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歌文集                   城市       

    
    刚进五月,S 市气温已经很高了。市委常委扩大会开得气温也很高。省委昨天
又转下来一些告状信,又是告S 市职工社会保险基金会向各企业乱摊派的事。省委
督查室主任谭政平一劲打电话,问市委书记冯剑然是怎么解决的?

    S 市职工社会保险基金会向社会征款的做法,是去年夏天向省委汇报时,刚刚
上任的市长杨海民吹出去的。这个做法是市财政拿一点,各企业摊一点,社会集一
点。先是在市工业局搞了个试点向各企业征集了些钱,救助了20个下岗极因职工,
还有些效果。按照冯剑然的意思,嘴上说说就算了,谁知道杨海民认了真,非要抓
出这个经验来,坚持成立了职工社会保险基金会。冯剑然生气,心想全国都没有这
方面成形的经验呢,你杨海民刚来没多久,想出什么风头啊,不搞乱了才怪呢。结
果,基金会还没有弄上半年呢,许多企业的告状信就三天两头从中央和省委转下来
了。冯剑然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给杨海民浇点冷水,更后悔不该让副市长方与林接任
基金会主任。

    前任基金会主任是副市长范振玉。半年前,汇通公司的特大经济案揭了盖子,
范振玉因为牵扯到一些经济问题被收审。让方与林接手范振玉,是冯剑然提议的。
冯剑然提议方与林,是为了不让杨海民过多揽权,第一,方与林懂工业,也会算账
;第二,方与林跟杨海民有家怨,会对杨海民构成掣肘。可他没想到,方与林一接
手,就先把范振玉的一些更深的问题揭出来了。S 市的养老和失业保险基金,被范
振玉挪用了很多,搞了房地产投资,还偷偷办了两个经济实体。基金会的账上有好
多窟窿,一些事跟冯剑然还有关系。这件事弄得冯剑然很狼狈,他觉得自己昏了头,
错用了范振玉,也错用了方与林。

    会议室里烟雾腾腾,空调嗡嗡开着,换气扇也嗡嗡开着,墙上“禁止吸烟”的
牌子被烟雾弥漫着,显得挺可笑。一半以上的人都喷云吐雾,戒烟戒了一年多的副
市长罗大年也一根接一根地吸着。冯剑然看看表情木然的市长杨海民,发现杨海民
瘦多了,一张脸显着灰色,明显是睡眠不足。

    副市长方与林打破了沉默:“这些告状信还是暂时不理为好。我们现在是背水
一战,陷在这里边,我们的工作就会半途而废。我们现在要不惜全力把基金会的事
情办好。是是非非的议论先不要管。”冯剑然皱眉看看方与林:“与林,你话说得
轻巧,不理?省委一个劲地督促,这屁股谁擦啊?那个谭主任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
催问。杨市长,谭主任也给你打电话了吧?”

    杨海民点点:“打过。”他知道冯剑然心里的小九九,准备着今年省委换届进
省委班子呢,方与林捅这样的漏子,冯剑然一定生气。杨海民对这些告状信倒不大
注意,有些企业交了钱,一定会肉疼,当然要告状了。可不这样干也不行,市财政
今年亏空太大。市里的下岗职工已经突破十万人了,如果这一部分人安顿不好,就
会成为S 市不稳定的第一大因素。这十万多下岗的职工,有一半以上已经快两年没
发工资了,这些人就像一只汽油商,开着盖子,一个火星就得炸起来。还有一些企
业想报破产,可是破产后职工怎么安置啊。银行也不干,说这些企业已经贷款一大
堆了,不能就这样说完就完了。但是该死的企业不死也不行啊。这十万人还不算大
头,全市共十六个市县,一千多万人口,现在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还有一百多万呢,
市里的扶贫工程,还有一亿三千万的资金缺口。杨海民感觉自己真有点招架不了,
他觉得这个城市到处都是火情,自己这些日子像一辆消防车,嗷嗷叫着到处乱跑。
    冯剑然看看表:“这个问题下次会议再议吧。下午化工局有外商来谈投资意向,
我和杨市长都得出席。如果没有其他情况,那就散会。”

    杨海民忙说:“冯书记,我去不了化工局了,昨天胡家村的农民在高开区的楼
前挖了一道沟,现在还挖呢。我得去一下了。”胡家村前年卖给了高开区三百亩地,
高开区又卖给了市里的一些企业。可各企业都资金不到位,高开区也给不了胡家村
钱,一直拖着。胡家村今年换了村支书胡二旦,胡二旦三天两头带人来高开区要钱。
高开区说没钱,胡二旦挺愣,带了一帮村民在高开区楼前挖了沟,车都开不了。这
件事副市长罗大年分管,可高开区主任岳玉梅仗着冯剑然是她姐夫,不尿罗大年,
罗大年干脆也不闻不问。杨海民无奈地看着身边正慢条斯理地抽烟的罗大年,心想
你老罗真是躲干净了。

    罗大年原来是省委一个领导的秘书,那位领导退下去时把他安排到S 市当副市
长。后来市长老吴调走了,罗大年就代理市长,人们都觉得罗大年是铁定的市长了,
谁也没想到省里派来了杨海民,罗大年改做了常务副市长,他的工作就消极下来了。
杨海民知道,现在市里的一些工作不顺,跟罗大年有关系。罗大年在市里根子很深,
这几年提拔了一些干部。上任吴市长就想把他搬走,可是罗大年不走,结果老吴倒
让罗大年弄走了,最近市里的工作总挨省委的批,人们都知道是罗大年在告状。他
是省委大院的常客,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门的。

    冯剑然怔了一下,就说:“那好。你去高开区吧。”就起身走出会议室。

    杨海民走出市委大楼,还是感觉脑子乱糟糟的。按照年初的安排,他本来是跟
方与林一同抓社会保险基金会的,可是最近省委要求一把手抓反腐败,重点查群众
反映最大的吃喝风,杨海民就把工作重点放在刹吃喝风了。上个星期市委做了决定,
禁止全市干部出入歌舞厅,禁止用公款吃喝。市委市纪委派出检查组到各大饭店舞
厅抽查,一经发现,要严厉处分。已经处分了好几个人了,可还是有人偷着去。杨
海民想着最近要开一次机关大会,敲打敲打了。

    车开到楼门口时,已经快午夜十一点了。方与林下了车,感觉眼皮又干又涩,
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刚刚从大华化工公司回来,死缠烂缠,大华的董事长赵长江
总算答应给基金会捐助八百万。赵长江苦着脸说:“方市长,您都成了追账的了。”
方与林笑:“你怎么不说我是要饭的呢。其实你们天天骂我,我猜也猜得出来。”
赵长江长叹一声:“我真不知道您这是图什么?图骂啊?”方与林笑呵呵地拍拍赵
长江的肩膀:“我替基金会谢谢你们了。”

    天上细细地落着小雨,有几滴落到他的脸上,感觉挺凉。他下意识地抬头看看,
四楼杨海民家的灯还亮着,他猜想杨海民还没有睡觉,他知道杨海民有夜读的习惯。
方与林心里感慨了一下,觉得杨家跟方家是不可能化解了。当年杨海民父亲杨占山
和方与林的父亲方同力都是钢厂的工人,文化大革命,两个人成了两派。一次武斗,
杨占山让方同力那一派的人打死了,由此方家与杨家结下了死仇。一九八二年,方
与林大学毕业,分配到省政府,万没想到杨海民也在省政府工作。俩人偶而见面,
也都尽量不讲话。方与林提升得很快,早早提了处长,当杨海民提升到副厅长位置
时,方与林已经调到S 市任常委兼副市长了。方与林感觉自己这一生不会再跟杨海
民打交道了,谁知道杨海民去年又到S 市当了市长。两人成了上下级,两家住的是
上下楼。两个人除去在会上不得不对话,有时在楼梯上碰个照面,也都是淡淡地点
点头,真是尴尬。现在方与林又跟杨海民绑在了一起,天天为建立S 市社会保险的
事着急上火,东跑西窜。方与林第一次体会到冤家路窄这句话的难堪。

    杨海民也是刚刚进家。他下午跟岳玉梅做了半天工作。岳玉梅讲,现在进了高
开区的企业都不给地皮钱,都嚷嚷没钱,把高开区弄到火炉子上去烤。胡家村的老
百姓天天闹事,高开区的车都砸了好几辆了。岳玉梅说,你杨市长再不想办法,我
也不干了。杨海民心说,你拿不干吓谁啊?你真不干才好呢。他忍住气,一劲鼓励
岳玉梅。岳玉梅原来是一个小学教员,冯剑然到S 市当市委副书记时,老婆死了,
就娶了岳玉梅的姐姐岳玉兰。岳玉梅后来也就不教书了,弄到了教委当干事,后来
又当科长。后来又调到税务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越换官越大,三换两换换到了
高开区当主任了。岳玉梅成了大家议论冯剑然的话柄了。

    草草在高开区的食堂吃了几口饭,杨海民又找郊区严区长谈话,要他做胡家村
的工作,不要再胡闹了。严区长满口答应,杨海民这才告辞回家。路上,司机小张
吞吞吐吐地说,他老婆生孩子了,想请几天假。杨海民忙说自己太官僚了,掏出一
百块钱,说先提前给孩子过百日吧,别到时候又忘了。小张不好意思要,杨海民说,
你就拿着吧。不过别宣传,如果市政府所有生孩子的都跟我要钱,我可就吃不上饭
了。小张也笑了。

    杨海民回到家时,晚间新闻刚刚播完,妻子宁虹还在画图。杨海民跟宁红打了
个招呼,就坐在沙发上,他想跟宁虹谈一谈。他为家里的事很头疼,他和宁虹已经
冷战了一个多月了,总想找个时间跟宁虹好好谈谈,可不是宁虹没空,就是他没时
间。

    宁虹去年从设计院辞职出来了,和几个人搞了一个民营设计院,天天忙着在市
里边揽工程。杨海民跟市里打过招呼,不让宁虹用自己的名义揽工程。可是宁虹还
是揽到了不少。上个月,宁虹在工商银行大厦的设计招标中得手,杨海民也知道宁
虹是靠质量取胜的,可是他总认为这事是个口舌,现在市委已经有人在说他的闲话
了。他曾劝宁虹不要再干了,可宁虹倔倔地说:“我不能因为你当市长,就把我自
己委屈了。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合适,你可以辞职,我养活你跟儿子。”逼得杨海民
没言答对。他挺后悔,觉得把宁虹从省里调来是个错误。如果不调来,也许宁虹不
会辞职的。

    宁虹抬头冷了杨海民一眼:“你要饿了,厨房里还有饭。”说完就又埋下头画
图。杨海民到儿子的房间看了看,儿子杨铁没回来,就问:“杨铁呢?”宁虹头也
没抬:“去他姑姑家了。”杨海民心里叹了口气,他不大喜欢儿子总到妹妹杨之英
那里去。之英找过他好几回,要求调动一下工作,杨海民一口回绝了。杨之英在的
毛纺厂效益不好,市委下过命令,亏损企业的于部一个不调,可杨之英还是一劲找
杨海民。她想去工商局,可今年市政府裁员,人都呼呼地往外轰,杨之英想往里进,
让杨海民怎么说啊。杨海民没有想到,他当市长遇到的一个最头痛的问题,竟是亲
朋好友提出来的种种要求,而且这些要求在一般人看来都是最容易解决的,只要他
一个电话,或者一个批条。杨海民知道,很多人在盯着杨之英,如果杨之英的事情
解决了,接着会有更多的人来找他。

    杨海民刚刚想上床睡觉,电话响起来,他忙去接电话,宁虹已经抢在他前边接
了。杨海民听到电话里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挺急的好像在说工程的事。他知道这个
男人叫张之树,也是S 市挺有名的一个人,原来是省设计院的高工,几年前就下海
来S 市单于,半年前也加入了宁虹的民营设计院。张之树来过一次,杨海民记得那
是一个四十多岁男人,不大爱说话,一双眼睛里,透出精干。杨海民预感到这个男
人将来会成为他某一方面的对手。

    宁虹听了一会电话,就说:“好,我这就去。你告诉他们,这项工程我们无论
如何也要拿到手。”宁虹放下电话,把桌上的图圈起,匆匆穿上外衣。杨海民苦笑
道:“你可真成了夜不归宿了。”宁虹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一句:“商场官场,
彼此彼此。”就开门下楼去了。杨海民听着宁虹匆匆踏楼梯的声音,苦苦一笑,他
知道宁虹最近是不会放晴了。想起这一年多,宁虹也真够累的。自己作为丈夫,也
许为她做得太少了。

    早晨的闹钟把方与林叫醒了。方与林翻身起来,用凉水洗了把脸,就呼了一下
司机,然后草草吃了点东西,就下了楼。他急着去热电厂,想从热电厂筹措一笔资
金。可是那个刘厂长总是找不到,方与林今天想早早去堵一下。

    雨已经停了,街面上湿漉漉的挺干净,方与林深深吸了口气,觉得挺畅快的。
车子已经停在楼门口了,他上了车,司机小姚笑道:“方市长,您……”方与林打
断他:“说你多少回了,要么喊我老方,要么喊我方副市长。”小姚不好意思地笑
笑,就发动了车。方与林望着窗外,思绪一时涩重起来。他知道基金的筹集,已经
到了困难的阶段,比较好说话的企业,都已经办完了,剩下的企业,都像一块块难
啃的骨头了。而且这些企业都已经让范振玉刮过一次地皮了,范振玉的案子一出来,
这些企业都恨透了。昨天他去商业局,局长老袁跟他发牢骚:“老方,我们上次出
了几百万,都让老范搞了房地产了。你们还要哇?”方与林想最近组织这些企业家
们到哪些极困职工的家里看一看,人心都是肉长的,方与林不相信这些人是铁石心
肠。

