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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孟和淑筠在一个厂子里干活儿。当年,他们是同一年进的厂,又分在同一车间。只是车间太大,彼此不熟悉,只知道对方的名字,见过面而已,上班来,下班走,各忙各的,从来没搭过话。
  客观讲,淑筠比大孟要长得漂亮。虽然,大孟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一副堂堂男子汉的模样,但和淑筠站在一起,就让淑筠比去了。淑筠长得确实打眼,那时,正是年纪轻轻的,水灵灵的,一朵玉兰花似的,厂里厂外,不少采蜜的馋蜜蜂瞪大了眼睛盯着她呢。按理说,全厂那么多人轮谁也轮不上大孟,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天上下三天三夜大雨,也不会落他头上一颗雨点儿。没谱儿的事,他干脆不往那儿去想。自己吃几碗干饭,自己知道,他底儿潮。
  可是,最后,别人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落个老妈儿抱孩子的,人家的——淑筠成了大孟的媳妇,钻进了大孟的被窝。这是谁包括大孟自己都没有想到的。照着大孟自己的话讲,他的命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可如果不是屋漏,那雨怎么漏进屋里来,那么巧落到了他的头顶呢?所以,命这玩艺儿说不准,命有时候就是按下葫芦起了瓢,谁也说不准谁是葫芦谁是瓢。凡人百姓,阴差阳错,就是命。甭骂命不济,也甭谢命垂青你、成全你。
  要谢就得谢大孟的那盆绿月季。它若不是花神,就是通了人性。
  淑筠并不喜欢花花草草,人是各走一路,不得强求的,叫作是什么虫爬什么树,不管什么虫,非得爬在同一棵树上,不见得就是好事。照老辈的说法,她和大孟前世离得挺远的。可后世他们偏偏走到一起来了,别人和他们自己,看着都是幸福,其实,那是一时的,为了一时而不顾长远,必定得酿成灾祸。以后的事,还真让他们给猜着了。这都是后话。大孟常说自己命硬,五行缺水,看来淑筠不是水性的女人。
  当时,人们想漂亮的姑娘没有必要爱花,她自己就比花漂亮,人们一般都是缺什么才爱什么的。淑筠没有看什么花展的习惯,也是巧了,她从小跟姥姥长大,父母一直在外地,这一年,母亲刚好从外地来看她,她陪母亲到中山公园去玩,进了月季花展的门。没看见那盆绿月季的影儿,先看见那里围上不少的人。母亲的年纪大了,却爱个热闹,非要凑上前去看个仔细,淑筠扶着母亲挤了进去,嘿!那盆绿月季的确不同寻常,她看的花不多,只看过月季开白花、黄花、红花,从来没见过开这种和叶子一样的绿花的。这花比叶子还要绿,绿简直是涨得满满的,快要流了出来。她和母亲一起蹲了下来,凑到绿月季花旁,仔细地看,仔细地嗅,仿佛那是一个百年未遇的一个奇迹,浓郁的香味,水漫金山一样,把她和母亲都淹没了。再一看花下面的那个小牌牌,像美人脖颈上挂着的项链。上面写着的名字、单位,一下子让淑筠愣住了。这不是我们车间里的大孟吗?平常看他不言不语的,居然还有这么一手!再往下看牌牌上写的介绍,原来这是稀奇珍贵的名花呀,怪不得围着这么多的人。这么值钱的名种,他竟然分文不取,白白赠送,真行!姑娘的心,禁不住悄悄一动。
  能让姑娘的心一动,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是连妈妈都没有发现,她也没有告诉妈妈的这隐隐的一动,最要命!咬人的狗,不漏齿;蔫萝卜,辣心,一盆绿月季,让平日被蜜蜂包围的娇惯的姑娘如此动心,绿月季的确具有着非同寻常的魔力。
  大孟起初很纳闷,淑筠从前从没和自己讲过话,怎么现在和自己搭上话了呢?好像很随便,漫不经心,其实是精心想好的,只不过恰到好处,这大孟懂,大孟给花剪枝,哪枝该剪,哪枝该留,下剪子飞快,心里是早有数的了。他只是装傻充愣,不拾那个茬儿。他知道自己不是蜜蜂,犯不上围着漂亮的花转,自己也不是笨乌鸦,人家扔块肉,就张嘴给人家唱歌。
  下班了,淑筠不像以前急匆匆先走,生怕献殷勤的蜜蜂飞上来纠缠不放,而是洗完澡,换好衣服,掐着表一样,巧不巧正好和大孟一起在厂门口碰上了头。她冲大孟笑笑,极有分寸,外人几乎不易发觉。大孟知道这笑是抛过来的绣球,很可能会稍纵即逝。都到了男大当婚、妇大当嫁的年龄,谁也不是傻子,大孟当然敏感地觉出了姑娘的心。只是,他不敢往下想,不敢弯腰捡这个绣球。
