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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师长命令跑步开进石狮
  ——石狮不是“夹皮沟”
  ——贪婪而小心的摄取者——崛起的“邻居”

  当修建“文明街”的任务布置停当后,团长王建国接到连队打来的电话,对方没敢报职务,嚅嚅地问:“能不能派车接送我们?我们离石狮镇十来里路呢?”王建国稍稍迟疑,说:“想他妈的美事!别忘了,你是步兵守备连。”他把对方训斥一顿后,说:“这样吧,每天派车送你们到石狮镇,回来用步量。”他恩准派车一点没有怜悯士兵的意思,不过是想增添一点部队威风。他把自己的想法汇报给师长后,那位瘦小、精悍的长官马上把嘶哑的嗓音提高了八度:“你向连队传达我的指示,贺恩志命令他们每天跑步进出石狮,风雨不误,就这样!”
  谁也猜不透贺恩志师长怀揣着怎样精妙的意图。四月一个曙光初照的清晨,石狮大街上出现长长一队扛锹持镐的军人。他们淋漓一身大汗,慷慨地朝过路人赠送一个个仁义而憨朴的笑脸;他们把丁字镐和扫帚、锹舞动得旋风一般,一点不想偷懒;他们还按照延安时期的老习惯,休息时帮助老百姓做点好事,比方帮助掏厕所、领孩子过马路什么的。他们尽力地想为自己塑造完美的“大军”形象。
  然而石狮不是“夹皮沟”,石狮人缺乏“自己的亲人来到面前”那种古朴的情感。
  你们怎么订的合同?镇里给你们多少钱?还有劳务补助呢?当官的应当发你们劳务补助哇?浸泡在商品中的石狮人有着严格的经济学意义上的劳动力价值观念。在他们看来,当兵的为他们建设“文明街”,即使不是应该也是应份。他们毫不怀疑解放军挣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报酬。为此一支当地的筑路队跑到镇政府大吵大闹,说政府里有人私通解放军,把一笔赚钱的生意放跑了。
  尴尬、委屈、羞恼、窝囊。工兵科长张来泉找到政府有关领导精算了一笔账,证明修路是一笔亏本的生意,要求政府进行宣传。“解放军讲究出师有名,我们可不喜欢打窝囊仗!”他用幽默的方式提出严肃的要求。
  带有“支援”、“义务”、“共建”字样的标语很快出现在石狮街头。在一处交叉路口还同时出现这样两幅标语:“向解放军同志学习”、“向石狮人民群众学习”。多熟悉又多么陌生啊,但愿这不是历次政治运动储入人们记忆的麻木不仁的口号,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在历史的交汇点上,军民双方又一次彼此凝视:人民追寻往日的不计功利、不沾铜诱的肝胆真情,军人则求索开拓未来的真谛。
  先遣队和石狮人小心翼翼地碰撞了一下,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漂亮仗。当兵的心野了,他们决定多路出兵,扩大战果。在晋江县委那间宽敞、气派的常委会议室,原师长王友义和王爱平主任刚抛出想法,立即给常委扩大会带来沉重的气氛。地方父母官们相互交换着眼神,最后把目光齐聚在老县长身上。
  老县长仰首抚颌,微闭眼睑,沉默。
  好难堪的沉默啊!这沉默如此刺痛了两位军事首脑的自尊,以至于性情火爆的王师长面露愠色,不时地用手捋头搔顶。他俩分明听到老县长的心声:当兵的,别逞能,这可不是打仗啊!经济问题复杂得像部天书,连社会科学院那帮老家伙都不能圆满解释石狮的经济现象,你们也想搞懂?我相信你们的热情、你们的诚心、你们的干劲,可我不太相信你们的政治情绪,你们的政治情绪有点那个,说不好。反正“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会儿,你们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你们要是带着某种情绪进驻石狮,会给石狮人带来暗影的。石狮是我手里的一张“王牌”,中央领导都在关注石狮,石狮又很敏感,政治气候稍有变化就往回缩,你们就不怕承担风险吗?还有,石狮很复杂也挺乱,出企业家也出赌徒、娼妓,小战士年轻轻的能把握自己吗?真要弄出两件丑闻,你们脸上无光,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不成了把子弟兵往火坑里推了吗?从1964年以来,石狮进过八批大型工作组,都是虎头蛇尾,我对这些太清楚了,我担心你们啃不动硬骨头下不来台啊!我可不打算最后出面来给你们收场!
  王师长终于不能忍受沉默:“老县长,你看搞还是不搞吧?我们先来讨论这个问题。”
  老县长调整一下坐姿,语音悠缓。“共建嘛,中央有话,好事情。你们把共建点选在石狮,也是很勇敢很有魄力的。不过石狮的经济结构特殊,社会情况复杂,治安状况不算很好,能不能搞出名堂,确实值得考虑……”他环顾周围,“如果一定在石狮搞,我看是不是先搞一条街,再搞一条街。石狮既然是骨头,就得采取蚂蚁啃骨头的办法……是不是啊?”
