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歌文集 火车提速 拉石子的拖拉机在对面的马路上疯跑了一夜,闭上眼睛就能听到拖拉机在枕头 边上突突地乱叫的声音。像打鼓,像砸夯。陈长平一觉醒来再也睡不着,就懵懵地 起来了。这些日子城市扩建环城路,几万市民要搬迁。马路对面正在建安居工程, 乱糟糟的。陈长平早就听说快盖完了,可是到现在还没盖完呢。传说是市里欠着工 程款,不到位。建筑单位干得不上劲。工程总是拖着。陈长平摸着黑把台灯捻开, 悄悄地穿上衣服,猫下床。看了看妻子常风珍,素面朝天睡得正香,还很有节奏地 打着小呼噜。陈长平到现在也想不起来,常风珍什么时候学会睡觉打呼噜了。 妻子常风珍这半年多来为她厂里的销售东跑西奔,全国闹“非典”,她也没闲 下来。用她自己的话说,累得跟三孙子似的。常风珍在市里的鞋厂上班,当工会主 席,她这个工会主席一点工会的事都不干,这两年光跟着搞销售了。市里共有三家 鞋厂,都半死不活的,已经垮掉了一家,常风珍这个厂还勉强招架着,可也快招架 不住了。有三个月的工资就是借钱开的。不是货卖不出去,就是卖出去了收不回钱 来。听常风珍说这个月可能不发工资了,厂长说给每个职工发鞋,卖出去钱归己, 卖不出去鞋自家留着穿。常风珍上个月出去跑了十几天,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小眼 睛红红的像个兔子,还长了一嘴的泡。 陈长平看着妻子那副死死的睡相,想想刚结婚那时候,常风珍睡觉可轻了,有 个小动静就醒了。可现在脑袋一扎到枕头就死过去了。真要是谁把她搬走她也不知 道。可她这个年纪谁还有心思搬她啊,扔到大街上怕也没有人捡。想到这里,陈长 平无声地笑了。他轻手轻脚溜到厨房,就听到那屋儿子陈小龙也正在有滋有味地打 着呼噜,陈长平摇头苦笑,心想这母子两个挺一致的。陈长平刷了牙,擦了把脸, 就猫出门去。轻手轻脚下了楼,就骑上自行车去了公园。一路上小风吹着挺凉,天 还没透亮呢。 陈长平还没过五十岁生日呢,就被厂里勒令提前下岗了。厂里说叫提前退休。 陈长平从部队转业后,在车间当了三年支部副书记又当了三年厂服务公司的经理, 后又当了两年车间支部书记。这几年,厂里效益像小孩子打滑梯,一个劲地溜坡儿。 这厂子是老厂了,人又多,用领导的话说,老房子着了火更不好救。去年,厂里就 大张旗鼓地搞下岗,说是要减人增效。可是搞得太急,就出事了。一大帮下岗工人 跑到市委门口静坐去了。还在马路上东一个西一个地躺着,交通都堵了。市委领导 把厂长书记弄去好一顿批。厂长书记怕惹恼了市委,再把自己下岗了,于是厂里立 刻就停止下岗了。可是总得解决人多的问题啊,于是此路不通再出新招,厂里就搞 了提前内部退休制度。不管干部工人,男的满五十,女的满四十五,一刀切,都退 休。你要退休了,就发工资百分之六十。你要不退,就发你工资的百分之二十。你 还得天天来单位点卯。这不是逼着人家走人吗!于是,有点门路的,有点手艺的, 就高高兴兴办手续,乐得去外面再挣一份。没什么本事,就骂:“什么提前退休, 还不是下岗,一个屁眼儿放出来的气,还能两味儿?”还有人直嚷:“这叫什么事 啊。”陈长平也没骂也没闹,就嘻嘻哈哈地去办了手续。脸上嘻嘻哈哈,可陈长平 心里也窝着火。可他大小是个车间书记,不能发牢骚,从前总给别人做思想工作, 现在轮到自己,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已经找好了去路,退了休就去一家大酒店当保 安处长。退休之前,工商局的战友老曹已经给他说好了,让他去这家大酒店当保安 处长,一个月挣一千五。老曹说这家酒店是挂靠在工商局的。好说。老曹过去在部 队给陈长平当过部下。陈长平当营长,老曹当连长。老曹对陈长平挺仗义。本来说 好这几天去上班,可那个大酒店重新装修,老曹说得等十几天。于是陈长平就耐心 地等着,可是等了许多天了,老曹那边也没有动静。陈长平也不好意思催老曹。 陈长平到公园,天才蒙蒙亮。人已经来了不少。陈长平跟大家点点头,就找了 一块地方打太极拳。可是今天心乱,意念怎么也守不住丹田。脑子里一会儿想老曹 怎么还不给话呢?这都十几天了。一会儿想三车间的主任王强比自己还大两岁呢, 听说是偷偷改了户口簿,就不提前退了。陈长平越想越乱,就停止打拳,开始散步, 散了一会步,重新开始打拳,可还是入不了静,就心烦,就记起前天早上那个教太 极师傅的话:不能强求入静。强求气会乱窜,容易出事。陈长平就泄气地回家。 中午吃过饭,陈长平睡午觉,他这几年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每天都得睡,缺 这一觉还真不行。睡醒午觉,发现妻子和儿子都走了。陈长平就想起应该去看楼上 的小吴。小吴跟陈长平在一个车间干过,两个人关系挺好。小吴后来调到汽车修造 厂去了。汽车修造厂的经济效益过去不错,后来就鼓捣出一些客货两用车去卖。效 益还好过几年,这几年真不行了,汽车是一辆也卖不出去了。换了几届领导,硬是 干看着压在仓库里的汽车没法儿,已经一年多不开支了,小吴自打去年闹胃病,一 直没上班,最近闹得挺厉害的,有时晚上陈长平都能听到小吴唉唉地痛叫。陈长平 就起来去食品柜里翻,找出几袋奶粉,想给小吴拿去。刚刚找出来,桌上的电话快 活地叫起来。自陈长平退休后电话少了,后来就几乎没有了。电话都是打给妻子和 儿子的。陈长平也从不接电话了。今天妻子上班去了,儿子也不在家,陈长平只好 去接。竟是局里冯局长找他,让陈长平去局里,谈点事。陈长平问什么事?冯局长 笑道:“你来了再说吧。”就放了电话。陈长平放下电话,他想不出冯局长怎么会 知道自己家的电话,他觉得冯局长打这个电话挺神秘的。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陈长平就只好不去看小吴,把奶粉重新放进冰箱,就出门去了局里。一路上想 冯局长找自己什么事,想得脑子乱了也没想出个名堂,就不再想了。到了局里,先 找康秘书,康秘书说冯局长正在办公室等他。 冯局长是个大胖子,大个子,一张大脸上显着和蔼可亲的表情。他是几个月前 从另外的局调来的,跟陈长平不大熟。 冯局长站起身跟陈长平握握手,挺有领导风度,挺像回事似的。康秘书进来给 陈长平倒了杯茶,就退出去了。冯局长就开始跟陈长平闲扯。两人闲扯了几句。都 觉的挺干,冯局长就笑了:“你看我这人不大会闲扯。” 陈长平也笑:“我也是,不过您比我能说。我是跟您头一回聊天,放不开也没 关系。” 冯局长就笑:“我就别拐弯抹角了。你们厂有你们厂的难处,人员过剩,只好 搞土政策,把人往家赶。你也别有太多的想法,改革嘛。现在局里也搞转变经营机 制。我和几个局长研究过了,决定还是把你调到局里来抓实体。” 陈长平一愣,忙摆手:“不行不行。我已经办了提前退休手续,你冯局长可别 拿穷人开心。”说完就想起早上老刘的话,心里就骂,没那家伙不知道的事。 冯局长笑:“局里调你来,厂里就不能让你退了,你这人能干,有思路。我是 做了一番调查研究的,这些年厂里窝囊了你,大家都说你有能力。你在部队当了那 么多年团政委,没两下子能行。你说,我不让你干让谁干?” 陈长平还是摇头苦笑:“我真是不行哩。”他心里想着老曹这几天可能就快给 信儿了。那一个月一千五的岗位可是个美差事。 冯局长笑:“我这人可是难缠。我可是告诉你,我要是看准的事,我可就是不 依不饶的。我当年追我老婆就是这么干的,你要是真想不答应我,你还真得费点儿 劲才能摆脱我的。”说完,就哈哈大笑。然后就看看表说:“今天我请你吃饭。” 陈长平忙说不去,说不好意思让局长破费。他心想这个冯局长也不是深沉人物, 怎么刚刚见面就请人吃饭啊?陈长平不想去,他想起吃人家嘴软的这句话。 冯局长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就笑了:“你来不来没关系,饭得吃一回。我这 人就爱跟人吃饭了。再说,我自己不掏腰包,有地方报销。你不吃白不吃。” 陈长平也笑了。想了想,如果不去,冯局长怕是要有想法了,就说:“那我先 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别让家里等我了。”就抓起电话。 冯局长就惊讶地笑:“老陈你也怕老婆?” 电话里总是长音。家里没有人接,陈长平想,大概常风珍还没回来。陈长平拿 着电话,回过头笑道:“怕,局长你不怕?” 冯局长说:“我更怕。”说完,两人都哈哈笑了。陈长平刚刚要放电话,常风 珍这时接了电话,陈长平就说了冯局长请吃饭的事。那边常风珍很沉着地说:“你 别乱答应什么,这年头饭无好饭,别喝多酒,喝多了嘴就没把门儿的了。说什么话, 到嘴边留下一句半句的。” 陈长平怕冯局长听到,忙说:“就这样吧。回去细说。”就把电话挂了。 冯局长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怕老婆好,不打架的,有利于稳定。”他抬头看 看陈长平:“哦,请好假了,那咱们走。附近找个地方。不用开车了。” 两人就去了街上的一个饭店,饭店挺干净。冯局长进门还对陈长平说了一句: “这地方挺实惠的。”服务员迎过来,跟冯局长开着玩笑。陈长平看出冯局长是这 里的老吃客了。冯局长挺老练地进了雅间。小姐跟进来,递上来菜单。冯局长接过 来就乱点了一气,然后把菜单递给陈长平:“你也点两个爱吃的。” 陈长平说:“什么爱吃不爱吃啊,您随便吧。” 冯局长笑道:“好吃不如爱吃,爱吃不如想吃,想吃不如吃不着。你说呢?” 陈长平想了想,笑了:“这后一句有点意思,吃不着是最好吃啊。”他心里想, 这话听着有点黄色的味道。 冯局长说:“你点两个。” 陈长平摆摆手:“我随意,百无禁忌。” 冯局长问:“喝什么酒?” 陈长平说:“啤酒吧。我喝白酒不行。” 冯局长说:“啤酒就啤酒。先来十瓶。” 陈长平忙摆手:“喝不了喝不了。” 