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 / 东西著

第一章(3)



深夜11点27分,母亲迎着我期待的目光走回家门。母亲蓬头垢面一只裤脚高一只裤
脚低地站在我们面前,好像是刚刚经受了沉重的打击,仿佛被人强奸或者遭人打劫。大
姑牛慧站在母亲的身后,她淡红色的连衣裙一尘不染。她用未婚女青年特有的喜悦的目
光,望着我们,似乎是希望我们给她一个较为完满的答案。但是我们并不幼稚,我们争
先恐后地对牛慧说,爸爸死了,他留下一张遗嘱,派出所的拿走了遗嘱,还拿走爸爸的
三本日记。
母亲的目光突然一直,好像一截木棍打到我的脸上。但仅仅一秒钟,她的目光便松
软下来,像一滩水散开了。母亲先是弯下腰,弯到一定的程度后,想重新站起来,但她
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她的双手紧紧捂住腹部,然后像一只垂死的虾倒在地上。一声锐利
的尖叫从她的嘴里吐出来。那声音锐利了好久,才变成渐渐沥沥的哭声。大姑牛慧的眼
里,象征性地掉了几颗眼泪。我想大姑的眼泪,就像鳄鱼的眼泪。
最后一个回家的是牛红梅。她回来时已是凌晨3点了,我们全都躺在床上,似睡非
睡。她拉亮电灯,把水龙头开得哗啦哗啦地响。她的凉鞋响亮地落在地板上,一张板凳
从她脚边飞起来,然后痛苦地栽到门角。她默默无语地做着这一切。没有人跟她说话,
她也没有带回什么消息。甚至连父亲永别的消息,我们也没有告诉她。晚安,牛红梅,
我在心底里默默地为她祝福。
第二天早晨,我蹲在母亲的身边,同她一起洗脸。昨天发生的事,好像大风已吹过
头顶,现在母亲的脸显得风平浪静。母亲在脸盆里浸湿毛巾,然后用毛巾抹我的脸。我
的鼻子、眼睛被她那藏在毛巾后面的手捏得生痛。我余痛未消,母亲已把毛巾移到她的
脸上。当毛巾从她的脸上滑落到盆里的时候,她的泪水便像雨点一样,跌落下来。在我
的印象中,那简直是一场倾盆大雨。雨水注满脸盆,溢出盆沿流向地板。我清楚地记得
那是一只搪瓷剥落的脸盆,盆底印着毛主席的头像。
洗完脸,母亲把我们叫到她的面前。我们的队伍里少了牛红梅。牛青松说她早早地
便出门了,她要去找工作。母亲对我们说,你爸爸对你们好不好?我们说好。母亲说你
爸爸死得可怜不可怜?我们说可怜。母亲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哭?你们好像一点都不悲伤。
母亲这么一说,我的鼻子就一阵酸,泪水从眼眶里一点一滴地渗出来。我的眼前一片迷
檬,客厅和屋外细雨纷飞。
母亲去了一趟派出所,她把父亲的三本日记和遗书取了回来。她在上班之余,开始
认真研读父亲的日记。许多个傍晚,我泪眼朦胧地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手捧父亲的日
记自言自语。她说如果不看这些日记,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爸爸有这么善良。如果你们抽
空看看这些日记,你们就知道你们的爸爸多么爱你们。母亲把我拉到她的身边,说牛翠
柏你看一看这段,这是说你的。我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我说我看不见。母亲说为什么看
不见?我说我的泪水一刻也没有停过,它总是不停地流。母亲说在你刚满一岁的时候,
我又怀上了一个弟弟或妹妹,我叫你爸爸跟我去医院做手术。他死活都不愿去,他说怀
上了就把他(她)生下来。我说我们不能再生小孩了,我们养不活他(她)。你爸爸说
要去你自己去,妇产科里有好多医生是他的学生,他说他总不能在学生面前,炫耀自己
的生育能力。我说我们可以换一个医院。你爸爸说换医院也不去,他要在家带你。他说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业,何必夫妻双双进医院。
那天早晨,我自己去了医院,你爸爸请假在家带你。也许是他的心情烦躁,也许是
你的要妈妈的哭声惹火了他。他一气之下在你幼嫩的脸上,扇了几巴掌。你的哭声愈来
愈大,最后你把吃下肚里的三个小笼包全部吐了出来。看着你双目圆瞪,口吐白沫,你
爸爸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这时你爸爸在日记里写道:我为什么在欢乐的时刻,忘记了
隐患。我是个不懂得爱妻子疼孩子的畜生。我是流氓我是地痞,我应该千刀万剐,天该
诛我,地应灭我……母亲读到这里,又伤心地哭起来。看着母亲难受的模样,我真恨不
得替她难受。
我们好久没有看见母亲的笑脸,听到母亲的笑声了。我们决定要让母亲笑起来,哪
怕是象征性地笑一笑。牛青松用毛笔在他的嘴角画了几撒胡须,他满以为母亲看见他的