  他的助手和部属们齐声唱和。
  王师长瞅了王主任一眼。王爱平主任彬彬有礼而又充满自信地掏出石狮共建规划草案:“我来谈点想法吧!”这位宣传处长出身的富于鼓动性的中年军人先用精确的逻辑语言勾画了石狮印象。他对石狮美妙前景的憧憬让每个人都深受感染,而他对石狮繁荣遮掩着的危机的清醒分析则让地方父母官们吃了一惊,很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他用炽热的语言描绘战士们献身改革的热情,说战士们如何连地上的一根草棍都不能容忍,如何在廊柱上焊上铁架,放进花盆,栽上一株株美丽的玉兰花;如何挨家逐户地搞动员,在他们堆放垃圾的地方种植花草;如何耐心地说服个体商贩实行定点定位经商,使有关部门体尝到现代城市管理科学的魅力;如何用纯朴的语言和火烫的真情向那些浪荡青年讲述要学好不能学坏的道理,终于使一位积习成癖的赌棍改掉了劣行,走上正路。王主任特别坦诚地交代了共建的别有用心:用改革的大潮冲洗旧有观念,为部队建设注入生机和活力。“不是我们想不想做,是我们不能不这样做。这场席卷中国大地的改革尝试假如失败了,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就会丧失一次崛起的历史机会,这就是我们每个人面临的考验和责任。”
  一番话把每个人都说的心儿火烫。
  县委当即决定抽调24名干部,同步兵师的官兵们一道开赴石狮镇。当此同时,驻金井、神泸、香友、东店、宫润的部队也纷纷走出高墙大院,到改革的热点上展开对话交流。
  他们曾经是极其富有的群体,几十年来从容不迫地开销自己的资本;现在他们是饥渴的一群,怀着极大的贪欲到处摄取滋补自己的营养。他们有过巨大的无与伦比的骄做,现在他们多少有点自卑和自怜,甚而惶惑,不过他们从未丧失尊严和信念。他们成熟得太早也压抑得太久,他们太习惯了方方正正的营盘方方正正的队列方方正正的讲话稿包括方方正正的铺盖,以至于连思想都是方方正正的,当绚烂的生活光斑包裹着他们,免不了心生迷乱。然而他们具有强大的意志力、无与伦比的警惕性和来自整体的超拔力量,总能在窘境中为自己辟出一块立足的阵地。他们把马克思主义掺进到东方古朴的伦理和人文观念中去,酿出中国军人独有的武德,然而他们又有点怀疑:我们是不是最好的……
  八连驻扎在偌大一片的墓地里,士兵们至今对设点的人怀有满腔的幽怨。铺路的石板很多是刻字雕图的墓碑——新坟叠旧坟,遗弃的碑石漫山遍野。上哨、巡逻、去街,都要充满耐心地走过长长一段阴森的墓地小路。夏日,坟塚里的蒿草疯长,像座密不透风的屏障把八连封闭在山塌里,清静极了也沉闷极了。
  因而有了“墓场文化”的说法:日暮黄昏,没有电因而没有什么好玩的,新兵们便尾随在老兵的屁股后面,高兴地在月光地里逛墓场。他们为地下的枯囊编撰一个个悲剧或喜剧,为下葬时的某个细节急得脖粗脸红,默默凭吊一位尚不知美丽还是丑陋的少女的亡灵,研究墓碑上的篆文和楷书。每年的清明节,士兵犹如过节一般兴奋。这一天祭扫墓地的人们如同潮水涌来,尽可以发现其中的妙处:悲天怆地的哭嚎之后转而咯咯作笑;热恋中的男女在亡灵庇荫下悄悄接吻;一位穷困的老妇拎着布袋,像侦探一样机警地跟踪祭奠者,为的是迅速偷取坟前的供品……
  终究是“墓地文化”,八连的士兵用恶毒的语言诅咒这日日夜夜围聚着他们的墓地。
  突然,阳春四月的一天,他们被军用卡车呼隆隆地运载到几十里外的石狮镇。命令被连长蓝新民压到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才公布——这位院校出身的年轻军官喜欢德国“沙漠之狐”隆美尔“快速调遣、快速出击”的做法,结果有的士兵懊悔没有带上小镜子。
  像洞庭湖里的鳗鱼突然钻进了扬子江,石狮镇给墓地士兵带来的紧张、亢奋是空前的。早在五十里外就对石狮展开了分析研究的军官们一天中开了四个会,防范措施订得完美无缺。他们还在临时营区设了两道监督哨,日夜警惕内部和外部的可疑行径。
  警惕或许是必要的。在这个欲念横流的小镇,堕落的机会多得像地上的瓜子皮,而犯罪心理学家的结论是,每个人身上都潜藏着堕落的因素。