冯局长笑道:“你还是当过兵的人呢,还怕喝酒。我也是当过兵的,今天好好 喝喝。” 陈长平愣了一下:“冯局长也当过兵?” 冯局长笑道:“不信?我当过二十几年的兵呢。比你还长些,你是1968年的兵 吧?我是1965年的。” 陈长平苦笑:“冯局长连我这点底子也摸清了。” 服务小姐笑着问:“二位商量好了吗?先来几瓶?” 冯局长对小姐说: “先来十瓶。” 小姐笑笑,就出去了。陈长平就跟冯局长说闲话。 不一会,冷盘热炒就前呼后拥地上了桌子。两人就一边喝一边说,时间过得挺 快。就到十点半了,香烟抽了两盒半,啤酒瓶子喝了一堆,服务员进来收拾,笑道 :“二位还要点什么?” 陈长平就对冯局长笑:“局长,人家这是往外轰咱们呢。” 冯局长一看表,就慌地站起来:“操蛋的,这么晚了,回家老婆不给开门了。” 就掏出手机找司机。服务员也笑了。转身出去拿来了单子。冯局长就在单子上签了 个字。陈长平心里解不开一个闷儿,这个冯局长可是刚刚调过来啊,怎么这么快就 吃熟了?或者这里是他亲戚开的?冯局长签完了字,笑道:“喝好了吗?” 陈 长平忙说:“喝好了。”心里骂:“我看你也是一个吃货。”脸上笑道:“冯局长 酒量可以啊。”冯局长摇摇头:“不行了。我以前当兵的时候,一顿喝过二斤白酒。” 陈长平笑笑,心说吹什么牛皮,我年轻时喝过三斤。 两人走出餐厅,冯局长重重地打了个哈欠说:“老陈,你可不能白吃了我这顿 饭啊。明天你来局里找我,咱们再好好谈谈。” 陈长平苦苦说道:“局长,您可太急了啊。您得容我考虑考虑啊。” 这时一辆轿车就开过了来,稳稳地停在冯局长的身旁。 冯局长朝陈长平一瞪眼:“你这话说得可是没水平哟。” 司机下车打开车门,冯局长说:“老陈,我送你一截吧。你住哪儿?” 陈长平忙摆手道:“行了行了。我的自行车还在局里呢,我得取车去。真丢了, 老婆还不得骂啊。” 冯局长不相信地摇摇头:“别把自己的老婆说得那么凶,你是不是想去找小姐 啊,我就不跟踪你了。”说完哈哈一笑,车就开走了。 陈长平回到家里,常风珍已经睡了。陈长平就悄悄地躺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 就闭着眼乱想,看样子,冯局长还是挺重视自己的。可是现在局里的工作肯定是不 好干了,局里搞实体,简直是胡扯。那帮人吃财政饭吃得都生了懒筋。能干出个屁 事?要不冯局长怎么会找到他陈长平头上呢?算了吧,不去。再说,过几天老曹就 给信儿了,那大酒店一月一千五真是美事儿呢。可是怎么推掉冯局长,陈长平想不 好词儿。他感到挺愁的。 第二天一早起来陈长平没去晨练,刷牙的时候就跟常风珍说了冯局长跟他说的 事。 常风珍不以为然地说:“陈长平啊,我看你就是个官迷。老曹给你找的那事多 好。你去给八路军办什么实体?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喝多了,还没醒过来呢?” 陈长平笑了:“人家局里可是求贤若渴啊。” 常风珍嘲笑:“你算什么贤?贤?屁。烂咸菜,咸人一个。” 陈长平摆手说:“说正经的,人家局长跟我谈了半夜,总要给面子的。” 常风珍说:“谈了半夜你就豪情万丈了?人家要是跟你谈一夜,你是不是就敢 上天安门啊?我对你说,局里那事不好干。公家的事,现在哪儿有好干的?你还是 去老曹那儿吧。” 儿子陈小龙进来刷牙,嘴里吐着白沫就说:“爸,你这人真没劲,让你干你干, 心里想干,又拿一手。这算什么啊。你就是想拿一手,总也要把握住火候,就跟诸 葛亮似的,请到三请就该出山了,这叫恰到好处,如果三请还不出来,兴许人家刘 备就不去了,诸葛亮就让人家给晒了,就得老老实实种他的菜园子。所以说啊,冯 局长再找你,你就该痛痛快快答应了。” 陈长平嘬了一下牙花子:“可我真是有点为难呢。” 常风珍笑了:“我不管,你自己拿主意,我想你们局里也不是什么好干的差事。 再说干两年,你还得退,像你这样的老转,要文凭没文凭,将来提拔也轮不上你的。 趁早去老曹说的那里吧,你要是真不想去老曹说的那地方,你也得学着干点事啊, 就学着人家做点买卖。” 陈长平笑道:“我能做什么买卖?除非把你们娘俩卖了,可第一是不敢,第二 又舍不得,第三也不一定有人要,第四还犯法……” 陈小龙笑道:“妈,您就别给我爸找事了,天天这点菜就够他买的了。走吧。” 娘俩就相跟着出门上班了。 陈长平一个人剩在了家里。他从这屋走到那屋没事干,就想起该去看看小吴。 可是去敲门时,他又退回来了,他怕小吴说自己平常不串门,刚刚退下来就串门, 有些太无聊了。 第二天,厂里发薪,陈长平就去了厂里。厂里的人又对他态度热情起来了。陈 长平就想到冯局长找他的事肯定是传开了。很多人问他:“老陈,什么时候到局里 上任啊。”厂长在路上遇到他,笑道:“这次可是冯局长点名要你的。” 陈长平哈哈笑道:“我还没想好去不去呢。我这些日子可真是呆懒了。” 陈长平感到心里挺舒服,他突然感到当官就比不当官舒服,管人就比被人管舒 服。要不多少人都不愿意退休呢。 陈长平领完了薪,就骑车去了局里,他想找冯局长谈谈。进了局里,在楼梯上 遇到了局办公室主任小康。陈长平跟小康挺熟,小康是陈长平一个战友七拐八拐的 表亲。那个战友的儿子结婚的时候,陈长平去吃请,跟小康在一个桌上吃过饭,两 个人干了几杯酒,就熟了。小康就笑:“老陈,是不是来报到了。” 陈长平脸一红:“别乱讲,我报到个屁。还没定呢。” 小康说:“都知道了,你还保的密啊。冯局长不是让你来局里抓三产吗?” 陈长平左右看看没人,就问:“你说我来不来啊?” 小康嘴一撇:“你这 人有病啊?为啥不来,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啊,抢都抢不来呢。冯局长真是看中了 你哩。他也是刚刚来,谁也信不过,所以就点了你这个没有背景的老转。他也是个 老转。你知道吗?” 陈长平就笑,就想起了那天冯局长喝酒时的豪气,他对小康说:“那我就来。 现在就去找冯局长。” 小康说:“别找了,冯局长今天早上去广州了。” 陈长平笑:“不会,他要我今天陪他给回话哩。” 小康笑:“他本来是不去的,原来说定是孙副局长去的,谁知道孙副局长老丈 人突然死了,说是急病,一会儿的事。昨天晚上接到的电话,孙副局长就去奔丧了, 广州那边的会务费早就交了,六千块钱呢。也不能瞎扔了啊。所以冯局长就临时决 定去了。”小康看看表:“现在也就是刚刚上飞机。” 陈长平刚刚准备给冯局长的一肚子的雄心壮志一下跑光了,他沮丧地说:“只 好等他回来了。他多久才回来?” 小康说:“最多十天。你就在家等十天。冯局长一回来肯定要找你的。” 陈长平心情灰灰地回家了。 常风珍听陈长平讲了,就哈哈笑:“老曹让你等十天,冯局长让你等十天,你 等着也是等着,正好跑点个人的事。” 陈长平笑:“我有什么事。” 常风珍说:“我们厂现在皮鞋滞销,全厂都发不了工资了。你是不是帮着跑跑, 每双鞋给你的提成百分之二十。这是我们厂长上午开会刚刚定的。够优惠的了。怎 么样?” 陈长平就笑:“你看我像是卖鞋的吗?” 常风珍不笑:“你不是有许多老战友吗。现在大概都是个头头脑脑的。你就跑 跑,能卖多少算多少,我们厂给你报销差旅费。也算你替我帮忙了。” 陈长平还是有点犹豫:“我怕是真干不了的。” 陈小龙嘻嘻笑道:“爸,您要是连双鞋也卖不了,您就干不了别的什么了。冯 局长那里您也别去了。曹叔叔那儿你更别想了。” 常风珍也不高兴:“你这人太肉,你看你们厂里那退下来的,哪个不是疯着似 的往外跑啊。人家冯局长也是让你去做买卖的,你连双鞋都卖不了,还挣屁的钱啊? 我看你们那个冯局长不定哪根神经搞错,看中你了。” 陈长平说:“我这人天生就不是挣大钱的命。” 常风珍说:“人的命,天注定。就有挣大票的,就有挣小票的,还得有挣钢蹦 的。大狗小狗都得叫,穷人富人都能活。关键是参与。现在中央提倡挣钱,你不去 挣,就是跟中央不一条心,不保持一致。” 陈长平被常风珍说得乐了,就说:“那好,我就去挣一回钢蹦。你不嫌挣得少 就行,我也练习着做一回买卖。咱们家兴许不小心混出个大亨来呢。” 常风珍就笑:“挣多挣少,能挣就好。你就去推销皮鞋吧,推销几双算几双。” 常风珍说着就进了里屋,给陈长平拿出来几双皮鞋的样品。陈长平看了看,觉 得款式做工都还行。心说怎么就卖不动呢?他问她价钱,又想了想说:“我先到S 市去走一趟。先找找罗永年。不行再找找别人。” 陈长平在厂里当车间书记的时候,还真帮过一些人的忙。那年罗永年来求他, 当时陈长平正好在三产当经理,跟厂长关系很好,就把厂里一个不想上马的项目送 给了罗永年,结果罗永年那个厂当年就获利了。过了一年,罗永年又来找他,一身 西服革履,还带着一个浓装艳抹的小秘。在市里最豪华的大酒店请陈长平喝了一场, 喝完酒,那个小秘拿出一万块钱给陈长平。罗永年说:“这是那个项目的感谢费。” 陈长平吓得脸黄:“这不是成了受贿了吗?”罗永年笑:“这是劳务费。我们厂有 明文规定。”于是,陈长平提心吊胆地把这一万块钱装回家来了。儿子陈小龙听说 就大骂:“你,你那个姓罗的战友也太黑了。那个项目拿到深圳至少能卖五十万。” 陈长平就瞪儿子一眼,心想现在这些年轻人怎么都这样人心不足啊? 听说爸爸要去找罗永年,陈小龙就笑:“爸,你这次就去找罗永年,就把皮鞋 都卖给他。他欠你一笔人情哩。” 陈长平没理儿子,对常风珍说:“你就给我准备行头吧。我看在你的面子上, 就见义勇为一回。你可得认我这个人情啊。” 常风珍高兴地说:“我认,我认了,你几时动身?” 陈长平说:“明天就走,说干就干嘛。” 于是,常风珍就高兴地上街买菜了。一会就回来了,鸡鱼肉蛋买了一堆。还买 了一瓶子干红,说是给陈长平饯行。还说她已经通知了鞋厂领导,王厂长已经派人 去买车票了。明天一早去车站送他。陈长平不高兴道:“惊动你们领导干什么嘛? 真是。” 常风珍笑:“现在卧铺票不好买,得买软卧。” 陈小龙也说:“没软卧可不能去,到S 市两天一宿呢,车上挤得跟罐头似的, 还不得把您给挤坏了。软卧最好。” 陈长平就笑:“那就软卧,软卧。” 