胡须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但是他想错了。母亲看见他的胡须非但没有笑,反而想哭。
母亲痛斥他不好好学习,不但糟踏了自己的脸蛋,还浪费了墨水。我对愤怒的母亲说,
妈妈,我为你表演一个魔术。母亲说什么魔术?我钻进卧室,找出了一顶帽子戴在头上。
我把左手捏成拳头,用拳头堵住嘴巴。我说我只要对着拳头吹气,我头上的帽子便自动
膨胀并且慢慢升高。母亲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我真的憋足劲朝我的拳头吹了一口气,
我的腮帮子鼓凸起来,我头上的帽子也慢慢膨胀,慢慢地往上升起来。母亲说把你的右
手放到前面来。我说我喜欢把右手背在身后。母亲说这种把戏骗不了我,你的右手里捏
着一根棍子,吹气的时候,你就用棍子顶你的帽子。母亲已经识破我的秘密,我把右手
和棍子伸到母亲的面前。母亲没有笑。我说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母亲仍然没有笑。
这时,牛青松已洗干净他的胡须,重新站到母亲的面前。牛青松说妈妈,我给你说
一个笑话。母亲不置可否。牛青松说有一天早晨,我们的语文老师正在给我们讲作文,
教室里突然弥漫一股臭气。大家都知道有人放屁了,但大家都不知道是谁放的屁,因为
没有发出响声。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用书本在他的鼻尖前扇了几扇,然后望着台下的
同学们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母亲挥了挥手,把牛青松的笑话轻轻地赶跑了。母亲
依然没有笑。
我们发誓一定要让母亲笑起来。牛青松向我递了一个眼色。我们同时扑向母亲。我
抓住母亲的左手,牛青松抓住母亲的右手。在母亲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我们用手指去找
她的胳肢窝。母亲大概是痒痒了,嘴里终于发出零零星星的笑声。她的笑声没有达到我
们预期的效果,于是我们继续挠她。她终于忍无可忍大笑不止。在我们的攻击下,母亲
缩成一团,她一边笑着一边说别挠了别挠了,我快笑死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们
在母亲的求饶声中,终于放手。我们想母亲终于笑了,父亲刚死,母亲怎么能够开怀大
笑呢?
星期天,母亲买了几张红纸。她把那些红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她在纸条上,写下
了如下几条标语:
珍惜家庭!
青松翠柏要好好学习!
红梅要学会自强自立!
母亲把第一张标语贴到我家客厅的窗口边,只要我们坐到餐桌前吃饭,准会看到
“珍惜家庭”这几个醒目的大字。母亲把第二张标语贴到我和她的卧室里,具体地说,
是贴到我的床头。第三张标语,母亲想把它贴进牛红梅的卧室,但牛红梅不在家,她总
是不在家,她把卧室锁上了。母亲只好把标语贴到她卧室的门板上。
我们知道,这些标语是从父亲的遗嘱上抄下来的。它们像父亲遗留下来的声音,绕
梁三日不绝。趁母亲进厨房做午饭的时机,我们把她刚刚贴上的标语,全部撕掉。母亲
好像是预感到了我们的恶作剧,她提着一把菜刀从厨房里冲出来。当她看到她精心制作
的标语不翼而飞之后,她把菜刀举过头顶,开始追杀我们。她说你们这些败家仔,忘恩
负义的家伙,专门跟老娘作对。你们的爸爸尸骨未寒,你们就想翻天了。你们都给我滚
出去,老娘不想看见你们。我们在卧室、客厅窜进窜出,一会爬上饭桌,一会儿钻到床
底。母亲追了一阵,怎么也追不上我们,她把手里的菜刀摔到地上。她说你们都滚出去,
老娘不想追你们了。
我们从她的面前溜出家门,跑到巷口,我们把我们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我们从口
袋里翻出9分钱。拿着9分钱,我们昂首阔步跑到书摊去看小人书。街道上的阳光垂直地
照着树木,我们的肚子里发出几串响声。我们估计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我们一边想着
一边往家走,快到家门时,我们闻到了从我家窗口飘出来的饭菜的焦味。
推开门,我们看见母亲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掉在地上的菜刀仍然掉在地上。母
亲说我不会给你们做饭的,饿了,你们自己做。我们抽了抽鼻子,饭菜的焦味不见了。
我们看见十几条崭新的标语,贴满了家庭的四壁,除了原先的内容以外,还多了一条内
容,那就是:向牛正国同志学习!