  修路的军官和士兵凭着坚强的意志力和各种各样的诱惑顽强地对峙。每隔几天,士兵们总能在军人大会上听指导员曾仲春讲上一段把“诱惑”击败的消息:四川籍的司务长粗暴地训斥了一位向他兜售裸体扑克的女人。印在扑克牌上那些男男女女的交媾行为以及暴露的生殖器官和排泄器官,使他在生理上想到自己和野兽是同类,产生尴尬和尊严丧失的耻辱惑。他的愤怒是自然而然的。这位有着严谨的性观念的军人坚持认为:人遮掩了作为动物的这部分器官和机能,是人类借此维护尊严的文明表现。假如随心所欲地将人类本能的、无法抛弃的、作为生物学遗产一部分的动物性器官和生理机能诉诸人的视觉和听觉,那就没有了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没有了人的尊严。漂亮、潇洒的七班长郭建有一次差点接受了一位翩翩女郎的邀请,到音乐茶座欣赏现代电子乐。女郎穿一身雪白的衣裙,不像怀有险恶的用心,不过他还是委婉地拒绝了。在享乐的诱惑面前,他想尽量地表现出一个老兵应有的意志力量。指导员巧妙地运用这些事例不停地加固士兵心里的大堤,期待着他们在眩惑中走向理性的成熟。
  进入炎热的夏季,40℃的高温使水泥路面爆起火焰般的蓝色气团,八连不得不像昼伏动物一样夜间出来作业。正是溽热消散的时刻,当他们钻出狗巢样简陋的工棚,相邻的豪华级华林饭店和各类舞厅、茶座、咖啡馆正纷纷起奏《蓝色的多瑙河》和《圣诞之夜》,从有色玻璃窗里排泄出来的绚烂的光影泼散在路面上,正好用来做施工的照明。于是他们开动搅拌机,扬起丁字镐,迎合着嘭嚓嘭嚓的舞曲节奏开始作业。他们浪漫的眩想总是飞去帏幔遮窗的舞厅,他们压抑的心胸饱含一种恢宏的悲壮情感,他们还隐隐地流泄出目标失踪的迷乱、茫然和委屈心理:如此艰苦的劳作究竟为了谁人?是为糜集在舞厅的那些男女吗?他们老一辈军人所体尝的“打土匪,进深山,救穷人,脱苦难”的骄做又哪去了呢?又是怎样一种特别的观念理所当然地把他们束缚在享乐圈外面?
  
  一天晚上,一位筑路包工头找到连长蓝新民。
  “你们修路要不要小工?”
  “要。”
  “工钱多少?开个价?”
  “我们多少你们多少,合理吧?”
  “不敢不敢,你可以压点价!”
  “我们一个战士每天领6角2分的补助费,你让我压到多少?”
  包工头拍打着屁股跳起来,很惊讶很感动的样子,“没想到没想到,换我怎么也不会干的!”
  蓝新民苦笑,“幸好你不是当兵的,不然我会让你尝尝滋味!”

  被军规捆绑住的心在暗地里时常准备着“谋反”——禁忌有时会成为催欲剂。一天休工后,四班长黄海鹰邀了两位战友闯进富丽堂皇的华林饭店。是出自一种高雅的进食方式的诱惑,还是想表现出现代军人的气度、教养以及先进的消费观念?抑或仅仅是叽叽不耐的心企图寻求某种渲泄和释放?反正那个灯火璀璨的夜晚他们领教了一次别样的生活,自觉地充满兴趣地“堕落”了一次。他们把刚刚发放的当月津贴全部掏出来,凑了六十多元,向穿短裙的侍女报了一连串的菜谱。他们原想留一笔烟款,可是经过训练的善于把人逼到虚荣境地的侍女不知施用了什么招术,使他们花得一文不剩。灯光幽闪,音乐回旋,女歌星把优美的颤音一直送到食管。他们无可奈何地承认,在这里进食要比在连队饭堂里进食美妙一些生动一些飘逸一些,现代物质文明把人类的动物性行为艺术化了。可是,心儿为什么总有点不踏实呢?当他们走出豪华大厅,回到四壁透风的工棚,回到属于自己的连气味都非常熟悉的世界,犹如鸟儿归巢一样的稳沉、安然。他们终于悟出:幸福只是一种情感体验,住工棚未必不幸福,而对于空虚的灵魂来说,舞会、美食、欢娱又能带来什么呢?当然如果条件允许,他们还是愿意从工棚搬到豪华饭店。
  理性的触角穿越表面的奢华,开始探寻石狮人的繁富的精神世界。在那个烈日炙烤的八月,曾仲春、蓝新民带领他们的士兵同石狮的企业家展开了频繁的对话,撩开了经济改革的帏幕。他们感到震惊的是安泰、昌盛的商业繁荣后面竟是一番激烈争逐的景象。有踌躇满志者朗朗的畅笑,有危难扼喉者凄惶的呜咽。失败者卧薪尝胆准备东山再起,成功者忧虑重重准备一败涂地。每个人都经历了或正在经历一段创业的艰辛,每个人都瞪大眼睛窥望市场上空变幻的风云,每个人都异常小心地数着过河的石头,每个人都满怀着投机者和赌徒的双重兴奋。这是一种充满活力充满希望的全新的生活,它给人们带来的满足甚至不是金钱不是优裕而是生命自身的能量释放。
