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影                   第四章
 


                                
                                   1
  小城里的小旅馆,一位看上去极为庄重的男人,身着长衫,戴一副眼镜,提着
根手杖,缓缓走了出来。他身边是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脸上浓妆艳抹,头发烫着
被小城人讥为野鸡窝的发式,扭扭捏捏地挽着男人的手臂。不用说,这一男一女是
开了旅馆刚刚出来。“开旅馆”一词在小城里有特定的含义,意味着男女之间的偷
情。小城的男人谈到人生的两大乐趣,一是逛妓院,一是开旅馆,其实这两大乐趣,
说穿了是一回事。唯一的区别在于,逛妓院差不多是明码标价,而开旅馆却有着种
种不同的花头,不但是价格没有一定,而且不一定男的带了女的来,也有有钱的女
人偷偷地带着男人来。
  旅馆的掌柜摘下老花眼镜,对着花枝招展的女人的屁股看着,一边看,一边感
叹。他已经熟悉了这个圆墩墩的屁股。女人穿着紧身的旗袍,屁股像充了气的皮球
一样鼓着,隐隐约约还能看出里面短裤的轮廓。几天前,就是这个女人,和另一位
年龄大得能做她父亲的男人一起来开过旅馆。世风日下,女人现在真是越来越不要
脸了,旅馆掌柜感叹着,轻蔑地对着角落里吐了口痰。
  这时候,素琴心虚地站在离旅馆门口不远的地方,东张西望,目送逐渐远去的
那对男女。她和查良钟约好了在这见面,时间已经到了,可是还不见他的影子。终
于查良钟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他远远地对素琴招了招手,走到她身边,轻轻地说了
一声什么,领着她便往旅馆里去。素琴有些忐忑不安,眼睛没勇气对着掌柜看。掌
柜不动声色地将钥匙扔给查良钟,查良钟拿着钥匙,示意素琴赶快跟他走。掌柜透
过老花眼镜的上端,神秘兮兮地看着素琴的背影,咳的一声,含了一口痰在嘴里。
这一次掌柜没有急着去吐,而是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素琴的背影,一直到查良钟和
素琴走进房间,完全消失为止。
  素琴进了房间,她看着查良钟迫不及待地闩门,说:“良钟,你把话说说清楚,
不就是要我给你做媒吗,干吗把我哄到这来?”查良钟说:“好嫂子,都到了这一
刻,你难道还不明白?”素琴笑着说:“我明白什么,我什么都不明白?”她做出
不太明白的样子。
  “大嫂子要是真不明白,良钟非伤心死了不可。”查良钟眉飞色舞地说。他发
现戏都演到这一幕了,素琴还要装腔作势,也太可笑了一些。为了能挤进甄家当女
婿,查良钟真所谓用心良苦。由于妤小姐对他一直采取着拒绝的态度,查良钟开始
把进攻的矛头转向素琴。他的目的很简单,先把素琴弄到手,然后以她为内应,继
续对妤小姐发起强大的攻势,不怕她不束手就擒。
  从第一次见到素琴,查良钟便知道自己有机可趁。这是个内心深处极度渴望男
人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性欲处于极大的压抑之中。只要一有机会,用不到男人去逗
引她,她自己就会迫不及待地逗引男人。作为乃祥的正妻,素琴长期以来都处于被
冷落的境地。她几乎从来就没有被得宠的时候,在一开始,就被乃祥永远地打入冷
宫,理由是素琴长着一个和男人差不多的喉结,而且颧骨太高,阴毛也太浓太硬,
所有这些,从相书的观点看,都对男人不利。在新婚之夜,乃祥像老练的马贩子那
样,对素琴的全身做了一番检查。他立刻大失所望,在蜜月的第三天,便溜到他所
相好的女人那里去睡觉。
  素琴和查良钟几乎是一拍即合,查良钟拜托素琴为自己做媒拉皮条,素琴很爽
快地一口答应。两人就这话题引申下去,你来我往越说越投机,很快都明白了对方
的醉翁之意。作为甄家的媳妇,她既是弃妇也是活寡妇,不用说乃祥还活着,就算
是乃祥有朝一日死了,就冲着是甄家少奶奶的这一名目,素琴也不敢想象自己会有
重新嫁人的机会。她虽然春心荡漾,但是仍然把自己设想的非常贞洁。即使是她已
经和查良钟关在已闩上门的旅馆房间里,她还做出此行的目的,只不过是来谈妤小
姐的婚事。
  “我这心里,可是只想着大嫂子!”查良钟终于不耐烦了,他单刀直入地说着,
因为他已看出素琴的内心比他更火烧火燎。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嘴不稳,素
琴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查良钟,话都说不连贯,“大嫂子,你
今天就成全了我吧。”查良钟干脆色迷迷地把话挑明。

  “要死了,”素琴还继续装糊涂,“你还要嫂子怎么成全你?”
  “大嫂子真不知道我在想你”
  素琴再也不想装糊涂了,矫情地说:“良钟,你把话说说清楚,究竟是想我们
家小姐,还是想我?”查良钟涎着脸说:“自然是都想,要不然,大嫂子肯定说良
钟不老实。男人吗,谁不是吃了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素琴伸出手指,在查良
钟的额头上点了一记:“果然是说了真话,你们男人呀,没一个好东西,你说,谁
是碗里的,谁又是锅里的?唉,我要是真相信了你的鬼话才怪呢。我怎么就没想到,
你把我骗到这下流的地方来,还能安什么好心?”她伸出手,想再一次在查良钟的
额头上点一记,但是查良钟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往自己身上拉,素琴嘴里
骂骂咧咧,顺势跌倒在了查良钟的怀里。

                                   2
  面貌一新的小云骑在自行车上,十分熟练地在大宅里穿来穿去。他脸上常见的
那种做作的傲慢,随着脸上那副神秘莫测的墨镜的消失,好像也已经不复存在。他
现在看上去只不过是一位略带些时髦的现代青年,又单纯又有些天真,妤小姐坐在
自行车后面,搂着小云的腰,随着自行车的颠簸,一惊一诧,不时格格格地尖笑。
大宅里对于自行车来说,完全可以畅通无阻。那些为了便于乃祥的木轮椅通过而采
取的措施,使得车技娴熟的小云,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把自行车骑到他想去的任何
地方。
  梧桐树的阴影下,墙角边是一丛高大的美人蕉,美人蕉旁,伫立着怀甫魁梧的
身影。他像一块石头似的竖在那里,眼睛里全是妒意。小云载着妤小姐,正顺着长
长的过道,缓缓骑过来,穿过一个天井,又进入另一个天井。连续多少天,怀甫一
直在暗暗地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对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一切仿佛都在他的
眼皮底下公开进行着。真是做梦也不敢相信的细节和事实,怀甫不敢相信自己心目
中的偶像,那个像仙女一样的妤小姐,竟然真会如此地不要脸。对于男人,妤小姐
竟然会如此轻而易举地以身相许。怀甫简直不敢相信,妤小姐在男女性爱方面,竟
然会如此地不知羞耻,如此不知满足,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夜幕降临的时候,怀甫不止一次躲在妤小姐的窗外偷听。他知道自己这么做,
既卑鄙又无聊,但是他没办法阻止自己这么做。人往往是没有能耐控制住自己的。
怀甫知道妤小姐根本不可能属于他,他们之间的乱伦,已经到达了事情发展的极端。
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权力干涉妤小姐和别的男人做爱。
  妤小姐的房间里,每天晚上发生的情节,几乎总是一样。仅仅是因为小云天天
晚上能和妤小姐在一起这一点,就足以引起怀甫的强烈仇恨。小云太轻意地就获得
了妤小姐的芳心,他随意地说着什么,几乎不用下什么功夫,就把妤小姐哄得心花
怒放。他一次次谈论着外面世界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着的事情,外面的世界太大了,
小云说的每一件事,都足以引起妤小姐的最大兴趣。他们常常会为什么不相干的小
事,蛮不讲理地又争了起来。争吵是他们之间互相表达感情的一种特殊方式,来得
快,去得也快,争着吵着,便和好了,声音渐渐低下来,然后就能感觉到两个人是
上了床。上床显然是每次争吵的最终结局。
  怀甫只能一动不动地在黑暗中等待这种结局。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一动
不动地听着,仿佛在等待末日的审判。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选择。连续多少天,
他夜夜都在忍受这种伤心的煎熬。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怀甫落汤鸡似的站在雨地
里。雨哗哗地下着,妤小姐的房间里亮着灯,隔着放下的竹帘子,可以看见小云又
在向妤小姐卖弄着什么。
  怀甫几乎是贴在了竹帘上,他知道最后的结局就要来临。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立刻就要开始上演。这是一个不断重复着的悲剧,这是一个做不完的恶梦。怀甫一
次次地感觉到自己的心都快碎了。对于性的放纵,妤小姐有一种不敢想象的胆大。
她属于那种色胆包天的女人,她是个性欲狂,虽然告别处女的时间还很短,然而她
的狂热,她的放纵,和任何一个成熟的女人相比都不逊色。怀甫终于痛苦不堪地闭
上眼睛。雨凶猛地往下落着,分不清怀甫脸上淌着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能感觉得
到好小姐越来越沉重的喘气声。渐渐的,妤小姐放纵的呻吟,毫无克制肆无忌惮,
伴随着哗哗的雨声此起彼伏。一道闪电划过,雨声依旧,妤小姐的呻吟声依旧,怀
甫分辨不清自己这时候究竟是嫉妒,还是被那急迫的声音,撩拨得有些冲动,他突
然睁开眼睛,把拳头伸进嘴里,在拳头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又是一道强烈的闪电,
雨缓了,房间里也安静了下来,透过竹帘躲出的灯光,可以看见在怀甫的手腕上,
血流成了一道黑线。