一家子嘻嘻哈哈吃罢了夜饭,常风珍说明天还要赶路,就催陈长平早点休息。 陈长平听懂了妻子的意思,于是,两人进了屋,就上床。常风珍色眯眯地笑:“弄 一回吧。” 陈长平好些日子不弄常风珍了,他这些日子练太极拳。说是要养丹田气。 常风珍不知道,陈长平今天在床上是想着另一个她不知道的女人,也就是说把 她当成另一个女人来弄的。也就是为了这一个女人,陈长平才答应她去S 市的。 陈长平去S 市,是想去会一个老乡,不仅仅是老乡,而且还是一个女人。他这 次答应妻子到S 市卖鞋,隐隐约约跟想见这个女人一面有关。这里边有一段历史故 事。 1965年那年,陈长平还在原籍县城中学读书。班上有一个长的十分好看的女同 学,叫李月梅。李月梅出身不好,是富农。李月梅不爱讲话。只是闷头学习。现在 看,大概是一种自卑心理的驱使。那时全国学雷锋,学校放假时,就到县城东面的 山上帮着林业局伐木头。当时陈长平是班长。班上分了几个小组,陈长平带着一个 小组,李月梅就分在陈长平这个组里。那天,干活干到很晚,晚上吃饭点名时,发 现少了李月梅。班上的几个干部就放下饭碗分头去找。陈长平气喘吁吁在山下找到 了李月梅,原来李月梅被一棵伐倒的树压在下边,挣扎不出来,身上好几处都划破 了。脚也崴了。看到陈长平,李月梅就呜呜地哭了。陈长平忙搬开树,就拉她起来, 可是她站不起来。陈长平搓搓手,就四下喊人,可是也没有人答应。陈长平为难地 看着李月梅说:“那我背你走吧。”李月梅低下头,不吭气。陈长平心一横,就背 起了李月梅。李月梅就软在了陈长平的身上。 陈长平把李月梅背下山来,竟出了一身大汗。到了学校的驻地,李月梅就下来 了,自己拄了根棍子,挨了回去,陈长平远远地跟在后边。于是,陈长平记得自己 脑子乱了好几天。伐完了树,陈长平当兵走了,那天学校开完欢送会,陈长平仍在 校门口徘徊,他知道自己在等谁。终于,李月梅走出了校门,看到陈长平,脸一红, 就说:“你几时走啊?”陈长平说:“大概要过两天吧。”两人就再无话,就沿着 马路向城外走去。天渐渐暗下来,暮色在空气中无声地滑动。彼此能听到各自的呼 吸声。陈长平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发干,他结结巴巴地说:“李月梅,我想和你交个 朋友。”李月梅身子微微一颤,许久没有说话。站在了那里。陈长平看看天,就说 :“回吧。”二人就往回走。在学校门口分手的时候,陈长平说:“再见吧,”李 月梅突然把手伸出来说:“到了部队给同学们写信。”陈长平就握住李月梅的手, 就感到李月梅的手软软的绵绵的,还颤了几下,一种情感就传到了陈长平心里。陈 长平说:“我会给你写信的。”李月梅缓缓抽出手来,转身跑进了学校。陈长平到 部队,就给李月梅写了一封信。李月梅很快就回了信。谁知后来李月梅就不再写信。 第二年,陈长平回来探家,才知道李月梅考上了大学,可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没 有通过政审,就在县城当了售货员。上个月,随父亲调回老家S 城去了。陈长平心 里怅怅的。陈长平回到部队不久,就接到了李月梅的一封信,说她现在S 城拖拉机 厂工作,她已经谈了朋友,大概今年年底就要结婚了。陈长平就回了信,写了些祝 福的话。至此二人再没有通过信。 而这一次,陈长平竟是决定要见一见李月梅。他甚至有些悲凉地想,谁知道李 月梅现在是活着还是早就死了呢?三十多年了,世事沧桑。如果李月梅活着,还是 见一见。陈长平心里明白,他之所以兴冲冲来到S 城找罗永年推销皮鞋,李月梅才 是他最初的驱动。 火车站上人多得像煮饺子。常风珍和她厂里的王厂长高书记来送陈长平上火车。 显得十分隆重。常风珍偷偷跟陈长平说:“我们王厂长说,这一宝可就压在你身上 了。” 陈长平笑:“你还老看不起我,你看我不是人才是什么?” 常风珍忙笑:“是人才,是人才。” 王厂长和高书记一人拎着一个大提包,都装得鼓囊囊的。王厂长一脸讨好的表 情,对陈长平说:“陈书记,真是麻烦您了。” 陈长平忙说:“别客气。我老婆是你们厂的。一荣俱荣吗。应该的应该的。” 高书记长得挺瘦,干柴样的手握着陈长平说:“陈书记,真是拜托了啊。” 陈长平的卧铺票是常风珍厂里高价买来的。这些日子卧铺票不好买。王厂长和 高书记亲自把陈长平送到车上,王厂长满脸上都堆着笑:“陈书记,这次全看您的 了,我们全厂三百多职工的饭碗就托给您了。”说着,就把两个提包放到行李架上。 陈长平忙:“这是什么?” 王厂长笑道:“一点吃的喝的。路上用路上用。” 陈长平忙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我都带不动了。” 王厂长就笑:“没事,没多重,你吃不了就顺窗户扔出去就是了。” 高书记也笑:“可不是,热了不忘带衣裳,饱了不忘带干粮嘛。” 陈长平苦笑道:“你们可真是太客气了。” 王厂长和高书记又呆了一会,说了几句东拉西扯的话,预备车铃终于响了,王 厂长和高书记这才下车走人。常风珍走在最后,悄声说:“你看我们厂领导多实在 啊,你可真得卖卖力气啊。” 火车开了。陈长平伸出脑袋跟站台上的三个人招招手,就缩回脑袋,看着车厢 外的三个人。 软卧里边二男一女已经各就各位了。陈长平打量了一下,觉得好像都是跑买卖 的。一个男的二十多岁,脸有几颗小麻子。另一个男的,四十多岁,黑胖胖的。正 睡得呼声如雷。这个人上车就睡了,好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似的。那个女的二十几岁 的年纪,长的挺好看。陈长平就觉得她像一个常常在电视上露面的歌星。 陈长平也没说话,就爬到上铺,睡了。开始睡不着,就闭着眼睛胡思乱想着李 月梅,想起当年在山上拉着李月梅的小手的那种感觉,想着,手上就有了一种烫乎 乎的腻腻的感觉了。心里边有了忽忽悠悠的劲儿。就挺舒服地睡着了。 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陈长平就跟三个“卧友”熟了。 那个脸上有小麻子的是个体户,倒腾服装的,姓梁。那个女的是市某公司的公 关部主任,叫刘虹。给了陈长平一张名片,印的很精致。陈长平还闻到了一股淡淡 的香味。那个黑胖子是市文联文学杂志的编辑,叫袁军。名片上印着作家记者的职 务,还印着一大堆什么这个会那个会的会员身份。陈长平心里觉得黑胖子不像个作 家,倒像个屠夫之类的人物。陈长平觉得作家都应该白白净净的才对。这个袁军似 乎选错了职业,或者职业选错了他。 陈长平也想给人家名片,可是他的名片退休那天,从办公室的抽屉里翻出来都 烧了。既然退了,就没用了,让别人弄去作了案,自己还得吃累。报纸上这样的案 例挺多。这次出来给人家跑推销,也忘了印。其实真该印的。陈长平就遗憾地笑道 :“我还真是没带着。”就打开提包,取出一叠信纸,撕了一张,又很仔细地裁成 三条,一一给三个人写了通讯地址和厂里的电话号码。本来他想写上家里的电话号 码,可他想了想,就长了个心眼,就没写。三人接过去,都很认真地装了。 又过了几个小时,车就到了S 市,陈长平就下车了。和三个人一一握手告别。 刘虹还特意把陈长平送下车,朝陈长平挥挥手,挺依依的样子。陈长平心里就涌上 一种异样的感觉,当然,也就是一闪而过了。 陈长平出了站,看不见有车接站,他等了一会,就怀疑自己打给罗永年的电报 罗永年没接到。就闷闷地去挤公共汽车。公共汽车人特多,陈长平就后悔刚才应该 叫一辆出租,管他的呢,反正常风珍厂里可以报销的。 他在终点站下了车,问了问路,离罗永年的厂还有好几站地,陈长平就先就近 找了一家宾馆住下了,办完了手续,进了房间,就掏出电话本,查了罗永年的电话, 就打电话。 是一个女的接的电话,女的说:“罗厂长正在开会。” 陈长平说:“请他接电话。” 那女的温和地说:“不行,厂长有话,他开会的时候什么电话也不接。” 陈长平笑道:“你告诉他,我是他的战友。” 那女的笑道:“战友也不行的。” 陈长平生气地放了电话,就跟服务员打听了路,背着包出了宾馆,站在街上喊 了一辆出租,直奔罗永年的厂子去了。走到半道儿,陈长平发现出租车计价器的灯 不亮。陈长平就说:“师傅,你这车怎么回事啊?” 那司机忙说:“刚刚坏了,还没来得及修。” 陈长平不相信地笑笑:“那车钱怎么算?” 司机笑道:“您看着给吧。” 说着话,就到了罗永年的厂子。罗永年的厂子真是不错了,齐刷刷的好几座新 盖起的大楼。挺威风的。有一种暴发户的感觉。 陈长平在厂门口下了车,给了司机十块钱,司机说:“您再添五块。” 陈长平就笑道:“行了,师傅,这刚刚几步道啊,十块钱不少了。您可别把我 当大款了。”司机苦笑笑,车就开走了。 陈长平进了厂,在传达室登了记,就进了办公楼。上了二楼,就看到厂长办公 室的牌子,他就走进去,敲敲门,里边有一个娇妖的声音说:“请进。” 一个穿着入时的女人正在打电话,陈长平走进来,她示意陈长平先坐下。 陈长平就听出她就是刚刚在电话里跟自己说话的那个。陈长平打量她,就觉得 她挺像某一个出了国没回来的电影演员。长得很漂亮。 漂亮女人的电话正说的热闹:“行了吧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还能瞒 住人啊。我告诉你,我是装傻。行了行了,下来再说吧。我这里来人了。”漂亮女 人就放了电话,就对陈长平笑笑:“您就是刚刚打电话的那位先生吧?” 陈长平忙笑道:“我是罗厂长的战友,从A 市来的。” 漂亮女人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对了,罗厂长说起过的,您就是那位陈长平 先生吧,电报今天刚刚收到,也没有去车站接您。真不好意思了。我姓章,是罗厂 长的秘书。”就伸出手来。 陈长平忙跟这个章秘书握握手,他感觉章秘书的手很凉。心说是不是有病啊, 脸上笑道:“罗厂长在吗?” 章秘书说:“您稍候,我这就去叫他。您先喝茶。”就给陈长平沏了杯茶,转 身出去了。 