  八连贪婪而小心地摄取着,他们在工棚里展开了“军人的价值是什么”的大讨论,他们比较石狮人的富有生气的生活,庄严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来残酷地刁难自己。比方,这个酝酿和平气氛的世界如果长期不安排战争与军人会面,靠什么来引发军人的士气和活力呢?他们回答不了这个本应由军事统帅回答的问题,好在眼下异常繁重的筑路任务足以挥霍他们的体力和精力。他们来了股邪劲儿,每天玩命似的干。他们的脚丫子全被水泥烧烂了,流出金黄色的腐水;他们的衣服、鞋子被汗水、泥浆沤成碎片,像旗帜一样迎风招展;他们全部理成光头——据说这是军人在战争情境下由特异心理支配的特异头型。奇迹就这样发生了,这个先前松散、倦怠的连队由于外部的作用产生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很多好心人担心他们会声名狼藉地垮掉,而石狮传出的消息却是沸沸扬扬的赞扬声。那年年底,八连一举跨入师团先进连队的行列。
  
  石狮曾经是一头病狮,它痛苦不堪,呻吟不止,围弥它的军人赐它以怜悯、同情和军人式的抚爱——其中或许有一点“救世主”的情调。可是在一天早上,石狮突然吼出伟大而奇异的声晌,这是一种崭新的崛起的强音,军人们不得不换用别一样眼光看它,继尔被这声响所震撼所吸引所迷醉,后来军人们在这声音中坐不住了,跃跃欲试地想搞点自己的名堂。
  这是一个风流的年代,谁也不甘心儿寂寞。

  指导员杨惠杰带领新组建的连队开进新的防区——宝盖山下一片荒凉的山凹地。他惊呆了。操练场上的茅草、野蒿几乎没腰,几座惨不忍睹的营房像孤岛一样漂浮在草丛中。门窗倒伏地上,宿舍里洋溢着粪便的臭味,猪舍里空空荡荡,在房脊的中央竟然生长出一株生气盎然的木本植物——大概是鸟儿们衔去的种子吧!当百十名士兵踏翻了操练场上的针茅草,栖息在营房里的野鸽野雀犹如四射的枪弹从门窗里飞出,很像侦探电影里的一幕场景。
  炊事班把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锅涮了九遍,煮出的米饭仍然有股浓烈的锈味儿。来自六个连队的士兵边吃边阴阳怪气地骂,他们想故意把什么人惹恼,然后发泄满腹的晦气。
  杨惠杰心里真凉啊!一连几天在营区里四处乱窜,想不出用怎样的语言、怎样的方法才能把心神散乱的士兵拢成一个步调整齐的集体。一天,他来到离连队两公里的正在筹建中的一家工厂,和厂长施全森——一位野心勃勃的退伍兵胡聊了一气,聊得他心里热烘烘的。在施全森美滋滋地讲述企业前景的时候,杨惠杰看到的分明是一片野草场,没有厂牌,没有厂房,没有设备,没有照明,唯一能够说明工厂存在的是三口大铁锅和两台破机器。
  “你凭什么?”他吃惊地问。
  施全森从衣袋里掏出一叠图纸,“这是新产品技术说明,我必须抢先打入市场,落后一步就是个死。”
  抢先?
  抢先!
  那天晚上,杨惠杰在军人大会宣布了施政纲领:争当出头鸟,敢为天下先。
  为了培养士兵的“出头鸟”精神,他和连长乔民对连队的任何一项活动都进行了精心的策划:包饺子把面、肉、油、葱、佐料分到班,看谁的饺子好吃谁的饺子先下锅;种菜,他把地垄分到战斗组,战士们为了获得管理名次,用背包绳把地垄修正得笔直……杨惠杰十分张狂地教导他的士兵,“凡是上级组织的有名次的活动,我们都要力争第一名,第三名不行第二名也不行只能第一名,我们要养成第一名的习惯……”
  习惯真就养成了。这更是一种心理上的习惯。多少年来,我们习惯了“中庸”,习惯了“出头椽子先烂”,习惯了“枪打出头鸟”,习惯了“人怕出名猪怕壮”……不能小看了这种习惯,这是生命的骚动,是心理素质的更新,是对平衡、稳固的一种冲击力和破坏力,当庞大的军事体系面临经济改革的冲击不能不做出新的选择时,我们太需要来自内部的冲击力和破坏力了。
  然而当三连夺得了无数的“第一”,真的成为一只“出头鸟”,并以“争当出头鸟”为题,冲上省军区英模讲台时,一位机关领导却插头晃脑,“不好不好,‘出头鸟’这句不好,没有谁这么提嘛!”他用红笔将“出头鸟”勾掉,换了一句通行的套话。
  杨惠杰至今不理解其中的奥妙。
  每个连队都有自己发家的“秘密”。
  连长朱金彦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发现不妙:他的士兵经常在夕阳西下时分哼着小曲悠哉悠哉地游逛进附近的村镇。那儿有农民兴建的现代化体育馆,有茶座、酒馆和女招待们甜蜜蜜的微笑,那儿的电视可以收到台湾的节目,那儿的农民对当兵的还保留着原始的感情,经常把他们拽上酒桌,吃甲鱼鳗鱼石斑鱼……
  士兵们诡称:连队没意思。
  “意思”是什么?
  朱金彦可以发布严厉的军规,像圈羊一样把士兵圈在限定的区域里,可是能圈住处在青春期的狂放躁动的心吗?