这条标语贴在厨房的门口,贴在沙发的右上方,贴在我和母亲卧室的门板上。
我们举起双手,对母亲说,妈妈,我们向你投降。母亲好像要验证我们投降的真诚
度,她用愤怒的目光审查我们,我们赶紧把手举得更高。母亲弯腰从脚边拾起菜刀,母
亲说知错就好,今后你们不许乱说乱动。我们说明白。
母亲提着菜刀走进厨房,一个动荡不安的星期天的上午,就这么结束了。但是这仅
仅是表面现象,我们为了吃到母亲做的午饭,我们不得不向她投降。然而骨子里,我们
并没有放弃对那些标语的破坏。
我们首先撕掉标语的主语,比如撕掉青松、翠柏。红梅等,于是,墙壁上只剩下
“要好好学习!”“学会自强自立!”等字样。要做好这项工作并不容易,我们必须避
开母亲的目光,用小刀慢慢地在墙壁和门板上刮。由于我们刮得小心谨慎,母亲没有发
现标语有什么异样。然后我们开始从事改变标语词性的工作。我们把“要好好学习!”
改成“不能不学习!”把“学会自强自立!”改成“不能软弱无能!”我们的这些工作,
并没有引起母亲的异议。
我们把修改“向牛正国同志学习!”这条标语,作为我们的重点工作,留到最后来
干。那大概是母亲贴出标语之后的两个星期,我们先把“正”字改成“振”字。母亲没
说什么,或许是没有发现。一天之后,我们又把“牛”字改成“何”字。依然没有阻止
我们行动的信号。第三天,我们把“振”字改成“碧”字。第四天,我们把“国”字改
成“雪”字。把“国”字改成“雪”字的这一天,正好是星期天。那天艳阳高照,空气
中流动着醉人的芬芳,大马路和小巷道上车来车往。母亲出门买菜去了,她的那双胶皮
拖鞋和黑不溜秋的篮子,此刻正晃动在飞凤菜市里。我们焦急的目光钻出家门,跑到巷
口,迎接母亲。
母亲右手提着菜篮,左手抱着西瓜,兴冲冲地往家走。我们敞开家门欢迎她。当母
亲一迈进门槛,我们便指着标语请母亲看。母亲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还没有适应室内的
光线。适应了几秒钟,母亲的嘴角裂开两道皱纹,皱纹沿着她的两颊往上爬,爬到一定
高度时,母亲的嘴巴完全彻底地张开,一串发自心底的笑声,从她的嘴里流出来。母亲
说我有什么好学习的呢?那是母亲最真诚的笑。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那么美丽的
笑容,听到那么优秀的笑声。
但是,母亲的嘴巴还未合拢,笑容还未从她脸上消失的时候,一个重要的事件介入
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听到一连串嘈杂的幸灾乐祸的声音,像洪水猛兽淹没了巷道,正大
踏步地涌向我家。我们从客厅跳到窗口边。我们看见我们漂亮的姐姐牛红梅,头戴纸做
的尖尖帽,双手反剪,被二十几个人挟持着朝我家走来。一些淫秽的字眼,像挥之不去
的蚊虫,从小孩们的嘴里飞出,在牛红梅的头顶盘旋,恶臭顿时弥漫街巷。
被同时推入我家大门的,是牛红梅和她的男朋友冯奇才。他们试图拒绝进入,但他
们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抬了进来。我家的客厅里一下子站满了陌生的人群。有人指着牛红
梅的鼻尖说,你把你的事情当着大家的面,向你的母亲说一说。牛红梅说我已经说过了。
那人说再说一遍,让你母亲听听。牛红梅低下头,她头上纸做的尖尖的帽子掉到了地上。
母亲抢先一步捡起那顶纸做的帽子撕碎,然后把纸屑砸到牛红梅的头上。母亲说不要脸
的。母亲说完转身欲走,但母亲被人群拉住了。母亲被他们强行留下,做牛红梅的听众。
冯奇才与牛红梅平列站着。正当母亲被人群拦住的时刻,冯奇才向前迈了一小步。
冯奇才说让我交待吧。不行!几个声音同时喝令他。他犹豫了一会,终于又退回到原来
的位置上。有两只粗糙的手抓住牛红梅的头发,他们问牛红梅说还是不说?牛红梅的头
发像是被扯痛了,她的嘴巴往两边咧开,发出一声尖叫。牛红梅说只要你们放手,我说。
那两只粗糙的手慢慢松开,牛红梅的头回到正常的位置,她咧开的嘴皮也恢复了正常。
她说我是妓女我是娼妇,我是流氓我是地痞。我不应该今天早上去找冯奇才,我更不应