一会的功夫,罗永年就大步走进来了,进门就哈哈大笑:“陈长平,你小子真 来了。” 陈长平忙站起,握住罗永年的手,卟哧笑了:“才一年多没见,你小子怎么胖 得跟地主似的了。” 罗永年真是胖了。印堂发亮,满脸红光。像是刚刚出锅似的浑身冒着热气。罗 永年骂道:“你小子的电报刚刚收到,你说这邮局怎么干活的。你也是,打个长途 多好。” 陈长平笑道:“是我老婆他们厂打的电报。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都什么年代 了?现在谁还打电报啊。” “吃饭了吗?” “刚刚吃过。” “你住哪儿了?” “五洲宾馆。” 罗永年忙说:“操!搬过来,搬过来。章秘书,你去一下,你负责把老陈的手 续办过来。” 陈长平忙摆手:“算了算了。我都交了一天的钱了,要搬也要明天去了。” 罗永年说:“交就交了,那也不用去了,就住在我们厂招待所了,有高级房间。 有一千块钱一晚上的,外宾来了都不丢国格的。” 陈长平吓了一跳:“老罗,我这旅差费可是包干的,超了可是自己掏腰包的。” 罗永年笑道:“我又没说收你的房钱啊。章秘书,你去五洲宾馆把房子退了, 再到招待所给老陈收拾一下房间。” 章秘书就站起身,朝陈长平点点头:“您先坐着。”就笑嘻嘻地出去了。 罗永年笑道:“一年多没见你了,干什么呢?现在大家都忙着发财,你没搞点 什么?” 陈长平苦笑道:“你说的容易,现在中国人都下海,全中国快成了澡塘子了。 我能搞个屁啊?” 罗永年笑道:“你说的也是,现在工人不想做工,农民不想种田,学生不想上 学,都想跑买卖,就是当官的想当官。当官的能捞啊。你说这中国还有好啊?嗯?” 陈长平笑:“你说的是屁话,你不是官啊。说谁呢?” 罗永年的办公室是里外间,装修的很气派,但时间还不长,陈长平还能闻到一 股油漆味。外间是一溜银灰色的转角沙发,上边是一张半面墙大的装饰画,画着一 个孤独的外国少女,挺忧伤地站在窗前,她的视野里是一大片麦地,黄黄的。颜色 挺暗。 陈长平看了一眼,就笑:“你这当厂长的屋里就挂这种大美人图?四不像嘛! 不严肃。” 罗永年就打开空调,笑道:“这叫艺术。这叫美。都市场经济好几年了,你这 人还是跟不上队。在地方白修炼了十几年。” 陈长平笑道:“你把这话跟你老婆说说看,就敢不让你上床。”就掏出烟来吸。 罗永年忙说:“别抽你那个了,我这里有大中华。”说着,就打开抽屉,取出一盒 大中华扔给陈长平。 陈长平笑道:“大中华?你可真是腐败分子了。”就撕开了大中华,取出一根, 先放在鼻子下边嗅了嗅,点点头,抽着了。吐出一烟,对罗永年笑道:“我看你一 定是吃喝嫖赌占全了吧?” 罗永年摇头笑道:“下辈子吧,咱们这样的都是在外边开放开放算了,回家都 老实得跟出土文物似的。你别不相信,真的。”说着,就抓起桌上的电话来拨: “张主任吗,我是罗永年啊,我来了一个战友,你到燕云楼订一桌。对,要上档的。 对,对,叫刘书记,林厂长,别人就算了。章秘书也去。”就放了电话。 陈长平就笑:“你跟我商量了吗?就定下喝酒?我可没说去喝啊。” 罗永年笑道:“你真是落伍了,你没有听人说吗?这叫,去不去先号上,吃不 吃先要上,喝不喝先倒上,唱不唱先闹上,跳不跳先抱上,洗不洗先泡上,干不干 先套上。操,这后边一句有点脏了。”罗永年哈哈地笑起来。 陈长平笑:“说真的,我今天可不跟你去喝酒啊。我坐了两天车,太累了。我 是劳军袭远,你是以逸待劳,不公道。” 罗永年笑:“一年多不见面了,总要喝一回。再说我也馋了,你今天要是不来, 我还得找个说头去闹一顿呢。” 陈长平就笑:“你小子,爱吃嘴的劲头还是不减当年啊。”当年罗永年当营长, 陈长平当教导员,罗永年常常到外边打野物,那一次上山误把老乡的羊当做野羊打 了,被人家告到团长那里,团长把罗永年叫去好一顿批。弄得罗永年写了好几份检 查才算过了关。有两份还是陈长平帮着写的。 罗永年也点着一支烟:“家里好吧。” “还好。你家里怎么样?”陈长平感到这样谈话太费劲,总让罗永年牵着走。 就赶快抢过话头。 “还行,马马虎虎吧。”罗永年笑道。 “我这次来是求你帮忙的。”陈长平见时机差不多了,就开始进入正题。 罗永年笑道:“我就想着你不是找我玩来的嘛。说吧,我能帮你的就帮,帮不 了的你也别骂我。你让我杀人,我现在可没胆子了。” 陈长平说:“说正经的。是这样,我老婆的厂里开不出工资,已经好几个月了。 让我找你推销皮鞋来了。”就从提包里掏出几只鞋样子,递给罗永年。 罗永年接过来,哈哈笑了:“我说你是不是找错了庙门了?我这厂子买皮鞋闹 啊?别说,这鞋做得还真不错呢。” 陈长平说:“别跟我玩花活。你这当厂长的还没权力进点劳保品?怪事。照直 说,你办是不办。痛快点,实在不行我赶快再找别处了。” 罗永年不再笑:“老陈,这事真是你来了,换个人我真不能接这种事。这劳保 品有好几年都不怎么发了,都是发钱,当福利了。让职工自己去买。冷不丁又不发 钱了,发鞋。你不是让我挣骂嘛。职工们不得骂我吃回扣啊,我不是找事吗。” 陈长平笑骂:“你小子别说操蛋话,这事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我可是给我 老婆打了保票的。办不成,你让我回去说什么。要不然我给你行点贿赂。”就走过 来拧罗永年的耳朵。在部队陈长平总爱拧罗永年的耳朵。罗永年一边躲着一边笑道 :“我可不敢收你的贿赂。我要,我要,还不行吗。说实在的,这年头也就是战友 之间,同学之间还能办点事了,出了这个圈子,不送礼你办个屁的事啊。” “要不我怎么找你啊。你要多少?” “你总不能把你老婆的鞋厂都包给我吧。” “三千双。一定三年的合同。” “多少钱一双?” “给你出厂价,每双87块钱。” “二十几万啊。三年就是七八十万呢。不行不行,太多了太多了。”罗永年大 惊小怪叫起来。 陈长平就笑:“多个屁啊,你一年挣多少啊?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明给你说, 这一双鞋挣你十块钱,咱俩一人五块,操!行不行?” 罗永年就笑:“算的了,这几个破钱你自己独吞了吧。回家给常风珍买身衣 服,就算是我送的了。” 陈长平就笑:“你爱要不要吧。反正我是话到礼也算到了,你……”电话就响 了。 罗永年接过电话:“好,好,知道了。我就去。”放下电话就对陈长平说: “走,他们等着咱们呢。” 陈长平笑道:“还真喝呀。行,喝,咱就不装八路军了。” 陈长平昏昏沉沉地被章秘书和张主任搀回厂招待所。陈长平记得那个张主任长 得又高又壮,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像革命先烈李玉和。特能喝。那个漂亮的章秘书 也是个酒桶,一杯一杯地就跟喝汽水似的。别的就记不大清楚了。陈长平在部队是 出了名的能喝。师里一共有八大喝,他算老三。罗永年刚刚排到老七。在部队时, 罗永年被陈长平放倒过不止一次。罗永年今天在酒桌上是诚心灌陈长平,罗永年开 始不出马,那个林副厂长和刘书记也是嘻嘻哈哈不动。陈长平平常喝上一斤八两的 没问题。可到后来就发现不妙,章秘书和张主任都是酒桶似的人物。最后罗永年跟 他干了几杯,林副厂长和刘书记再敬他时,他已经感到肚子里难受了,他想借着上 厕所去吐几口,可还没站起来,就软在了桌子下面。后面的故事,就是他被章秘书 和张主任搀回了招待所。一直睡到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他才醒过来。感到身上像 被打了一顿似的难受,就骂罗永年不安好心。 他坐起来,又想起看李月梅的事,他想过跟罗永年要辆车,把李月梅找来,吃 顿饭,可是这事就躲不开罗永年了,陈长平还不知道如何对罗永年讲。现在的社会, 一个男人与一个年纪相仿但不是妻子的女人,在酒吧或者饭店里约会,被熟人看到 了,是很尴尬的事儿。你只能介绍:这是我同学。对方肯定不相信。就算是同学也 不是一般的同学,你一定得把别人的好奇心勾起来,说同学跟古时候人们说表兄妹 差不多一样暧昧。 陈长平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李月梅,在外边找个地方叙一叙。他决定了,就 想打电话,问一问114 ,查一查李月梅那个拖拉机厂的电话号码。 电话就在这时候响了,他抓起来,是罗永年打来的。 陈长平就骂:“你这个家伙是想把老子往死里弄啊?” 罗永年哈哈笑:“老陈,那可是五粮液啊。你一个人就喝了两瓶多。真够英雄 的,不愧是咱们的八大喝啊。” 陈长平就说:“那鞋的事怎么样了,我把鞋样子都给你了,你快定下来,就把 预付款赶快给人家汇过去,人家可是等的着急呢。” 罗永年笑:“你怎么这么急,我怎么也要跟别人商量商量啊。” 陈长平骂:“商量个屁啊。你是厂长还是别人是厂长?你等着我,我马上就过 去。”放了电话。就忙着起床。 陈长平刚刚洗漱完毕,罗永年就进来了。 陈长平掏出烟递给罗永年。 罗永年看看牌子,就丢到一边:“抽我的。”就掏出大中华来。 陈长平笑:“一天到晚大中华,你这就是腐败。” 罗永年瞪眼道:“你这才叫屁话,我老罗是八路军的干部,八路军的干部抽八 路军的大中华,正当防卫。” 陈长平坏笑:“你明天把你们厂的小姑娘都一个一个地收拾了,也叫八路军干 部干的事啊?” 罗永年笑:“你还别说,我老罗还就是不好色,不热爱妇女问题。” 陈长平摇头:“此话不可信,你要是不好色,你办公室养那个漂亮的章秘书干 什么?我看她就是个酒桶,别的什么也不会。你要是跟她没一脚,我就不姓陈了。 我走不了眼。” 罗永年摇头笑:“其实干那个真是不划算。你没听人说吗?你要想累一天,那 你就在家请客;你想累一年,就盖房子;你想累一辈子,就找情人。太累,不划算 不划算。” 陈长平笑:“那你干什么划算?” 罗永年笑:“抽烟喝酒啊。不瞒你说,去年我光抽烟就干了两万八。所以说, 我这个厂长下台也值了。” 陈长平惊得张大了嘴说:“操,你这也就够上赃官了。再搞文化大革命,你就 得让人打死。赃官一个。” 