  前些年老百姓往兵营里跑,每周一场的电影对精神匮乏的老百姓来说不啻是盛大节日;这两年当兵的往老百姓院里跑,各样的娱乐活动成为士兵精神的跑马场。当老兵们用感伤的语调讲述这一事实,朱金彦有一种刻不容缓的危机感。这位温和而有韧性的军官怀着一种挑战意识,决心用兵营自身的魅力黏附住士兵的心。
  那个美丽的夏天,朱金彦每天清晨都带领士兵上山背石头,他的单薄的臂膀被石刃割出许多的血口子。营房前面那片荒蒿地每天都在变幻模样:篮球场、足球场、排球场、器械场……
  他领战士们培育花苗:大丽花、石榴花、牡丹、月季、一品红、五角星、紫罗兰、龙头珠……营房花团锦簇,猪圈都被鲜花包围着。
  又重新设计了营区规划,从废墟捡来砖头,仿照苏州园林风格修建了曲径、花墙、月亮门,玻璃瓦像真的一样。
  游艺室似乎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星期天,上士从街里买回象棋、军棋、跳棋……连队的“木匠”们从仓库里翻捣出破木板,制造出各样的棋盘。
  报纸、图书越来越贵,可是安徽籍的战士嚷嚷要看家乡的报纸,难道还能力每个地区的战士订一份家乡的报纸?军官们向朱金彦发牢骚说。朱金彦说为什么不能呢?我们应当学会换一种角度思考问题,比方说战士们从报纸上读到一则家乡的喜讯……他让司务长从生产费中拨出一笔款,增订了三十份报纸,上海市只有两个战士,居然也订了一份《新民晚报》,感动得战士很想大哭一场。此外,连队还订了二十八种杂志,买了五百多册图书,士兵在那间简陋的图书室里可以把思维伸向人类文明的各个角落,而连队饲养员的幽思却愈来愈多地倾注在猪圈里。他知道如果不能尽快地增加猪的质量和数量,用猪肉换来人民币,那位不爱发火发起火来就火爆得吓人的连长会用怎样的语言训斥他。
  还有更奢侈的。突然有一天,连长宣布成立乐队。习惯了也玩腻了“击鼓传花”一类小把戏的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他们狐疑地跟着连长走进刚刚修葺过的俱乐部,只见乒乓球台上摆放着刚买来的手风琴、小提琴、长笛、小号、吉它、二胡……
  朱金彦终于实现了他的良苦用心,为士兵找来了“意思”。
  “意思”是什么?
  “意思”是多色彩多旋律多元化,或许这是一个值得出现在将军议事厅里的重大问题。一个叫崔文里的战士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看见我们打球,营长火了,说还是他妈的不累,晚上继续上山扛石头!我恨死他了,我和几个老兵合计,找茬揍他一顿。我们不是机器不是牲口而是人,是有血有肉有籍贯有姓氏有健全的七情六欲的人。我们操课走在一条线上,有谁敢超越半步,立刻会被严厉的口令禁止,重新消失在整体中。我们按照制式的要求穿制式的服装,喜欢统一的班长甚至连鞋带的系法都做出规定,任何人都不许有服饰上添一点审美花样。我们按照一个号声起床、就寝,我们的脸巾、牙膏、牙刷朝着一个方向,我们在同一时间对同一事物发生兴趣,甚至我们的生理机制也被严格有序的军队生活调整过的,只要值日官在队前喊声“放水”,大家都顿时唤起排泄的欲望。军队整体意志太强大了,强大到了只见森林不见树木的程度,又如砖瓦叠起的大厦很容易让人忘掉砖瓦。可是我们要说,我们是人,是独立存在的生动的人,我们从来没有因为穿上军装而降低或减弱普通人的各种需求……
  团政治委员吕世华在经过对石狮的认真考察后,得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接受的结论:军队干部管理体制中的民主因素几乎等于零。在民主观念极度弱化的地方,由于军事团体尤其强调服从和秩序等诸原因,士兵包括士兵组织对军官应有的监督和约束作用几乎丧失。扭曲成奉迎上司、逆来顺受的庸俗的心理,又进一步成为促使干部堕落的反作用力。
  
  ……针对你目前的状况,我作为老兵谈几点经验性的看法。
  一是要打好基础,给部队首长打下良好的最初印象,如争当训练尖子,公差勤务积极参加。二是和担任你们班长的老同志搞好关系。假如他会吸烟就请他吸烟,不过不必整包送他;或在看电影时买些糖果,分一点给他意思意思,班长最喜欢新兵拍他的马屁。这样做的目的在于一旦作在某些方面做得不符合要求或是犯了小错误,他不至于向上级报告。三是向你要好的班长打听新兵分配时有哪些单位、哪些工种,情报搞准后立即同连长、指导员拉关系,成功的话就能分个好工作。四是平时利用一切机会同干部多接触,当中有老乡的找老乡最好。有些部队干部表面很原则、很严厉,其实和地方干部一样讲人情,混熟了,当官的一句活就能决定你的前程。五是拉关系要秘密进行,一般是送些小礼品:香烟罐头之类(数量不宜多,一旦不能实现就白费了)。拉关系要在训练结束前20天进行。早了干部容易忘事,晚了人家分配好了,总之,要见机行事。
  另有一点请注意,如果你们新兵连风气很正,就必须打掉拉关系的念头,靠自己的真本事赢得领导信任。不过不论处于哪种情况,都不能顶撞领导,要学会忍耐忍耐再忍耐……

  多么典型的活化了的士兵心态。
  军队需要秩序,秩序需要权力,权力经常表现为某种强制的力量。在实行任命制的情况下,权力的执行者对士兵的监控和制约作用很容易产生轻视心理,而上级一旦不能有效地实行考察和管理,权力执行者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就显得十分重要和突出了。
  道德观和价值观并不是稳定不变的特别值得信赖的东西。
  于是吕世华处心积虑地想让士兵得到一种民主生活的体验,这种体验能够使士兵对自己的能力和作用增强信心,感到自己能成为有成效地参与军队事务的一员。增强责任心和自尊心,这是地方企业改革证明了的最了不起的经验。