                                   3
  妤小姐好像也意识到了怀甫的焦躁不安。她怎么说也还是个女人,对于异性的
反应,仅仅是出于本能,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她根本不把这种焦躁不安放在
心上,因为怀甫会怎么想,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事实上,有些事想瞒着怀甫也不
可能。妤小姐已经离不开怀甫了,怀甫处在很微妙的位置上。他既不是管家,也不
是仆人,他仿佛是妤小姐的心腹,而且还是同谋,因此所有的事,妤小姐不仅不用
瞒着他,而且还可以放心地让他去做。譬如让他去找小云,又譬如在和小云相会的
时候,没有任何顾忌地招呼他干这干那。
  怀甫感到忍无可忍的,也许还不是仅仅妤小姐拿他不当人,而是就连小云,也
同样从来不把他当一回事。小云总是傲气十足地对待怀甫,他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
怀甫这个人。有时候,他会冷冷地看怀甫一眼,这样的一眼,常常看得怀甫信心全
无,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仓皇而去。只要有小云的存在,怀甫便处处感到自己的多
余。
  怀甫的手背上,留下了那个雨夜咬伤的一道深深的牙印子。这道牙印于最终还
是被妤小姐无意中发现了,但是她并不曾明白这伤痕是怎么来的。她只是随便地问
了怀甫一声,事情就过去了。这天晚上,也许是妤小姐的大烟瘾上来了,也许是这
一夜小云没有让她尽兴,反正她出其不意地来到了怀甫的房间里,出现在惶恐不安
的怀甫面前。这是妤小姐和小云好上以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地走进怀甫
的房间。就像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样,妤小姐衣衫不整春意盎然地走了进来。让怀
甫更为吃惊的,是这一次妤小姐把烟具也端了来,而不是像以往那样,自己空手而
来,然后让怀甫屁颠颠地去取。
  “我就知道你还没有睡。”妤小姐的直截了当的开场白,让怀甫感到心惊肉跳,
因为这句话的意思,完全可以暗示她已知道怀甫正在偷窥她和小云之间的事。怀甫
唯唯诺诺地说自己正准备睡觉。时间已经很不早了,说自己正准备睡觉的解释没有
丝毫力量。幸好妤小姐根本不打算追问,她懒洋洋地躺到了怀甫的床上,迫不及待
地等候怀甫给她喷烟。
  夜深人静,怀甫的房间里,不一会就烟雾绦绕。妤小姐很快陶醉了。和小云在
一起,她总是有意识地克制自己的烟瘾。压制烟瘾给她带来了不小的烦恼。所有新
派的人都讨厌鸦片,好小姐不愿意让小云不高兴,不愿意让他在这点上看轻自己。
她觉得这时候的几口大烟特别香。
  “香,真香!”妤小姐情不自禁地说着,鼻子像小狗那样东闻西嗅,用力吸着
弥漫在脸部周围的烟雾,最后几乎要睡着了。在妤小姐陶醉的时候,怀甫伤心得都
想哭。他不能不想到她和小云在床上的情景,他不能不想。如果没有小云,毫无疑
问,紧接着的就是他最盼望的时刻,过完大烟瘾的妤小姐,将像一朵鲜花似的向他
盛开。她将以极大的热情,迎接他的进入。怀甫的心痛苦地颤抖着,因为他不能不
在这一刻,想到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在不久以前,就在今天的同一个晚上,妤
小姐已经像叫春的猫一样,在小云的身底下肆无忌惮地呻吟过了,在她的身上,还
保留着另一个男人的液体。
  怀甫伸出那只已经结了疤的手,在半空中哆嗦着,好像那只手已经不属于自己。
妤小姐睁开眼睛,抓住了他的手,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牙印子。“你这手怎么搞的?”
她有些想不明白地问着。
  “猫,猫抓的。”怀甫十分惊慌地想把手缩回去。
  “猫抓的?”妤小姐觉得好奇地抓着他的手不放,仔细看着,轻轻地摸了摸,
不相信地问,“怎么会被猫抓,哪来的猫?”
  怀甫支支吾吾不回答,忐忑不安地收拾着烟具。妤小姐突然很执著地又一次拉
住了他的手,她还躺在那,这么拉怀甫,用意非常明显。怀甫站在那怔住了,他不
敢相信妤小姐为什么在这时候还要挑逗和折磨自己。妤小姐不动声色地用力一拉,
怀甫半推半就地趴倒在妤小姐的身上。
  “母狗,你这头不知够的母狗!”怀甫第一次充满最大恶毒地在心里诅咒了一
句。

                                   4
  小云和查良钟在过道上不期而遇,两人不是很友好地互相望着。查良钟有些尴
尬地招呼了一声:“云少爷,这是去哪里?”小云爱理不理地看着他,不说话。由
于大宅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查良钟是妤小姐不懈的追求者,所有的人背后都在议论这
事,甚至大宅之外也不例外。小云对于查良钟,难免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溜溜,同时
又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得意。
  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是去妤小姐那里,走进了天井,小云突然想到了什么,想掉
头离开,但是妤小姐已经闻声出来,喊住了小云:“小云!”
  小云被她这么一喊,站在那犹豫了一下,突然改了主意,决定留下来。查良钟
几乎立刻察觉到了妤小姐和小云之间有什么默契,他反正脸皮厚,只当什么也不明
白地讨好妤小姐:“好小姐这一阵气色不错。”
  妤小姐的眼睛闪闪发亮,根本不搭理查良钟,她直直地看着小云,想不明白地
问:“又怎么了,人还没进来,就要走?我可是等你好长时间了。”
  小云冷冷地说:“你这里现在有客。”
  查良钟对两人望望,他早就习惯了妤小姐对自己的冷淡,然而他想不明白,为
什么妤小姐自己却能容忍小云对她的冷淡。女人真是不可捉摸的东西,查良钟自信
自己是哄女人的老手,可对妤小姐的脾气仍然是吃不透。“他算什么狗屁的客人,”
好小姐看了看查良钟,丝毫没有把小云的冷淡当回事,反而很关心地问:“好好的,
怎么又不高兴了?”
  小云意识到查良钟正在注意自己,他淡淡一笑,掩饰说:“我没不高兴……谁
说我不高兴了?”妤小姐娇嗔地说:“还说没不高兴,你看你自己的那脸?”小云
这一次是真笑了,说:“我不是很高兴吗?”
  查良钟站在一旁不甘寂寞,他不失时机地向妤小姐讨好卖乖:“那是,小云说
得对,谁见了你妤小姐,还会不高兴。只要好小姐你高兴了,我们就得谁都要高兴。
不高兴,也得乖乖做出高兴的样子来,是不是云少爷?你看,云少爷不说话,那就
是了……”妤小姐被查良钟的讨好,逗得哈哈大笑。小云也跟着一起笑起来。查良
钟继续趁机大耍嘴皮:“你妤小姐是什么人,你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吧。我告诉你,
说了都不相信,这外面是怎么议论你的。外面说了,你妤小姐手上正拿着个大红绣
球,随时随地都会扔出去。”
  “瞎说八道,我手上可没什么大红绣球。”妤小姐自然知道查良钟是在哄自己,
但是她喜欢这样的恭维。
  “我查良钟要敢在你面前瞎说八道,你妤小姐说我是什么都可以。你这是真不
知道,上次你相亲那事,你到大街上去走走,逮住谁了,你问,你就问他,他要是
不知道这事,他要是不能把这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你拿我问罪。我跟你实说了,如
今这城里谁名气最大,我说你肯定不相信,你肯定不信,”查良钟眉飞色舞,手脚
并用,“你知道是谁?是——是你妤小姐。”
  小云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知道查良钟不过是一味夸张地拍马屁,但是他
的确也知道,因为妤小姐拥有着万贯家产,很多人对妤小姐垂涎三尺。谁将最终和
妤小姐结婚,这已经是小城中人们挂在心上的悬念。谁爱上妤小姐,妤小姐爱上谁
无关紧要,人们普遍关心的,是谁将最终得到甄家的财产。
  既然妤小姐乐意听,查良钟口若悬河地说着,一直说到喜怒无常的妤小姐真不
耐烦为止。“你别没完没了好不好,喂,还有什么事?还有什么话?”妤小姐不客
气地打断了查良钟的话,“这房间里,到处都是你的声音,烦死了。有话快说,有
屁快放,说完了,滚你的蛋!”
  查良钟涎着脸笑,他反正脸皮厚,才不在乎,憋了一会,话锋一转,当着小云
的面,赤裸裸地说:“我让大嫂子捎的话,妤小姐总该给个回话吧?我可是时时刻
刻,都想着你妤小姐!妤小姐,你给个回话。”
  妤小姐说:“我的回话,不是早就给了你吗?”

