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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软骨症像瘟疫一样流行
  ——劳累和困苦是士兵最佳营养品
  ——兵靠训
  ——只要想想士兵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现代消费方式和生活水平消蚀着人类肌体承受劳苦的能力,而未来战争造成的恶劣环境却需要军人这一特殊的社会角色具有比类人猿不差的耐苦能力,这是令各国军事统帅们困惑和头疼的问题。
  软骨症像瘟疫一样侵噬着各国士兵的肌体。
  美国驻欧洲某导弹基地的士兵秘密组织“反疲劳委员会”,用公开或隐蔽的方式对抗长官的命令,他们列举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军即将攻克柏林,艾森豪威尔将军亲自批准将数百名老兵空运回国度假的事例,声言对美国新一代士兵实行人道管理。阿根廷三名士兵在马岛之战中因为熬受不了作战的极度疲劳,请求军官赐予自杀的权力。苏联派驻远东界河巡逻的一名低级军官伙同士兵秘密损坏巡逻艇的动力装置,目的仅仅是礼拜日能和驻地的姑娘们搞一场联欢舞会,“连续七天在寒冷的江面上抛锚侦察,使人产生囚犯似的感觉。”
  1985年冬,十几名分配到山西某部的晋江兵竟然集体“绝食”。这些娇弱的侨乡青年忍受不了探山老峪的寂苦,他们善于跳舞而不善于操练和施工的两条腿因为长出些水疱就大吵小叫,说情况十分严重甚至会累及心脏,还说紧张、疲惫的军旅生活使他们撒尿都不正常了。电报传来消息,晋江县的父母官们十分羞恼,副县长陈世狮在除夕夜登车北上,一路嗟叹:这帮福窝里的兵呵……
  这消息对步兵师的军官们则是刺激性侮辱性的,血书发誓、踊跃参军还是不久前的事情啊!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注士兵的素质,一支懈怠、娇弱的部队是不能指望打胜仗的。
  团政治委员李步泉在大会上骂:“娘的,你们几个直属连队种的什么菜?顾问委员会——老的弱的残的!我不稀罕,我瞧不起你们!你们可以到我的菜地参观嘛!我当政治委员的还会种菜,我种的菜值得你们参观,娘的,你们以为我跟你们讲后勤管理问题么?你们小连长小排长睡不着觉要好好想名堂……”
  他把几位喜欢留长发的“御林兵”集合到俱乐部门前示众,每人颅顶中央都被剪去一络头发。“我想你们连长已经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你们:部队不准留长发。部队提出的要求是算数的!我李步泉胆大,可我从不敢坏部队的规矩,你们想过这里面的名堂吗?”
  他到六连蹲点,六连的战士都喜欢他,他的威严藏在亲切里面,如同老大哥一样和他们聊《三国演义》的关云长,聊《精忠说岳》的岳飞,聊他的家乡——包笼在大山里的散发着原始气息的一个小村庄——从明朝到共和国几乎没有修建一座新房子和给过他厚爱却连a、o、e都念不准的老教师。士兵们不知怎么就受了感动,纷纷从储藏柜里掏出五花八门的吃食——巧克力、奶豆、麦乳精、橙子粉、酒心糖,还有装潢考究的英国酿低度酒。于是李步泉得知,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经济补给基地,每月从司务长那儿领取的十几元津贴费还不够一次挥霍的。
  他把亲切藏在威严里面,向六连的军官发出警告:你们把兵娇惯坏了。他们太喜欢花钱,他们嘴里总是离不开巧克力、奶豆……你们是养兵不是养鸟!他让连长召集军人大会,由他训话。