罗永年就哈哈笑:“赃官?现在哪个当头的不抽点喝点。小菜一碟。这就算廉 政的了。不瞒你说,全厂职工群众拥护我老罗呢,没有我,他们还能月月开支,还 能发奖金?操,玩去吧。市里几个跟我一样的厂,早就关门大吉了。我抽点喝点算 个屁,我又不往兜里装。” 陈长平笑:“那我看你下了台抽什么喝什么?档次一上去,可就不好下来。” 罗永年笑:“我早想好了,一下台,我就先戒了这龟孙子。” 陈长平就说:“别扯淡了,那鞋的事怎么着?” 罗永年说:“我早上一上班跟供销处打了招呼,他们说行,就是不知道质量怎 么样?” 陈长平说:“我不是把样品都给你了吗?” 罗永年笑:“两码事。这路亏我吃多了,样品无可挑剔,等你把预付款给了他, 就由不得你了。” 陈长平说:“咱们可以签合同啊。” 罗永年一撇嘴:“算的吧,为几双皮鞋我去跟你们打官司啊。” 陈长平骂:“你到底要怎么着?是死是活你就说啊。” 罗永年嘿嘿笑:“我能怎么着,三千双就这么着了,不过你老实告诉我,这三 千双鞋你能挣多少?” 陈长平就有些气短:“不是告诉你了吗?一双挣你十块钱。三千双挣你三万块, 分给你一半。” 罗永年摇头笑道:“老陈你不老实,我手下的说。这一双鞋你至少挣三十块钱。 你说对不对。” 陈长平叫起屈来:“你给我啊?三十块,吹气呢?我要是挣三十块,我是大个 的王八蛋。”陈长平比划了一下。 罗永年就笑:“算了,你不说我就不问你了,中午供销处的请你吃饭。吃完了 饭,咱们就签合同,然后就给你们寄百分之五十预付款。先寄两年的。” 陈长平就笑:“你小子,早说啊,让我着这么大急。” 罗永年看看表:“刘处长在鸿宾楼请你。那可是个好地方,菜做得真是有味道 的。” 陈长平说:“我不认识什么红宾楼黑宾楼的,你带我去就是了。” 罗永年抱歉地笑笑:“我中午还有一个生意要谈,一会还要到车站接人呢。就 不能陪你去了。再说,谈这事情我也得避避嫌啊。让章秘书陪你去。一会章秘书就 到了。” 陈长平就笑:“你把那么一个大美人交给我你放心得下吗?” 罗永年就哈哈笑:“随你大小便,有胆你就干。”就看看表,起身走了。 陈长平送罗永年到门口说:“我今天可是喝不下了,你别再让你手下来算计我 了。” 陈长平洗漱完了,章秘书就一阵风似地轻轻地飘进门来了。章秘书今天打扮得 亭亭玉立。眉眼都收拾得很显著,嘴上抹了重重的口红。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裙子, 十分透明,能引起男人无穷想象。陈长平心里动了一下,就想起罗永年说章秘书是 糖衣炮弹的话来,就想跟她开几句玩笑,可是见章秘书客客气气的样子,就没好意 思说什么。看看表,就问章秘书:“咱们什么时候走。” 章秘书微微一笑:“厂长让我今天陪您,一切都听您的了。车子就在外边。” 陈长平就笑:“那咱们就走吧。” 二人就走出招待所。章秘书身上那股浓浓的香水味直扑得陈长平晕晕乎乎的。 陈长平就莫名地有了一种微微的兴奋感。就又想起了李月梅,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在 山上背李月梅的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好像就跟昨天似的。 一个大胡子司机开车。陈长平问了,司机姓王。王司机抢着替陈长平打开车门, 脸上堆着十分友好的表情。一路上跟陈长平有说有笑的。还不住嘴地给陈长平介绍 沿途的景致。章秘书笑道:“看不出王师傅还能干导游呢。有学问。” 王司机笑道:“我比你这个大秘书可差远了。” 章秘书笑道:“我还真想跟你换换呢。” 说着话,就到了鸿宾楼。陈长平和章秘书就下了车。 鸿宾楼装修得挺古典,土木结构都是仿古的。能让人产生一种深深的怀旧意识。 陈长平先在楼下观赏了一会,笑道:“我觉得这个餐馆一定很宰人的。光那门面就 装修得很气派,这些钱一定要让吃客们从腰包里掏出来的。” 章秘书就笑道:“这是本市唯一一家仿古菜馆。据说厨师是祖传的。好几代了。 传说这厨师的祖先是给皇上做饭的,可以一个人看着十个炒勺,同时炒十个菜出来。 真正是把好手哩。” 陈长平笑道:“我不大相信,再手急眼快也看不住十个炒锅的,那还不得糊了 的啊。”说着就笑了。他想起自己在家做饭经常把菜炒糊了的事情。 章秘书笑道:“您讲得也有道理,可能就是传说。不过这家的菜烧得还是挺有 味道的。名气很大的。市委的领导们请客都来这里的。” 陈长平笑道:“这种地方搞得太古气,让人觉得是在棺材里吃饭似的,会败胃 口的。”就笑起来。 章秘书一时挺干,就笑道:“李先生挺幽默的。咱们上楼吧,刘处长他们已经 到了。” 陈长平听了忙说:“那咱们进去吧。”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让王师傅一 块上去吃吧。” 章秘书笑道:“您就不用管了。司机有地方吃饭的。” 二人就上了楼。有服务小姐上前跟章秘书打招呼。陈长平就看出章秘书是这里 的常客了。章秘书笑着问:“二楼三号有人来了嘛。” 小姐点头笑道:“刚刚来了两位。” 二楼的一间雅座里,已经摆好了一桌菜,陈长平走进去,就看到五六个男人已 经坐在了那里。见陈长平进来,就笑着站起来。章秘书朝其中的一个胖子笑道: “这是刘处长,这位就是李先生。咱们罗总的战友。” 胖子忙伸出手来,哈哈笑道:“幸会幸会啊。” 直喝到下午两点才算事毕,众人都摇摇晃晃地出了酒店。太阳挺温和地照着。 天上的云也慢慢悠悠地浮动。陈长平看出这次罗永年没让人灌他。大家喝得很绅士, 几乎各自喝各自的。那个胖胖的供销处长老刘笑嘻嘻地当场就把合同签了。还一个 劲说:“既然是罗厂长的老战友来了,当然要你的皮鞋了,其实最近有好几家来找 的,找也白找。今后您有什么事,您就直接找我,我能办的一定给您办了。” 大家在酒店门口握别。刘处长握着陈长平的手说:“陈先生,您放心,我一定 办好。没外人的。对吧,章秘书。”说着就讨好地看章秘书一眼。 陈长平就看出这个刘处长是个马屁人物。一定把罗永年拍晕了的。 章秘书就在一旁微微笑着,不说话。 陈长平就问:“刘处长什么时候把预付款汇走啊?我们那边可是真的快开不出 支了。” 刘处长就说:“明天就汇,明天就汇。不是说了吗,您的事就是我的事。您着 急就是我着急啊。对吧。” 刘处长几个人和陈长平在酒店门口又说笑了几句,就散了。刘处长几个先上车 走了。 汽车停在前边路口。两个人走到汽车旁,王司机就笑道:“上车吧。还去哪啊?” 章秘书笑道:“陈先生不去转转了,这城里真是有几个好去处呢。” 陈长平摇头笑道:“我今天喝得多了,回去吧。我想躺一会儿。” 陈长平就回到招待所,先给王厂长打电话。直拨电话,好打得很。他把情况大 概说了一遍。 王厂长在电话里高兴的声音都颤起来了:“真是谢谢您了,我代表全厂职工谢 谢您了,预付款一到,我们马上开工。您不知道,我们厂有两年多一分钱医药费都 没报过呢。现在有一个老工人躺在医院里,没钱就不给输液啊……”王厂长的声音 暗哑下去,有些哽咽了。 陈长平听着就有点感动。他听老婆说过,这位王厂长是工人提拔上来的,很是 拿厂子当回事的,好几回市里要调他走,都让工人们给留下了。陈长平就笑道: “王厂长,您这样的干部现在可真是太少了。” 王厂长一时没听明白陈长平是什么意思:“陈书记,您说什么?” 陈长平就说:“每双鞋都按八十五块钱说定的。他们是个大厂,也不在乎多一 块两块的。” 王厂长说:“我还是按七十块钱给您折算。这十五块钱是您的了。您战友的汇 款一到,我马上给您提出来。您放心。” 陈长平说:“那就先谢谢您了。” 王厂长笑道:“您这不是骂我吗?我谢谢您还来不及呢。对了,您几时回来, 先打个电话,我到车站接您。” 陈长平笑:“不用不用,我下车坐公共汽车就回去了。两站地。” 陈长平又说:“常风珍在吗。不在,那就算了,没事没事。你把电话号码记一 下,告诉她,她要是有事就让她给我打个电话。”就跟王厂长讲了这里的电话号码, 把电话放了。陈长平有些感慨,这推销的事情说好干也好干哩,常风珍她跑了多少 回,也没推销出多少。自己这一趟,连吃带喝就把事情办了。还挣了好几万好处费。 那些工人辛辛苦苦干上一年几年,也挣不下这么多钱啊。小吴那么好的手艺,辛辛 苦苦干了几十年,病了还掏不出医药费。 陈长平突然有点伤感了。 正在胡思乱想着,罗永年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条大中华,进门就说:“老陈, 晚上这顿饭,就到我家去吃吧。给你条烟。”就把烟扔在桌上。 陈长平忙说:“算的了,怪麻烦的。你就忙你的去,我就一个人吃你们招待 所的客饭就行了。” 罗永年就笑了:“那怎么行,老战友来了,我连家也没让进,这话传出去,让 战友怎么看我。” 陈长平就笑:“你哪来这么多事啊?”就拿起那条大中华看了看,笑道:“你 小子一年连抽带送人,给国家浪费多少啊。” 罗永年笑道:“现在都这样。你不抽白不抽。不抽我就拿回去了。”就假装去 拿那条烟。 陈长平忙躲开,笑道:“我还嫌少呢。” 两人哈哈笑了。罗永年说:“真事哩,今天晚上就去我家吧。咱两人好好喝一 回。喝完了我带你去卡拉OK. 还真有几家不错的。” 陈长平直摆手:“你还是饶了我吧。你看我长得像卡拉OK的样子了吗?我要是 一唱,保不准敢把狼招来。” 罗永年哈哈笑了,想了想:“要不就让章秘书陪你去跳跳舞。” 陈长平坏笑:“君子不夺人之美。你就不怕那个章小姐移情?” 罗永年笑:“就你这个穷兮兮的样子,没有哪个小姐太太会向你移情的。我那 个女秘书心野着哪,你没有个十万八万的别想让人家陪你的。” 陈长平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今天晚上得出去一下。看个老乡。拖拉机三厂 在哪啊?我十多年前来过一回,现在怕是也找不到了。” 罗永年想了想,皱眉道:“拖拉机三厂?怕是早就没有了吧。这年头都分田到 户了,拖拉机卖给谁啊。我给你派个车。去找找看。” 