                                   5
  查良钟被妤小姐活生生地撵了出去。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这一次又碰了钉子,从
妤小姐的房间出来以后,没走出去几步,他嘴里已经哼起小曲来。心急吃不了热豆
腐,妤小姐是头不易驯服的野马,得下功夫慢慢调教。他美美地盘算着,沿着过道
走过去,快走到大宅门口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四下张望,扭头往素琴住的那院子
跑去。
  在妤小姐那里没得到什么便宜,为什么不在素琴身上找回来呢。查良钟贼头贼
脑地溜进了院子,从一丛丛盛开的月季花旁边擦过去,一掀竹门帘,快步走进了素
琴的房间。素琴百无聊赖地正坐在方桌前玩骨牌,没想到查良钟会突然出现,吓了
一大跳。查良钟对四处望了望,走到方桌前,便要动手动脚。
  素琴连忙站起来,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下,蹑手蹑脚地掀开竹门帘,
走了出去,站在院子里,若无其事地对四处看,看了一阵,悄悄回了房间。查良钟
正在门口等着她,素琴刚进来,就把她搂住了。素琴也不做矫情的挣扎,好像一堆
遇上了烈火的干柴一样,表现得比查良钟还要迫不及待。自从上次开了旅馆以后,
素琴一直在等着这机会。当素琴提出要和他一起去卧房的时候,查良钟说干吗费那
事,客厅里就挺好。
  男女之间真偷起情来,胆子大得就仿佛厨屎时,把胆子给屙掉了一样。两人早
忘了一切顾忌,都觉得应该抓紧时间,也顾不上多说话,就立刻直奔主题。素琴生
得人高马大,查良钟根本抱不动她,只好拥着她一起往方桌那里挪,到了方桌面前,
搬着她的屁股往方桌上掀。素琴手忙脚乱,已经把旗袍里的短裤脱了,两人不管三
七二十一,光天化日之下,就认真办起事来。偏偏查良钟到了这节骨眼上,嘴却又
不肯闲着了,把自己在妤小姐那里碰钉子的事,津津有味地说给素琴听。
  素琴不听则已,一听就火了,大骂查良钟不是东西,到这时候,还是身在曹营
心在汉。查良钟由她去骂,很快发现她是真生气,连忙拿出哄女人的手段来哄她,
一个劲地陪好话。说给女人听的好话,在查良钟的肚子里,天生有一大堆,刚说了
没几句,就把素琴给哄住了。
  查良钟正说着,没提防爱爱直闯了进来。谁也不知道爱爱会在这时候突然出现,
查良钟和素琴顿时一阵乱,桌肚下面四条光溜溜的腿,身不由己地哆嗦着,不知往
哪藏才好。爱爱脸涨红了,眼睛死死地盯住素琴不放。
  “爱爱,”素琴不知说什么好,她想向爱爱解释,可这种事,又不是一时就能
说清楚的。
  爱爱的眼睛里全是怨恨,她看着素琴,好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面对一个
她所不应该看到的场面,完全惊呆了。她的脸部表情活像一个神经失常的病人。查
良钟很快就从尴尬中恢复过来,他从容地系着裤带,对爱爱做了个轻薄的鬼脸,也
不和素琴招呼,搭讪着想从爱爱身边溜过去。爱爱伸开手拦住了他,歇斯底理地不
许他走:“畜牲,你不许走,你把话说说清楚!”
  素琴和查良钟做梦也想不到爱爱会这么做。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爱爱会采取如此
过分的行动。显然,爱爱并不想大喊大叫,并不想把奸夫淫妇的勾当,弄得满世界
人都知道,但是爱爱的举止仍然超出了情理之外。她固执地堵在门口,像任何因为
泼翻了醋坛子,气冲冲赶到现场去捉奸的妇人那样,说什么也不让查良钟离开。查
良钟溜不了,只好回过身来向素琴求援。素琴结结巴巴地说:“爱爱,你听我说,
听我说……”
  爱爱激动地说:“我不要听你说,我要听他说,我要听这个畜牲说,他到底要
干什么?”生得又瘦又小的爱爱有一张美丽的脸,她太激动了,不仅是失去了理智,
而且是让人难以相信的疯狂。要不是素琴拉往了她,她说不定就会扑到查良钟身上
去,拳打脚踢,扇他的耳光,撕他的脸皮,和他拼命。

                                   6
  查良钟去素琴那里鬼混的时候,妤小姐的房间里就只剩下小云和妤小姐两个人。
小云的脸上一脸按捺不住的不高兴。他对查良钟有一股说不出的讨厌,他讨厌他对
妤小姐大献殷勤的腔调,同时他也讨厌妤小姐竟然会喜欢听那些虚伪的恭维。查良
钟的用心完全是赤裸裸的,他为财产而来,妤小姐的用心也同样是赤裸裸的,她在
用自己巨大的财产这块肉骨头,耍弄着查良钟,以此为乐,以此为荣。
  妤小姐说:“良钟走了这么长时间,难道你还在不高兴,你的那点气,难道还
没生完?”小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生气?再说,我袁小云若要生气,也犯不着
为了他。”他做出根本不在乎的样子。“生不生气,也不用我说了,你自己心里有
数。”妤小姐笑着说,“幸好我对良钟不怎么样,我要是真对他好一些,你还不知
道怎么生气呢?”小云酸溜溜地说:“是不怎么样,要是怎么样了,更要屁溜溜地
来了。”妤小姐十分得意地大笑起来:“你们这些男人真是的,他要来,我有什么
办法呢。再说,你也真傻,他想我嫁给他,我就会嫁给他了?”
  小云被妤小姐这种忘形的得意惹火了,脸上露出完全无所谓的神情:“你嫁不
嫁,管我什么事?”妤小姐笑得更厉害,一边笑,一边说:“那好,我就真嫁给他。
反正我已经想好了,哪一天我就站在一个高高的地方,抛一个大大的彩球,掉在谁
的头上,就嫁给他。我告诉你,这彩球,说不定还真的就掉在良钟头上。天下巧事
多着呢,小云你信不信?”
  小云更加恼火,他觉得她根本没必要这么得意。她一定以为自己是在嫉妒查良
钟,其实真正应该嫉妒的,不是他小云,而是查良钟。他根本就不在乎她的财产,
而且从来也没想到过要娶她。作为男人,小云相信自己没什么吃亏的地方,他和她
已不止一次地睡了觉,疯狂地一次次做爱,但是所有这一切,与其说是喜欢妤小姐,
还不如说是不喜欢她。一个男人并不是只在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才愿意和她发生
性的联系,有时候,不喜欢也是一种动力。和一个女人做爱,不仅仅是表示爱,也
可以代表恨。他冷笑着看着妤小姐,说:“怎么,你真以为我是嫉妒了,是不是?”

  “嫉妒不嫉妒,你自己当然知道。”妤小姐继续笑。
  小云有些歹毒地说:“我告诉你,嫉妒不嫉妒,得看是什么人,我这人,从来
不知道嫉妒。妤小姐你也不想一想,你值得我嫉妒吗,再说,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想娶你,你也没打算嫁我,我嫉妒干什么?”
  妤小姐的脸色顿时变了,她明白小云这段话中间的刻薄含意。她和小云的关系
即使已到了这一步,双方之间,仍然存在着深深地敌意。“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
像我这样的惯坏了的小姐,像我这样不要脸面的女人,就是想嫁给你,你也不会敢
要。你当然不会在乎,是呀,我要嫁给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小云无话可说。他有些后悔自己的话太重,太没情没义,太不像一个男人所说
的话。妤小姐突然真的不高兴起来。她和小云天生是冤家对头,碰到了一起,就得
争吵。她爬到了烟炕上,一把抓过烟枪,看着正对她看的小云,息事宁人地说:
“喂,好了好了,我可不想跟你吵,我吵不过你,你过来,帮我烧个烟泡,小云。”

  小云的反应有些过分强烈,他看着烟枪发呆,记忆中的某些东西,又一次被触
动和唤醒。妤小姐的本义是要与他和好,他也想向妤小姐表现出一定的好感,可是
逝去的记忆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小云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一下子被麻醉住
了,他直直地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妤小姐似的。他的眼前又一次出现幻觉。妤小姐
变成了一个肥胖妖艳的女人,肥胖妖艳的女人不怀好意地向他招着手,他的姐夫乃
祥站在一旁冷笑着。
  妤小姐莫名其妙地看着小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怎么了,难道你
就不能侍候侍候我,”妤小姐随口说着,不敢再往下说,因为小云嘴角像打摆子似
的哆嗦起来。他突然很冲动地说:“侍候?我干吗要侍候你、要给你烧烟泡,我又
不是你的小厮,你别以为谁都是你们甄家的小厮,谁都必须侍候你们!”
  妤小姐迷惑不解地坐起来,很吃惊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问着:“你怎么了?”

  小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眼前肥胖妖艳的女人已经消逝,妤小姐瞪大着眼
睛,完全被他搞糊涂了。小云知道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他承认妤小姐其实是一个很
好的姑娘,自己不应该那样对待她。妤小姐一直是真诚地向他流露着自己的感情,
她像一团火那样热烈地燃烧着。“你以为谁都得侍候你不是?”为了掩饰他的失态,
他笑着说。然而妤小姐已觉得很无趣,虽然知道和小云这人不必太顶真,她多少有
些来气。小云是一个太情绪化的人,动不动就会神经兮兮的,妤小姐对他的所作所
为,百思不解,永远也吃不透。她划着了火柴,点上烟灯,用钎子在烟盒里挖了一
块烟膏,自己烧起烟泡来。烧烟泡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妤小姐对此道极不熟练,
这么做,不过是在和小云赌气。
  小云求和地上前抢妤小姐手上的钎子,替她烧起烟泡来。他将妤小姐挖的那块
烟膏扔进烟盒,十分熟练地重新拌起来,看得出,他显然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
那细细的手指带着些女人气,飞快地令人眼花缭乱地旋转着,娴熟的动作让妤小姐
大为震惊。“你的烟泡怎么会烧得这么好?”妤小姐赞叹不已地说着。小云脸上那
种不可冒犯的神情荡然无存。妤小姐看见他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挖了一小块烟膏,
在烟灯上一边烧,一边灵巧地捏着,终于将烟泡装进烟锅里。
  妤小姐捧起了烟枪,这一次,没有让别人替她喷烟,而是自己吸。“干吗跟冤
家似的,动不动就非要吵呢?”妤小姐神情惶惑,徐徐地吐着烟,有些感伤地说,
“我俩是怎么了?”