  “我来六连蹲点六天,就抓一件事:储蓄。我自信不是培养你们小农经济思想,而是培养现代士兵一种可贵的精神。你们知道,从不多的津贴费中拿出五元储蓄,而且要坚持下去,这是需要一种精神的,你们将从中学会忍耐、克制、操守,你们会从精打细算、斤斤计较中体验到一种乐趣——度过生活难关的乐趣。断了零食,你们的胃口对连队伙食也会发生兴趣,这不是坏事情,战士的胃口应当有很强的适应能力。你们也许还会发现,学会战胜自己是很了不起的,一旦你学会了战胜自己,你就能战胜一切。你们储蓄三年,最多不过储蓄200元,200元即使对个人也没有多大的经济意义,可是这意味着你获得了一种能力,这是战场生活需要的能力,也是以后在漫长生活中做男人需要的能力,你们迟早会有个家,你们还要赡养父母,你们需要对付生老病死、天灾人祸等等这些生活中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总之,你们趁年轻,要尽快地使自己成熟起来,自立起来。”
  在那个绵绵的雨夜,三十八岁的团政委用中国富有人情味儿的传教方式向他的士兵讲述做兵做人的要领,被激励的士兵们志愿地做出一项储蓄决定:
  12.5元津贴费每月储蓄6元。
  13.5元津贴费每月储蓄7元。
  14.5元津贴费每月储蓄8元。
  在整编中即要卸任的老师长用铿锵的语调宣读了任职命令。一分钟后,年轻的同僚们阴阳怪气而又热诚友好地唤陶参谋长为陶团长。
  并没有多少升迁的喜悦,陶凯知道如果不能在短期内使部队唤起劲气内敛的精气,他麾下的分散在侨乡四处、临时聚合在一起的数百士兵将成为松垮的“民团”。1986年元月一个阴凉的午后,他到石狮附近的灵秀山里走马上任,军官们私下里交换印象说:新来的团长不会笑。
  不久他到驻地离石狮最近的三营蹲点。
  他才明白军界流传的“炮兵属、属炮兵”的歌谣并不全是戏谑的诽谤。熄灯号响过一个小时,战士还在叽叽呱呱地闲聊,聊完天上聊地下,聊刘晓庆再婚的男人究竟怎样的不了得?起床号吹响时,他们像恋巢的鸡迟迟不肯出窝儿。连长下达“立定”的口令后,总有几个老兵歪歪扭扭地钻进队伍,或者有谁制造出音响奇特的屁音,聚敛起的肃穆气氛顿时在笑声中流失。
  一天早晨,陶凯摊开了1:5万的军用地图,他用红铅笔敲打着,用不容抗拒的语调命令三个连长迅即将队伍拉出营区,进行野战拉练。
  走金山,过福埔,绕凌水,中午,部队在荒原上吃了一顿野餐,立即又被陶凯领进了山路。在暖烘烘的营房松懈了肌肉的士兵开始气喘吁吁,有几个快要掉队了。不过他们想掉队其实是很难的。他们被纳入一种严格的秩序,他们受到野战拉练这一形式所焕发的昂扬的军旅气氛的感召,他们的情感被强大的集团意志控制着,从而变得粗糙、有力,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敏感地意识到自己是个战士——编进战斗程序的战士,他们的肌体因此收缩、绷紧,呈现攻击前的状态。还有,部队一经进入运动状态,战士的自尊、勇敢、集体主义观念和竞争意识迅速受到强化,而这些则构成了部队的生命。
  连续拉练了三天,第四天早晨,陶凯满意地看到一支动作迅敏、精神抖擞的队伍。他事后召集了全营干部会。三营的青年军官多是刚从陆军院校毕业的,他们读过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却缺乏驾驭部队的实践艺术。陶凯为他们揭示了统领士兵的“奥秘”:必须用心良苦地培养士兵的优良素质,素质一经养成,指挥员就可以仰仗士兵的素质和武德,在指挥不到的地方按轨道运转。
  他说:“总之,兵靠训。”
  美妙的秋天来临时,老兵们又开始骚动了。这是军官们每年要经历一次地惶惶不安的日子,吵闹退伍的老兵由于群体离心倾向,总要制造一些小事件——酗酒、斗殴、给驻地某位姑娘大胆寄去一封情书……把军官逼入窘境。白日,他们像热心肠的保姆小心、谨慎地看管着老兵,入夜时则用夸张的语调向团里打去一个个告急的电话。