陈长平说:“那可是一个挺大的国营厂啊,不能说没了就没了啊。” 罗永年一撇嘴:“现在还讲什么国营不国营啊。还真怕是没有了。” 陈长平说:“你给我找辆自行车,我去找找看。” 罗永年说:“骑什么自行车?你骂我是吧?派个车,方便得很。” 陈长平说:“真不用,我是想到城里转转,再跟个司机,怪麻烦的。你就给我 找辆自行车就行了。我也想逛逛。” 罗永年看陈长平一脸认真的样子,就不再坚持:“那就随你吧。明天上午我再 找你。我陪你好好玩玩,S 市有不少风景区呢。这几年旅游业还真是发达。” 陈长平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最没趣,对游山玩水这一套不在行。” 罗永年苦笑道:“老陈,都转业多少年了,你整个还是个土老冒。”就笑着走 了。 太阳都西斜了的时候,陈长平才找到了过去的拖拉机三厂,真是让罗永年说中 了,拖拉机三厂早就没有了,被一家玩具厂给兼并了。已经好几年了。 陈长平进了玩具厂,见里面破破烂烂,不像个景气的样子。他见院子里有座三 层楼,是七十年代的样式,像是办公楼的样子,陈长平就进去。迎面碰上一个中年 妇女,就问:“请问,劳资科在哪?” 那中年妇女看看他,就问:“你找谁啊?” 陈长平忙说:“我找一个叫李月梅的。女的。” 中年妇女想想,摇摇头说:“你去二楼,劳资科在那。” 陈长平就上了二楼。进了劳资科,见一屋子人正在说什么笑话,谁也没注意陈 长平进来。陈长平就问:“哪位是劳资科的同志?” 众人这才发现陈长平,就不再说笑,都看陈长平。一个胖胖的汉子问:“有什 么事嘛?” 陈长平忙说:“我是从A 市来的,找找你们厂的职工李月梅。”他看着胖汉, 发现胖汉的眉毛挺粗挺重的,这样的眉毛应该长在土匪身上才对。陈长平想。胖汉 怔了怔,就笑了:“李月梅?我们这里大概有十几个李月梅。谁知道你找哪一个啊。” 众人就笑。有人笑道:“现在重名重姓的太多了。我儿子他们班上就三个叫张 明的。加上我儿子一共四个,我儿子闹着要改名。我给他改了一个张强,谁知道升 五年级,班里又有了三个张强。这事。” 又有人说:“这有什么啊,报上说上海市就有九千七百个张玉兰的。操。这中 国人的名字也俗套子,也该改革。” 人们就乱说乱笑起来,似乎忘记了陈长平。 陈长平就提高了声音对胖汉说:“我找的这个李月梅,是一个四十九岁的女同 志。”一边说,一边掏出大中华来,依次散给屋里的人。 胖汉点着大中华,态度就缓和多了:“你说的这个李月梅,我真是没什么印象。 我们现在这个厂是三个厂合并的,她原来是哪个厂的?” 陈长平忙说:“拖拉机三厂的。” 旁边一个吸着大中华的男人想了想说:“有一个叫李月梅的。前几年就提前退 休了,要不就是下岗了在家呆着呢。不知道是不是你找的这一个人。” 陈长平脸上显出很失望的神色:“哦,下岗了。” 胖汉苦笑笑对陈长平说:“我们厂好几年效益不行了。前几年内部搞了预退制 度,男的四十五,女的四十就让回家。现在好多工人身体棒着呢,都在家呆着呢。 没办法,国家现在就这样子。” 陈长平心里就凉了,就问:“您知道她家住在哪里吗?” 胖汉皱眉道:“这真得费事了。原来拖拉机三厂的宿舍盖得特乱,东一片西一 片的,跟小孩拉屎似的。” 陈长平忙掏出大中华再散一遍,陪笑道:“请费心帮我查一查。我找她还真有 点事哩。” 有个长着刀条脸的男人就说:“你等一下,我去办公室问一下张秘书,他过去 是拖拉机三厂的,应该有些印象的。”说着,他又看看表:“操蛋,都快下班了, 谁知道还有人没人啊?”刀条脸有些迟疑。 陈长平忙说:“多谢,您受累了。” 刀条脸就推门走了。 胖汉就对陈长平说:“坐吧。”陈长平就坐在了胖汉对面的木板椅子上。别人 就出去了。其中一个走到门口对胖汉说:“老王,晚上上我家。别误了。早点用餐, 别让老婆抢了先。” 胖汉笑道:“放心,今天晚上我非让你们全军覆没。昨天你们几个手气真是太 臭了。要是再干下去,你们非得连裤子都得输了。” 人就都走光了。陈长平就再递给胖汉一支大中华,没话找话道:“挺忙的吧。” 胖汉苦笑笑:“瞎混。厂子都没人干活了。对了,你是哪个单位的。听口音你 不像是本地人吧。” 陈长平就说自己是A 城的,出差到这里,特地来串串老乡。 胖汉忙道:“对了,你刚刚说过了。你们那里怎么样啊。” 陈长平就顺着胖汉发牢骚:“一样。好多企业也开不出支来了。抽烟抽烟。” “谢谢。”胖汉吞云吐雾,恨恨地骂道:“这世界要说吃的是比以前强多了, 可人们就是气不顺。都好像谁该着什么钱似的。前几天我们市里刚刚又抓起来一个, 贪污了一千多万,抓他的那天,市里的报纸还一劲给他吹呢,什么优秀企业家了, 什么赤子之心了。这叫什么事啊。听说他光女人就搞了好几十个,不说这个了,越 说越有气。现在就该搞搞运动了。不整整这帮王八蛋老百姓真是要气死了。真是要 气死了。”胖汉一脸激愤的表情。粗黑的眉毛抖动着。 胖汉叹口气,还要说什么,那个刀条脸就进来了,陈长平忙站起身。刀条脸笑 道:“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张秘书说在拖拉机三厂的第一宿舍住。对了,您怎么来 的?” 陈长平忙说自己是骑自行车来的。刀条脸热情地说:“你出了门就往南骑。过 两个十字岗,见弯往左手拐,这城里的街道不直,不分南北。到那你再找人问吧。” 陈长平忙道谢:“真是不好意思了,都耽误你们下班了。”就起身告辞。 胖汉笑道:“没事,回家也是闲着。”就一直送到门口,很友好地说:“有事 就来。” 陈长平再次道谢,心里就感到这厂里的人真是挺可爱的。 等陈长平找到拖拉机三厂一宿舍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经过七问八问再找到 李月梅的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陈长平感觉有点累了。他突然想起自己还 没吃饭,竟然一点也不饿。 这是一片旧式的住宅楼,面积很大的楼群,显示着拖拉机三厂旧时的风光。但 是现在已经衰败了。陈长平在一个老太太的指引下,走上李月梅家的那个楼门,还 算不错,楼道里还有一支微弱的小灯泡,有气无力地放射着昏昏的光。楼道的墙皮 都已经剥落,露出十分难看的灰灰的水泥颜色。上边还不时出现谁谁小王八,谁谁 我是你爷爷的诸如此类用各色粉笔写上去的字迹。 陈长平敲开李月梅家的门的时候,心里猛地后悔起来。他感觉自己这次来找李 月梅,也许是一个十分荒唐的举动。屋内响起一个粗哑的声音:“谁啊。” 接着门就开了,一个瘦瘦的高个子男人走出来,上下打量着陈长平:“你找谁 啊?” 陈长平猜想他一定就是李月梅的男人了。就忙问:“李月梅住在这里吗?” “是的。你是?”瘦男人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陈长平,并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 瘦男人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圆领老头衫,上边还有两个窟窿。陈长平就看到了李月梅 的落魄。陈长平就笑道:“我是李月梅的老乡,到这来出差,特地来看看她。” 瘦男人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忙道:“快请进来坐。” 陈长平就走进屋子。一股被褥久未晒过的气味扑过来,陈长平就皱了皱眉头。 屋子里乱糟糟的,一张木制的双人床,显然已经有些年代了,墙上挂着一本大美人 的挂历,大美人是一个外国女人,全身上下几乎没穿什么,挺浪的样子,朝陈长平 笑着。两只脏兮兮的单人沙发,对面是一张前几年流行的茶色玻璃的电视架,上边 一台脏兮兮的彩电,正放着节目。陈长平十分为难地考虑怎样落座。瘦男人已经从 门后边抄起一块抹布,飞快地抹了几把沙发笑道:“快坐快坐。” 陈长平别扭地坐下去,沙发痛苦地叫了一声。 瘦男人忙从桌上拿来烟,取出一支:“吸烟。” 陈长平忙掏出大中华:“吸我的,吸我的。” 男人忙接过,却不点着,夹在耳朵上,伸手去抄暖水瓶,摇一摇,尴尬地笑道 :“还没水了。”就朝里屋喊了一嗓子:“小二,给烧壶水来。” 里屋就出来一个瘦瘦的男孩子,朝陈长平点点头:“叔叔好。”就从床下扯出 一只铝壶,出门去了。 陈长平感到这孩子有几分像李月梅。 瘦男人笑道:“还没请教贵姓呢。” 陈长平笑道:“我姓陈。是李月梅的老乡,有几十年没见面了。怎么称呼您啊?” 瘦男人笑道:“我姓赵。赵全。李月梅是我老婆。您在哪工作?” 陈长平就谈了谈自己的情况,老赵十分专心的样子认真听着。陈长平讲完了, 就笑笑:“老赵,你在哪工作?” 老赵眉头皱了一下:“我在砂轮厂上班。” 陈长平做出关心的样子:“还行吧?” 老赵叹口气:“行个屁。现在都让乡镇企业给挤得喘不上气来了。已经有半年 多没发工资了。这不,我刚五十岁,就给改革了,提前退休了。天天在家呆着呢。” 老赵似乎牵动了愁事,就无心说话了,陈长平也一时找不到话头。两人就干干 地坐着,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电视。电视里正播广告,一个胖胖的厨师正在夸奖一种 快餐面条,做出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陈长平感觉自己的确不该来这一趟。放着罗永年那招待所软软的沙发床不睡, 黑灯瞎火地跑到这里来跟一个脏兮兮的男人干坐着。这种环境本身就让人不愉快, 一会儿李月梅回来,气氛也会很干的。陈长平就想着抽完手里这支烟就跟这男人告 辞,留下个电话,邀李月梅出去谈谈。 门一开,男孩子提着那只铝壶进来了,铝壶冒着热气。 老赵忙站起身来笑道:“来,喝杯茶吧。”就去茶几上摸出一只脏兮兮的茶叶 盒。又拿出一只水杯,递给男孩子:“去洗洗。”男孩子冷冷地看看老赵一眼,就 接过杯子出去了。 陈长平笑道:“我不渴的,老赵你就别忙活了。” 