                                   7
  素琴花了很大的力气,也没办法让爱爱相信自己并没有对她变心。耳听为虚眼
见为实,爱爱已经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她的心都快碎了,无论素琴说什么,
爱爱都觉得她是在骗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爱爱已经把自己的爱全部给了素琴。她
已经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一个付出了全部爱情的女人,是没有办法接受别人对她的
背叛的。因为是出于真心的爱,爱爱并不觉得她和素琴之间的关系,有什么罪恶之
感。刚开始,也许只是一种游戏,当素琴向她流露出了那种男人才应该有的欲望时,
爱爱只是觉得好奇。好奇的力量远远地大于拒绝的力量。她不明白女人和女人睡在
同一张床上,还会发生什么事。她在这种游戏中越陷越深,最后终于不能自拔。
  乃祥变成残废以后,照顾乃祥的差事,几乎是莫名其妙地就落到了爱爱身上。
那一天,甄老爷子心烦意乱地来到乃祥的房间,看着脸部表情已经完全痴呆了的儿
子,把儿子的妻妾全部召来训话。儿子已成了这模样,由谁来照顾必须立刻拿出一
个行之有效的方案。平时争风吃醋的小老婆们,这时候一个个都不敢开口了,全变
成了哑巴,临了,还是素琴气鼓鼓地说:“大少爷没病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抢宝
贝似的抢他,都恨不得把他生吃掉,现在可别都不吭声了。”
  甄老爷子说:“谁好好地照顾乃祥,我亏待不了她。”
  重赏之下,并没有勇夫。甄老爷子看着儿子这些花枝招展的女人们,一个个都
往后躲,气得真摇头。父子俩在好色上面如出一辙,但是甄老爷子身上没那种太多
的怜香惜玉的闲情。他皱着眉头,挨个地打量乃祥的小老婆,用一种长辈的赤裸裸
的眼光,品味这些不同寻常的女子。他等了一会,还没有人站出来表态,便不耐烦
地对素琴说:“你是当家的,怎么说,也逃脱不了干系。你算一个,还一个是谁,
马上就给我定下来。”
  于是就定下了爱爱。爱爱那时候看上去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莫名其妙地便被
推举出来。甄老爷子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们都说是你,那就是你吧。”
从此以后,小城的一名针灸医生,在初一或者十五的日子里,无论刮风下雨,十几
年如一日,坚持来为乃祥针灸。乃祥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但是也没有进一步恶化。
针灸医生坚信是打金针会有奇效,他头头是道地说了一大套有关经脉疏通的理论,
并建议每天用轮椅推着乃祥在大宅里转上几圈。特制的木轮椅做出来了,推着乃祥
在大宅里散步,成了爱爱每天必做的功课。乃祥已经成了一个活死人,照顾他从一
开始就是一个苦差事。
  最初所有的脏活,都由一名高大结实的女佣来做。后来爱爱和素琴之间,有了
那种不能见人的关系,为了害怕丑事传出去,她们不得不把这了解了内情的女佣辞
了。她们定下了新的规矩,这就是所有的女佣,没有经过允许,绝对不许进入她们
的卧室。为了掩人耳目,她们每天都和乃祥睡在同一间房间里。她们给别人留下了
对乃祥很好的印象,并以此掩盖她们就在乃祥眼皮底下的寻欢作乐。
  第一次探险的尝试,给爱爱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那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
素琴毫无保留地讲述自己的性感受,讲述了自己对男人的厌恶感,然后以一种不同
寻常的认真,向爱爱询问了她被乃祥破苞的详情。素琴早就听说乃祥有一种专为小
女孩子准备的春药,这种药既可外用,也可内服。据说女孩子用了这种药以后,能
像妇人一样欢迎男人。然而爱爱用自己的感受,打破了这种根本不存在的传说的神
话。她叹着气告诉素琴,事实上事后她一直流血不止,即使涂上了被乃祥称为特效
奇方的公鸡鸡冠汁,也仍然没有一点用处。
  “男人天生都是坏东西!”她们就这样共同控诉起她们唯一的男人乃祥,对同
一个男人的厌恶,使她们成为一对同谋。在对男人共同的诅咒中,她们无师自通地
尝试着一种无需男人的欢乐,最初完全是羞答答的尝试,很快就发现这里面竟然其
乐无穷。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们像一对情人似的抱在一起睡着。
  正是因为存在着对素琴的特殊感情,爱爱才不感到大宅里单调的生活,是如何
枯燥和难以忍爱。爱爱的母亲在她生下来刚满月,就又一次回到大宅里当女佣。素
琴对爱爱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她重温了自己从来不曾得到过的母爱,这种母爱过去
只是在她的想象中才存在。素琴给了爱爱无数种幻想,她常常有意无意地会想到在
乡下时,自己那位温柔体贴的小婶子。素琴和爱爱的小婶子在爱爱的记忆中,常常
会叠化成一个人。爱爱的小叔叔是一个不争气的男人,因为喜欢偷偷摸摸,一向被
大家看不起。爱爱的小婶子常常来她家帮着洗洗涮涮做点针线。爱爱从一开始就特
别地喜欢这位小婶子。
  在乡下的时候,爱爱和姐姐及两个妹妹睡在同一张床上。有一天晚上,姐妹四
人都被不同寻常的声音惊醒了过来。月光下,爱爱看见小婶子赤条条的,像死过去
一样地躺在她爹的床上,她爹正十分凶狠地干着什么。让爱爱感到吃惊的是,由于
她爹发出的声音太大了,比她大三岁的姐姐,还有那两个刚会走路不久的双胞胎妹
妹,也和她一样瞪大着不理解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最后小婶子从床上下来
了,站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慢吞吞地穿衣服。穿好了衣服以后,小婶子揉着眼
睛,看着爱爱她爹从米缸里挖米,他挖了小半袋米给她。小婶子拎着米走了,爱爱
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哭,心里为她感到非常难过。小婶子裸体的样子非常好看,爱
爱后来见到她,总是忍不住要想她不穿衣服的样子。

                                   8
  小云又在屋檐下逗小鸟了,他还是那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素琴站一边正和他说
着什么,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偷看爱爱。爱爱坐在门口织毛线,她的神情沮丧,不
时地在发怔。离她不远,乃祥像木偶一样地被撂在那。天气越来越热,初夏已经来
临,蝉声不厌其烦地叫着。
  素琴的心情有些烦躁,开导小云说:“小云,你别做梦了,这样的傻事,千万
不能再做。”小云若无其事地继续逗小鸟。素琴已经知道了他和妤小姐的关系,知
道就知道吧,他根本不在乎她是否知道。“这有什么,我做都做了,再做不做,还
不是一样。”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素琴,一边给小鸟喂食,一边说。
  素琴的内心充满恐惧。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她的心头。她知道小云和妤小
姐两个正在玩火,这把火迟早会毁灭掉什么。小云是一个性格有严重缺陷的人,事
情发展下去,肯定会被他搞得非常糟糕。素琴知道,在小云和妤小姐之间,存在着
不可逾越的障碍。事到如今,素琴不得不提醒小云问题的严重性。“你记着,小云,
这甄家里不会有一个好人!”素琴看着小云爱理不理的样子,恨不得冲过去揪住他
的耳朵,“你别忘了过去是怎么回事,过去的事,你难道都忘了?”
  “我当然没忘,”小云显然不愿意在这时候,重提起往事,他看了爱爱一眼,
又把目光落在乃样身上,冷冷地说,“谁说我忘了,你急什么,不过,她和他不一
样,他们不一样。”
  素琴说:“有什么不一样。她不过是和你闹着玩玩,你真以为她一个大小姐的,
会看上你?”
  “她爱看上不看上,”小云不再逗小鸟了,离开鸟笼子,往爱爱这面走过来,
他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她大小姐能和我闹着玩,为什么我就不能和她也闹着玩玩
呢。再说,她要是看不上我,我也未必会看上她。”
  素琴知道小云说的并不完全是心里话。爱爱埋头织着毛线衣,素琴走到她身边,
讨好地看着她。爱爱注意到了素琴的目光,故意把头扭向一边,不理睬她。素琴明
白她的一肚子不痛快,她笑着对小云说:“你要是真喜欢她,也好,那就索性娶了
她。你娶了她,这甄家的万贯家产,也就是你的了,这机会,别人想求,还求不到。
真是的,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说这傻话干什么,现成的甄家女婿,你不当白不
当,爱爱,你说是不是?我也许就是真喜欢她了。”素琴的眼睛仍然直直地看着爱
爱,笑着说:“你看看,果然说了实话不是,哼,说喜欢就喜欢上了。”自从爱爱
发现了素琴和查良钟的事以后,她一直对素琴爱理不理。无论素琴怎样对她陪笑脸,
她总是冷若冰霜。素琴的话说完以后,出现了短暂的安静,爱爱突然冒出了一句:
“云少爷准备什么时候当姑爷?”她的话显然带着刺,素琴和小云不由地一怔。
  “我不会就这么娶她。”小云陷入了恍惚,“不能瞒着她,我不会的,我袁小
云不会这么做。我若是真要娶她的话,就会把一切都说出来。”
  小云的话对素琴和爱爱都是震动。因为这话里面,包含着一个绝对不能公开的
秘密。看得出,这个秘密已经在开始折磨小云了。素琴连忙阻止小云继续往下说:
“你真是昏了头,”她回过头来,往四下看了看、“什么叫不能瞒着她?难道你还
想把乃祥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小云,你可别真犯傻,我告诉你,这事,除了
我和爱爱,没人会说出来。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可总不能一辈子都把这事瞒着她,我不能一辈子,都戴着副假面具做人。好
汉做事好汉当,既然做了,我就不应该怕。”小云心烦意乱,忍不住要发作,他缓
缓地转过头来,冷眼看着坐在那和木偶没区别的乃祥,一甩手,扬长而去。
  素琴神色慌乱地看小云的背影,心口咚咚直跳。那种不祥的预感又一次袭来。
她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要出事——真的要出事了。”她看着仍然绷着脸的爱爱,
叹着气摇了摇头,眼睛转向木轮椅上的乃祥。活死人一样的乃祥像个道具似的,被
大家搬来搬去,没有任何知觉。“什么事不会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发生的,”她担
心地对爱爱说着,“要是这死鬼真醒过来……这可怎么办?我一直在想,这死鬼心
里其实什么都有数,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是小云在烧烟时下的毒,他可能都知道。”