    车子开到热电厂门口,方与林下了车,直接进了刘厂长的办公室。刘厂长正在
拿着喷壶浇花呢,见到方与林就僵住了,胖胖的脸上硬挤出笑来:“方副市长,您
可真早啊。”方与林笑道:“我是来化缘的,不早点不行啊。”就不等让,先坐在
沙发上了。刘厂长无奈地放下喷壶也对面坐下了。

    杨海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还觉得头昏昏的。昨天晚上他没睡好,他梦到自己
跟张之树打架,两个人吵得挺厉害,后来就吵醒了。杨海民知道,他跟宁虹的矛盾
已经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了,市长的夫人到处揽工程,让人怎么想呢?他没来由地
想起了一句名言,好像是意大利前总理讲的:政治家的妻子对他们的丈夫来说,往
往是一大危险。

    杨海民在办公桌前坐下,沏了一杯浓茶,秘书于向远红着眼睛就进来了。杨海
民看看他:“没睡好?”于向远笑笑,把一叠文件放到他的桌上。最近于向远正在
市委招待处带着几个秀才起草政府工作报告,一定很累的。杨海民一边翻文件,一
边说:“你今天抽空去一下地毯厂了解一下生产情况。最近地毯厂的女工上访的很
多,昨天上午信访局的门都被挤下来了。”于向远点点头,问:“S 县低息贷款的
事怎么办?银行还是不肯放款。”杨海民皱眉:“道理不是已经跟他们讲透了嘛?”
于向远笑着摇头:“昨天县里刘副县长又来找我了,这事真是缠上我了。”

    S 县是S 市山区最深处的一个县,也是于向远的老家,穷得很。过去曾经投人
了不少扶贫资金,但是没见多大的成效,后来银行已经不肯放贷了。杨海民上任后,
到S 县搞了一个多月的调查研究,现场办公,要求银行给S 县四百万低息贷款,发
展种养业。上个月,市政府派人到S 县了解了一下情况,银行只贷出一百万,而且
层层扒皮,到乡下的,只不过有三十多万。杨海民又跟银行交涉了好几次,可银行
坚持投资讲效益。银行的张行长是一张铁嘴,他说S 县家底薄,种养业收益也有限,
还贷困难。银行宁肯把资金贷给S 县的工业,而不想贷给S 县的农业。这件事闹得
杨海民挺被动。他知道,为这件事,S 县的头头脑脑常常来找于向远,闹得于向远
也挺苦恼。

    杨海民对于向远说:“向远,这件事你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从省里的扶贫
款上解决一些。你得为你的家乡办点实事啊。省里扶贫办公室的李主任不是你的大
学同学吗?”于向远摇头苦笑:“省里那点扶贫款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呢,狼多
肉少。”就出去了。杨海民看看于向远的背影,于向远过去在省经委就给他当秘书,
他对这个年青人还是挺满意的。于向远还是省里颇有名气的诗人,常常有作品在刊
物上发表。杨海民有时跟他开玩笑,你这个诗人是永远的,我这个市长可是暂时的。

    杨海民埋下头匆匆地翻看着于向远送来的文件。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
是冯剑然打来的,问他上午怎么安排的?杨海民说他上午要去趟三纺厂,听听劳动
局在那里开的下岗职工座谈会,又问冯书记有什么事没有?冯剑然说检察院汇报百
汇公司的案子。杨海民想了想说:“我不听了。”就放下电话。杨海民知道范振玉
的案子不会有什么大进展。这件案子轻易结不清,因为涉及到的一些人还在台上。
办案人员煞费苦心地想把一些人择出去,一些躲躲闪闪的动作是能让明白人看清楚
的。

    政府秘书长刘树宏敲门进来,笑道:“杨市长,化工一厂今天要来几个外商,
突然要增大投资额,中午欢迎仪式的规格想提高一下,化工局的同志想请您参加。”
杨海民说:“我不去了。这两个多月我参加这种欢迎仪式有十几次了,可真见到钱
的没几家。”刘树宏不好意思地说:“行。我告诉他们一声。”

    刘树宏刚走,于向远就进来了,身后跟着副市长李欣。于向远说:“市长,今
天第三百货大楼装修重新开业,请您中午去剪彩。”杨海民摇头:“你告诉几个常
委,都不要去。我们去参加,就等于鼓励这种事。现在城里的商业大楼太多了,都
是泡沫行为。上个星期我陪着儿子逛逛商场,根本就没有多少人买东西。”李欣有
些不自在了,他没想到杨海民突然表态反对这件事,忙说:“杨市长,咱们市今年
还得评省里城市规划的先进呢。您还是去一下,以示重视啊。”

    杨海民苦笑道:“老李,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我们这个市区占地不过七十平
方公里,却已经有了近二十个大型商场。仅以我们市中心来说,从建设大楼到百货
公司大楼,这一段路我看过,长不过一公里,宽不到二百米之间,就聚集了大商场
十三个。我问你们,这些大商场每天有多少顾客光顾呢?就目前看,只有百货大楼
和解放商场还算好些,其余都是苦苦撑着。大商场是该刹刹车了。这面积不到一平
方公里的窄条里,同时蹲上十三个大商场,布局就不合理嘛。他们之间的竞争无疑
是异常残酷的,他们是很难轻轻地喘上一口气的。建造了这么多大型商场,给我们
造成了多么大的浪费啊?这笔账我们算过没有呢?这些日子我总在想,咱们的基本
建设是不是太猛了些啊。再有,咱们市的文化广场可以不搞,这件事也有些仓促了。
现在市里有那么多企业开不出支来,方副市长为基金会的事,一天到晚焦头烂额到
处跑,弄点钱难死了,咱们投那么大的资金搞文化广场,肯定要招人骂的。会上要
重新议一下了。”

    李欣忙说:“杨市长,文化广场的事可是常委会上定下来的。”杨海民点点头
:“是啊,但有些事情我感觉是不是需要重新判断一下了。比如我刚刚讲过的,搞
这么多大商场,到底是不是需要?”李欣沮丧地说:“那好吧。”转身走出去了。
于向远跟着也出去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朝杨海民扮了个鬼脸。杨海民微微笑
了,他知道于向远会去跟李欣解释的。

    杨海民拿起电话找司机小张去三纺厂,又想起小张昨天请假了,就打电话找秘
书处要车。秘书处为难地说现在没车了,要等十几分钟。杨海民看看表,说算了。
就下楼到了街上,拦了一辆面的。

    面的司机是一个胖胖的汉子,一路上跟他直骂街,说现在当官的都学坏了,说
市委干部们谁谁家的钱海了去了,谁谁在外边乱搞。杨海民有一句没一句瞎听着。
胖司机又骂市长杨海民是个混蛋,就知道搞女人。杨海民听得直生气,也没吭声。
现在市里的企业不景气,谣言也满天飞,那天宁虹回家对杨海民说:“我刚刚听到
传说,说你到省里开会,在宾馆嫖娼让人家抓住了。”弄得杨海民哭笑不得。

    到了三纺厂,门口乱乱哄哄的挤着好多人。杨海民下车,司机关切地说:“您
可小心点,怕要闹事。”杨海民掏出十块钱交给司机:“行了,您快走吧。我跟您
讲一句,您刚刚说的那些事,有些可能是真的,有的可一点影也没有。比如您说冯
剑然同志有三处住房,这就是没影的事。再比如您说杨海民在外面乱搞女人,这也
是瞎说。如果这话是您听来的,我告诉您,这都是谣言。如果是您自己瞎编的,您
就犯了法。”胖司机一愣:“你是干什么的?”杨海民笑道:“我是市长杨海民。”
胖子一愣,就哈哈笑了:“行了行了,您别跟我逗了,哪有市长大白天打面的的。”
就开着车走了。

    杨海民从乱哄哄的人群挤进了三纺厂。厂里有好多职工扎堆闲聊呢,话题是今
天在厂里开的下岗职工座谈会。杨海民穿过厂区,往厂办公楼走。他看到几个车间
的门都开着,空空的,听不到机器的轰响。杨海民感慨地叹口气,这个已经有近百
年历史的三纺厂,的确应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宁虹在设计院和张之树几个人从半夜干到上午。别人熬不住了,都去找地方睡
觉了,宁虹终于坚持着把设计改完了。一直陪着她的张之树笑道:“今天你劳苦功
高,我请你吃饭。”宁虹笑笑:“那我就当仁不让了。”卷起摊在桌案上的图纸,
两个人就到街上去吃饭了。

    张之树和宁虹进了一家饭店,俩人对面坐下,张之树把菜单扔给宁虹:“点吧。
今天我可是诚心诚意请你的,你不宰白不宰。”宁虹笑道:“算了吧,你知道我胃
口不好,才充大方的。你还是自己来吧。”

    张之树笑笑,点了几个菜。两个人聊了几句,菜就上来了。宁虹吃了几口,心
事重重地放下筷子说:“老张,我总感觉我们的设计院还应该再扩大一些。现在市
里的建筑设计部门都不景气,许多人才都外流了。”

    张之树把一只大虾细细地剥好,放到宁虹的盘子里,用餐巾纸擦擦手,点燃一
支烟,皱眉道:“我知道你想把事情做大,可是我觉得现在还不行。比方说,你能
够把S 市的设计量揽到50%吗?”宁虹笑笑:“这有什么不可能?”宁虹看看张之
树抽烟的动作,她很欣赏这个男人,觉得张之树是干事业的一把好手,只是有时候
太过滤了一些。张之树深吸了一口烟,把半截烟掐死在烟缸里,摇摇头:“实际上
是做不到的。现在不能不说我们或多或少生活在杨市长的绿荫之下。”宁虹不高兴
了:“老张,你这种感觉可不好。杨海民并没有帮助我们什么的。”张之树笑了:
“你总是不愿承认这一点。好,咱们今天不谈这件事了。你吃啊,别为我的话影响
了你的胃口。”宁虹笑笑:“不会。对了,老张,我一直想问问你,你跟你爱人是
怎么回事?前天她找到我,说你想扔了人家,你可别一阔脸就变啊。”

    张之树沉默了,他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刚刚那种自信的语调无影无踪了。他
怔怔地看着桌上剥得细碎的虾皮,轻轻叹了一口气。

    宁虹感觉自己冒失了,忙说:“我是不是不该问你这些啊?”张之树苦笑道:
“没关系的。家家一本难念的经,有时间我从头跟你讲讲。”宁虹摆摆手:“算了
算了,我是最怕听人家说家里的事了。我自己的家里就是一团乱麻,我跟杨海民已
经冷战了一个多月了。”张之树笑了:“你可不应该的。”说着,他看看表:“行
了,咱们这顿饭吃得时间可是不短了。”宁虹笑笑,就喊了一声:“小姐,买单。”
张之树笑道:“还是我来吧。否则传出去,女士请我吃饭,我可太设面子了。”

    三纺厂的座谈会开得挺紧张,几十个下岗工人代表跟劳动局长耿志几乎吵起来。
杨海民进了会议室,大家都愣了,耿志也没想到杨海民会来。马厂长几个厂领导忙
请杨海民到前边来坐,耿志低声说:“杨市长,你怎么来了?他们如果盯上您,怕
要讲一些难听的话的。”杨海民笑道:“我不怕人家说难听的话。我不来,大家会
去市政府找我的。”

    杨海民刚@控下,一个青年工人站起来说:“杨市长,我们要求工作的权利。
您得让我们劳动啊。”杨海民笑道:“你叫什么?做什么工作的?”青年工人说:
“我叫梁小兵。是做汽车修理的。”杨海民笑问:“你有什么要求?”梁小兵说:
“我老婆正怀着孩子,马上就要生了。我要求市里给我解决一个合适的工作。没了。”
梁小兵坐下了。又一个工人站起来:“我们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应该由劳动部门负
责。”杨海民就笑道:“耿局长,你谈谈。”

    耿志看看众人道:“按照市委市政府的指示,我们正在加快完善我市的失业保
险制度。我们职业介绍中心,对每个下岗职工,向用工单位推荐两次。由于客观原
因不去的,再回职业介绍中心重新登记,两个月后再重新推荐一次。再不去,我们
只好推荐到社会上去干个体了,两年之内我们也发给失业保险。这个办法,市委市
政府领导反复修改了多次。我们这些日子在介绍职业的时候,常常碰到一些令人困
惑的问题,现在市里有一些岗位急待人们去就职,另一方面又有大批下岗的职工找
不到工作。其实,就我们掌握的情况,每天全市平均提供六百多个岗位,但每天到
我们这里应聘的下岗职工不过十多人。今天杨市长也来了,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大家不要激动,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讲。”耿志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众人都不讲话,都看着杨海民,杨海民说:“耿局长讲的是实情啊。”他转身
对身旁的女记者说:“你们报社是不是可以开展一个讨论,就如何再就业这个大话
题让大家谈一谈呢。”女记者笑道:“我想是可以的。杨市长,那就先请你谈谈看
法。”

    杨海民知道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正面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了。他看着满屋子的人都
盯着他,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感。他喝了一口茶,笑道:“这些日子市里关于下
岗的话题多了。人们也许都在问,为什么会下岗。这是一个挺严峻的话题啊。怎么
说呢,去年以来,我市出现了大量的下岗职工,已经波及到军工、纺织行业、日用
品、电子行业乃至文艺团体、各种研究所等。从一九八三年到一九九四年,我们市
的失业率一直控制在3 %以内,一九九五年放到9 %。一九九六年我们放大了一点
口子,不得了,一下子就下岗了七万多人。但据测算,我市企业目前实际的富余人
员,约占全部人员的三分之一。我们的企业很大程度上是被这三分之一拖着后腿啊。
一是人员存量的过剩,二是无情的结构性调整,三是技术进步的影响,还有经营管
理上的失误,也还有‘断奶’逼出来的选择。这是必然的,不可逆转。我国的劳动
力供大于求的状况在今后几十年里是很难改变的,下岗再就业是一个长期的任务。”

    有人嚷道:“杨市长,你先说我们怎么办吧?”