老赵笑道:“总要喝杯水的。” 陈长平看看表,就站起身:“我得回去了,天太晚了。不然招待所的大门就关 了。” 老赵忙拉住他:“这可不行,怎么也要喝杯水才能走。” 陈长平只好重新坐下。男孩子拿着杯子进来了。放到了桌上。老赵就忙着沏茶。 男孩子看看老赵:“爸,没事了吧。” 老赵摆摆手:“没你事了,去温习功课吧。” 男孩子说:“我想出去一下。” 老赵眼一瞪:“这么晚了,你去哪啊?” 男孩子说:“我去同学家。” 老赵立刻火了:“都半夜了,你去找鬼啊?滚到屋里睡觉去。今天要不是有客 人,我非要抽你不行的。” 男孩子不服地说:“你除了会抽还会什么啊?” 老赵蹦起来:“操蛋的,敢顶嘴啊。”就奔到床边,抄起一根皮带。 陈长平忙起身劝道:“算了算了,别跟孩子动火。” 那男孩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老赵:“你不是喝酒就是打人,真没劲。” 老赵跺脚骂道:“我操你姥姥,你这个小王八蛋反了,敢这样对老子讲话。” 就挥起皮带,狠狠朝儿子身上抽去。陈长平想冲上去拦挡时,已经来不及了。 就听到两声皮带落在皮肉上的声音。那孩子就杀猪似地嚎起来。陈长平忙扯住 老赵,赔笑着劝道:“算了算了。孩子嘛。” 老赵恨恨地骂道:“这个小王八蛋真是越来越操蛋了,昨天刚刚教训了他,今 天又往老子的枪口上撞哩。妈的,今天要是不看到有客人,老子一定要打断你的狗 腿。滚。” 孩子就恨恨地瞪了老赵一眼,抹了把眼泪,贼贼地溜进里屋去了。 老赵叹了口气:“我这个家啊,不成话。老大技校毕业,好容易找了一个工作, 可是跟人家打架,五年前送了劳教,劳教完了,又跟人打架,这一下弄一个十五年。 这老二又没考上高中。老师找我好几回了,我也算是个要强的人了,可是没有要强 的命啊。我们两口子都被提前退休了。那点退休费还赶不上涨价的呢,就这样还这 个月开,下个月不开的呢,唉,这日子……” 陈长平就听出老赵眼睛湿了,心里也就感到挺压抑的,就跟着劝道:“都不容 易啊。这人活着就是受罪来了。我也一样的。” 老赵声音有些暗哑:“有时我真想一闭眼什么事也没有了,我这才刚刚五十岁 啊,就这么……真是让您笑话了。” 陈长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呆呆地看电视,电视上,一群歌星正在蹦蹦 跳跳地唱歌。陈长平觉得现在全中国也许就是这帮唱歌的无忧无虑了。 老赵长叹一声,就抓起茶几上的一只大茶杯咚咚地猛灌了几口。陈长平开始还 以为他喝水呢,一股酒香弥散开来,才发现老赵是喝酒。这种酒量,真让他心惊。 那一杯就看着老赵喝完了。老赵又从桌子下面抓出一只塑料桶,往杯子里倒满了。 老赵的话就多了起来,先是骂两个不争气的儿子。然后又骂李月梅不争气,跟 刘大麻子开商店,开了一年多了,也没见挣回多少钱来。那个刘大麻子不是个什么 好东西,李月梅迟早要跟他有事。说着说着,老赵就带了哭音。陈长平就尴尬起来, 他抬手看看表,已经是十一点多了,李月梅还没有回来,他立刻感觉再这样呆下去 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自己成了老赵的诉说对象了。这种局面真是累人。陈长平 就起身告辞。 老赵舌头硬硬地说:“你再等她一会,这娘们快回来了。” 陈长平忙说:“我还有事。她回来让她给我打个电话。”就掏出笔记本写了一 个电话号码,撕下来,放到了桌上。 老赵笑道:“那我把李月梅商店的电话也给您写上,您明天给她打个电话就行。” 说着就到桌上从孩子的书包里掏出一个作业本,撕了一张,又掏出一支圆珠笔,歪 歪扭扭地写。陈长平就注意到那支笔缠着白胶布,大概是已经坏了,将就着用呢。 陈长平接过老赵写好的电话号码,认真装好,笑道:“那我就走了。别送了别 送了!” 老赵笑道:“哪行?楼梯太黑,几家掏电费,安了个小灯泡,蚊子大小的亮。 坏了还没有人安。现在这事儿啊,唉。不说了。”就边说着边忙着翻抽屉,找手电。 陈长平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慌着拔脚出了门。 老赵就在后边追下来。站在楼门口,舌头硬硬地道:“不走就来啊。” 陈长平走出几步,不觉又回头看着老赵,风低低地吹过,只见那瘦瘦的影子好 像一片薄薄的树叶子,一阵风就能刮跑了似的。就觉得这个人真是挺可怜的。 一路乱猜想着那个刘大麻子是个什么样子的。走出很远,也没想出那个刘大麻 子的具体样子,就不再想了。 胡同里没了电灯,陈长平就推着自行车磕磕绊绊地走着,有几个骑车的从他身 边驶过去,还险些撞到他身上。弄得他挺紧张的。挨到大街上,就有了亮亮的路灯。 陈长平凑在灯下看看表,已经是夜里12点钟多了。街上的行人已经稀少了,偶而有 汽车驶过,带起一阵焦躁的风。陈长平骑上车又驶进一条小胡同,感觉不像是来时 的那条胡同,胡同里幽幽地黑,似隐藏着什么不祥。陈长平心里有些不踏实了,又 调头退了出来。他站在大马路上发了一会愣。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找不到罗永年 的厂子了。他想了想,就骑车到了一个电话亭,给罗永年拨了一个电话。那边就传 来罗永年发急的声音:“操蛋的,你跑到哪去了。吓死我了。这城里最近治安情况 非常糟糕。前几天南郊还刚刚杀了两个人呢。你在哪呢?” 陈长平笑道:“我迷路了,还真回不去了。你派车来接我回去吧。” 罗永年骂:“你他妈的到底在什么方位呢?说一个参照系。” 陈长平就回头看看,就见到身后有一座宾馆,霓虹灯闪闪眨着眼睛,上边有 “九原宾馆”的字样。就说:“我在一个叫九原宾馆的地方。” 罗永年说:“操,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么一个野鸡宾馆啊。行了,我让司机去查 查。你别乱动了,老老实实在那等着吧。那带野鸡可多啊。你别乱来,让联防的抓 去可就麻烦了。我可不好往外保你,这几天正扫黄呢。” 陈长平说:“行了行了,你快派车来吧。”就放了电话,出了电话亭。一阵风 吹过来,陈长平感到天气凉了,心想家里该买大白菜了,每年都是自己张罗这事, 自己这回出来,常风珍就得自己干了。常风珍绝对想不到他在这里寻旧呢,就猛地 觉得挺对不住常风珍的。也就隐隐地开始后悔给老赵留下了那个电话号码了。真是 的,如果李月梅给他打电话该怎么办呢?自己实在没有兴趣再来这里了。他闹不清 自己为什么突然淡了?刚刚来S 市时那种与李月梅急于见面的冲动竟一点也没有了。 他现在突然觉得跟李月梅见面实在没什么劲了,怕什么?也许是怕失去记忆中的那 个浑身上下透着青春气息的李月梅吧。 马路上有几个骑自行车年轻人驶过来,盯了陈长平几眼,又飞快地的驶过去了, 嘴里高声唱起来:“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洲。……”渐渐远去了。陈 长平听着这个歌,总觉得这只歌有一种不痛快的情绪,想找个什么碴子闹事似的。 陈长平就站在马路上抽烟,他站在路灯下面,一则是为了安全,现在城市太乱, 他怕真碰上一些想出手时就出手的人,二则也是为了一会让司机好看到他。他连连 抽了两支烟,突然觉得自己挺无聊的,找什么李月梅啊。如果这事真得让妻子知道 了,该怎么说自己呢。 陈长平感觉时间很慢。风悠悠地刮着,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他数着地上的烟 头,他已经抽了十几支了。 一辆桑塔纳停在陈长平身边,车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司机探身出来:“您就是 陈长平先生吧。” 陈长平忙笑道:“我就是。是罗厂长让您来接我的吧?” 司机笑道:“可把我们厂长急坏了。快上车吧。” 陈长平笑道:“我这儿还有一辆自行车呢。” 司机说:“放在车后头吧。”就走到车后边,把车屁股掀开了。陈长平就把车 子推过来。司机就抓起自行车放了进去,露着大半截。陈长平就想起电影上那些深 夜作案的大都是这样胡乱装车的。 陈长平说:“行吗?” 司机说:“没事,上车吧。” 陈长平就上了车。 车子就开起来,两边的路灯就朝后倒去。陈长平就没话找话地问:“师傅贵姓 啊。” 司机笑道:“免贵姓张。大路姓,遍地都是。陈先生是第一次来S 市吧?” 陈长平点头笑道:“可不是,要不迷路了呢。” 张司机说:“最近市里挺乱的,前天就在这不远,刚刚有一个人被杀了。听说 是让人扎了十几刀。那生儿育女的玩意儿也让人割了。真够惨的。好像是件花案。” 陈长平心里冒了一股凉气:“这市里治安情况也不好?” 张司机摇头苦笑:“好什么,没人管的,前几天东城刚刚有一个出租汽车司机 给人勒死了,现在还没破案呢。好些厂子开不出支来,治安情况不好……坏了。” 张司机低声叫了一下,就突然停住了车。 陈长平也就看到了,一个高个子警察站在了路中间,伸手拦住了车。张司机低 声骂道:“操蛋的,又遇到了半夜揩油的了。”就开门下了车。陈长平也忙跟下车 来。他一下车就感觉风挺凉。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警察身边。大个子警察伸出手:“把本子拿来。” 张司机忙笑道:“大哥,我这是刚刚接了一个客人。来我们厂办事的。” 警察脸上毫无表情:“你们超速了,罚款。八十。”就从兜里掏出一本票据来, 就要撕。 张司机忙陪笑道:“都是市里的,就算了吧。抽烟,抽烟。”就摸出一盒烟, 撕开封,弄出一支递过去。 陈长平就想起自己装着的大中华,忙掏出来:“抽我的,抽我的。” 警察摆摆手:“不抽,不抽。别嗦了。快点掏钱吧。也就是看着是市里的, 我才少罚你们点,要是市外的,我要的这点算个屁。就算我今天倒霉了。” 张司机苦笑道:“不能不罚嘛?” 陈长平也赔笑道:“可不是嘛,就算了吧。别罚了。” 警察笑道:“咱们换着想想,我大半夜在这蹲着,不罚你们你们觉得合适吗?” 