  爱爱憋了一肚子话想说,她想很好地发作一次,但是她的胸口好像被堵着什么
东西,一肚子委屈和怨恨说不出来。她厌恶地白了素琴一眼,停下手上正在织的毛
衣,幸灾乐祸地说:“他当然知道。要是他能真醒过来,就好了,让他开开眼,看
看这大宅子里,男盗女娼,都在干些什么?”爱爱一边说,一边用力拉毛线,将刚
织了一半的毛线衣拆掉。
  “要死,你怎么了,”素琴吃惊地喊着,她上前搂着爱爱,像哄小孩子一样,
“好好的,你这是何苦?”
  “我高兴,我自己织的毛线衣,我想拆,碍着谁的事了?”爱爱的眼睛红了,
她硬忍着,不让眼泪淌下来,气鼓鼓地说。素琴知道爱爱为什么要不高兴,知道她
心里正在想什么,除了继续柔声细语地哄她,也没有别的招数。“不要这样,爱爱,
我不许你这样。你放心,我绝不会忘了你,我不会对你变心。”她试图把爱爱的脸
掰向自己,然而爱爱十分厌恶地用力将素琴推开。

                                   9
  怀甫又一次地在黑暗中漫游。满天星星,蛙声噪耳,怀甫像幽灵似的,在离妤
小姐房间不远的地方移动着。从妤小姐的房间里,传来了一阵阵热烈的呻吟。这声
音对怀甫来说,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诱惑力,这是来自世界末日的声响。怀甫无力阻
止这种声响,因此只有天天在监视中忍受这种声响。他一边诅咒着正在寻欢作乐的
妤小姐和小云,一边偷窥着这对奸妇淫女的偷情和私通。
  焦躁不安的怀甫走到一株大树前面,突然拦腰抱住了大树,恶狠狠地勒紧,把
头往树上撞。妤小姐热烈的呻吟仿佛无处不在。作为旁观者,怀甫不明白小云究竟
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住好小姐。这两个人像冤家一样,碰到一起就是吵,仿佛是两
块打火石,碰到一起就冒火星。他们没完没了地拌着嘴,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
他曾听见妤小姐十分动情地对小云说:“我这是真傻,我干吗非要喜欢你这么个不
起眼的家伙,谁都顺着我,谁都听我的,偏偏是你老和我作对。”女人真是不可思
议的怪物,怀甫不明白为什么小云对妤小姐越凶,越阴阳怪气,越冷淡,她反而越
喜欢他。毫无疑问,妤小姐已经越来越离不开小云了,她正在被小云所控制和掌握
着。
  怀甫无目的地到处乱窜,在这个难以入眠的夏夜里,他无意中走迸了素琴住的
院子。月光下,站着孤零零的爱爱。怀甫神使鬼差地向她走过去,爱爱似乎已经知
道他是谁,不仅没有吓一跳,而且像石像那样站在那动都不动。当怀甫正准备开口
问话的时候,爱爱对他摆了摆手。她的手病态地指着素琴的房间,久久地指着,不
放下来。
  素琴房间里黑乎乎的,有什么声音正在响着。月光如洗,爱爱的表情显得十分
平静。她的手仍然指点着方向,怀甫情不自禁往窗口走去。从窗户里突然传来了女
人的呻吟声。这声音很低,低得若有若无,要屏住了呼吸才可能听见。霎时间,怀
甫以为那是妤小姐的声音,然而他很快就明白不是。妤小姐的声音从来就是热烈的,
而那显然是从另一个女人的内心深处,发出的低而有力的声音。透过窗缝,房间里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床板有节奏地响着,怀甫终于分辨出那是素琴哼哼呵呵
说话声。她重复着几个单调的字,而伴随着床板嘭嘭地撞击声的,却是一个男人的
沉重的喘气声。
  爱爱悄悄地来到怀甫身边,她的脸上带着神经质的冷笑。房间里的声音终于停
了,万籁俱寂,连噪耳的蛙声也好像跟着一起停止。怀甫突然感到了害怕,这大宅
里到底是怎么了,在这个疯狂而闷热的夜晚里,怎么到处都是不顾廉耻的男女。他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自从进了大宅以后,怀甫和爱爱从来没正式说过
话。他们两个人的相似处,也许就在于都处在极其微妙的位置上。今天只是他们的
第一次单独相对,然而他们却成了同谋。
  素琴的房间里,传出了轻轻的说话声。怀甫扭身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爱爱执
拗地拉着他的手腕,不让他就这么离去。她孩子气地把她往自己的房间里拉。在发
现素琴的奸情以后,不管素琴怎么阻拦,爱爱已赌气搬回到自己房间去住。她不由
分说地拉着怀甫,以至于怀甫要想不发出惊动别人的声音,就只有乖乖地跟她走。
爱爱是那样的瘦小,小得好像只能到达怀甫的胸口那么高。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把怀
甫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怀甫一时完全错误地理解了爱爱的用意,他不可遏制地亢奋起来。为了掩饰自
己的窘态,他不得不微微哈腰,将自己的身子侧对着爱爱。爱爱不是妤小姐,然而
只要爱爱愿意,他为什么不能拿她来替代呢。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几乎立
刻明白,妤小姐绝对是不可代替的。天底下没有第二个女人可以和妤小姐相比。此
外,爱爱邀请她去自己的房间,也完全不是为了和他做爱,她显然是有别的用心。

  黑暗中坐着乃祥,爱爱走过去,将乃祥推到了月光下面。月光照在乃祥呆板的
脸上,怀甫凝视着他,声音憋在喉咙口地喊了一声:“大哥!”
  从乃祥干枯的眼角边,滚出了一连串的泪珠。怀甫大吃一惊,过去他一直都以
为乃祥是没有知觉的,现在好像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乃祥显然还有知觉,他显然
还有一些残存的知觉。让怀甫感到更加吃惊的是,爱爱也在哭,她小声地抽泣着,
示意怀甫轻轻地将乃祥抬起来。怀甫一下子就明白了爱爱的用心,他的力气大得连
自己都难以相信,当爱爱表示两个人一起抬的时候,怀甫一弯腰,把乃祥连木轮椅
一起抬了起来。
  爱爱在前面引着路,怀甫感到一种兴奋,那是一种报了仇的快感。他并不知道
素琴房间里的男人是谁,不管是谁,他都恨他。小云姐弟现在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
他的已经疲软下去的男人的武器,又一次令人难以置信挺了起来,像一柄不肯屈服
的宝剑一样竖在那里。怀甫仇恨这大宅里出现的任何一位男人。在爱爱的指挥下,
在仇恨的驱使下,怀甫轻手轻脚地将乃祥放在了素琴的房门口。

                                   10

  房间里灯火通明,爱爱换了一身极其艳丽的衣服,坐在梳妆台前,脸色漠然,
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身上的衣服显然和季节有些不符合,时间已经是夏季,
她换上的却是冬天的棉袄。有关甄家大宅里的那个不可告人的最大秘密,爱爱已毫
无保留地全告诉了怀甫。说完了这个秘密,她让因为恐惧而半信半疑的怀甫立刻离
开。
  透过梳妆台的镜子,能看见梳妆台上放着的两块小金条。爱爱已经做好了寻短
见的准备。现在,爱爱对这个世界已没有任何留恋。自从发现素琴背叛了她以后,
死的诱惑就一直在她身边转悠。死是摆脱一切烦恼的终极手段,爱爱情不自禁想起
自己死后会有的种种情景,她想象着素琴抚尸大哭的样子。
  这时候,素琴正在床上和查良钟搂在一起睡着觉。她也许根本就不在乎爱爱会
怎么样。爱爱想到素琴见了查良钟,那种迫不及待的样子,便感到一阵阵恶心。她
们曾经是那样地厌恶男人,正因为由于对男人的厌恶,她们才有了那种亲密的关系。
即使到了现在,爱爱对素琴仍然没办法真正地恨起来,素琴毕竟是她所遇到的,对
她最好的一个女人。
  爱爱忘不了她和素琴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她们摆脱了男人的压迫,在一个没
有男人的世界里,活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乃祥变成了废人,他使得他的那些争风
吃醋的女人们,永远地摆脱了性奴隶的地位。她们再也不用为获得乃祥的宠幸你死
我活,为自己多一次少一次的性遭遇,争得不可开交。男人是女人产生烦恼的根源,
男人不存在了,烦恼也就随着一起而去。
  “爱爱,你真是我的心肝。”爱爱仿佛又一次听到素琴这么对她说着。她喜欢
听这种肉麻的词。两个女人在一起的乐趣,只有身有体会的女人,才能真正意识到。
女人知道女人需要什么,女人比男人更容易走进另一个女人的心灵深处。爱爱相信
只有当自己真正离开人世以后,素琴才会真正感到失去了她的痛苦。一个人只有真
正地失去了什么,才能真正地感觉到他曾经拥有过什么。拥有永远只有通过失去才
能体现。
  爱爱在脸颊上又抹了些脂粉,她不属于那种会打扮的女人,脸上涂得像僵尸一
样苍白。她本来就生得白,皮肤也很细腻,像小孩子一样光滑,厚厚的粉不断地从
脸上落下来,掉在她肩膀上,掉在了梳妆台上放着的两块小金条上,然而她还是没
完没了地往脸上抹粉。她身上的这套衣服,是她迸甄家大宅的那年秋天订做的。那
一年秋天,两名裁缝在甄家大宅里连续干了两个月的活,爱爱记得一名裁缝在替她
量尺寸的时候,以不相信的口吻说:“你就是大少爷新娶的那位姨太太?”
  所有的人都不明白爱爱为什么就一直长不大。从十四岁进了甄家的大门,她永
远是小孩子的模样。除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忧郁神情,告诉别人她的年龄之外,她
给人的感觉,还是刚刚发育的样子。她的奶子小小的,尖尖的,硬硬的,看上去就
像从地洞里探出来的老鼠头。和她的奶子比起来,素琴的奶子又大又松弛,只有黑
黑的乳头是结实的,轻轻地一碰就竖起来。爱爱从来不曾迷恋过素琴高大的身坯,
她迷恋的只是自己,迷恋的只是自己的娇小的身体能被别人迷恋。
  外面正在变得越来越黑暗,这是黎明前的征兆。爱爱的眼睛落在了梳妆台上那
两块小金条上面,她拿起其中的一块,仔细地揣摩着。她知道这时候已经到了查良
钟要离去的时候。查良钟也许正在穿衣服,他也许正在对素琴做着种种恶心人的媚
态。素琴一定是脱得赤条条的,她丝毫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多难看,她一定会
像白颜色的幽灵似的,崛着肥大的屁股,伏在窗口往外窥探,然后依依不舍地为查
良钟打开门。于是,查良钟将像贼一样地偷偷溜出来。
  爱爱把小金条像放糖果那样,轻轻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含着。她想到查良钟
溜出来的时候,将被堵在门口的乃祥吓一大跳,忍不住笑起来。想象着他害怕的样
子,她感到一阵快意在浑身荡漾。一切都该结束的时刻到了,她咽下了那块冰凉的
金条,在第一阵难受到来之前,迅速吞下第二块金条。喉咙口巨大的坠感压迫得她
喘不过气来,她用手去卡自己的脖子,发出一种十分古怪的声响。后悔已经来不及
了,爱爱向床奔过去。
  当最初的晨曦射入房间的时候,爱爱经过一番强烈的挣扎,直挺挺地趴在了床
沿上。她已经咽了气。房间里很静,床头的花架上,供着的一盆盛开的莲花,影子
印在粉墙上,像静止的画一样。

