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
  为什么?
  就是马戏团里演员驯兽也是有目的、有企图的,否则谁愿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把一只老虎或一只猴驯服成明星?
  唐棣知道林琳的叙说过于简单,比金圣叹腰斩水浒还要大刀阔斧,斩断了这十几年之中很多很多的内容,这些内容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是不可告人的,是属于他们俩人的私下交易或者秘密。
  唐棣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是为了情,就是为了欲。只有女人如此才勇于这么做。因为女人视此为神圣无比,超过其它一切,男人也可能重情恋欲,甚至可以比女人更如醉如迷,但男人永远把他的事业放在第一位,把情与欲放在这棵大树上仅仅当只漂亮的鸟、漂亮的花,闲暇时独自去赏心悦目。做为一个商人,赚钱便是他的事业,而女人只是兜里的钱或者漂亮的钱夹、打火机、名片盒、领带夹……
  唐棣了解男人。她以前的情人不也是这样的男人吗?因此,在一瞬之间,她有些同情林琳,甚至觉得这个女人有几分可爱、可敬之处。只是她太老了一些,也丑了一些,粉底霜遮住的眼角密纹纵横,有些像核桃皮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或是为赵万全。
  林琳今天大概真是喝得大多了,摇摇晃晃走出香港美食城时,突然一把拽住唐棣的胳膊说:“我今天讲了那么多,你怎么没问我一下?我讲的你都信怎么着?”
  唐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要不相信,你回去可以问万全!我说得句句是真的!不掺一点儿假!万全卖的货里有时有假,我这儿一点儿也没有……”
  “阿琳,谁也没说你说得不是真的吗?我太太听了都感动了,你没有看出来?”
  唐棣依然说不出什么话来。她对赵万全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对她并不重要。因为她决定要嫁他的时候,已经把这一切估计得还要糟糕、严重。他过去的一切,她不会关心,那是属于过去,她只关心现在和未来。她却对林琳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而感到心中不是滋味儿。做为女人,尤其是一个情感敏感、感受敏感的女人,心便不能不像海葵一样扑簌簌张开一只只抖颤的触须。她有些为林琳伤感。她明白了新婚典礼时林琳那眼神的含义,也明白了为什么林琳执意要请她来晚宴?真是世上再丑或再恶的女人,也有着男人永远不会具有的温柔和美好的一面。
  想到这儿,唐棣心中忽然一片茫然。正是夏夜最凉爽的夜晚,她却有些燥热。
  没有想到,林琳依然攥住她的胳膊问:“你怎么不讲话?你怎么不问我一句?我为什么要拼出死命甚至牺牲自己,来帮助万全成功?”
  “林小姐,我已经很感谢你对我讲了这么许多……”
  “不!你不用讲这客套话!你没有问我,可你心里在一直地问着!我告诉你,因为我想嫁给他!你知道吗?我家的老公瘫在床上,活不了多长年头了!我想以后嫁给他!可是,我错了!我这念头一开始就错了!我就像‘农夫和蛇’的寓言里讲的那样,我救活了蛇,蛇从冻僵里缓了过来,慢慢长大,他不可能永远感谢我,更不可能永远围在我的身边,他没有咬死我应该就算万幸!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杀了蛇!……”
  她有些呜咽了,说不下去了。赵万全劝着她:“看你都说了些什么呀?我是蛇?你是农夫?唐棣呢?她是什么?别胡思乱想!我永远感谢你,也忘不了你!当着你的面,也当着唐棣的面,我还是这么说……”
  她不哭了,也不再说了,钻进赵万全开的汽车里。灯光辉映着车窗,光斑在她的脸上跳跃着,变幻着扑朔迷离的图案。唐棣看出了,她喝多了,却没有醉。看她刚才恶狠狠说赵万全是蛇并要杀蛇的那劲头,唐棣都有些怕,对她萌生的那一点点怜悯与同情,很快如同脸上的光斑一样跳走了。
  女人自以为对女人了解;其实是一种自欺欺人!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避免让自己想起这个女人。即使林琳很快便帮助她办理好一切关于使用那块地皮建造她的化妆品公司美容美发厅的手续,她本该去感谢她一番,却让赵万全去了,她宁愿给丈夫和这个女人再次约会的机会,也不想再见到她。她有时怕林琳说要杀掉那蛇时可怕的眼光。
  作为夫妻来说,彼此的过去如果不是一幅画,那么就才是一条蛇呢。把过去冻僵的蛇救活过来,只会骚扰、咬疼今天的生活。以后好几次和丈夫做爱,她总觉像从丈夫身上闻到一股煤灰味,而本来丈夫健壮又保养得白白的皮肤,她也总觉得黑兮兮的。
  现在看来,自己的感受并没有错,当初差点儿没有被一时的假象而蒙蔽。女人对待曾经爱过的男人,很有可能由爱变为恨,由温柔变为凶狠。曾经看过一部外国电影,片名就叫《女人比男人更凶残》,是一点儿也不假的。本来是梦想得到的,正像她自己听说的:我就是想嫁给他的!偏偏煮熟的鸭子飞走了,飞落到别人的餐桌上了。失去的心理平衡,会使一个女人铤而走险的。我得不到,便也让你得不到。这是女人一种很容易产生的心理状态。
  唐棣把上述自己分析出的一切告诉给小鲍和小刘。她认为这一判断是极有可能的。
  想想,当初香港美食城的晚宴,说不准是一场鸿门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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