    杨海民摇头道:“我今天就想谈再就业的问题,为什么再就业这么难?上星期
六,市委要求电化厂等十家企业到劳动市场专门招聘三纺厂的下岗职工。我们应该
感谢这十家企业的热情,他们都是在三纺厂大批工人下岗的时候伸出手的啊。可是
事情出乎我们的预料,三天下来,十家企业只谈成了不到一百人。耿局长他们上个
月搞过一个问卷调查,其中大部分下岗职工回答得不好。有些职工的条件也太高了
些,有的嫌离家远,有的嫌工作累,还有的嫌人家的厂子小。这都不大实际嘛。老
实说,这些企业也是从大局出发,市委也是做了工作的。可我们一些职工对此很不
理解,大家错过了这个机会啊。昨天我听说,你们厂的三十几个工人去了外资企业,
却嫌人家那里太累,都不辞而别了,当记者问他们为什么,大家猜他们怎么说?他
们说,我们想挣美元。同志们,如果大家挑这挑那,都想到国务院去上班,那现实
吗?”

    人群里有人哈哈笑了,杨海民感觉人们对立的情绪松动了,他也笑道:“其实,
有这样问题的不止是你们一个三纺厂。上个月,太阳百货公司从食品厂聘用了一百
二十人,可干了不到一个月,现在有一多半的人跑回去了,继续待业。市啤酒厂招
聘,他们也去了几十个人,可现在据说那里留下的不到十个人了。同志们,这里边
有没有我们自身的问题啊?据我掌握的数字,现在我们这个城市打工的农民,仅仅
具有三证的就有五万三千人,这些人都干什么呢,掏水沟的、烙大饼的、打马路的、
烧锅炉的等等这些又脏又累我们城市人不想干的,人家都干了。我这里不讲农民工
的问题,我是讲,大家的就业观念。”

    人们都不吭气了。杨海民苦笑道:“刚刚耿局长讲了,我们市里的各企业对下
岗人员的社会保险正在建立。对下岗职工,市里一定会想法设法给大家发基本生活
费,还有医疗保险的待遇,我们现在还不能都给大家报销药条子,但至少是没有说
一点也不能报,也许就是这些条件,助长了一些同志的依赖思想,使得一些同志没
有了压力,你急他不急嘛。这种心态是不应该的啊。要我说,我们要求社会善待我
们,我们也要善待国家和社会啊。国家和社会是支持我们再就业的,我们都有两只
手,总不至于饿肚子吧。我今天告诉大家,如果谁真是去干了,还吃不饱,那我杨
海民就同他一起挨饿,可是大家如果不去干,那我杨海民就不会管他饭吃的。”

    人群中有人苦苦笑了。马厂长说:“杨市长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还是自己
救自己。国家给了政策,咱们怎么会养不活人呢。”然后低声跟杨海民和耿志说:
“今天先开到这里?”耿志点点头。马厂长就问:“大家还有什么?”没有人回答。
马厂长就宣布散会。人们走出会议室,杨海民和耿志也往外走。报社的几个记者追
上来围着杨海民,问杨市长关于这次会议主要宣传什么?市里的下岗这个软着陆可
不可以说是成功了?

    杨海民想了想,看了看这些记者们,边走边说:“我希望你们宣传—下三纺厂
的职工顾全大局做出的牺牲,这是一次刚性的调整,职工们做出的牺牲太大了啊。
他们当中很多人,要面临暂时的失业,很多人可能生活上会—时没有着落。我们还
能闭着眼睛不看这些吗?同志们,这是不得已啊。你们刚才那种提法,说好听一些,
是浮在面上,说难听一点,叫做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啊。”

    杨海民的话,让记者们怔住了。杨海民看看记者们:“现在说下岗这个软着陆
我们成功了,还早一些。如果这些下岗的职工两个月之后,工作、生活还没有着落,
无论我们讲什么,这次下岗应该说是失败的,换句话说,我们已经付出了代价。而
这又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否则,我们就不能度过这个独木桥。同志们,如果这
些下岗的同志安排不好,我这个市长就是第一个失职啊。”

    人们怔怔的。杨海民艰难地笑笑,就向马厂长几个人告辞,马厂长请杨海民到
食堂去吃饭,杨海民盯着马厂长几个人的手持电话,心里一阵烦,他想起了出租司
机的牢骚。他摆摆手说:“现在三纺厂穷成这样了,我怎么好再吃你们的饭呢。我
现在就回去。”就往厂门口走。众人尴尬地送杨海民到了厂门口,这才发现市长没
有车。马厂长要派车送他走,杨海民坚持说:“我自己回去。马厂长,你们不要送
了。我希望你们洁身自律,努力工作,带领三纺厂的职工走出困境。”就沿着马路
上的便道走了。

    阳光挺烈,走出一段路,杨海民出了一身汗,就觉得累了。他脚步慢下来,这
时有一辆三轮从后边赶上来,蹬车的是一个瘦瘦的汉子。汉子问:“师傅,坐车不?”
杨海民笑道:“到市政府宿舍,多少钱?”汉子笑道:“五块钱吧。”杨海民摇头
笑道:“你可别蒙我,这一段路你要我五块钱啊。”汉子笑道:“那就三块钱吧,
不能再少了。”杨海民笑笑:“走吧。”就上了车。

    三轮车悠悠地上了路。迎头风呼呼地吹着,杨海民浑身的燥汗退下去了,心里
清爽了一下。杨海民找话道:“师傅哪个厂的?”汉子笑道:“玻璃总厂的。”杨
海民想起玻璃总厂是一个特困企业,就笑:“听说你们厂效益不太好啊?”汉子张
口就骂:“还他妈的效益,都两年多不开支了。”杨海民一愣:“两年多?不是刚
刚几个月吗?”汉子叹口气:“您听错了。整整两年了。现在是连退休的也不开支
了。您说这叫什么事啊?您说说……”三轮车上坡了,汉子止住话头猫了腰用力,
屁股离了车座。

    汉子用力蹬上了坡,才接着说:“现在这当官的也都坏了,就说这市委的领导
们吧,我看都是王八蛋,没什么好东西。我们厂这两年,他们哪一个去看过啊。”
就再无话,闷闷地趴在车把上用力蹬车了。

    杨海民心里沉沉的。仰天看,太阳毒毒地泄下来。风儿也燥燥的让人心里一阵
阵地烦。他问了一下,又问:“爱人干什么的?”汉子苦笑:“跟我一个厂,现在
摆了个小烟摊,也挣不多钱。这个税那个费的,还不够打发这些乱七八糟的呢。”
杨海民问:“您这一天收入多少啊?”汉子骂:“多少?昨天放了一天空车,今天
您这是第一份。您没看到?满大街全是于这个的。拉车的比坐车的还多。操,真是
没法干了。”汉子狠狠地吐了一口痰,悠悠地把车蹬得风快。

    杨海民看看前边就是市委宿舍了,他喊住汉子,跳下车来。掏出三块钱,递给
汉子想了想,又掏出五十块钱:“就算我帮帮您吧,别嫌少。”就塞到汉子手里。
汉子呆呆地看着杨海民,似乎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杨海民笑笑,转身走了。刚刚走出十几步,就听到汉子喊他。他一回头,见汉
子骑着三轮追上来了,杨海民就停住脚。

    汉子赶上来,看看杨海民,就笑了:“我认出来了,您是市长吧。我好像在电
视里看见过您的。”就把五十块钱塞给杨海民,挺郑重地说:“这钱我不能要,如
果您真有心,您就去一趟我们厂。”杨海民怔住了。汉子笑笑,又把那三块钱塞给
杨海民:“您要真是个好市长,今天就算我给您服务了一回。您要是真让老百姓失
望了,也就算我今天让人坑了一回。我刚刚说话不好听,您别在意。”说罢,骑上
三轮就走了。

    杨海民心里热了一下,远远地看着汉子。汉子骑出挺远,回头看了一眼杨海民,
仿佛还笑了笑。

    上午一上班,秘书处交来一份报告,报告上说市民反映城市的塑料污染太厉害,
最近报社已经发表了好几封市民来信。杨海民就到报架上去找最近的报纸。刚刚拿
起报纸,就听到有人敲门。他喊了一声请进,罗大年就进来了。杨海民忙放下报纸
:“老罗,你坐。有事?”罗大年笑笑:“杨市长,我有件事要跟你谈谈。”杨海
民笑笑:“说吧。”他想不透罗大年要跟他谈什么。

    罗大年笑笑:“是这件事。”就从皮包里掏出一份内部情况通报交给杨海民。
杨海民打开通报一看,脸就变了,心也乱了。通报竟是关于于向远和银行张副行长
进歌舞厅被罚款的事。于向远上个星期跟S 县几个领导请银行的人吃饭,吃过饭到
新潮歌舞厅去跳舞,两个银行的职工在嫖娼的时候被抽查小组抓了。这些人每人罚
款五千元。都写了检查。杨海民努力把通报看完,感觉脑袋晕了起来。他控制住自
己的情绪,把通报放在桌上,对罗大年说:“我知道了。”

    罗大年皱眉道:“杨市长,这件事影响很不好的,但据我了解,于秘书只是跳
舞,没有……可是他赶到风头上,怎么处理呢?”

    杨海民点燃一支烟,看看罗大年:“一定要处理,市委早已经做过规定,凡是
机关于部出入歌舞厅的,一定要调出市政府。”说到这里,他心里酸了一下。

    罗大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杨市长,我也不是告于秘书的状,这件事
是我刚刚听公安局汇报时知道的。挺复杂的,那个新潮歌舞厅的老板姓韩,是前任
市委董副书记的小舅子。那天还跟抽查小组的发生了冲突,他一劲嚷嚷,说你们市
委教育干部,到市委机关去教育,跑到我歌舞厅来干什么?你们查也可以,得把损
失给我补上再查。挺嚣张的。还跟抽查小组的动手了。我让公安把这个歌舞厅给封
了。”杨海民点点头:“好。不管是谁的小舅子,封了。把我们好几个干部都拉下
水,还了得!”罗大年又说:“现在一些干部总是被下边人请去干这个,影响很不
好。按说,罚了不打,打了不罚,可我总觉得于秘书这件事还是跟您讲一下的好。
我也知道他跟了您多年了,您批评一下就算了。”杨海民摇摇头:“老罗,这件事
我先跟于秘书谈谈,一两天我把处理意见告诉你。”罗大年起身告辞,杨海民喊住
他。罗大年回过头来问:“杨市长有什么事吗?”杨海民点点头。罗大年就放下皮
包,重新坐下。杨海民问:“你最近是不是常常跟省委汇报市里的工作啊?”

    罗大年一愣,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杨市长,我不知道您问这个事
是什么意思?”杨海民笑了:“老罗,我这人直爽,我并不是说你跟省委汇报有什
么不好。我今天不是跟你谈这件事的。我是说你这一段工作不大上心,有什么情绪
吗?”

    罗大年的脸就红了,他没想到杨海民会这样不客气地跟他谈。他冷笑一声:
“杨市长,我觉得你也可以跟省委汇报我的情况。”杨海民笑了:“如果我们之间
能够谈通的话,何必要到省委去讲呢?”罗大年笑道:“我觉得我们之间是不容易
谈通的。”杨海民笑笑:“那说明我们之间还是有误会。”罗大年站起身:“那我
们下来再谈吧。”就要往外走,杨海民也站起身:“老罗,我还有一点希望。”罗
大年回过头来,盯着杨海民:“你讲。”

    杨海民也把目光盯在罗大年身上:“我感觉这一段时间工作不太顺,跟你有些
关系。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已经干了两届副市长,又于了一段代理
市长,这个市长的位置本来该你来坐的。”罗大年一怔,就笑了:“杨市长,你今
天于嘛跟我谈这个呢?”