                                   11

  爱爱的死,在大宅里引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上午大约九点钟的时候,爱爱寻
短见的消息,已经四处传开了。妤小姐匆匆赶了来,院子里围了许多人,她挤了过
去,看着正哭天抢地悲痛欲绝的素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大家都在看着热闹,
所有的人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了,素琴的声音凄惨无比。
  “好好的,她怎么就吞了金子,”妤小姐听说爱爱是吞金自杀的,好奇地问着。
她对家中的姨太太们,向来就没什么好感,在过去,谁是谁,谁干了什么,她一直
弄不太清楚。如今,这大宅里是她做主,爱爱的死,怎么说也是件事,是件莫名其
妙的事,她不得不出来过问。多少年前,甄老爷子的一个姨太太,因为和自己的表
兄私通,被别人发现后,也是吞金自杀的。
  素琴歇斯底理地哭喊着:“爱爱,你有什么话,不能说,你干吗要死,干吗要
死!”她一边哭,一边反反复复念叨,“我就知道你有话要说,你整天板着个脸,
想说又说不出来,可怜的人嗳,你干吗不说,你说就是了。”爱爱直挺挺地放在卸
下的门板上,她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孩子的模样,嘴角有点血迹,脸色看上去更苍白。

  怀甫比妤小姐先一步就到了,他混在人群中,偷偷地注意着素琴的表演。他和
大家一样,对爱爱的自杀感到意外。但是由于爱爱昨天在临死前,已经把这大宅里
的一个秘密告诉了他,他的表情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他脸上那种惶恐不安的神态,
再也不复存在,自从他走进甄家大宅以后,不管他相信不相信,有关这个大宅种种
稀奇古怪的传说,几乎都一一得到了证实。这是一座外表华丽,内部早已腐朽不堪
的大宅,不管你信不信,里面除了骇人听闻的淫乱,甚至还存在着更可怕的东西。

  妤小姐的眼睛正在东张西望,怀甫知道她这是在寻找小云。事实上,从一开始,
怀甫也在搜索小云的踪迹。他发现自己现在非常想看看小云的嘴脸,他想看看小云
在死去的爱爱面前,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很显然,小云并不在大宅里,他明摆着又
拎着鸟笼上街玩去了。素琴哭了一阵,突然喊人将乃祥推到爱爱面前,很做作地对
喊起来:“爱爱,你有话不能对我说,总可以对少爷说吧,你这么一撒手,就走了,
你让我们怎么活下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他们所看到的难以相信的情景,恶狠狠地吃了一惊。人们
在过去一向都以为,乃祥只是个比死人多口气的木乃伊,十年来,他没有知觉,更
没有思想。但是在今天,面对着爱爱僵硬的尸体,人们吃惊地发现,乃祥的眼角里,
竟然泪花闪闪。尽管他的表情还是有些像过去那么滑稽,那么呆板,他眼睛里的泪
花,已经突然改变了人们对他早已形成的固定看法。人们窃窃私语起来,一个个都
盯着乃祥看。乃祥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淌了下来。很难说这淌下来的泪水,就能代
表一个人的悲伤,就意味着乃祥恢复了一定的知觉,因为除了源源不断滚下来的泪
珠,毫无疑问,乃祥仍然是具行尸走肉。素琴和妤小姐都被这不同寻常的变化吓了
一跳,尤其是素琴,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乃祥,说话的腔调都变了:“你,你,心里
难过,我知道……”
  怀甫悄悄地走到素琴面前,用一种几乎是不属于他的声音,毕恭毕敬地对素琴
说:“嫂子,大哥的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这大宅里的事,有什么能瞒着他的,
大哥都会知道。”他的话有些阴森森的,素琴听了,有些失态地看着他。怀甫话里
有话地继续说:“外面都在传,我大哥变成这样,只是在抽大烟时,吃了什么药,
嫂子你想,既然是吃了什么药,还不是迟早都会醒过来的?大哥他现在只是有话说
不出来罢了。”
  没有办法用笔墨来形容素琴的惊慌,她听了怀甫的一番话,分寸大乱语无伦次。
她结结巴巴地说:“谁说你大哥是吃了药,他吃什么药了?”怀甫咬了咬嘴唇,神
情莫测地看着素琴。好小姐在一旁不太相信地看着怀甫,奇怪他怎么会用这种腔调
说话。她让他别胡说八道,让他站到一边去,这儿还轮不到他说话。但是怀甫似乎
再也顾不上妤小姐是否会不高兴,他慢吞吞地说:“这我怎么知道,反正外面都在
说。我想嫂子可能知道,还有云少爷,肯定也知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素琴,素
琴在他的逼视下,眼睛不敢对他看。妤小姐也听出了怀甫的话中间,含着什么别的
意思,似信非信地看着他。她察觉到了怀甫今天不同寻常的变化。
  素琴突然一拍手,又一次哭起爱爱来。她哭得已不像刚才那么伤心,放声大哭
的目的,仿佛只是想掩饰什么。院子里仍然乱纷纷的,老这么乱下去也不是事,有
人提议是不是应该立刻通知爱爱的家里,天气这么热,尸体可放不了几天。妤小姐
还在琢磨怀甫的话,想也不想,便很霸道地说:“有什么好通知的,死了就死了,
她爹娘把她送到这大宅里来,还不是早就当她死了。再说,又没有谁逼她死,她自
己吞了金子,要怨,也只能怨她自己。”