  突然传来通知,今年国庆节全团举行阅兵典礼。这一古老的春秋战国时诞生的仪式具有一种神奇的魅力,能够唤起士兵们昂奋的心绪和强烈的集体主义意识。进入温爽的九月后,全团几乎所有的士兵都被编入紧张操练的序列,军官们通过运转起来的战斗机制传达下去的指示陡然增加了权威性,由于老兵的蠢蠢欲动而变得混沌、活跃、充满危机的军营,转而变得明澈而清纯,保卫干事因为收集不到老兵闹事的消息时感寂寞和无聊。
  此时,数百名老兵差不多都充当了操练的骨干,他们自信徒手或持枪的“齐步”、“正步”动作比他们的“晚辈”要标准得多,更能表现本连训练的质量。他们的身子淹没在线段一般笔直的队列里,他们活放的内心世界被沉郁、庄肃的兵家气氛笼罩着,他们强烈的表现欲只剩下一个机会,那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各种示范动作。
  陶凯把阅兵地点选在塘东学校的操场上,那儿紧傍繁华的金井镇,相隔不远的金门岛可以凭借高倍望远镜观察到阅兵队伍的细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会唤起士兵们怎样一种心理。
  崭新的军装,雪白的手套,连纽扣都重新钉过了。当一名剽悍的士兵被两位护旗手卫护着,举出一面猎猎招展的八一军旗,会场在庄严的注目礼中陷入一种震颤人心的沉静,数百名岿然竖立的士兵用心灵酿出至高无尚的名贵物——尊严。从未有鼓掌习惯的金井百姓在士兵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击掌狂呼——他们领略到一种鲜见的冷峻而严酷的美。
  阅兵式结束时,团里当场颁发了嘉奖令,很多老兵获得“在军旗下照像”的奖励,快门按动之后,有几位老战士竟然莫名地哭泣起来,他们意识到军旅生活的结束意味着某种丧失而不是什么解脱。
  在这之前,陶凯或许还为自己想出一个惩治老兵的点子而沾沾自喜,可是当他作为阅兵首长出现在检阅台上时,从战士的情绪中悟出了尊严是一种多么宝贵的东西,尊严会使人激发健康向上的情感,而指挥员要做的是为尊严找到一种体现的形式。
  那一场边界战争在他心里留下了巨大的投影。
  断粮断水,背负四十五公斤的物品,随时准备有一颗来历不明的枪弹把你击毙……在常人难以想象的恶劣条件下,他率领连队连续穿插七昼夜竟没有一人掉队。走在他们前面的连队在第四天拂晓软瘫下来,时常惊惧地喊叫“卧倒”,随即乱射一通枪弹,团长火了,命令他们担任先锋连队。他挑选了九名精壮的士兵围绕在自己周围,说打就打,说停就停,成为神经坚强的中枢网络。奇怪的是从此再没有遇到所谓的“敌情”。战后的总结会上,很多人请他揭示谜底,他却把话题扯到战前的应急训练:要使劳累和困苦的训练达到极限的程度。不仅要使肉体、更主要的是使精神上习惯于劳累。在战场生活中,士兵很容易把不寻常的劳累看成指挥者的失误,产生沮丧和埋怨情绪,而沮丧和埋怨是涣散战斗力的最要命的东西。
  这个叫兰启华的广西人现在当了团长。他很少向人讲述自己的战争经历,不过人们总能从他的某些怪异的做法中嗅到战争的气味。他时常地把连队突然拉出营区,拉出防地,强行军数十公里,然后用刁钻的题目把连排长们逼出一副狼狈相,比方后勤给养供不上怎么办?在敌人袭扰的情况下怎样宿营?自恃高明的青年军官有时表现出不服:我们是守备部队呀?我们的防区是特定的,我们的防御方案周密到万无一失的程度。他说大错特错,人类的想象力在瞬息万变的战争面前永远是贫乏的。战争只承认一个东西:素质。
  1986年补入新兵时,兰启华逐字逐句地审阅了新兵训练方案,结论是强度不够。他把新兵训练分为适应、转变、强化三个阶段,大量充实进体能训练的内容。在他的冷酷的爱抚下,那些娇弱的新兵每天早晨和晚间都被口令躯赶到荒野上,完成直线上升的越野公里数。有几个新兵累得晚间蒙被哭泣,他们联名写信向同学们诉苦:“我们正经受着野人们的训练,你们想像不到当兵的究竟有多累?……每天早上一起床,我们就在各种各样的命令下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们只考虑怎样完成任务,没有选择的痛苦——在家时因为等待就业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可又必须干点什么,也够痛苦的——当然也没有支配的快乐。我们按照训练大纲指示的目标全力以赴地将自己塑造成兵的形象:我们的肌肉应当是发达的,我们应当学会有秩序的生活,甚至包括排便这样的小事——持枪排便是有动作要领的。我们见到首长要学会打举手礼,不管你厌恶他还是喜欢他……总之,我们要尽量像个兵。”