    杨海民拿起桌上的烟,抽出一支在手里把玩着,抬头看着罗大年,微微笑着。

    罗大年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盯着杨海民说:“您有什么话只管讲好了。”

    杨海民点点头:“我刚刚说过了,我这人直爽,说得对与不对,你就包容些。
有句讲旧了的老话,叫作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想想是挺有道理的。如果
说一个人长期当副手,一直不能扶正,这里边就有了问题,或者是他自己的,或者
是上级的。你已经当了三届常务副市长了,工作情绪不能说不受一点影响。我……”

    罗大年脸胀红了:“杨市长,我觉得你我之间谈这个问题不大合适。”

    杨海民淡淡地说:“我只是想把一些问题摆到桌面上。你可是常务副市长啊,
许多工作没能展开,应该说你的工作是不得力的。比如说高开区的工作。”

    罗大年点点头:“你说得不错,我是常务副市长,可我是向冯剑然提建议的那
个人,而冯剑然是可以向我说‘不’的那个人。直率地说,并不是我比他冯剑然缺
少什么,只是他比我站得高出了一个台阶,在中国的官场,一个台阶并不可怕,可
怕的是站在台阶上边的这个人是谁,这就十分重要了,如果这个人跟你不对劲,就
可能会压得你一辈子上不去。官场的规则就是如此。”

    杨海民叹道:“大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跟冯剑然闹不到一起呢?也许我不
是个做官的材料。”罗大年摇头笑笑:“错了。你应该是一个做官的材料。你跟方
与林合作得不是挺好吗?咱们就谈到这里吧。”罗大年转身走了。

    杨海民关上门,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感觉心里轻松一些了。他觉得还是跟罗大
年把一些问题讲在桌面上的好。他把手里的烟焰灭在烟缸里,看看桌上那封通报,
拿起电话,想把于向远从宾馆喊回来问问,想了想,又放了电话。他闷闷地坐在沙
发上,点着一支烟,脑子一时有点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于向远。罗大年亲自过问,
这件事就变得不那么简单了,这会成为罗大年向上边反映的口实。

    杨海民脑子乱了一会,有了一个主意。他打电话找市委宣传部长崔建。崔建没
想到杨海民会找他,忙问杨市长有什么事?杨海民笑道:“如果你有时间,我想跟
你聊聊。”崔建忙说:“我有时间。看您吧。”杨海民想了想:“那就过一个小时,
你来办公室找我。”崔建答应说:“行。”杨海民就放了电话,把于向远的事先放
在一边了。

    他抓起报纸,在第三版读者来信的栏目里,找到了那几篇文章。文章批评现在
市里的环卫搞得糟糕,有一篇还很激烈,说现在城市污染这样厉害,郊外的树上全
是挂着白旗,护城河已经成了臭水沟了。如果不治理一下,谁还来投资。杨海民看
罢,就打电话给秘书处,让环卫局长来一下。

    不一会,环卫局长赵可笑嘻嘻地来了。越可笑道:“市长传我有什么急事啊?”
杨海民笑道:“走吧。一个小时,坐你的车走。”赵可摸不着头脑了:“去哪?”
杨海民笑道:“到地方你就知道了。”两个人就下了楼。

    杨海民把赵可局长拉到了郊外,两个人下了车,风迎面吹着。杨海民看看前边
那个垃圾场,几辆车正在卸垃圾。他指着树上那些飘舞着的塑料袋:“你看见了吗?”
赵可苦笑了:“我看到了,可是有啥办法。”杨海民摇头:“简直是白色恐怖嘛!
老赵,咱们就这么个环境,谁还来投资啊?再有护城河的水全成了臭水了,苍蝇蚊
子飞成了疙瘩。市民的垃圾四处乱倒。我也知道,这也不是咱们一个城市的问题。
可我现在是这里的市长,我就得抓抓这个事了。你今天跟我看过了,半个月内,不,
一个星期请你给我拿出个方案来,想想怎么弄出一个干干净净的S 市。”赵可愣了
愣,看着杨海民,突然说:“杨市长,您是真心想解决这个问题,还是想做一做表
面文章?您别怪我说话太直,老实说,我从当副局长开始,已经经历过两届市长了。
都是说说而已。”杨海民点点头:“这我知道,我这一任,一定要解决这个事。解
决不好,你们环卫局全体辞职好了。”赵可笑道:“您刚刚说一个星期,用不了,
我三天就把报告给您交上来。”杨海民点头:“行了。我三天后等你的报告。对了,
还有一件事,你们环卫局的农民工都有三证吗?最近公安局对你们反映很大,说你
们乱招工,抓住几个偷自行车的,都是你们环卫局的农民工。”赵可苦笑:“那曾
庆国说话有谱吗?杨市长您可不能偏听偏信。”杨海民摆摆手:“行了,你不要跟
我乱缠,你回去整顿一下你们的农民工。走,回去了。”

    两个人上了车,赵可就开始叨叨市里这几年污染的情况。杨海民却走神了,他
满脑子又是于向远的事了。

    回到办公室,值班的秘书小王告诉杨海民,宣传部崔部长早就来了。杨海民点
点头,就进了门。崔建正在沙发上看报纸呢,杨海民笑道:“真对不起,让你久等
了。”崔建笑道:“什么事啊,杨市长。”杨海民笑笑:“崔部长,市文联口归你
管吧。”崔建点点头:“对。您有事?”杨海民想了想:“现在文联的编制满了没
有?”崔建笑道:“现在市里的专业创作力量太弱。有几个尖子,都调走了。”杨
海民看着崔建说:“我想给你推荐个人才,不知道你那里是不是缺人?”崔建忙说
:“太好了。”

    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杨海民接过电话是秘书处打来的。秘书说:“杨市长,您
的一个亲戚找您,您见不见?”杨海民一怔:“什么亲戚?”秘书说:“说是管您
叫叔叔。”杨海民笑了:“叔叔?是不是老家谁来了?好,让他在会客室等我。”
杨海民放下电话。崔建站起身:“杨市长,就这样吧。”杨海民点点头:“那好,
什么时候调这个同志去,我再告诉你。”就送崔建出了办公室,自己顺便去了会客
室。

  会客室里坐着一个小伙子,见杨海民进来,那小伙子忙站起身。杨海民间:
“你找我?”小伙子笑道:“我是打着您亲戚的旗号来的。”杨海民愣了一下,挺
生气:“你是干什么的?”小伙子笑道:“杨叔叔,我叫齐小明,我爸爸齐世伟是
您的同学。”杨海民一怔,就哈哈笑了:“那你就该是毛头了吧。真是,十几年了,
我那时见你,你还在托儿所呢。”齐小明说:“我如果说爸爸跟您是同学,人家肯
定不让我进的,只好冒充您的亲戚了,您别怪我啊。”杨海民笑笑:“侯门深似海。
如果换上我,也许也会这么做的。”齐小明嘿嘿笑了。杨海民看看齐小明:“你长
得跟你父亲真是像啊。你爸爸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呢?”

    杨海民在这个城市里,一共有十几个同学。他刚刚到市里上任的时候,同学们
为他摆了一桌接风酒,独独齐世伟没有来。杨海民在大学跟齐世伟关系最好,他知
道齐世伟是怕给他找麻烦。齐世伟就是这样一个人。

    杨海民看看表,笑道:“你找我一定有事?说吧。我跟你爸爸是老朋友了。”
齐小明脸上有点发红:“杨叔叔,我真是有点事找您。我想换换工作。我知道这件
小事不该给您添麻烦,可这在我来讲是一件大事,如果解决不了,我的对象就得跟
我吹。”杨海民怔了怔,笑了:“有这么严重?”齐小明正色道:“杨叔叔,我不
骗你的。”杨海民沉吟了一下:“你想去哪儿?”齐小明想了想:“我想去供电局,
或者自来水公司都行。进市委机关也行。”杨海民不置可否地笑笑。齐小明又说:
“再有,杨叔叔,我对象是不是也能调调啊,她在棉纺厂三班倒也挺累的。如果我
们结了婚……”杨海民笑了:“小明,我告诉你一个道理,如果你一下子提出两个
以上的要求,那么你可能就连一个要求也达不到,因为概率常常是第二个要求往往
会挤掉第一个要求。”齐小明愣怔怔地看着杨海民。

    秘书进来,在杨海民耳边说了几句,杨海民起身对齐小明说:“好吧,今天就
先谈到这里吧。我还有事。”齐小明愣愣怔怔地问:“杨叔叔,您什么时间给我办
啊?”杨海民拍拍齐小明的肩膀:“回去问你爸爸好。告诉他我过些日子去看他。”
杨海民转身就出来了。刚刚秘书说冯书记来电话找他去一趟。

    冯剑然坐在办公室里,正在看几张今天的报纸。杨海民进来,笑道:“冯书记,
有事?”冯剑然笑笑:“坐吧。省委来电话,各市明天到省里汇报,你准备一下。
省委对咱们市里的告状信太多不满意。”杨海民点点头:“我想把咱们基金会的事
重点汇报一下,是不是让方与林也去一下?”冯剑然摇头:“不行,方与林人前疯,
乱讲出一些话来不好收场。”杨海民看看表:“还有什么事吗?”冯剑然笑笑:
“还有点小事。”杨海民在冯剑然对面坐下。他猜到冯剑然一定还有事,他从冯剑
然的目光中能感觉出来。

    冯剑然递给杨海民一支烟。冯剑然最近收到了一封市设计院的告状信,说杨海
民指使老婆到处揽工程。冯剑然看罢,就把信压起来了。谁知道这信连着来了好几
封,冯剑然知道这种信如果这种寄法,就不会只寄给他一个人,他到市委办公厅查
了一下,果然也有。冯剑然就感到为难。宁虹搞设计院的事,冯剑然知道,他也相
信杨海民不会去帮着宁虹拉生意,但这种事毕竟不好说。他想跟杨海民谈谈,但他
知道杨海民也很难说服宁虹。

    杨海民笑道:“书记有什么事吧,说吧。”冯剑然淡淡地一笑:“也没有什么
大事,我这儿接到了几封信,你看一看。宁虹的事。有些反映。”说着,就从抽屉
里取出几封信递给杨海民。杨海民接过来认真看了,把信放在桌上。冯剑然笑笑:
“海民,这事也不算个事,宁虹的设计院也没有违法。”杨海民苦笑:“怕不是那
么简单啊。”冯剑然说:“是啊,人家告了,就成事了。今天上午设计院打电话说
宁虹又在化工四厂跟设计院竞争了。”杨海民点点头:“冯书记,谢谢您的提醒。
这件事我一定说服宁虹放弃。”冯剑然点头:“这样最好。”杨海民站起身:“我
这就去化四看看。”

    冯剑然起身送杨海民,又叮嘱道:“你还是要慎重一些,跟宁虹讲明利害关系。
这件事处理不好,怕是要被别人利用的。”杨海民说:“我明白。”冯剑然看看表,
又说:“你下班之前赶回来,方与林已经给我打电话,他要汇报这一段的工作。咱
们一起听听。”杨海民笑了:“他可没说要我听啊。”冯剑然皱眉:“老方在你手
下工作嘛。什么事情要通过你嘛。这次你一定要听的。”

    杨海民赶到化四厂的时候,宁虹已经走了。

    化工四厂的李厂长对杨海民笑道:“杨市长,我们真不是看您的面子,宁总他
们是有实力的啊,而且他们承接工程是有信誉的。市设计院不行嘛。”杨海民摆摆
手:“李厂长,我并非是讲宁虹不行。可这件事宁虹来做是不合适的啊。”李厂长
笑道:“我知道您是怕担嫌疑,这件事我可以跟市委汇报。”杨海民摇头苦笑:
“瓜田李下,你说得清吗?”

    李厂长问住,呆呆地看着杨海民。杨海民说:“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你不能跟
宁虹合作。这是我对你的请求。”杨海民盯着李厂长,李厂长呆呆地点点头,有点
泄气地说:“好吧。我们通知宁虹同志。”

    杨海民回到市委的时候,冯书记已经跟方与林在办公室等他了。杨海民跟方与
林点点头,方与林也点点头,不卑不亢的样子。冯书记笑道:“与林,具体工作你
再给海民汇报一下。”

    杨海民看看方与林,心里挺不是滋味。上一辈的恩怨,竟落在他和方与林身上。
世界真是太小了,他曾经想,他这一生也许不会见遇到方家的人了,可他跟方与林
又在一个城市相遇了,而且现在又在做同一个工作,人与人真是一盘难以说清的棋
局。

    方与林笑笑:“杨市长,刚刚我跟冯书记汇报过了,关于社会保险基金的事,
我想还是按照常委会上定的,由我专门给冯书记汇报的好。”冯剑然忙摇头:“与
林,你不能这么说,这事情还是由杨市长主管的。”他看看表笑道:“我跟陈副书
记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你们谈谈吧。与林,我还是刚刚那几句话,社会保险基金
会的事宜稳不宜急,现在反映太大,你们马虎不得的。好了,我走了。”冯剑然走
了,屋里只剩下方与林和杨海民,两个人一时挺干的。

    方与林坐在沙发上显得很疲惫,这几天,他连碰了几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找的
几个厂长董事长们都躲起来不见,都派副手跟方与林瞎支应着。

    杨海民打量了一下方与林,十几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认真打量这位
恩怨太深的方家人。他看出方与林老了,头发已经白了不少了。他掏出烟来,扔给
方与林一支。方与林接过来,自己点着,抽了一口,就静静地看着杨海民。

    杨海民明白这种目光,只有内心十分强大的男人,才会在对手面前投射出这样
的目光。他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方家的这个方与林。他记得父亲死后,他曾经在路
上截住过方与林,两个人滚在地上,方与林始终一声不吭地与他厮打。三十年过去
了,他仍记得这件事。是啊,一个人能不让人忘记,是很不容易的。至少你应该是
一个亲密的朋友或者强劲的对手。否则,你没有理由让别人记住你的。

    方与林看看杨海民,笑了笑:“杨市长,我还是那个意见,我的工作还是在冯
书记的领导下好一些。”杨海民喝了口水,淡淡道:“我是市长,你的工作我主管。
我有领导责任。”方与林点点头:“我明白,但你能否不把我们之间的一些情绪带
到工作里来呢。说得明白一些,你心里不要再记着两家的仇恨了。”杨海民笑了:
“方与林,你我两家的事情,应该是另一回事。我不想把这种事弄到工作上来。如
果我那样想,我们今天也不会坐在一起了。这一点请你放心。”方与林笑笑:“我
失言了。”

    两个人开始谈工作上的话,方与林讲了讲基金会的进程,杨海民听得挺感兴趣。
方与林看看表,说要跟罗大年到县里去一下,就站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转过身
来,盯着杨海民:“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杨海民硬硬的目光接住方与林的
目光:“你说吧。”方与林毫无惧色地迎着杨海民的目光:“我真心希望你能忘记
我们两家的事情。”

    杨海民没有表情。他心里很乱,他甚至恨自己没肚量。他艰难地看着方与林,
沉沉地说:“我觉得不可能了。我不能骗你的。方与林,你们家对我们家的伤害太
大了。”说完,杨海民突然感觉自己有些不能承受,就转过身去了。