  他小心翼翼地打出第一张“牌”: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在全团范围内开展选举“最好干部”和“最差干部”活动。这个活动唤起了士兵的庄严感和史无前例的兴趣,兵营里出现持续的亢奋状态。一位不愿披露姓名的战士回顾说:
  
  ……那几天我很高兴很激动,我不敢让干部看出来,尽量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却说,你们神气够了,这回轮到我们说你啦!投票的前一天晚上,我把老乡偷偷召唤到附近的小树林。他在家当过团支书,有水平,我有事愿意找他商量。我说“你选谁当最差干部?”他说:“你选谁?”我说选XXX,新兵集训时他打过我一巴掌。我把水撒到床单上,他故意说我尿床,闹得大家取笑我。他说,“XXX脾气不好,心眼不坏,事业心满强的,上面让我们选差干部,不是选和自己感情不和的干部。”我说,“你选谁?”他说了一个干部的名字,我吓了一跳,说:“人家对你挺好哇!你爸来看你,他亲自陪,炒了六个菜。”“可他不把连队放心上,总吵吵转业,把连队的心都闹散了!”我说,“那我也选他吧!”我们俩起誓,决不对别人说起这件事。

  全团选举出22名好干部,吕世华指示存档备案,作为提拔和使用的依据,同时利用各种形式进行宣传表扬,可是对选出的11名差干部怎么发落呢?吕世华决定把“消极权限”交给士兵,“消极权限”相对政治机关使用、提拔干部的“积极权限”而言,它意味着士兵对于不称职的干部,可以行使否决权。他接着打出第二张“牌”:按照大多数士兵的意见,对“最差干部”采取行政处理手段。五连连长黄德章私自为自己报了三等功,团里决定撤销,并给予严厉批评。八连副连长薛明建、七连排长杜国平等被评为“最差干部”,团里指令他们分别到六连和农场当兵。吕世毕授权负责教育、改造“最差干部”的单位,完全按照士兵的标准严格要求他们,每月向政治处提供一份关于他们表现的材料,直至他们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
  吕世华一年中搞了两次“民意选举”,带来的直接效果是,军官们开始注重自己在“选民”们心目中的形象,而士兵们则因为有了那张“选票”开始重新估价自己的价值。
  美国和苏联对话,以色列和埃及对话,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对话,失业者和总统对话,企业家和文学家对话,寡居女人和鳏居男人对话,如今全球成员都在热衷对话。对话是一种时髦吗?
  从去年春天开始,侨乡的数千军人同各行各界人士展开了频繁的对话。这种双边思辨性的语言交流活动通常不含有具体的功利性,而不含功利性的活动往往收到“大功利”。这个“大功利”被指导员和政治委员们发现了。
  守备四连与泉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对话录:
  大学生甲:听说你们是功臣部队,我们都想来看看,大家感到好奇,还有种……怎么说呢?
  傅风信(连长):挑衅的欲望,观念上的挑衅。大学生领导观念的新潮流嘛!(笑声)
  大学生乙:我们国家搞改革、开放,物质和精神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可你们生活水平没有多大改善,前哨的战士连电视都看不上,你们怎么想的?怎么教育战士的?
  傅风信:不能否认,战士们有想法,我也有想法。人的本性是逃避艰苦,趋于享乐。谁不想享受天伦之乐呢?特别是在我们有条件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我不想唱高调,可是请你们相信下面的说法是真诚的。宇宙无限,人生有限,在有限的人生里能为国家、民族做点微薄的奉献,这是一件自我感觉很荣耀的事。我们地处海防前哨,我们可以直接地敏感地感受到我们个人的名字和祖国的利益息息相关,并不是每一种社会职业都能提供这种巨大的精神享受。
  毫无疑问,我们失掉了很多。因为失掉了,我们对“青春”这个字眼比任何人都敏感,草木枯荣,飞鸟筑巢,都会引出战士们的情思和联想,可要说我们一无所得,我们是不会承认的,从一定意义上说,士兵必须放弃许许多多的东西才能有一点收获。比方说,我们从出生那天起,周围的环境、全部的法律、规则都教导我们保护自己的生命,可是当了兵,我们必须学会违反这一切——必须冷静地学会准备随时丢掉生命而不惊惶失措,如果我们学会了,能够在需要的时候坦然地面对死亡,那我们就是勇敢无畏的人,勇敢无畏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优秀品质。此外,我们还培养出独立生活乃至野战条件下的生存能力,我们的职业还需要我们正直、忠诚、谦逊、守纪律,我们必须养成集体主义观念,而又能独立作战……这都是人类公认的优秀品质。总之,我们的军旅生活会使我们终生受益,几乎所有的老兵在退伍时都会说这样一句话:我们不会因为三年的服役生活而后悔,永远不会。(掌声)
  战士甲:现在年轻人都在呼吁“理解”,我觉得最珍贵的“理解”是自己理解自己。一个自己不理解自己的人,能指望别人理解他什么呢?我们就像尊重你们一样尊重我们自己。理由很简单,设想一下,假如一个国家没有众多的军人看守领土、领海、领空,那么神圣的国境线就只有绘图上的意义。
  大学生乙:现在很多女性不愿找当兵的对象,你们注意到这个残酷的变化了吗?