                                   12

  小云神色茫然地出现在妤小姐的房间里。自从爱爱自杀以后,小云好像有了什
么心事,总显得心神不定。大宅里到处都在议论爱爱的自杀,由于她死得不明不白,
人们又重新开始议论起乃祥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模样的老话题。早在乃祥刚瘫痪的时
候,就有过乃祥是吃错了药的传闻。人们曾经这么议论过,那就是乃祥变成现在这
模样,是被别人谋害的。
  小云现在常常故意躲着妤小姐,非要妤小姐派了人去请,他才肯来,就算是来
了,也没什么话可说。他的眼睛老是直直地看妤小姐,然而一旦和妤小姐的眼光对
上了以后,又立刻带着些惊慌地避开,“你最近怎么了?”妤小姐注意到了他的心
虚,不止一次地询问他,小云每次都支支吾吾,掩饰说自己没什么。
  小云心思重重的样子,有另外一种可爱。妤小姐觉得自己和小云有一种说不出
的缘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仅仅是为了简单的做爱。他们之间显然还存在着
一种能够互相吸引的东西。妤小姐发现自己真是越来越喜欢他,她开始爱上他了。
“小云,我好像真的喜欢你了,”视爱情为游戏的妤小姐,竟然会变得十分认真起
来,她很动情地说,“我要是真的喜欢你,你怎么办?”小云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
他神色恍惚地看着她,无言以对。好小姐又说:“别这样看着我,你知道我现在是
真的喜欢你了。有时候我想,自己真傻,干吗非要喜欢你这么个不起眼的家伙,谁
都顺着我,谁都听我的,偏偏是你老和我做对。你知道,有时候,我可真是有些恨
你。”
  小云的脸上极度的不自然,他苦笑着说:“你刚刚还在说真的喜欢,怎么就这
一会,又改了口。”妤小姐说:“我改了什么口?”小云说:“你说你真有些恨我,
我告诉你,以后你恐怕就不只是有些恨我,有一天,你会真正地恨我!”小云的眼
神转向别处,但是他很快又偷偷看了一眼妤小姐,嘴里叽里咕嘟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妤小姐没听清楚。
  “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袁小云,不过是你大小姐的一个小厮,”小云神色
黯然,茫然地说着,“只要你一召唤,我来就是了。再说,像我这样的,又有什么
值得你喜欢?”
  妤小姐奇怪他到了这时候,竟然还说出这样的话,她真不知道他的内心深处,
藏着什么烦恼,为什么要存心没完没了地找别扭。他实在没有必要用糟蹋自己来找
不痛快。“小云,我们别一碰在一起就斗,好不好。”妤小姐被他绕得有些头昏,
她求和地说,“我可不想弄明白你的道理。干吗动不动就把小厮这词挂在嘴上呢,
你如果真是喜欢我,就算是当我的小厮,又有什么关系?这样,我是你的小厮好不
好,不,我是你的丫环,好了吧?”
  妤小姐不得不住口,小云的脸上早已乌云密布,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发作。她
太熟悉他的神经质脾气,不想惹他急。然而小云并没有发作,他痛苦不堪地闭上了
眼睛。妤小姐想不明白地伸出手去摸他的脸:“你怎么了?”小云突然甩开了妤小
姐的手,很反常地走到烟炕那,点着了烟灯,用钎子挑了一块烟膏,在烟灯上烧熟
了,装进了烟锅,然后斜躺在烟炕上,自顾自地狂吸起来。在这之前,妤小姐只知
道小云的烟泡烧得好,从来没见过他自己抽大烟。她知道他从内心深处讨厌这玩意。
事实上,因为小云对大烟的讨厌,妤小姐近来已尽量少和大烟打交道,正在悄悄地
计划着戒烟。她爬到了烟炕上,伏在小云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小云,你这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妤小姐小心翼翼地问。小云闭着眼睛,
只顾自己吞云吐雾,妤小姐情不自禁地嗅着烟雾。“你别这样好不好?”妤小姐忘
情地看着他,充满柔情地说,“小云,你知道不知道,其实我是多么喜欢你。真的,
你不在的时候,我老是想着你,一会想到你可能在干这,一会又想到你可能在干那。
我知道你可能已经烦我了,可是我真的老是在想着你。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小
云,到底怎么了,你有什么心事?”
  小云紧闭着眼睛,心烦意乱,脸上依然全是痛苦。妤小姐在小云的脸上吻了一
下,。云突然揽住了妤小姐,两人便抱成了一团,热烈地拥抱在一起。妤小姐感到
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她紧紧地搂着小云,在他的脸上胡乱地亲着,一边亲,一边
喘着粗气:“小云,我好喜欢你。”
  小云突然用力推开了妤小姐,他脸上痛苦和迷乱的表情,被几分歹毒所代替。
他用一种妤小姐不敢相信的恶毒腔调说着:“我们用不着再演戏了,你我之间,别
来这套。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不就是互相玩弄玩弄吗,你拿我当个小厮,我呢,拿
你当个不要脸的婊子。我们谁也用不着装腔作势,用不着玩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的
把戏……”
  妤小姐被他的话所震惊,她呆呆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小云的嘴里说出
来。但是这话确实是从小云的嘴里说出来的。小云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似的,突然
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心虚地看着别处,没有勇气正视妤小姐。妤小姐不敢相信小
云竟然会这么恨自己。难道自己就真的那么坏,就真的那么讨人厌,她痴情地说:
“小云,你干吗要这么恨我,你干吗要这样对待我?你明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干
吗还要说这些?”
  小云这时候已听不见妤小姐在说什么,他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直说了,你
我都不是什么东西,我们干吗要在一张床上睡觉,你愿意,是因为你觉得得不到我,
你这样的大小姐,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而我为什么愿意,我告诉你,
我要你,我所以愿意和你睡觉,是因为我恨你,我们之间只有恨!”
  “只有恨?”
  “对,只有恨,你恨我,我恨你。”
  “可我并不恨你,”妤小姐木木地看着小云,突如其来的痛苦笼罩着她,她不
敢相信地摇着头,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恨我,你干吗要这么恨我?”

  “我就是恨你,我恨你!不仅恨你,更恨你们一家,我告诉你,你知道你哥哥
他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模样?”小云不顾一切后果,火山爆发地喊起来,“你哥哥变
成今天这样,完全是因为我。你哥哥是因为我下了药,是因为我在鸦片里下了毒药,
才变成这样。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值得你喜欢。你何苦要喜欢我,我是什么人?
我不过是一个下过毒的小人。”

                                   13

  闷热的夜晚,妤小姐在房间里乱摔东西。怀甫老实巴交地守在门口,听着房间
里乒乒乓乓乱响。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房间里终于一点声音也没
有了。怀甫忐忑不安地走进房间,告诉妤小姐为她准备的洗澡水都凉了,让她快去
洗澡。他刚走进去,妤小姐随手捡起一个什么东西,对着怀甫恶狠狠扔了过去。怀
甫连忙仓皇往外逃。这时候,除了逃,怀甫没有别的选择。妤小姐变得歇斯底理,
她咬牙切齿的声音追在他后面:“滚,滚,都给我滚!”
  怀甫老老实实地再次守候在门口,妤小姐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又乒乒乓乓地
乱摔了一气东西,闹够了,才去浴室洗澡。浴缸里的洗澡水已经凉了,怀甫让阿四
赶快重新烧些水出来。不一会,水烧好了,怀甫又亲自为妤小姐换水。阿四看自己
帮不上忙,站边上看了一会,便回去睡觉了,一路走,一路叽里咕噜。阿四看不惯
怀甫屁颠颠的样子。
  透过浴室前的帘子,可以看见怀甫端着烟枪,正替泡在浴缸里的妤小姐喷烟的
剪影。妤小姐仿佛睡着一样,对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反应。突然,妤小姐赤条条
地从浴缸里站起来。过去妤小姐泡在浴缸里的时候,也曾让怀甫替她喷过烟,但是
她总是等怀甫离去了,再自己站起来穿衣服。这一次她似乎把什么顾忌都忘了,赤
条条不知羞耻地站在那,一脸的困惑。怀甫诚惶诚恐,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放下
烟具,抓起一条毛巾,试探着替她擦身体。妤小姐已经成了木头人,对于怀甫的动
作,没有一点反应。怀甫胆战心惊地帮她擦干了身上的水渍,又笨手笨脚地帮她穿
衣服。
  妤小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心烦意乱,时间已经不早了,她看着扔了一地的东
西,呆呆地站在那发怔。眼前的这一切和她似乎没什么关系。她的眼睛转向怀甫,
就像不认识他一样。小云显然给了她太大的刺激,这种刺激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
从小骄宠惯的妤小姐怎么也接受不了。她不能想象小云竟然能做出那样的事来,她
不能想象。怀甫垂着脑袋站在一边。妤小姐自言自语地说:“小云,你干吗要这么
做,干吗要这么做?”
  怀甫在一旁很尴尬。小云自己把下毒药的秘密,轻而易举地就说了出来,这一
点,怀甫做梦也不会想到。爱爱在自杀前,告诉怀甫就是这个秘密,从那以后,半
信半疑的怀甫一直打不定主意,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将这秘密透露给妤小姐。这是一
个太可怕的秘密,怀甫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妤小姐相信自己不是说的假话。也许他怎
么说,都没有用。有一点是无疑的,除了小云自己说出来,妤小姐才会相信这个不
能接受的事实。
  “小云,你是混蛋,你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大混蛋!”妤小姐像个小孩子似的,
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怀甫手足无措,捞起一块绣花手帕,递给了妤小姐。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几句什
么话安慰她,但是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所处的地位实在太微妙了,妤小姐离不
开他,可又从来不把他当人。他知道妤小姐并不会希望听他说什么。他知道妤小姐
这刻并不需要他。事实上,在过去的这段时间内,妤小姐的心思全用在了小云身上,
她的的确确地爱上了小云。她不可理喻地爱上了小云,正如怀甫不可理喻地爱上她
一样。一个女人一旦真是爱上了一个男人以后,许多事都是不可理喻的。
  妤小姐越哭越伤心,她从来就是占别人便宜的人,从来就是胜利者,然而她现
在却彻底地输了,而且输得那么惨。她竟然爱上了这么一个不值得自己爱的人,爱
上了一个这么阴险这么恶毒的小人。事情不能就这么简单地算完了,妤小姐一定要
报复,一定不能轻饶了他。小云真是太让她伤心了,她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想哭,
哭到临了,她却像个小孩子那样,挂着眼泪睡着了。
  怀甫充满爱意地看着妤小姐熟睡的脸,心里堵得非常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塞
在喉咙口似的。在他面前,那张挂着泪水的脸,睡着了以后,像孩子一样显得沉静,
显得绝对的天真无邪。此时的怀甫心情十分复杂,既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心疼好
小姐。下一步会怎么样,怀甫不敢往下想。
  妤小姐梦中还在抽泣着,她的嘴唇咂了好几下,说了一句什么话。。
  怀甫伸出手,好像是去抹妤小姐脸上的泪水,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在轻轻地抚
摸着他的脸颊。他弯下腰,想吻他一下,但是他不敢,他怕弄醒了她。就这样平静
的,近距离的,面对着好小姐,对他来说,已经是多么了不得的幸福。就这样他已
经很满足了。他害怕妤小姐会突然醒过来。他知道妤小姐一旦醒过来,这一点点了
不得的幸福,就会像小鸟一样飞走。
  大厅里,妤小姐衣衫不整,十分威严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她在等待素琴的到
来。自从公开相亲以后,妤小姐还没有进过大厅,她不喜欢这个空荡荡充分显示着
权力的大厅。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妤小姐的脑子里就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观念,那就
是大厅里永远是在讨论和决定着大事。大厅是一个严肃的让人生畏的地方。
  素琴推着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跟在怀甫后面,心思重重地沿过道去大厅。一
路上,她的心咚咚直跳。爱爱的自杀,已经使大宅里平静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化,
紧接着是小云又匆匆搬到大宅外面去住了。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肯定闯了祸。
素琴知道有地方出了什么差错,进了大厅后,她心虚得不敢看好小姐。
  妤小姐说:“今天当着我哥哥的面,我只想要向嫂子请教一件事。我想问问嫂
子,我哥哥究竟为了什么,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素琴大惊失色,这是一个她已料到的提问,在怀甫来找她的时候,她就知道自
己可能会面对这一提问。她知道小云的性格,小云向来说一不二,一旦他流露出要
把当年的事说出来的意思,谁也别想再拦住他。早在小云和妤小姐刚好上的时候,
她就为这事担心。现在,素琴只能装作不明白的样子,看着妤小姐。
  妤小姐冷冷地看着她:“你那宝贝兄弟小云呢?”她转向一边傻站着的怀甫,
冷笑说,“吓得跑了,当然是跑了,他当然不敢再待在这大宅里。做了这样的事,
量他也没这胆子。”怀甫表情尴尬,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虽然他担负着帮助妤
小姐管理大宅的任务,但是他明白这里根本没有他说话的地方。他不知道好小姐心
里到底有什么打算,不过他知道事隔多年,妤小姐未必会去告官报警。不管怎么说,
这事已经过去十年了,而且小云真不承认,也拿他没办法。
  “嫂子,你也用不着瞒着,小云把什么都说了,他自己都敢说出来,你干吗还
要替他瞒着。”妤小姐看着乃祥呆板滑稽的面孔,心里一阵乱,事到如今,她还是
不能完全相信小云说的是真话。“小云他不会乱说的,我知道这难以让人相信,可
是——”
  素琴惊恐万状地看着妤小姐,事情到了这一步,说不说已经都一样,她不想再
瞒着妤小姐。“好妹妹……”她的眼睛转向怀甫,不敢往下说,有些话,显然不适
合让怀甫听见。妤小姐从素琴的眼睛里,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转过脸去,对怀甫挥
挥手,说:“喂,你出去,这儿没你的什么事了。”
  怀甫充满了一种失落感地往外走。对于妤小姐来说,他就像一条狗一样,招之
即来,挥之即去。这就是他在这座大宅里的特殊地位,妤小姐从来不把他当人,他
也从来不把自己当人。走到门口,往前走了几步,怀甫又忍不住悄悄踅了回来,站
在门外偷听起来。他知道的秘密已经够多的,但是他还想知道更多的秘密。在这个
大宅里,他已经扮演了无数次偷听的角色,再多这一次也无妨。
  现在,大厅里只剩下妤小姐和素琴,还有那个木头人一样的乃祥。“我只想知
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小云他干吗要把我哥哥害成这副模样?”妤小
姐似乎已容不得素琴再沉默下去,“我哥哥就是有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是,他也
不能这么做。你一定得告诉我,你得告诉我,他们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深仇大恨?”