张司机也笑了:“可也是,你也挺不容易的。”就掏出三十块钱递过去。 警察接过去,又伸过手来:“不够,再来五张。” 陈长平忙说:“算了算了。我们不要票了。” 警察嘿嘿一笑:“你们这是让我犯错误啊,你们现在心里不定多恨我哪。回头 就敢到上边捅我一下子。少废话,再掏五十。别不认便宜。” 张司机苦笑道:“我真没带钱,这三十块钱还是昨天打麻将的本呢。你不信你 搜嘛。” 陈长平忙说:“算了算了,我给他。”就掏,却也没有五十块钱,就掏出一张 一百的来。把那三十块钱接回来塞给了张司机。 警察用手弹着那张一百的票子,发出啪啪的响声:“操蛋,真的假的啊?” 陈长平卟哧笑了:“我们可不敢跟您玩假的啊。人民警察爱人民,人民不敢骗 警察嘛。” 警察被陈长平逗乐了:“这年头假的也太多了。”就掏兜,却掏了个空,就笑 道:“我还真找不开了,不瞒你们说,我刚刚出来,还没开张呢。” 陈长平忙说:“不用找了。您就买包烟抽吧。回见吧。” 警察半推半就地说:“这可不行。” 陈长平挺义气地说:“就算我请您了,大半夜碰到了,就是缘分。再见。张师 傅,咱们走吧。”二人就上了车。 张司机就开车。一路上,张司机就骂:“这叫他妈的什么世道啊。您说这跟截 道有什么两样啊?” 陈长平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九点多了,他昨天晚上回来,跟招待所的服务员 要了一盒方便面吃了才睡。可能是吃得不舒服了,早上起来肚子有点胀。他刚刚下 床去了卫生间,桌上的电话就响了。他猜一定是罗永年打来的。却是常风珍来的长 途。陈长平就听出是妻子的声音。就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呢?” 常风珍笑道:“王厂长告诉了电话号码。” 陈长平想起昨天给王厂长打电话了,就笑道:“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 有事嘛?” 常风珍说:“冯局长回来了,刚刚找过你。” 陈长平奇怪道:“他怎么去了这么两天就回来了。不是说去十天嘛?” 常风珍说:“他说市里有急事把他催回来了。问你去哪了,我没敢说你帮我们 卖鞋去了,就说你去考察市场了,一两天就回来。我跟冯局长聊了会儿,我看冯局 长这个人挺好的,他让你一两天找他,他说有事,我猜就是那件事。另外,我们厂 长想高薪聘你,一月给你两千。我动心了。你考虑考虑。” 陈长平笑道:“两千?真是不少。”他突然想起了李月梅两口子。就暗暗感慨 了。他想起老曹给他办的那大酒店的事,就问:“老曹那边有信儿了吗?” 常风珍就泄气地说:“唉,你不说我还忘了,你走当天晚上老曹就来了,说那 家大酒店不行了。因为有人嫖娼,让公安局给封了。老曹说再给你联系一个别的地 方。我说算了。” 陈长平心里沮丧了一下,就说:“那我就死心塌地去冯局长那里吧。” 常风珍说:“你也考虑考虑我们厂聘你的事。” 陈长平说:“你容我想想再说。” 常风珍笑道:“你还真成香饽饽了。那你就赶快回来吧。” 陈长平说:“我还想再玩几天呢。” 常风珍不高兴道:“你还玩什么玩啊,快回来吧。对了,楼上小吴确诊了,是 白血病。” 陈长平一惊:“真的?他不就是胃病嘛?” 常风珍叹道:“真是确诊了,可是还没住院呢,医院要押金二万块钱,小吴厂 里也没钱,小吴的爱人天天哭,才几天功夫,头发都白了。”常风珍的声音有些酸 楚了。 陈长平想了想说:“你把咱家的钱借给他一万。” 常风珍说:“我说了,小吴不借,他说他都这样了,不能拖一屁股烂账,到时 候还不上的。这人真是自觉。”常风珍的声音哽咽了。 陈长平听得心里发紧,一股挺酸的东西直往眼睛里涌,他想了想说:“总得先 看病啊,我这次给你们厂跑这批鞋,不是能挣几万嘛,咱们就帮着小吴点,也算是 造福邻里吧。” 常风珍道:“行。你挣的,你说了算吧。你可是快回来啊。别让冯局长等你啊。” 就放了电话。 陈长平呆呆地没缓过神来,就想起自己临来时,还去看过小吴,小吴没事似的 还跟自己开玩笑呢。这人真是说完就完了啊。就像一片叶子,说黄就黄,说落就落 了啊。这人真是不结实啊。 门外就响起罗永年声音:“老陈,睡醒了嘛?”就呼咚咚地敲门。 陈长平忙去开了门。罗永年笑嘻嘻地进来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怎么样? 今天我陪你转转。昨天半夜才回来,跟你那个老乡有什么故事没有啊?看你那样子 怪怪的。我想那老乡是个女的吧。讲一讲故事给我听听。” 陈长平骂道:“你脏心烂肺的天天想着故事,你跟章秘书才有故事呢。” 两人哈哈乱笑了一通。陈长平就说:“我今天就得回去了。” 罗永年愣了愣:“不行不行。你急什么,既然来了,就好好玩几天嘛。” 陈长平就赶忙撒了一句谎:“我老婆有病。我得带她上医院去看看。我刚刚接 了电话。催我紧着回去。” 罗永年皱眉道:“真是这样那你就走吧,我可不敢留你了。”就抓过桌上的电 话要通了章秘书。罗永年说:“你给老陈订一张今天下午的软卧。要下铺。” 陈长平知道这票不用自己掏钱,就没吭气。就想起李月梅的事情,就说:“老 罗,我还得求你一件事。我前天晚上去看过的那个老乡,两口子都给厂里提前退休 了,退休费也发不整齐。你厂里效益好,是不是给弄个临时工干干啊。那男的是个 锅炉工。” 罗永年笑道:“你真是给我凑热闹。行吧,你让他来找我吧。”说着,声音软 下来,竟叹了口气:“其实,我这厂也没几年好日子过的,我现在手里这几件产品, 再有三两年就得淘汰,现在厂里一点后劲也没有,到时也得发不出工资啊。花无百 日红,混一天是一天吧。”说完了,就长叹一声,连话也不想说的样子了。眉宇间 露出十分疲惫的样子。 陈长平一愣,心里觉得罗永年也是挺不容易的。就从兜里掏出老赵写给自己的 那个电话给了罗永年:“这是电话,你看着方便就给办一下。”然后又补了一句: “实在困难就算了。” 罗永年笑笑:“我看着办吧。”就接过装了。 中午吃过饭,陈长平刚刚要睡一觉,罗永年就打来电话,说车票买上了,下午 三点的,他有点急事脱不开,就不来送了,让章秘书送去车站。陈长平笑道:“你 忙你的吧。” 罗永年问:“你还有什么事没有?” 陈长平笑道:“该办的都办完了,还有的事啊。” 罗永年坏笑:“你还真的就是的事没办。” 两人都笑了。 罗永年说:“给我向常风珍带好啊。”就把电话放了。 陈长平想睡可不敢再睡,心想这两天中午睡都耽误了,可也没觉得怎么样,看 来人这习惯也不是不好改正。他就起来收拾东西。过了一会,章秘书就来喊陈长平, 陈长平已经收拾好了,就跟着章秘书上了汽车。陈长平就问章秘书:“罗厂长干什 么去了?” 章秘书说:“刚刚厂里来了几个大客户,一下车就叫阵,罗厂长正陪着他们搓 麻将呢。” 陈长平笑了,想说罗厂长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啊,可是没好意思对章秘书说。 到了火车站,章秘书从车上拎下一只大袋子,里边装着吃的喝的。陈长平忙说 :“你带回去,我用不着的。” 章秘书笑道:“这都是罗厂长给您准备的,您要是不带着,我就算是没完成工 作。回去要挨批的。” 陈长平苦笑道:“那就留下吧。” 章秘书笑道:“我先带您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陈长平笑:“还吃什么啊。你给了我这一大包,我还能饿着啊?” 章秘书送陈长平上了车。就摆摆手说:“那就再见了。欢迎您下次再来。” 陈长平笑道:“有空到我们那儿去玩几天。” 章秘书笑道:“一定去的。”就跟陈长平握握手,下车走了。 陈长平就看到章秘书的屁股一拧一拧挺好看的。这么两天时间,他觉得这个章 秘书挺可爱的。他猜测章秘书一定是个有学问的人,很可能是一个名牌大学毕业出 来的。 陈长平转身看看车厢里边。车厢里已经有了三个人。两男一女,陈长平就跟他 们聊了几句。其中一男一女是电视台的,是去给一家个体企业拍什么广告片的。另 一个男的是个搞皮毛生意的,手指头上戴着三只金灿灿的戒指,跟电视台那个女的 讲着皮毛市场的行情。陈长平傻听了一会,一点也听不懂,就想起来时在车上遇到 的那三个人,也是两男一女。就下意识地去掏兜,好像那三个人还给自己名片呢。 掏了会儿,也没掏到,心想可能是扔在罗永年厂的招待所了,他心里稍稍别扭了一 下,觉得对那三个人不礼貌了。这时火车就开了。火车开了一会儿,陈长平突然觉 得饿了,就打开那只大食品袋,掏出一只鸡和两瓶啤酒,跟那三个人谦让了两句, 就吃喝起来,吃喝完了,就躺在铺上睡了。一觉醒来,车窗外已经黑黑的了。那三 个人睡得正香。陈长平看看表,算出再有十几个小时就到家了。觉得挺渴。就坐起 来喝水,看着黑黑暗暗的窗外发呆。又想起了小吴的病。真是想不到,年纪不大呢, 怎么得上这种要命的病了呢。这人真是活着没劲啊。谁都不知道谁是什么时候呢。 又想起了李月梅,自己应该多呆上一天,跟李月梅见一面的。李月梅现在或许头发 都白了,牙齿也一定掉了不少。一定像个老女人了。陈长平心里觉得空空落落的, 觉得有了一种对不起李月梅的感觉,他怅怅地点着了一支烟。目光盯着红红的烟头 发呆,想这人就像一支烟,总有烧完的时候,他心中生起一种莫名的感慨。他似乎 记得庄子说过一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意思是说一个孩子出生了,那不是生, 那是死亡的开始……他胡乱想着。想了会,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觉得累了,就又 倒头去睡,睡不实,可也乱乱地做梦。 窗外,大夜如墨,黑得正紧。列车飞奔着,似乎到了一个转弯处,发出一声长 长的吼声,陈长平依稀听到了。他朦朦胧胧想到,今年火车又提速了。 下一站到哪儿了?陈长平一点也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