    方与林点点头,转身出了办公室,并轻轻地关住门。杨海民听到方与林的皮鞋
在走廊里清脆的声响,他难过地摇摇头。

    方与林拉着罗大年去了D 县的奥菲公司。他知道奥菲公司的董事长刘向平是罗
大年的同学。奥菲公司是目前全省有名的一家私营企业,这几年生意很火。方与林
下决心要从奥菲的兜里掏出些钱来。

    刘向平哈哈笑着,就是不往正题上扯。方与林一提钱,刘向平就一脸苦相,朝
罗大年嚷嚷:“老同学,我这点家底你是知道的,这方市长是宰穷人呢。”罗大年
笑:“你穷?说给鬼听哟。你去年挣了有两个亿吧。”刘向平直撇嘴:“我偷两个
亿啊?”方与林十分恼火,心想你刘向平给一个歌星一买就是一座豪华别墅,让你
捐点钱给社会保险你却推三推四的。刘向平说了一会笑话,后来就拉着方与林罗大
年去吃饭。方与林摆手:“不行不行,现在市委正在抓吃喝风呢。”刘向平笑道:
“那你们是看不起我了。我今天是会朋友,不是搞腐败。我可是拿你们二位当朋友
看的。”罗大年说:“那就走。反正让记者们录了相,我们就说是你刘老板让吃的。”
几个人就去了县里的饭店。

    进了雅间,刘向平就跟服务员要了两瓶五粮液。刘向平的酒量很大,方与林听
罗大年说过。刘向平笑道:“我今天要敬二位市长一杯。”方与林忙摆手:“我身
体不行,一杯也不喝。”

    刘向平笑道:“看来方市长是不想交我这个朋友了?”方与林忙说:“什么话?
喝。”三个人喝了几杯,方与林又说起市里的保险基金的事,说着说着,方与林就
有些发急,问刘向平能不能放点血。罗大年见方与林的脸色不好看了,就忙说:
“行了行了。就喝这些吧。老方,你有点多了。”

    刘向平也有点喝多了,眼睛赤红着盯着方与林:“这样吧,方市长,您喝一杯,
我出钱五十万。”方与林笑道:“一杯值五十万?”刘向平点头:“我说值就值。”
罗大年忙说:“算了算了,向平,方市长真是不能喝。要喝我代他喝。”刘向平摇
摇头:“不行,大年你知道我喜欢喝酒的。喝酒看人的品性。喝酒实在的人,办事
也实在。我还真看不出方市长是什么品性呢。”

    方与林心里骂:这是什么道理,脸上笑道:“如果刘先生真是说话算数,那一
杯就五十万了。”刘向平笑道:“这也太贵些了。好,就依你方市长。”方与林笑
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着,就一杯杯地喝酒。一气喝下去十几杯,菜也
不吃一口,吓得罗大年急忙说:“慢点,吃口菜。”方与林摆手:“不用。不就是
喝酒嘛。”刘向平笑:“刚刚方市长还说不能喝呢。这一说钱,方市长真是豪饮了。”
方与林哈哈笑:“都说我方与林财迷疯了。刘总,我方与林这是跟你们要饭吃呢。
现在市里十几万的下岗工人等着吃饭啊。按说您自己掏点钱,也算积积善事。可您
非要我喝酒。那我就喝。为了这十几万工人。我今天真得好好喝喝给你看。”说完,
又一气喝下去几杯。

    刘向平怔在了那里。罗大年也愣了。方与林的脸色渐渐白了,可脸上仍然笑着。
方与林喝下第三十杯的时候,刘向平忙拦住:“好了,我告饶了。方市长,您真要
把我的家底喝光呢。”

    方与林摆摆手:“刘总,咱们可是君子一言啊。我真还没有尽兴呢。今天是我
这一生喝得最痛快的一场酒了。”

    刘向平苦笑道:“行了,这一千五百万我出了。”就掏出一张支票,填好,递
给方与林:“方市长,如果这一千五百万你们能用在正经地方,这场酒您就算没白
喝,我这钱也算没白出。说实在的,我刘向平过去也捐过不少钱,那个范市长就从
这里拿走过几百万,可他都干什么了,不说这个了,没意思的。我们这钱也不是大
风刮来的。我今天信得过您。”说罢,就盯着方与林。

    方与林把支票装好,对刘向平笑道:“请刘总先走一步,我跟罗市长有话说。”

    刘向平笑笑:“那我就告辞了。”就起身走了。

    罗大年忙问:“什么事?”方与林僵僵地说:“能有什……么……事?我……
动不了了。你……扶我—……”话没说完,一口就吐了,就歪倒在地上了。罗大年
慌得扶起方与林,他长叹一声,心一阵阵发酸。方与林的这种做法,显然是冒着风
险的,这样明目张胆地向社会摊派,将来是要吃苦果子的。他太了解冯剑然了,如
果搞成了,那成绩都是冯剑然的,搞砸了,屎盆子都会扣到方与林头上的。罗大年
思绪乱糟糟的,他觉得方与林的这种干法太蠢。

    杨海民到省里开了两天会。省委对S 市社会保险基金会的进程很重视,希望尽
快把工作推开,总结出一些经验。杨海民很兴奋,回到市里就找方与林,可是方与
林跟罗大年下县好几天了。杨海民埋头处理了两天多积压的报告,起身翻了翻桌上
的台历,看看有没有忘记的事情。一下就翻到了齐小明的名字。他想起应该到齐世
伟家去看看了。正想着,环卫局长赵可的电话就打来了。赵可在电话里笑道:“市
长,我把报告交给您两天了,您想怎么办?给我个话吧。”杨海民笑道:“报告我
看过了,我做一点点修改。明天上午就开市长办公会,你在会上提出来。说干就干。”
他放了电话,看看表,已经下班了,他决定去看齐世伟。

    杨海民没要派车,他不愿动静大。他回家骑了一辆车,一路打听着,去了钢厂
的宿舍。齐世伟住在钢厂的一栋旧楼里,杨海民找到这里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杨
海民知道这个钢厂的效益一直不大好,跟一家外商合作了两年,又散伙了。杨海民
暗暗想着齐世伟日子的艰难。

    这是一片旧式的住宅楼群,面积很大,像一个破落了的大户,显示着钢厂旧时
的风光。杨海民在一个老太太的指点下,走到齐世伟家的那个楼门。楼道里有一支
微弱的小灯泡,有气无力地放射着昏昏的光。楼道的墙皮大部分已经剥落,露出十
分难看的灰灰的水泥颜色。

    杨海民敲开齐世伟的家门时,心里突然后悔了。他感觉自己来找齐世伟是一个
很不冷静的举动,如果齐世伟真要提出一些很难办的要求,自己应该怎么办呢?

    一个面容很苍老的男人开了门。杨海民心里一阵激动,他认出了这个男人就是
齐世伟。齐世伟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是海民啊,你来干什么啊?挺忙的。”杨
海民笑道:“你避而不见,我只好来找你了。”齐世伟看着杨海民,叹口气:“谁
说我避着你了。屋里坐吧。”两个人就进了屋子。

    屋子里乱乱糟糟的。一张铁管床显然有些年代了,两只破旧的单人沙发是那种
过时的样子。写字台上有一支挺昏暗的台灯,桌上有好多书,还有几张图纸。齐世
伟笑道:“乱得不成样子,你坐吧。”杨海民问:“大嫂呢?”齐世伟说:“上中
班呢。”杨海民点点头。他知道齐世伟的妻子在化纤厂,上三班倒已经上了二十多
年了。

    两个人谈了会这些年各自的情况。杨海民没有提齐小明找他的事情,他认为这
件事还有一种可能是,齐世伟不好意思找,让齐小明去的。他想让齐世伟说出来。
可是齐世伟好像没有这回事似的。杨海民心里笑了笑,就说:“世伟啊,小明的事
我真是为难了。我杨海民也是食人间烟火的凡夫俗子。做官之道,讲的是国法、天
理、人情。只要合国法,顺天理,尽人情的事,我都得办啊。这件事是难了些,可
老齐你跟我这些年的交情,让我……”

    老齐愣了,突然问:“你说什么?小明?我们家谁找你的麻烦了?”杨海民也
愣了:“怎么,你不知道?你不是要我给你儿子换换工作吗?”老齐瞪眼:“胡说
呢。我什么时候让他找过你?”

    杨海民怔怔地盯着老齐,他明白了,老齐根本不会让他的儿子去找他的。自己
真蠢,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杨海民看着老齐,有些尴尬。老齐火冒冒地说:
“真是讨厌,你不该答应这件事嘛。”杨海民笑了:“其实这事还是可以办办的。
再说你确实有困难。”说这话时,他心里十分不安,他知道,如果这件事办了,后
面还有一些缠人的事情。

    老齐缓了口气,坦诚地说:“海民,要说困难,我现在的确有些困难,但我不
能为这些事麻烦你的。如果你不在这个位置上,我也许会找你帮忙的。现在你刚刚
到市里,大家都期望你做出一些好样子来,这件事不算什么大事,但你去办,就算
开了个头,今后你就可能收不住口了啊。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你办这件事的。
如果办了,就等于往坑里推你啊。人没原则了,都是从第一件事上开始的。如果你
这个市长将来因为我家出了什么事,你让我心里怎么安生啊。”

    杨海民没想到老齐会讲出这番话来,他木木地看着齐世伟,眼睛一酸,泪差点
淌下来:“你别太客气了,我能办的还是要办的。”老齐苦笑:“现在这事,很难
说的。既然你当了这个市长,就别在这些儿女情长上太费神了。今天既然你来了,
就在我家喝一杯吧。日后,你也不要再来了,难免我有个什么难处你看不下去,就
想帮我,也难免我的家人会跟你提出什么来的。你在S 市有不少同学,更难免大家
知道你在我这里吃过饭了,别人也会请你。你也就不好不去了。吃了人家,喝了人
家,人家提出些什么要求来,你就要为难。什么时候你不再干这个市长了,你再来。”

    杨海民心中大颤,他没想到老齐还是当年那种孤傲的性格。他笑道:“老齐,
那咱们今天就喝点吧。”老齐就从茶几下拿出两只酒杯,又抓出一袋子花生米:
“我也不会做饭,你嫂子也不在家,咱们就将就些了。”就抓起酒瓶子给杨海民倒
满了。

    杨海民仰头喝了一杯酒,他突然觉得,这是他当市长以来,最轻松的一个夜晚
了。

    方与林在市政府的小礼堂召开待业职工保险基金会。参加会议的都是经过方与
林一个一个审定的效益好但不肯出钱捐助基金会的企业。宁虹也来了,她刚刚坐下,
张之树就呼她,就忙着出去打电话了。

    今天的会议,在市长会议上研究了多次了。方与林会议之前又跟杨海民在电话
里碰了一下情况。杨海民认为这样做不大合适,有点强行摊派的感觉,传出去总是
一个口实。方与林硬声说:“杨市长,也许我们目前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既然把
社会保险这个难题交给咱们了,那咱们就应该做好这张卷子。我要在会上讲,这个
城市是大家的,现在城市有了困难,需要大家都出一把力。我们好比在一条船上,
如果这条船翻了,我们大家都要落水的。”杨海民在电话那边好久没有吭气。方与
林苦笑一声:“不管怎么样,这一步非走不可的。只有我们稳住S 市的社会秩序,
市里的改革才能向前推进。我自信这样做没有错误,如果出了问题,由我方与林承
担。”杨海民被方与林的情绪感染了,他说:“我参加会议。”方与林说:“你千
万不要来,现在我们不能同时出现在前台,那么就一点缓冲都没有了。”杨海民想
了想:“你口气可以硬一些。”就放了电话。

    方与林在会上宣读了S 市待业职工安置委员会的工作条例,然后就讲了要求各
家出资办基金会的意见。会场上一片议论声。人们对方与林的这个意见,实在是反
感极了。有人站起来嚷:“方副市长,这不是硬性摊派嘛?”方与林一脸平静地说
:“我没有讲摊派,我只是讲要求各家出资。”

    会场上一片嚷嚷声,“什么出资?就是硬要嘛。”“这符合上级的精神吗?”
“不合理。”方与林看着这些人,半天没有讲话。人们突然意识到方与林还有话说,
就都静下来,盯着他。

    方与林看看静下来的会场,缓缓地说:“刚刚我都讲了,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
事情。我也知道这件事挺不好办。现在市里这么多失业的,不是个事啊。据昨天的
统计,全市停发工资的职工达十一万人,不能按时足额领取离退休金的约二万三千
多人。前几天我在街上遇到一个卖菜的下岗工人,他对我讲,现在卖东西的比买东
西的还多,让我们怎么自救啊。我脸红红的一句话也没有了。同志们,我们说下大
天来也说不过理去啊。有人一提社会劳动保险就头疼,说全国都解决不了,咱们市
怎么解决?我说,咱们不说全国,咱们就要把咱们市的问题先解决了,这次一定要
落实。讲建立社会劳动保险,要讲三点,国家拿一点,企业拿一点,职工拿一点,
可好多职工就是拿不出来啊。今天我请大家来,就是想再加一点,就是想让大家掏
一点,放放血,帮忙建立起S 市的社会劳动保险基金。有人说我是劫富济贫,就算
是吧,我们不能看着好多工人吃不上饭啊。今天我就点几个单位的名字,电视台的
王台长来了没有?你们电视台每月的奖金两千多块,你们就不能少发一点嘛?还有
你们供电局,我听说一个临时工的工资每月都可以拿到一千多块到两千多块钱。而
我们一个效益不大好,还能开支的企业,一个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工人,才能拿到三
百多块钱。这种行业优势,我们管不了,但这也是一种不合理。老百姓讲话,不能
撑地撑死,饿地饿死嘛。效益好的行业,要帮一帮效益差的行业,生活富裕的要帮
一帮生活困难的。不讲社会主义风格不行,我们不是为富不仁的旧社会。说句动感
情的话,我们拥有的是同一个城市啊!”