该跟他那个。那两只粗糙的手再次聚拢,拉扯牛红梅的头发。他们要求牛红梅交待得更
详细一点。牛红梅说今天早上9点,我的胃痛。胃痛总得找医生吧?于是我去找冯奇才
看病。因为是星期天,门诊部只有冯奇才一个人值班。他问我哪里痛?我说胃痛。他把
我叫到门诊部的里间,并拉上了门帘。他把他的手按到我的腹部,问我是这里痛吗?我
摇摇头说不是。他的手在我腹部移动了一下。他说是这里痛吗?我说不是。他好像是急
了,他说这也不痛那也不痛,到底是哪里痛?我说你再往下按一按。他的手开始慢慢地
往下移动,我说再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他手在我的指导下,终于按到了他不应该按到
的地方。
后来呢?人群里发出了质问声。牛红梅说后来就那个了。你们是怎么那个的?有人
问道。牛红梅说那个就那个了,就像你爸和你妈那样那个。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母亲趁
乱溜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大义凛然地站在牛红梅身边。所有的人都懵了,他们不知
道母亲手里的菜刀,是拿来砍牛红梅的或是砍他们的。母亲说牛红梅,现在我来问你。
你跟他,母亲用手指了一下冯奇才说,你跟他那个,是你自愿的还是他强迫的?牛红梅
说自愿的。周围响起一片笑声。他们说牛红梅,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你母亲着想,
为你的弟弟们着想,你把牛家的脸丢尽了。牛红梅说我是我,他们是他们。
母亲走到冯奇才的面前,母亲说那你呢?你是牛红梅强迫的,还是自愿的?冯奇才
说自愿的。周围再次响起笑声。母亲在笑声中举起菜刀,缓慢地转过身。母亲说他们都
是自愿的,他们没有犯法。你们谁再捉弄他们,我就跟谁拼命。母亲向前走一步,围观
的人群就往门外退一步。母亲说滚!有几个人从我家滚出去。双手抓住牛红梅头发的那
个人,双手依然抓住牛红梅的头发。他说他们犯法了?母亲问他,他们犯什么法?那个
人的眼珠转了几转,很自豪地说中央有文件,主席逝世期间,停止一切娱乐活动。母亲
说主席都已经逝世一个多月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母亲提着菜刀走向那人。那人从牛
红梅的头发里把手抽出来,然后捡起屋角的一张小板凳,准备和母亲一决高低。母亲说
你不滚开,我就砍死你。那人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砍死我。
母亲的菜刀像一道闪电劈过去,我们都发出了惊叫。好在那人眼明手快,用凳子一
挡,菜刀劈到了凳子上。冯奇才和牛红梅拉住母亲,母亲说你们不要拉我,他们已经把
屎拉到我们的头上,我们再不反抗和自卫,今后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母亲挣脱冯奇才和
牛红梅,往前一扑,菜刀准确地落到那人的左臂上。凳子从那人手里滑落,那人的右手
捂到左臂的伤口处,鲜血渗出他的指缝。他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你等着瞧你等着瞧。
是我打破客厅的沉默。我说妈妈真勇敢,像贺龙元帅一样,一把菜刀闹革命。我不
仅看到了血,还听到了刀子切肉的噗噗声。没有人附和我也没有人反对我,客厅里依然
沉默着。我看见冯奇才脸色惨白,嘴唇不停地抖动。好不容易从他抖动的嘴唇里捎出一
句话,他说我们惹祸了。
冯奇才的脸上冒出一层细汗,母亲用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母亲说有话好好说,不
用惊慌,天塌下来老娘顶着。冯奇才说被砍的这个人名叫金大印,是省医院住院部的门
卫。他有一大帮朋友,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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