  傅风信:我们对这个问题很敏感。我连指导员张学杰,又漂亮又精干,27岁了,就是对象难找,听说在海防前哨,女方谈谈就灰心了。战士们说,指导员每次恋爱失败都是对四连的沉重打击。要我看,这或许是件好事,至少是可以理解的。过去女青年选择配偶要么是军官要么是地方干部,非此即彼,是价值观念的单元现象,现在连个体户都有很强的竞争能力,出现多样化的选择标准,这有什么不好?另外,高技术带来高情感,两地分居成为很多女青年不能忍受的事情,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在这种情况下,军人曾经拥有的政治地位、薪金、待遇等现在变成了外在的东西,一旦找到了知音,女青年就会勇敢奉献出纯贞的爱情。你们80年代的女大学生自称在爱情问题上是勇敢的、进攻型的,我们欢迎你们向边远山区包括老山前线的军官们发起爱情的勇敢进攻,我保证,你们不会失望的。(笑声)
  大学生丙(女):当兵的可敬不可爱,你们懂得战争不懂得爱情——战争和爱情是两样东西,需要用两种思维去理解,你们对爱情是怎么看的?请原谅我的坦率!
  何文彦(排长):有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对爱情的理解,这完全依赖各自对爱情的审美体验。说当兵的不懂爱情这是一种误解,顶多,当兵的压马路时总是走得太快,每分钟一百二十步的习惯速度很难不让女方产生想法。还是让我来讲一段真实故事吧!我们有个老班长叫张书湘,他爱人分娩早产,生了个儿子,儿子的照片寄来了,他又高兴又焦急,想利用休假时间回去照料妻子,可是他几次拿着照片想跟连长请假,就是开不了口,傅风信连长结婚几年,家属因为有病不能生育,想孩子想得要命,他怕自己生儿子的消息刺激了连长的感情,强压抑着自己,硬是没请假。连长知道这件事很感动,又是命令又是哀求,说这种时候女人最需要丈夫,让他无论如何也要表现表现。你看,这或许能说明当兵的感情世界,多周密多细腻。请相信,一个懂得爱祖国、爱同志的人,也完全懂得爱妻子,而一个只在爱人身上倾注感情的人,他的爱情很难说是完善的,也是靠不住的。真正的爱情应当是一种博大的情怀。
  教师:了不得!我当了一辈子的教书匠,我的观念一直是“秀才见到兵,有理说不清”,解放军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高举毛主席语录,喊一二三四,这次对话对我的触动太大了!暑假作文,我要出题目让大学生写写你们,写写80年代的军人。
  人类、战争、事业、爱情、服装、现代舞……
  商讨、咨询、答问、思辨、争论、探疑……
  政治学上的意义:互换时事的看法会增进参与意识和民主心理;社会学上的意义:对话将使社会各成员之间有机会释放积压的负荷,压抑或放纵的情感由于缓解、平衡,将会健康发展;行为学上的意义:每一次思辨性的语言行为都是一次自我反省、自我发现、自我肯定;心理学上的意义:交换思想和情感是社会人的生理和心理需要,交换的对象越有新鲜感,交换获得快感越强烈;性学上的意义:青春期接触异性的强烈欲望得到似是而非的满足。指导员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似乎不那么复杂,他们在政治工作改革座谈会上嚷嚷说找到了一个部队进行自我教育的好方法。现在,只要选好题目,机会适宜,指导员们随时会向感兴趣的对象——企业家、大学生、共青团组织、个体户、农民、爱国华侨、政府官员——打去热情洋溢的电话:“喂,搞场对话怎么样?”
  
  我有机会参加了某团特务连与金井镇钞岱村团支部的对话。对话的题目庄严而重大:十三大报告中若干问题。对话的气氛却是轻松、自在的。录音机轻轻播放着古典乐曲,茶几上摆放着果脯、蜜饯、良友牌香烟和鸟龙茶水盅——富有的钞岱村青年人喜欢摆点阔气。从对话开始我就注意发现这种“自我教育”形式的微妙处:每个人都以对话者的身分出现,隐去了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界线,谁想引起人们的注意,必须凭借智慧、幽默和知识的力量;对话双方既没有教育人的责任感也没有接受教育的不适感,教育效果在不经意间猝然获得;议题集中而散放,对话中心不断游移,每个对话者都有表现的机会;智慧、知识在冲撞和融合中叠闪出人格的魅力,情感也在其中潜行,每个人获得的是理性、情感的“化合物”——我注意到一个文静的姑娘每次用小叉子扎果脯,总是不忘给她的邻座士兵捎去一块,那个侃侃而谈的士兵于是在语言的间隙处不断地插入“谢谢”。
  倘若这也算改革中的小小尝试,我以为它不仅是形式的,而且是心态的。
  一道冷峻、厚重的戒备森严的大门终于敞开了——不是一下子敞开,而是一点点地拉开,守门人的笑脸后面隐藏着一颗惊悸的心,随时警惕着来自莫名方向的不祥之物,它是什么呢?