  志愿兵——老爷兵。全军几乎同时感到不妙:志愿兵中的很多小伙子在拿到高出士兵几倍的津贴后,忽然间变得难管了。
  炮团也遇到麻烦:他们改换了军官的服饰,享受到甚至比连排长们还高的生活待遇,一下子从士兵群中分离出来,成为士兵中的“贵族”。他们时常借故到石狮的商市上闲荡,有时还带上几个前呼后拥的新兵;他们在就寝号响过后还要摸两圈扑克,玩兴大发时竟然大战通宵,第二天借故有病赖在床上;他们小心谨慎地挣脱纪律的管束,每一次姑息都怂恿他们走向新的放纵;他们对军官的称呼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喂”,举手礼敬得马马虎虎,在机会成熟时还凶狠地顶撞一下;他们还有意忽略不准在驻地找对象的规定,一旦发现了合适的情爱对象,就惴惴地准备挺而走险。他们没有太多的后顾之忧——退伍后按军官待遇安置工作,他们于是便时时怀着挑衅性心理:你能把我怎样?
  一天早上,他们被一道严厉的命令聚拢到一起。召见他们的军官宣布说,他们将过一段严格的士兵集训生活,直到认为他们合格。那位军务参谋还在措词严厉的讲话中解释了“志愿兵”的含义:志愿服从和履行军人的权利和责任,如果不是这样甚至相反,将取消志愿兵的资格。起初他们全不当回事儿,互相鼓励互相宽慰,说一些不敢把他们怎样怎样的大话。可是当第一批处分决定宣布以后,他们慌了,开始悄悄地反省自己的过失和缺点。他们被迫重新温习新兵生活:用三至四种方法捆背包;在光焰万丈的日光下做正步走的分解动作;学会在“立正”的口令下纹丝不动;在班务会上规规矩矩地举手发言;就餐时保持沉默无语……他们的收敛和压抑性的行为使整体获得了一些劲气内敛、步调一致的力量,他们躁动不已的青春热能只能在符合整体利益的原则下释放,比如争逐激烈的球赛、突击奋战的任务……或许这就是军事训练神奇的功效。
  当他们获准从集训班毕业,重新分配到部队时,仿佛经历了一次再生。
  
  我同炮团几位有识的军官探讨了部队管理的奥妙。他们对某些问题的看法表现出鲜见的敏感和大胆,比方他们比较了现代知识训练和教育的各种方式,认为军队的训练和教育具有违背人性的强制性的特点。它无意甚至有意忽略现代人思想和情感放纵的自由倾向,忽略现代人无比自尊的个性以及不同的文化背景,冷酷地用战争的模式去规范和塑造用于攻坚和防御的战士而不是别的什么。这些人要跨过同一个障碍,掌握相同的射击要领,唱同样的歌子,最好还用同样的思维方式去思考问题,总之要让个性更多的深入共性之中。可是如果把士兵训练成只会按照命令行事的“木偶”,士兵就会丧失兴趣,就会从本应属于自己做出选择的责任中逃避出来,成为工具性的士兵,这同样是失败的。因为教育和训练的最终目的是有效地担负起武装集团的责任。
  外部的强制性和内部的兴趣构成了极难掌握的“度”,这里面是否隐藏着“兵难带”之谜?

  如同谙熟熬鹰技艺的猎人,贺恩志师长知道劳累和困苦是训练士兵须臾不能离开的两样东西,只有用劳累和困苦把士兵逼进狭角,才能激发他们的大智大勇。
  夏季的一天早晨,贺恩志突然出现在三连的操场上。他看内务——铺盖叠放得像艺术品,他看猪圈——肥猪饱满得不像话,他看菜地——每一畦蔬菜都可以充当展览品,他看工具房——摆放齐整的工具像兵器陈列馆。他很满意,满意极了,可是依然不笑,仿佛非要看出三连破绽似的。他要检验所有的达标项目。
  一声哨子响,师长面前矗立起一队雄兵。
  “唱只歌儿吧!”师长说,“都说你们三连唱歌鬼叫鬼叫!”