    人们静静地听着,会场上一片死寂。

    方与林努力克制了一下情绪,接着说下去:“我来S 市五年多了。这些年我有
个体会,什么叫执政之道?执政的道理就是安民,安民则安天下。要安顿好最困难
的人,这部分人不安顿好也会出事儿的。现在花钱大手大脚的人很多,过去讲富人
一顿饭,穷人半年粮。现在有的一席二三万,是穷人多少年的粮啊?现在摆阔的事
情太多,民间的顺口溜成串了,反映了一种情绪。我们再三讲实践的观点和群众第
一的观点,就是要先富裕起来的要多为还没有富起来的老百姓想想,大家都省一省,
多办些使老百姓受益的事情。”

    方与林清了清嗓子,他看看坐在前排的几个市里的大企业家,点点头说:“市
政府这个想法,还希望大家成全。贫困和富裕的社会构成,在世界上已经延续了数
千年了,自从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和圣西门的人人都是富人的理想落空之后,马
克思创立的科学社会主义才使这种空想一步步走向现实。今天我们大家都已经认识
到了,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一部分人富起来一部分人长期贫困同样也不是社会主义。
中央提出的扶贫战略,就成为了我们在这个世纪末的一件头等大事。今天要大家来
开会,就是要求大家伸一伸手。大家骂我方与林劫富济贫也好,骂我敲竹杠也好,
总之大家都要出一把力的。”

    方与林讲完了这番话,感觉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看看闷闷的会场,说道
:“大家回去都想一想。明天下午,各自按照自己的家底,报一个数上来。最好不
要让我再找上门去。散会。”

    众人都怔在那里,一时没反应过来。方与林起身离开会场,众人才乱乱地散去。
振兴皮革公司副总何小全在台口堵住了方与林,何小全笑道:“方副市长,你真是
要对我们下刀子啊。”方与林笑笑:“我只是搞个捐款,谈什么下刀子,你言重了。”
何小全笑问:“这是谁的命令?”方与林摇头:“这是我们这个城市的要求。”方
与林知道何小全的父亲何光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如果他较劲,这件事办起来是有
麻烦的。何小全用讥笑的目光看着方与林说:“方副市长,如果我们不出钱呢?”
方与林也笑:“我想何光老板的境界还不至于低到那种程度吧。”何小全哈哈笑道
:“您这是将我们的军吧?咱们有地方说理的。”就转身走了。

    方与林站起身,突然火了,吼了一声:“何小全!”何小全吓了一跳,回过头,
怔怔地看着方与林。方与林盯着何小全,突然哈哈笑了:“今天天气不错啊。”

    宁虹跟张之树通了电话,张之树说,化四的工程黄了。是杨海民去阻止的。宁
虹头就懵了,她没想到杨海民会在背后做这样的手脚,一股急火从心底烧上来,她
怒冲冲地问:“他有什么资格去阻止?”张之树苦笑:“他是市长啊。”宁虹说:
“你在化四等我。我就来。”

    宁虹收起电话,拦了一辆车,去了化工四厂。一路上,宁虹心里乱成了一个疙
瘩,她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做了几个月的设计,让杨海民一下子就给搅了。她不理
解杨海民为什么这样不尽人情。她心里酸得很。到了化四,她扔给司机十块钱,就
跳下车来,突然一阵头疼,身子一晃,险些跌倒。等在厂门口的张之树忙跑过来,
扶住她:“宁虹,你要冷静。”宁虹苦笑:“我怎么冷静,杨海民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不是我们家里的私事。我去找李厂长。”说着,就往厂里走。张之树摇头:“不
用去了,李厂长已经躲了,不会见你的。”

    宁虹愣了一下,就掏出手机,拨通了杨海民的电话。

    宁虹火火地嚷道:“杨海民,你是不是太自私了?你为了你名声的清白,就要
牺牲我们设计院的利益吗?”杨海民在电话里静静地说:“宁虹,我只能如此。”
宁虹恨道:“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沾你什么光啊?杨市长。这件事我们可以对全市的
市民去讲!”杨海民说:“你们怎么去讲?你们能够对一百万市民一个一个去解释
吗?你们能对他们说杨海民没有参与这件工程?他们相信吗?”宁虹冷笑道:“你
的名声就那么重要?”杨海民长叹一声:“这不是我的名声!我杨海民个人的名声
算什么?如果市民对一个市长失去信任,那么他们会对一个市政府失去信任。宁虹,
算我求你了。我说过的,当一个市长的夫人是很难的,真是很难的。对不起,我这
里有事,下来再谈。”杨海民挂了电话。

    宁虹埋下头,泪就缓缓地淌下来。她看看张之树,她不想再说什么,就呆在化
工四厂的台阶上,风低低地吹上台阶,宁虹心里在流血。她感觉她和杨海民之间有
一种重要的东西被破坏掉了。

    张之树走过来,看着她,难受地说:“宁虹,别这样,也许杨海民有他的苦衷
啊。”

    宁虹突然身子一软,就靠在了张之树的身上,她的泪不听话地哗哗地淌下来了。

    宁虹来电话的时候,杨海民正听市委组织部谢部长汇报对抗吃搞吃喝风的几个
重点人物的处理意见。杨海民说了于向远的问题。谢部长说罗副市长已经告诉他们
了,要听杨市长的意见。杨海民说对于向远的处理再缓几天,现在他正忙着起草《
政府工作报告》呢,一时找不出合适人手接替他。谢部长点头同意了。看看表,已
经到了下班的时间,杨海民和谢部长一起走出来。街上风和日丽,杨海民突然想去
下岗市场买点菜。应该给宁虹做一回饭了。

    下岗市场在市政府后面的街上,很近。这个市场是范振玉弄起来的。刚建立的
时候,许多下岗工人不愿来,一度冷冷清清的。方与林接手之后,整顿了一下,在
报纸电视上宣传了些日子,现在已经热闹起来了。但是常常有人向市里反映,说有
人欺行霸市,杨海民今天想体验一下。

    市场上挺热闹,杨海民看得心里挺畅快,他在各个菜摊上转着,忽然有些怅然,
他想起自己有好几年没有这样去买菜了,他感觉到自己对家庭的失职。转了一会,
看中了一个摊位上的土豆,他走过去,拣了十几个,对摊主说:“称吧。”摊主拿
起一杆秤就称。称完了,就说:“十一斤。”杨海民看看摊主的秤,笑道:“你称
得够吗?”摊主盯了杨海民一眼:“你这大老爷们还挺妇人的,好,让你高兴点。”
就抓过一个土豆放在秤盘里。杨海民笑道:“你的秤准不准啊?现在市里规定一律
用台秤的啊。”摊主骂:“都是他妈的折腾老百姓,什么台秤不台秤的”。杨海民
摇头:“你这话可不对了,什么叫折腾老百姓呢?现在秤上坑老百姓的可是太多了,
我刚刚看你的秤就不大准。你……”摊主火了:“你这人怎么回事啊?痛快点,买
不买?不买快走人。”杨海民笑道:“你这人火气太大,像你这样做生意的,还能
有财路吗?我问你,你是下岗工人吗?”摊主骂道:“滚,我没空给你啰嗦。”

    杨海民心想,这可能就是欺行霸市的一个了,他准备跟这个摊主好好理论理论
了。围观的人群中一阵乱,人们闪开一条道,一个胖胖的穿制服的中年男人走过来,
看看杨海民和摊主:“怎么回事?”摊主笑道:“孙主任,这个人成心捣乱嘛。”
孙主任看看杨海民:“你是哪个单位的?”杨海民反问一句:“我今天是来买菜的,
就是一个顾客,跟我是什么单位的有什么关系?”孙主任笑笑:“你这人有意思,
你刚刚跟人家捣乱,现在又跟我们捣乱,这是下岗工人的自救市场,知道吗?你跟
下岗工人捣乱,像话吗?”

    杨海民脸色微微红了,他知道了,这个欺行霸市的摊主能够这样,是因为有像
孙主任这样的人物在身后撑腰。杨海民笑笑:“我看他的秤不准。”那个摊主嚷嚷
道:“孙主任,这种人就是扰乱市场,应该好好教育教育。”孙主任脸就放下来:
“你跟我走一趟吧。”杨海民点点头:“走吧。”

    杨海民跟着孙主任到了市场派出所,进了门,孙主任坐下了,也不给杨海民让
座,冷冷地问:“说吧,为什么扰乱市场?现在全社会都在为下岗工人出力,你这
样……”杨海民觉得跟这个人说不清楚了,他看看桌上的电话:“我打个电话可以
吗?”孙主任眼睛一瞪:“你打什么电话,先说你的问题。”

    杨海民笑笑:“孙主任,你就是罚款,也总要让我跟人讲一声吧。”就拿起电
话,拨通了方与林办公室的电话。方与林不在。他跟方与林的秘书小王说了几句,
就把电话递给孙主任:“王秘书请你听电话。”孙主任一时愣住:“您是……”杨
海民笑笑:“现在我是什么您不必在意,您先接这个电话。”孙主任疑惑地看看杨
海民,接过电话,登时脸色大变:“王秘书,是我……我们真是……不知道的,真
是不知道是杨市长……是,是。”他放下电话,苦着脸看着杨海民,刚刚神气活现
的表情一点也没有了。他结结巴巴是说:“杨市长,这事……您快坐。快坐。”就
手忙脚乱地给杨海民倒水。

    杨海民叹口气,看了孙主任一眼:“孙主任,我看你也参加工作时间不短了,
也许比我还要长,但今天的事情你做得实在有些不对了。如果今天不是我,而是另
外别的人,这亏肯定要吃定了。不仅要被你们罚款,还得带一肚子气走。他会是一
种什么样的心情看待我们这个社会呢?”孙主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住地点头:
“是的是的。杨市长您批评得对。您抽烟。”杨海民摆摆手:“我不吸烟。”他看
着脸上已经冒汗的孙主任,皱眉道:“群众反映这条街上欺行霸市的很多,我今天
也算闹明白了,如果不是你们给这些人撑腰,他们是不敢这样干的。你说今天的事
情该怎么办吧?”孙主任抬手擦擦脸上的汗,结结巴巴地说:“杨市长,我……”
杨海民叹口气,盯着孙主任:“孙主任,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孙主任低下头:
“乱七八糟加在一起也就六百多块钱吧。”杨海民点点头:“你是什么级别?”孙
主任脸红红地说:“正科级。”杨海民说:“你参加工作有二十多年了吧?能到现
在这个级别应该说很不容易的。今天我想说的是,人得知足。你一定有许多同学,
或者朋友,他们一定还有不如你的。你目前这个位置,我希望你要珍惜,如果弄不
好,你就连这个正科和这每月六百多块钱也没有了。我说的是心里话,希望这些话
你认真考虑一下。”孙主任怔怔地看着杨海民。杨海民看看表,朝孙主任笑笑:
“今天的事情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就起身出来了。

    孙主任胆怯地跟在后边,轻声问:“杨市长,我……”杨海民回过头来,盯着
孙主任:“好好工作吧。”就大步走了。

    杨海民走到家门口时,才想起自己什么也没有买回来,他苦笑一声,就上楼。
一进家,发现宁虹正在收拾东西。杨海民心里涌起一种不祥,忙问:“要出门?”
宁虹嗯了一声,就往皮箱里装衣服。杨海民坐在沙发上,看着宁虹。

    宁虹收拾好了皮箱,转过身来看着杨海民:“我去南方一趟。如果能立稳脚,
我就把设计院搬过去。”杨海民一愣:“怎么?”

    宁虹苦苦一笑:“也许我们注定是冤家了。我们都不肯让步,是一个悲剧。我
让步了。我走。”宁虹的语调十分凄然。杨海民低下头,他一时感觉浑身无力:
“你这是让步吗?”宁虹痛苦地说:“你还要我怎么让步?你要我牺牲我几十年的
人生追求?你是不是过于自私了?”