  三角梅怒放时节,灵秀山出现一支引人注目的观光队伍——菲律宾华侨青年参观团。尽管晋江县政府事先派人同部队说明了情况,介绍了那些洋派后裔们怀揣着怎样一颗爱国的心,对诞生他们祖先的故乡又是怎样的热切向往,哨兵们依然怀着友好的警惕——灵秀山是风景区也是他们的防区啊!不管怎么说他们来自马克思诅咒过的资本主义世界,他们淋洒在身上的香水有股怪味,香得呛人!
  后勤干部为方便客人们参观和饮食想了很多漂亮的点子;值勤人员对军容、仪表异常讲究;哨兵持枪敬礼的姿式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他们遵循团首长“内紧外松”的原则,竭力小心地把握着热情有礼而又不失军威的哲学的“度”。
  参观临近尾声时,游兴未尽的华侨青年全不顾解放军的重重心思,提出搞场联欢活动。稳重而有心计的政治处主任池慕光巧妙地刺探了一下,得知联欢会不仅有诗有歌有舞,还有“选美比赛”。他把“情报”透露给吕世华政委时,吕世华心里叫苦不迭——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会不会只穿比基尼健美裤头,扭来扭去地向他的士兵们炫耀性感魅力?在五分钟的沉默里,年轻的政治委员用从若戎二十年的经验来消化这个问题性质。他后来所以勇敢地接受了邀请,是唯恐伤害了这些华裔青年对祖国对家乡的情感。
  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严重。联欢会上,华裔青年用变味的汉语演唱《我爱北京天安门》,他们即兴写就的自由诗没有几个像样的高雅的词句,偶而夹进的英语单词听起来别扭极了,然而表达出海外赤子疯狂的不可思议的思乡情绪,有个小伙子呼叫,“拥抱着家乡就像拥抱着我的恋人。”他们的“选美比赛”完全出乎军人们的预料——每人报姓氏、报年龄、报文化、报职业,然后用优美、激昂的演讲词托出自己的精神世界和人生理想,可以说每个人的演讲都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和理性的光辉。吕世华沸腾的情感下面滑过这样的意念:人类大多数成员的观念趋向、伦理标准原来没有很大不同啊!为什么要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以外居住的人类想象得那么龌龊、可怕?为什么要把军营以外的中国人想象得那么邪恶、不守规矩?这是自我崇高还是自我封闭?是表明自信还是表明怯懦?是政治上的必要防御还是可怜可笑的畸型的病态的长期作为国际社会的“孤儿”养成的乖戾心理?
  当华侨青年热情邀请他即席讲话时,他欣然应允。他说祖国开放,欢迎他们回国观光,全国人民欢迎,解放军也欢迎。他说中国自古一条龙,我们都是龙的后代,龙的传人,你们和我们一样愿意看到一个富强、兴盛的中国崛起东方。他热情地发言,小心地措词,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是共产党军队的政治委员。可是,仿佛有意跟他作对似的,一位华侨女青年冷不防地掏出“夏令营”的旗帜,请他和他的同僚“长官”们签字。
  
  ……我没准备,一点准备也没有。签个名字算什么呢?名字仅仅是个符号,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可是我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我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我们团地处海防前线,据说连级以上的军官名字都被海峡对岸的情报机关收集在册。这么说,一个政治委员的名字也许具有情报价值。他们会不会泄密?会不会用来搞“策反”,会不会在我想象不到的地方做文章?有一点是肯定的,假如不签,他们会认为我代表了解放军整体的政治态度。我签了,签完了字,华侨青年们长时间热烈地鼓掌,我和团长还和他们照了一张像。我到现在也没认为这事有什么不对,也没有人说不对,可是我准备着有人责难,至少说我不谨慎啊!说真的,这几年部队观念是有了很大变化,可是我们总感到在头顶上很高很高的地方有个巨大的红头文件笼盖着你,走两步就望一望,就怕迈错步,观念上的改革说起来很难啊!不过,我们终归是朝改革的方向前进了,我敢说,观念一旦更新了,军队有好多事情要办。
  1987年岁尾的时候,徐英修政委到南京参加军区举办的中共十三大会议精神学习班。行前,他亲自整理了一份长达万言的文稿:《侨乡石狮镇的发展变化及其启示》。文稿中写道:“我们驻守侨乡的部队亲眼目睹了一个迅猛发展的石狮,直接感受了石狮企业家们开拓创业的精神风貌,我们敬佩他们,我们正在通过学习他们的开放观念、商品观念、竞争观念、效率观念、信息观念、人才观念等和充满改革精神的新思想、新意识,启迪我们的思维方式,使我们的各项工作有一个新的崛起。”
  尊敬的充满忧患意识的政治委员同志,你想干什么?你把军队建设放在全国乃至全球政治、经济、军事形势的大背景上考虑,是不是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你是不是意识到曾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东方战场上挫败过日本人,随后又挫败了国民党人、美国人的靠喝小米粥、南瓜汤长大的中国军队面临着一次艰难的腾飞?你是不是说军队改革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你是不是想从军人的角度提醒紧张运筹经济改革的领袖们,在制定振兴经济的宏图大略时,不要忘了让军队同时起步,哪怕是仅仅出于保护和平环境的功利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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