  连长乔民一挥手,一团巨大的声浪轰然爆响:
  
  今日痛饮庆功酒,
  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
  甘洒热血写春秋。

  在新潮歌曲泛滥的侨乡,唱这种老掉牙的歌子简直有点复古的味道。可是三连的兵说唱这个歌最过瘾!可以满嗓灌音,能让热血沸腾,还有一条高昂、美丽、变化无常的拖腔。
  三菱牌越野车把队伍引上一条凸凹不平的土路,师长吩咐司机匀速前进,不准让队伍靠近车子;师长转而朝连长乔民大声喊,要死死咬住车子。随同的参谋们被师长的“两面派”做法深深感动,纷纷投靠到士兵们一边,用各种鼓动词藻蛊惑战士们。
  上坡、下坡、钻山、越沟……浙江兵贾万酬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裤子被砾石咬破几个洞,膝盖骨周围翻裂着一条条血口子,他很想对自己表示一番爱抚,可是受着集体精神的感染,他始终没敢让自己落后半步。
  五公里集体武装越野是奇妙而典型的军队训练科目。如果集体落后,即使个人获得世界长跑冠军的成绩也不能判为优胜,然而落后的个人却可以拖累整个集体的荣誉。于是升华出集体第一的观念,这一观念将告诫士兵:军人的勇敢必须摆脱个人勇敢所固有的那种不受控制和随心所欲表现出来的自由倾向,你的名字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集体的荣辱和战争的胜败。
  现在贺恩志师长从汽车反光镜看到的正是这种景象:一个面呈蜡色的战士被两个强壮的战友拖着往前跑,看样即使被拖死,那个战士也会心甘情愿。一个矮胖的老兵背了三条枪,他正想着从一个吁吁气喘的战士身上抢过第四条枪时,遭到了对方的严厉拒绝。班、排长边跑边呼喊着,用各种方式包括在屁股上狠狠地掐一把鼓励士兵奋勇向前……随行的参谋们似乎明白了师长在诸种训练科目中何以对五公里集体武装越野表现出特殊的偏爱,经年累月地把部队投入越野训练,除了增强战场生活需要的发达的肌肉和脚力外,还想通过它使部队时时保持一种凝聚的精气。
  当队伍追随着三菱越野车冲上陡坡到达终点,所有的人都举枪狂呼。师长看表:22分23秒,这是不常见的好成绩。
  很吝啬地赐给了一点喘息时间,师长命令立即投入其它科目的演练。师长的治兵理论是:只有在极度的劳累和困苦中,军人才能认识自己的力量。
  射击、投弹、跨越障碍……连长乔民跳跃高低台时猛摔下来,小腿上淌出的血流令战士发出惊叫,贺恩志不动声色,看着他带伤勇猛地冲上板墙。战士李国松一个漂亮的单腿跳让所有的人叫好,不幸的是这个冒险的动作使他的胳膊脱臼,他用极大的意志力,跌跌撞撞地重新回到起跑线上,战士们将他拦腰抱住拖向卫生所,他咆哮着挣脱,犹如一头带伤的猛兽冲向障碍。贺恩志依然不动声色,用钦敬的目光目送这个士兵从最后的板墙上翻跃过去。可是当李国松从卫生所将胳膊复位回来,要求用左手参加投弹时,贺恩志感动了,他动用师长的权威阻止他的行动,遗憾的是李国松没听他的,用左手创造了良好的成绩。贺恩志因此尝到了权威遭到蔑视的快悦滋味。那天傍晚,三连的士兵分光了师长的“富健牌”香烟,临别时,师长握着连长、指导员的手说:“星期天到我家去,我家有大中华、阿诗玛,还有啤酒,冰镇的,你们都去!”