    杨海民没说话,站走身,眼睛盯着墙。那墙刚刚刷过,蓝白。他叹口气:“皎
皎者易污。真是的。宁虹,如果我不当这个市长,也许我们是一个很美满的家庭。
可是我当了,我怎么好……”宁虹苦笑笑:“事情到这一步,我也不愿再说什么了,
也许真应了书上讲的,两个性子都很强的人,是很难走到一起的。”杨海民怔怔地
看着宁虹,他心里很是痛苦,他知道宁虹今天讲的这番话,不定在心里憋了多少日
子呢。

    宁虹又看了看杨海民,提起皮箱就走。杨海民心中一酸,喊了声:“宁虹。”

    宁虹站住,叹了口气:“我跟张之树几个讲了,我们民营设计院支持基金会三
百万。我们现在没有多少钱,这三百万我们已经很吃力了,于公算是支持市里的工
作,于私,也算帮你一下吧。”杨海民点点头:“谢谢。”

    宁虹回过头来,眼中就有了泪:“海民,你性子太直,我预感你不适合官场的。
或者将来你……”杨海民点点头:“谢谢你。”他心里清楚,宁虹一定是听到了些
什么。宁虹顿了一下,猛地把挎包丢下,一把抱住了杨海民。杨海民心里乱乱的,
他闭上眼,猜得出宁虹已经满脸是泪。

    上午一上班,市委市政府召开机关大会,今天的大会是针对近来抓吃喝风的总
结会。冯剑然作了《关于进一步改进机关干部作风》的报告,先宣布了对几个用公
款吃喝的干部的处理,然后又讲国内形势。杨海民听得直困,这份报告套话太多,
冯剑然喜欢长篇大论,他的秘书摸透了他,每次的报告总是洋洋洒洒数万言。杨海
民看看台下,人们显然精神不集中。突然,杨海民看到会场的后边有一些人出去了,
他感觉发生了什么事情。

    会场有些骚动。杨海民低声问秘书长刘树宏:“怎么回事?”刘树宏苦笑道:
“一个上访的老汉。来过好几次了。在马路边摆摊跟南市区城管大队吵架来着,城
管大队的成建平是个愣头青,把老汉的老伴儿打了。听说打得还不轻。”杨海民瞪
了一眼刘树宏:“这事你知道?多长时间了?”刘树宏脸一红:“一年多了,我处
理过了,但没处理妥善。”杨海民想了想,就走出会场。

    会场外面,几个警卫正在往外劝一个老汉。老汉嚷嚷着:“我今天一定要见市
委领导,我问一问你们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一个警卫不耐烦道:“快走快走,
要不一会把你拖走了,你这是冲击政府。”杨海民忙说:“等一下。”那个老人看
到杨海民,突然扑过来:“我认识你,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说着,就在杨海民脚下跪下了。众人就过来拖这个老汉,杨海民大喝一声:“都住
手!”众人都愣住了。

    杨海民看着这个浑身上下都是土的老人,心里像给人扎了一锥子,突突地冒血,
他胸口一阵发闷,颤声道:“老人家快起来。不要这样。这种事我要管的。一定要
管的。您刚刚问的我告诉您,我们是共产党,不是国民党。快起来,我看得出您比
我父母的年纪都大啊,要说下跪,也应该是我杨海民给您下跪啊!”说到这里,杨
海民再也说不下去;叶陋就跪倒在这个老人面前。老人一下子傻了。众人忙过来,
拖起了老人和杨海民,杨海民流泪了。

    老人一把抱住杨海民:“您可要给我做主啊。您是青天大老爷啊。呜呜……”
众人忙搀着老人出去了。杨海民让人进会场喊出南市区区长赵志亮,问了问情况,
赵志亮红着脸说,这事成建平做得不对,可是成建平是市委李副书记的连襟,谁也
不好插手。杨海民听完了,摆摆手:“你先进去吧。”赵志亮进了会场。杨海民呆
呆地望着窗子,阳光在上边跳舞。他闷闷地抽了一支烟,他突然很伤感,如今的机
关充满了衙门作风,几乎没有什么事是不让人催着去办,就能办成的。这个老人,
一定是鼓了多少天的勇气才走这一趟的。

    杨海民走进会场坐下,低头喝着茶。冯剑然讲完了,看看他:“杨市长,你讲
吧。”杨海民看看表,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就把讲稿推到一边,站起身说:“刚刚
冯剑然同志总结了这一段市委抓吃喝风的工作。我们处理了几个人,希望大家引以
为戒,今后要管住自己的嘴,管好自己的腿。今天会议的中心议题是解决干部作风
问题。刚刚有一个老人来会场告状,我猜想是有哪位知情的人告诉了他这一招。他
递了一个状子,我看过了,很简单的一件事,可是让我们南市区的同志一直拖了一
年多了。我接了状子,你们知道老汉喊我什么吗?”杨海民苦苦一笑,会场都静静
地看着他。杨海民一时有些心酸,他看着会场,窗外的太阳射进来,会场的烟雾在
阳光中升腾着。

    杨海民猛地拍着桌子吼道:“人家喊我是青天大老爷啊。这话喊得我心疼啊。
同志们,老百姓的要求不高啊,我们给他们解决了这么一件小事,他们就喊我们青
天大老爷,我们听着不难受嘛?大家别搞错了,我们月进国家的俸禄,日吃百姓的
口粮啊!前几天,我在街上打的,那个司机告诉我,他知道许多市委市政府领导的
坏事,其中包括我杨海民的。讲我杨海民多住房子,乱搞女人。他讲的都不是事实,
但这反映了一种情绪。老百姓不相信我们了。悲哀啊,同志们。我们……”杨海民
眼睛湿湿的,声音一下子涩住了。

    会场一片死静。杨海民扫视着会场,大吼一声:“赵志亮。”赵志亮站起来,
眼睛怯怯地看着杨海民。杨海民冷冷地说:“你做了多少年领导工作了,你还记得
共产党的干部的第一条工作原则吗?你们那个城管大队就敢打人?那个成建平是共
产党还是国民党?”赵志亮埋着头。杨海民啪地拍响了桌子:“你自己想过这件事
没有?”赵志亮哆嗦了一下,头埋得更深了。

    杨海民突然怒火烧到头顶,他感觉自己今天一定要发作了,他提醒自己不要冲
动,可是他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扫视了一下会场:“南市区城管大队的问题,
由市委组织部门处理,我建议组织部门对成建平这样的干部不能手软,否则老百姓
就会对我们失望。我希望大家要在这件事上吸取教训。同志们,我们是于什么的?
我们手里的权力是干什么的?”

    杨海民盯着大家:“权力在一定的时候,是非常具体的。这件事,赵志亮应该
是知道事情真相的,但是到了刘树宏同志那里,就不那么具体了。到了我这里,也
许连一个大概也不知道了。如果大家都指望我们市委几个常委来处理每一个问题,
咱们市一共有十六个市县,几百个区、乡镇,我们一个地方去上一天,这一年就什
么也不要干了。所以大家不能指望我们几个常委一个一个去处理,我们的权力是集
中的,更是分散的。分给谁,就是分给了在座的大家。希望大家不要滥用这个权力,
更不要读职,让老百姓指我们的后背骂娘。散会。”

    人们闷闷地向外走,没有往日那种散会时的喧哗。主席台上的人也闷闷地走了。
冯剑然喊住杨海民,笑道:“海民,你今天可有点激动了。”杨海民苦笑笑:“是
嘛。”就转身走了。

    日子飞似地过着。方与林的待业职工基金会的工作进展得很快。昨天,他带着
一些效益好但不肯捐款的企业领导到几个极困职工家里去看了看。看得那些人都呆
头呆脑的。有人苦笑:“方市长,您看着办吧,只要您别狮子大张口。您也用不着
给我们搞这种教育了,不看了,看得让人心里难受。”几家企业当场跟方与林签了
赞助款项。

    今天上午,方与林让耿志给杨海民送来一份报告,是各企业向S 市社会保险基
金会的捐款情况。杨海民认真看了,高兴得笑了,他没想到方与林这一段时间竟筹
集了这么多资金。方与林还附了一封简信,希望杨海民考虑一下用这笔款项,最近
重点解决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待业职工。杨海民拿起笔,签了同意两个字。耿志笑
道:“杨市长,方副市长的基金会进展很顺利,按现在这样估算,极困职工每人每
月可以拿到二百多块钱的。”杨海民眯起睛睛,笑了:“好好,虽然说少了一点,
可聊胜于无啊,老耿,你要协助方副市长管好这笔钱,要当红管家,这可是十多万
职工的救命钱啊。”耿志笑道:“方副市长能干,就是脾气太倔,很多人都怵他。”
杨海民笑了:“怵他点好,现在政府一些部门的工作太疲了,应该让方与林用鞭子
抽打抽打了。”耿志笑着走了。

    杨海民心里挺舒畅,他觉得方与林真是一个人才,忍不住抓起电话,想给方与
林打电话,可是心里一些很旧的东西突然翻上来,他放了电话。他挺苦恼地站起身
来,觉得自己跟方与林之间还是有一堵墙一样的东西。他轻轻叹了口气。

    门一推,于向远进来了,把一叠文稿放在杨海民的桌上,笑道:“报告的第三
稿已经赶出来了。您看一看。”

    杨海民注意到于向远瘦了,这些日子于向远带着一帮秀才起草市政府的工作报
告,累得够呛。杨海民心里一叹,于向远还不知道他就要被调开的事呢。杨海民笑
笑:“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电话就响了。杨海民接了电话,是公安局长曾庆国打来的。曾庆国那浓浓的河
南口音喊着:“杨市长,向你汇报一个情况,基金会到振兴皮革公司催收基金款,
跟总经理何光发生了争执,何光在争吵当中,突发脑溢血,住进医院了。现在他儿
子何小全要闹事,还有几家跟着起哄。有人已经把方与林同志的车子砸了,现在中
山路口跟公安局的发生了冲突。”杨海民一惊,问:“冯书记知道了吗?”曾庆国
说:“冯书记已经赶到现场了,让我告诉您。”杨海民说:“好,我马上去。”就
放了电话,匆匆下楼。于向远跟着他跑下来。

    一路上,杨海民心里乱乱糟糟的,他一直耽心的问题真的发生了。如果事态扩
大,那S 市社会保险基金会的工作就会受到冲击。到了中山路,看到好几辆警车停
着,冯剑然正在跟曾庆国议论什么呢,冯剑然抬头看到杨海民和于向远走来了,一
脸不高兴道:“海民,知道情况了吗?”杨海民点点头:“情况怎么样了?”冯剑
然怒道:“我早就说过,方与林这样搞法,非得搞乱了不行。”曾庆国说:“杨市
长,咱们到医院去看看吧。说何光现在有危险。”

    何光一直在抢救,杨海民在医院呆了一会,冯剑然说明天要开一个常委扩大会,
研究一下对策,杨海民点头同意了。从医院出来,杨海民拉着于向远进了一家小酒
店。酒店里只有一对青年男女,好像是搞对象的,在那里窃窃私语着。挺安静的。
两个人拣一张桌子坐下,于向远笑道:“您真请我啊?”杨海民笑笑,意味深长地
说一句:“咱们两个老没在一起喝酒了,今天得好好喝点了。”

    老板走过来,看看杨海民和于向远:“二位弄点什么啊?”于向远点了五瓶啤
酒,就把菜谱推给杨海民:“您点菜。”杨海民笑笑:“今天你来。”于向远笑道
:“我可乱点一气啊,到时候您可走不了。”杨海民说:“今天我有事求你,你来。”
于向远一愣,看看杨海民,不像是开玩笑,心里一动,就打开菜谱,点了几道菜。
杨海民听罢,忙抓过菜谱:“不行不行,我来吧。”杨海民拿过菜谱,看了看,又
点了两道海味。

    于向远打量着杨海民,突然笑了:“杨市长,您今天有点不大对劲啊。”杨海
民笑了:“你看出什么来了?”于向远说:“我跟了您快五年了,您瞒不了我的。”
杨海民笑笑,给于向远倒上了酒:“真是瞒不了你的。”

    菜就你追我赶地上来了。杨海民称赞一句:“真是挺快啊。”举起酒杯,对于
向远说:“干一个。”就一饮而尽。于向远笑了:“您今天真是跟平常不一样了,
有几年没见您这样喝酒了。”

    又喝了两杯,杨海民的脸就红了起来。盯着于向远说道:“向远,咱们两个在
一起几年了?”于向远笑笑:“差两个月不到五年。”杨海民点点头:“一点不错,
我今天也细细算了一下,这人生真快啊。向远,也许真是我耽误你了啊。”就又喝
了一杯酒。

    于向远一愣,心里乱了一下,他已经感觉到杨海民的反常,他猜不透杨海民今
天找他干什么。杨海民目光硬硬地看着于向远:“向远,我今天找你,是想给你换
换工作。”于向远真的愣了:“为什么?”杨海民埋下头,把着手里的酒杯细细看
着:“你那本诗集我读了,我觉得你在这方面是有天分的,我提议你去市文联搞创
作。”于向远皱眉道:“杨市长,我只是想问这是为什么?”杨海民抬起头,盯着
于向远:“你自己应该清楚吧。”于向远的目光一下子软下来,他埋下头去了。

    杨海民叹口气:“向远,我不想瞒你,你在歌舞厅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
你不会做那种事的,你是去应酬的,你抹不开家乡人的情面。但你怎么可以去那种
地方呢。你怎么昏到这种程度了?市委三令五申……你……”杨海民仰头干了一杯
酒,眼睛里有泪光在闪。

    于向远埋下头:“我不想瞒你,我想着把报告起草完了再告诉你。我于向远翻
了船,怨不得谁。”

    杨海民给于向远倒了一杯酒:“作为多年的朋友,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人没原
则,都是从一件事上开始的,人往往被自己弄得很累,往往是这原则两字没有搞明
白。我讲过的,人生有许多雷区,是不能踏上去的。对了,你被罚的五千块钱,我
知道你是让S 县给垫的,我已经替你还了。我知道你家里挺困难的。”于向远抬起
头:“杨市长,这钱……”杨海民摆摆手:“你不用还我,这几年宁虹挣了些钱,
我这些钱都是私房钱,用不着,也就这些,多了也没有的。你也不用跟别人讲。文
联的事,希望你尽快答复我,如果不去,我就得给崔建回个话。我先走,到办公室
看看今天的文件。”说完,杨海民就起身去结账,结完账,就出门走了。

    于向远心里一阵空茫,他感觉他和杨海民之间有一种非常美好的东西从此完结
了。他呆坐了一会,长叹一声,也走出酒店。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很长时间,
他想了想,走到路旁的一个电话亭子。看看表,估计杨海民已经到了办公室,他给
杨海民打了一个电话。杨海民接了电话。于向远只通报了一下姓名,两个人都沉默
了。杨海民涩涩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说吗?”于向远说:“我刚刚考虑了,我不
去文联。我建议市委对我双开。”杨海民半天没说话。于向远闷闷地拿着电话。

    过了好一会,杨海民淡淡地说:“下来再说,我建议你还是去文联。”于向远
坚决地说:“不,我已经考虑好了,还是双开的好,对别人也是一个教育。”说完,
就把电话放了。

    何光住院第二天,就死了。何小全跟冯剑然大吵了一场,就穿着孝带人上省城
去告状了。冯剑然召开了市常委扩大会,会上,建议撤掉方与林在基金会的职务,
杨海民当下就表示反对。方与林提出先回避一下,罗大年摆手:“与林,你不要走。
有许多话你当面听一听好。”方与林重新坐下。会议室一时很闷。罗大年冷眼看着
冯剑然。