  凭手艺,凭人缘,大孟是没的挑;可一要凭家底儿,完了!已经有好多姑娘像泄了气的皮球,没法在大孟面前蹦哒了。好心的街坊曾经给大孟介绍过几个对象,都是见了几面之后,到大孟家里转悠一趟,便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一句话,底儿潮,大孟的家庭出身太差,一点不硬气。那阵子,出身像现在文凭一样吃香。他妈生他的时候,他活了下来,他妈却难产死了。他爸爸呢,眼瞅着眼瞅着快要解放了,他老先生非图个便宜,盘下了人家一个快倒闭的油盐辅,自己又雇了两个小伙计。倒是把这个小油盐铺死里讨生救活了过来,解放后一划成分,划成了个资本家,每月拿着一块多钱的利息,不够买斤肉的。五七年反右斗争,大孟十八岁,快要高中毕业。油盐铺早改成了公私合营的副食店,店里要抓右派,正在整他爸爸的材料,老爷子被叫去训了一次话,当场吓得尿了裤子。人家要打他的右派名单还没有公布,他早顶不住,一时想不开,一瓶安眠药,结束了生命。这给大孟添了祸,小资本家,还算不了什么;右派,又是畏罪自杀,档案袋里就这么一条,够大孟享用大半辈子的。高中没上完,他到了工厂,没爹又没妈,他不到工厂去干活,谁养活他?在学校仗着功课好,还能出人头地,一到了工厂,功课没了用,一下子矮了半截,开始了矮人三分断了脊梁骨的生涯。好像那资本家不是他爸爸,就是他大孟自己一样,出身,紧接着给他带来的就是穷。一个人单门挑户过日子,工资不高,他爸除了留给他一顶右派帽子以外,分文没给他留下。偏偏他又爱鼓弄个花和盆景,越是穷得叮当响,越是生性豪爽,手大指缝宽,月月罗锅子上山钱紧。弄得花和盆景挺漂亮,家却不像个样子,连个睡觉的床都没有,拿几块破木板稀里糊涂一搭,铺上床破棉花套子,一躺。这实在怪不得姑娘们谁看也得皱眉头。
  大孟做梦也没有想到,淑筠怎么会看上自己?为什么?就为那盆绿月季?
  头一回,淑筠到他这间浅屋子破房来,把街坊四邻都惊动了,纷纷探头探脑过来瞅姑娘,嗬,还真俊!真是有福之人不用想。总算老天爷没瞎眼,让这么个俊姑娘七仙女下凡一样找到大孟的头上。街坊们的心,是倒向大孟一边的。
  “你看,屋子太乱了,太脏了,太……”大孟手足无措,姑娘的突然降临,使他自惭形秽起来,本来就不会说话的嘴,更显得笨拙起来。
  姑娘笑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那椅子破得摇摇晃晃,颠颤巍巍,吓得姑娘又赶忙站了起来。
  “你可能不知道,我父亲……”大孟开始报户口一般诉说着父亲所留给他的这份宝贵遗产。
  姑娘又笑了笑,仿佛听到什么新鲜而引人的故事。
  第一次,小屋被整理一新。那些花盆和盆景放置得规规矩矩,像那么回事。小院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处处留下姑娘的脚印和手迹。没有几天,淑筠俨然过了门一样,成了自家的人。
  其实,婚后好长时间,大孟也没彻底弄情楚,淑筠为什么和他这么神速就结了婚?快得简直不容他有丝毫的犹豫,快得简直让他觉得像拣了个大便宜而不像是真的。淑筠自己清楚吗?有些事,真是瞎老太婆织的破网,弄不清楚那个网眼和那个网眼连在一起,反正是连在一起了。淑筠没嫌弃他,婚后的日子过得美美满满,好得让人羡慕又嫉妒,连那花开得都格外旺。小梦妈说的不是没影儿的事:大孟养了那么些年的月季,为什么非得在人家淑筠快来之前,才开出绿花?还不是托了人家淑筠的福气,或者说是那花专为人家淑筠而特意开的?反正大孟和淑筠结婚的事,有这么盆绿月季一搅乎,弄得神神乎乎的,事后,乃至过好多年,世事沧桑,人们经过的看过的多了,我们大院的街坊依然说,这绿月季就是神了,有了它,大孟的日子就好过,它一没,大孟的福气就玩儿完。
  这么好的媳妇,就这么没了。冷枪!一粒子弹,“嗖”的一下,“砰”的一声,风一样,连影儿都没见着,没了!
  为什么?那盆绿月季没了呀!“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大孟和淑筠自己先害怕,自己把那盆绿月季给砸了。他们把自己的命也给砸了,把淑筠的小命都搭上了。
  当然,这只是我们大院的老街坊这么说。小梦说这是迷信,让她妈少散布迷信。她妈说她,我不懂什么迷信不迷信,绿月季还有吗?没了!大孟他媳妇还有吗?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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