  薛小曼是厦门大学学生,暑假时候,她一个人到石狮地区的海滩上排遣孤独,这里有中国“夏威夷”的美称,两公里长的金黄色海滩上横躺竖卧着各色男女。头三天她玩得痛快极了。她像小海马一样嬉戏在浪花中,她伴随音乐在松软的沙窝里跳迪斯科,有些小伙子出示大把钞票不厌其烦地唤她小姐,而且是美丽的小姐,邀她共进晚餐共品佳酿,然后再来共同证明发泄肉欲其实是最好的精神排遣。她报以古怪的微笑,表示对这些可以理解,只是不感兴趣,她把头埋进厚度有如砖头的《历史研究》里,研究“国际智者”汤因比关于人类精神成长的绝妙论述。第四天,她不知怎的忽然感到不自在。她发现三公里以外的山凹里有一大群裸背的士兵进行土工作业。她悄悄地走近了观察,视网膜摄入的画面同拉·乔万尼奥里描绘的农奴采石的场面猝然衔接一起。士兵们背负着沉重的石块,哼着吁吁的糙音,像套着脚铐的跳舞人一样走过一条很窄的山梁小径,修造据说防守滩头的炮阵地。士兵的神情是明朗的或者基本是明朗的,总之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压抑。至于孤独,她想,士兵恐怕永远不会产生孤独的体验。他们只要甩下背上的石头,马上就会欢声笑语,骂一些粗俗而可爱的脏话。
  薛小曼产生怜悯和敬畏的情绪,还有一种神秘感:是什么东西支撑着这个绿色的世界?在情感放纵的今天,青年人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劳累和困苦,假如条件允许,他们会永远赖在舞厅、茶庄和咖啡馆里。可是他们的同龄人却能对这些诱惑视而不见,这是怎样一种残酷的忍耐!
  薛小曼把这些感慨讲给了两位战士——七连的叫张建卫,八连的叫罗克。张建卫眨眨眼睛说,我们把一样东西看成了两样,你们看这个地方是避暑纳凉的海滩公园,我们看这个地方是敌人登陆的要害部位,这就是我们的区别。罗克不同意他的观点,说打个屁仗,纯粹是胡折腾自己。他接着讲了一个老连长的荒诞的故事:老连长的破坏欲和建设欲一样强旺,他领着战士们把营房的围墙拆了又砌,砌了又拆,一年中拆了三次砌了三次,最后一次砌起的是水泥加固的石头墙。战士们问,连长,下次拆墙什么时候?连长说,别急,等拆完猪圈再说,反正不会让你们闲得屁一串一串的,兵嘛!
  两个战士嘿嘿笑着走了,薛小曼沉重地领悟着那个寓言式的故事。
  
  我在石狮偶然认识了这位女大学生,她用变形的语言向我描绘了士兵们修筑工事的悲苦景象。在对士兵做了多日的观察和思考后,她写了一篇有关战争和人性的论文。她说,要坚决摈弃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肯定论,战争是绝对的坏东西,是向人的生命尊严的挑战。在地球上所有的生物中,别的动物是雄性围绕雌性进行战争的,只要一方屈服,胜者就不索取对方的生命。唯有人类是在同种间相互进行殊死战争的生物。由于历史上频繁出现的战争,可以说战争已经成了人类主要的习惯之一。她说,美丽的人性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战争的浸染、亵渎、扭曲、毒化,这是无法证明的。由于战争的原因,作为普通人的士兵远离自己的亲人,放弃自己的嗜好,以常人难以忍受的方式进行以夺取对方生命为目的的暴力训练。而且,为了使训练卓有成效,军事指挥系统必须无视现代文明为人类目前阶段所能提供的种种物质和精神享乐条件,尽可能地为军人们人为地创造艰苦的氛围,使生活不是朝现代而朝原始靠拢,与之相适应的,精神和肉体的欲求也必须学会处于收敛、束缚和压抑半压抑状态。因此可以说,军人是人类成员中最可悲也最伟大的特殊角色。可悲是说人类历史最终不会给军人以多大地位——人类讴歌建设诅咒破坏,哪怕是出于无可奈何的防御目的;伟大是说军人即使在平时也做出了巨大牺牲,而这一牺牲确确实实是为了别人的利益而很少自己的利益。
  我不喜欢这种没有感情色彩的宏放议论,如果让我赞成,我倒是很欣赏她最后的话:“只要想想士兵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我们就应该怀抱崇敬和理解的心情,因为吃苦受累顶多是人类想修炼的品质,却不是人类本能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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