    冯剑然皱眉道:“与林,我不是对你个人有什么意见,我希望你能明白。”他
叹口气:“何光这一死,就成了天大的事。你方与林再干出什么花花样来,也都是
白干。那何光是全国劳动模范,省委一定要处理的。海民,与林,我真不知道,你
们是怎么想的,社会劳动保险,不能急于求成嘛。”

    方与林苦笑一声:“冯书记,我可以不于这个基金会主任。您刚刚说死人的事,
这跟我们建立基金会的事扯不到一起。您说不能急于求成,我承认我有些急躁。可
您知道,全市现在有十几万下岗的职工,还有上万名生活在贫困线下的。我昨天到
了水泥厂,已经三个月不开支了,每个职工每个月发二百吨水泥,卖不出去都是自
己的。一个叫王小芳的女工,爱人已经重病了一年多了,她对我讲,方市长,这外
国还有社会保险呢,怎么咱们还不如人家……”方与林突然便住了。

    冯剑然摆摆手:“与林,不要乱讲。”

    方与林擦了把眼泪,长叹一声:“我们不能不承认我们社会现在存在的反差。
在我们周围,有人一桌饭就可吃掉贫困职工一年的口粮,一次消费,就可以解决一
家职工的医药费,而这些需要我们去平衡。像何光这样先富起来的,为什么不能伸
出手来帮助一下贫困着的人们呢?进一步讲,何光这样的人是否能表现出一种自觉,
是否能表示出一种热情?我们不能只是忧虑,那样,还要我们这些市委干部干什么?
何光的问题,我想是会有人做文章的。我方与林敢负这责任。还是那句话,说我杀
富济贫也好,说我横征暴敛也好,我方与林没有想去切何光们桌上的那块蛋糕,我
只是想把一些还为生计发愁的老百姓请上我们这个社会的餐桌。好了,我先回避一
下,不然大家不好说。”方与林转身出去了。

    会议室里燥热,有人推开了窗子,风呼呼地涌进来。杨海民看看冯剑然:“冯
书记,何光的死,如果追究,我先负责任。”冯剑然软下来,他叹口气:“你们两
个说这些话,好像是我老冯躲干净呢。”

    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才散。冯剑然撤销方与林基金会主任的建议没有通过。

    上午,杨海民刚刚开完夏粮收购会,财政局项局长就追着屁股到了办公室,杨
海民笑道:“财神爷,你盯着我干什么?”项局长忙不及地说:“杨市长,方副市
长要我一下拿出三千万来,我怎么办啊?我又不是印钞票的。今年市财政的缺口太
大啊。”

    年初,基金会要求市财政拨款三千万作为底金,常委会上也是通过了的。财政
局已经叫了好些日子苦了,但没有像今天这样直截了当来诉苦。杨海民听明白了,
大概是昨天常委会上冯剑然的态度已经传出去了,老项想钻这个空子,也来摸摸底
细。杨海民摇头说:“项局长,我不管你怎样挤,这三千多万你一定要给我挤出来,
这不是方副市长一个人的意见,这是市常委会上定的。不行的话,市政府都不能开
支,你这个财政局长也不要再当了。”

    项局长皱眉道:“杨市长,这事难啊……”杨海民长叹一声:“你别说了,我
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我只要钱。有人现在已经骂我杨海民穷疯
了,我承认我穷疯了。这事跟各大企业讲清楚,更要跟那些大款们讲清楚,方副市
长讲得对,我们拥有的是一个城市。现在基金会的工作已经步人了正轨,说句到底
的话,即使我和方与林同志都不在职了,萧规曹随,也不会变的了。”

    项局长泄气地起身告辞。杨海民叫住:“项局长,你家有下岗的亲戚朋友吗?
如果有,你能理解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吗?”杨海民的目光似火,盯得项局长不敢
对接,他点点头:“杨市长,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您放心,这三千万底金,我一定
尽快筹措到位。”杨海民皱眉道:“军中无戏言。”他本来是想幽默一下,可讲出
来没有一点幽默感。项局长沮丧着脸走了。

    方与林推门进来,朝杨海民笑道:“项局长来哭穷了?”杨海民笑笑:“大概
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吧。坐吧。”方与林坐下,看着杨海民:“王秘书把情况告诉我
了,我把下岗市场的孙主任撤掉了。”杨海民一怔。

    方与林笑笑:“我知道这不是您的本意,你是想激励一下那个孙主任,君子知
耻而后勇。但是不知道您想过没有,我们的工作之所以搞不好,就是没有严明的干
部纪律。或许用这样一种感化的办法去激励部下是行之有效,但这本身就是对于部
工作失误或者读职的纵容。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这样对您讲话。”

    杨海民脸上一时有点热,他不能不承认方与林讲的是实话。

    方与林见杨海民的脸色挺不好看,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些重了,但他觉得有些
事他不得不提醒一下杨海民。他刚刚接到省里一个朋友的电话,告诉他省委检查组
就要到了,要处理S 市乱摊派的问题。方与林心里有一阵悲凉涌上来,他站起身:
“您作为一个市长,仅仅凭着对人们的一片爱是远远不够的,您需要使用已经建立
起来的制度。这样做,也许很多人,包括您在内,有时会觉得不大习惯,但是只要
坚持了一天,再坚持第二天第三天,就会好的。一些随意性的东西就会绝迹。好比
说,有人想进您的这个门口,就只能从门外进来,而别的什么通道是不允许的,比
如跳窗子,或者从墙上挖洞进来。对不起,我又有些说教了。”方与林突然止住口。

    杨海民笑了:“你说下去,我挺有兴趣的。”

    方与林摇摇头:“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今天找你是要告诉你两件事。”杨海
民问:“什么事?看你倒是郑重其事的。”方与林说:“一件事,你妹妹杨之英已
经调到工商局了,这件事情在毛纺厂影响很大。”杨海民虎地站起:“什么时间?
我怎么不知道?”方与林看看他,笑道:“有些事情人家也许会摸着你的心思去办
的。第二件事,我得到了一点消息,何小全的状告到北京了,省委的调查组就要到
了。”杨海民一怔:“你怎么知道的?可靠吗?”方与林点点头:“应该可靠。我
现在的工作已经是倒计时了。”就出门走了。杨海民心里一阵烦乱。他扭头看看窗
外,阳光烈烈的,已经有蝉鸣了。

    杨海民赶到工商局的时候,已经到了下班时间,陈局长没想到杨海民会来,忙
请他到会议室去坐。杨海民摆摆手:“不了,你带我去找杨之英。”

    陈局长愣了愣,就带杨海民去了行政科,在走廊里,陈局长陪着小心说:“杨
市长,我们确实也需要杨之英同志,虽然说现在不让进干部,可我们想……”杨海
民看看陈局长:“老陈,不管什么事情,都要有个规则,规则是要大家都遵守的,
那怕小孩子做的一个游戏,也要讲规则。现在市委有令,亏损企业的干部一个也不
许外调,杨之英怎么能够例外,老百姓还会相信我们的话吗?退一步讲,我杨海民
办一件这样的事,不算什么,但如果开了这个口子,我相信就还会有人找冯书记找
我找其他领导同志。有一就有二。我妹妹现在是困难,可你们这样做,不是帮我,
是添乱。”陈局长脸红了。

    进了行政科,杨之英正在桌上写什么,见杨海民进来了,杨之英愣住了。杨海
民就坐在杨之英对面,两个人的目光相撞着。杨海民叹道:“之英,现在市委市政
府都在减员,你在这个时候挤进来,人家会讲你什么?听我的话,回去。”杨之英
脖子一拧:“我不管,反正我已经调进来了。再说,我也没有通过你,我愿意来,
他们愿意要,怎么了?”杨海民火了:“人家这是冲着我,你以为你是谁?”杨之
英恨道:“杨市长,我是堂堂的国家干部,调动工作是天理国法,你管不了这么多
的。”杨海民瞪着杨之英:“没错,可你是我杨海民的妹妹,就不能调动。”杨之
英气得脸都白了:“杨海民,你……”杨海民狠狠瞪了杨之英一眼,就对陈局长说
:“我再说一遍,请你立刻把杨之英退回去,如果你顶着不办,我就先建议撤掉你
这个局长。”说完,转身就走。

    杨之英突然哭起来,在杨海民背后喊道:“杨海民,我今后没有你这个大哥了,
你也没有我这个妹妹。”杨海民身子一颤,他想回过头去,可他终于没有回头,他
还是走了。他感觉自己已经满脸是泪了。想起今后也许有很长一段时间,杨之英真
是不会再理他了,他心里就一阵酸痛。

    省委调查组在一个雨天进驻了S 市。一连调查了三天,雨也阴阴地下了三天,
快到麦收季节了,人们都感觉十分压抑。

    调查组在市委小会议室跟市委常委开会,了解S 市在建立社会保险基金时乱摊
派的情况。省委对此事非常重视,希望S 市立即纠正这种作法。对何光的死,调查
组却没有过多的追问。

    调查结果的核实谈话是在市委小会议室进行的。调查组问了杨海民一些关于集
资筹款的情况。一个女同志突然问:“杨海民,有人反映你在里边接受了贿赂,你
有过这种事吗?”

    杨海民笑笑:“我用我的党性保证,我到S 市工作这一年多,没有接受过任何
形式的贿赂。这一点,组织上可以审查。”

    调查组组长、省委督查室的潭政平主任问:“杨海民同志,据我们了解,方与
林同志这些做法都是在你不了解的情况下做的,方与林同志应该负主要责任。”杨
海民摇摇头:“不对,方与林同志的许多做法我都是知道的,而且都是我拍板的。”
谭主任一怔,笑了:“杨海民同志,有人反映,市委用方与林这个人是用错了,你
怎么看?”杨海民笑道:“我没有这样认为,我认为方与林同志的工作没有错误。
如果有错误,那是我杨海民的错误。”

    谭主任和杨海民的目光对视了很久。谭主任突然转了话题,问了S 市极困职工
的情况。杨海民感觉谭政平这个人很平实。两个人谈了一会,谭政平突然吁出一口
气:“雨停了。”杨海民转身向窗外看去,雨真的停了,太阳在云层里活泼地跳荡。
谭政平笑道:“要麦收了。”

    谁也没有想到,调查组的工作刚刚结束,调整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就进行了。
冯剑然调省人事厅任副厅长(原正厅级别保留)。谭政平任市委书记。罗大年任常
务副书记。方与林被免去了职务,暂未分配工作。他要求到S 县去工作,理由是他
想对S 县的乡镇企业搞一搞调查。省委同意方与林到S 县任调研员。

    杨海民心里凄楚,他觉得省委对方与林的处理太重了些。宣布完名单第二天,
他去了方与林的办公室。

    王秘书正在收拾文件,见到杨海民,王秘书哭了:“方市长他是为了谁啊?他
图什么啊?万没想到会落这样一个下场……”杨海民心里一阵乱,就进了里屋。推
开门,见罗大年正在跟方与林说话。

    见杨海民进来,方与林淡淡地点点头。罗大年目光复杂地看看杨海民:“你们
谈吧。”就开门走了。杨海民发现方与林十分憔悴,刚刚几天的时间,眉宇间的皱
纹似乎多了。方与林平和地笑笑,没说话。杨海民皱眉道:“你不该大包大揽,负
主要责任的应该是我。”

    方与林摇头道:“我这样做也就是为了把你摆开。所谓人在政兴,人走政息。
再说这件事其实跟你关系不大,在向各企业摊派时,我是动了心思的,我当时之所
以向冯剑然汇报,而不去找你,也是想到了这一天的。说句实话,一开始我就感觉
自己踏上了雷区,我已经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

    杨海民心头热辣辣的,觉得两眼有些酸。他点点头:“S 市的失业职工社会保
险的建立,一定会引起各方面的关注。尽管我们的办法有些不妥,但是,我们稳定
了几十万职工的后院,解决了十万职工下岗后的退路,我们为困扰城市改革的失业
问题,找到了一条基本可能通过的途径,你方与林就是首功一件,这是谁也抹杀不
了的。我们拿到手的几个亿的基金,没有乱用一分钱。我们问心无愧的。”说到这
里,杨海民已经满眼是泪了,他仰头看着天花板,哺哺道:“与林,你尽力了,我
相信全市下岗的几十万职工一定感谢你的。”

    王秘书走进来:“杨市长,谭书记找你,要你去楼门口。”杨海民呆了一下,
一时想不出谭政平找他会是什么事。他站起身,看看方与林:“你到S 县之后,有
什么困难,打电话给我。”方与林点点头。

    杨海民走到门口,又停住,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方与林,目光软软的:“与
林,我们两家的事,就算了。我一直心胸狭隘了,我对不住你的。我们还是能做朋
友的。”

    方与林一怔,微微笑了:“人生其实很短,很多事情……算了,不说了吧。我
很愿意跟你做朋友。”方与林笑着,两行清泪就淌下来。阳光从窗外扑进来,方与
林的眼泪在脸上跳跃滚动。

    杨海民心中一颤,就出了方与林的办公室。在走廊里碰到了冯剑然。刘树宏几
个正在低声跟冯剑然说什么。冯剑然一脸晦气,朝杨海民点点头。杨海民觉得无话
可说,转身走开了。杨海民走出办公楼,就看到谭政平站在大门口,远远地朝他招
手。院里几辆汽车开出去了,杨海民看到车上坐着机关干部。他突然想起,今天是
星期六,新任市委书记谭政平要求市委市政府全体出动搞义务劳动,清理郊外的垃
圾。

    杨海民抬头看看,天高了,太阳正欢快地从云层里跳出来。杨海民心里一阵畅
亮,他想到了麦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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