  素琴欲言又止,仍然沉默不语。
  妤小姐非常执著:“我今天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素琴的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她脸上的惊慌,终于被绝望所代替。事情
已到了这一步,说不说都一样。她咬牙切齿哆嗦了一会,用手指着坐在轮椅上的乃
祥,豁出去地说:“好妹妹真要想弄明白的话,怕是最好向你的哥哥请教请教。不
错,你说得对,我是有个宝贝弟弟,但是,你最好还是先问问你的宝贝哥哥吧,你
难道还不知道你哥哥是个什么东西?”记忆的闸门被打开了,往事汹涌而出,素琴
的眼睛盯着脸部呆板滑稽的乃祥,断断续续义无反顾地说了下去。
  素琴向妤小姐重述了小云刚进入大宅时的历史,重述了那段不愿被提起的旧事。
他们的爹娘死得早,小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跟着素琴一起过日子。少年时代的
小云是一个很聪明可爱的孩子,那时候他觉得烧烟泡很好玩,就学着烧,很快便能
烧得一手的好烟泡。乃祥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小云,尤其是喜欢他烧的烟泡。于是就
干脆拿他当小厮使唤。小厮的经历是小云终身感到的一种耻辱。正是因为这一点,
在和妤小姐打交道时,难怪小云动不动就把小厮这词挂在嘴上。
  当小云意识自己是小厮,不想干下去的时候,已经欲罢不能。乃祥是大宅里的
混世魔王,什么样的下作事都能做出来的。什么事都得看他高兴,他高兴,小云就
还是他的小舅子,他若不高兴,把素琴休了,小云和他姐姐便什么都不是。为了在
甄家大宅里待下去,寄人篱下的小云不得不屈从于乃祥的淫威。好小姐对自己的父
亲和哥哥的荒淫无耻,早有耳闻,而且也亲眼见到过一些,但是乃祥对小云所做的
事,她真是一无所知。她不敢相信素琴说的全是真的,她又不能不相信。
  “你哥哥和女人睡觉前,一定要抽几口大烟。别人烧的烟泡,他又嫌不好,因
此每次都一定要小云替他烧。有一次,你哥哥从外面带了个相好的妓女回来。那妓
女肥肥的一身肉,突然对你哥说:‘哟,乃祥,给你烧烟的这小家伙,倒长得很标
致的。’你哥说:‘怎么,想吃童子鸡了?你想吃就吃吧,我不拦你。’那一年,
小云才十五岁多一点,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就被那妓女压倒在了
身底下,小云还想挣扎,你哥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剥掉了小云的裤子……”
  妤小姐听得目瞪口呆。她的目光移向乃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乃祥呆痴的表
情和往常一样,素琴的叙说和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大厅的门外,怀甫竖直了耳
朵,也在聚精会神地偷听着。有些话,怀甫一时不可能听明白,因为牵涉到许多过
去的事,过去的人。他很吃力地听着,极力想弄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素琴很激动
地正在大厅里说着什么。她的声音一会高,一会低,一会咬牙切齿,一会柔声细语。
愤怒的诅咒和悲哀的陈述揉和在了一起,她的叙述有时候很流畅,有时候却吞吞吐
吐。她正在叙述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谋杀和被谋杀的故事。当素琴
停止叙述的时候,大厅里变得出奇的安静。万籁无声,这是一种让人感到窒息的安
静。

                                   14

  妤小姐不能想象小云往鸦片中拌毒药的情景。她不能想象他是怎样从鼻烟壶里
倒出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就在乃祥的眼皮底下,十分镇静的将粉末拌在烟膏里。而
骄横的乃祥对迫近的危险,毫无察觉,他的心思全用在眼前那位肥胖的妓女身上。
小云充满忿恨地拌着复仇的烟膏,乃祥格格格傻笑着,伸出手去,用力拍女人撅起
的臀部。高高的仿佛吹足了气的女人撅起的臀部,即将成为乃祥最后的记忆。乃祥
将烟枪放到自己嘴边,开始吞云吐雾。肥胖的妓女转眼间,身上只剩下了一个红兜
兜,烟雾缭绕,乃祥的脸上出现一种迷惘神情。这一次,小云没像往常一样悄然离
去,他站在一边,冷冷地注视着乃祥的表情越变越呆板。胖妓女伸出手,在乃祥的
面前晃了几下,她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吓得发出了一声歇斯底理的大叫。乃祥
的脸部肌肉逐渐凝固起来。
  妤小姐似乎又一次听到十年前,那位夺去了小云童贞的肥胖妓女,发出刺耳的
尖叫声。这声音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又一次在妤小姐的耳旁回荡。十年前的
往事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已有隔世之感,妤小姐没办法集中自己的思想。她甚至都
想象不出小云当年的模样。但是她发现自己确实听见了那种刺耳的尖叫声。
  现实中的小云和历史中的小云,根本就应该是两个不同的人。这是两个有着天
壤之别的人。一个是愤世嫉俗的年轻人,他给妤小姐带来许多外部世界的新信息,
给她带来许多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新思想,给她带来许多男欢女爱。另一个却是
曾经下过毒的小人,他戴着一副不敢正眼看人的墨镜,心里有着许多见不得人的阴
暗,时时刻刻用强烈的自尊掩盖着自己强烈的自卑。
  妤小姐发现自己没办法不想到小云。小云无处不在,像风一样无孔不入。摆脱
小云引起的烦恼,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几乎用不到任何的过渡,妤小姐很自然地就
想到了用别的男人来代替小云。性活动有时候可以消解一定的烦恼,对男人是这样,
对女人也一样。妤小姐的手中掌握着大宅的一切权力,一个有权力的女人,在大宅
里想干什么都可以。就像当年很不当一回事地就把自己的童贞献给怀甫一样,妤小
姐突然想到了查良钟,她想到自己为什么不可以用一个新的男人来代替小云呢。几
天后的一个黄昏,她随手给查良钟一个机会。
  查良钟应邀进入了妤小姐的卧房。面对突如其来的挑战,查良钟丝毫没感到慌
张,相反,作为一个善于捕捉机遇的人,趁虚而入的查良钟,充分地在妤小姐身上
展示自己的才华。他的表现似乎比小云和怀甫更出色,他精通这门如何让一个女人
死去活来的艺术。任何一个吃软饭的男人,都不能仅仅是靠能说会道来打动女人,
他必须还得把做爱当作自己的绝活。“你觉得怎么样?”事后,查良钟感觉良好踌
躇满志,一边慢吞吞地穿衣服,一边很得意地向妤小姐提问。
  “你走,你快走!”妤小姐不耐烦地撵他走,“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查良钟
仅仅是让她感到极短的解脱,这种解脱好比饮鸩止喝,只能徒增更大的烦恼。事情
刚刚告以结束,妤小姐便为自己的放纵感到恶心。她产生的一个最强烈的愿望,就
是不要再见到他。
  查良钟讨好地说:“这就走,这就走,我的大小姐。”
  “你滚,快滚!”
  查良钟把妤小姐撵他走,当作了是她觉得不好意思。“滚,好,大小姐你别急,
别急。”他嘻笑着,又一次想去亲她。这么轻意地就把朝思暮想的妤小姐弄到手。
查良钟喜不自胜乐不可支。这事几乎是明摆的,只要把一个女人哄上了床,他迸甄
家当上门女婿的日子,也就不会太远了。大功告成的喜悦让查良钟忘乎所以。
  “快滚!”妤小姐朝他凑过来的嘴上就是一记,怒不可遏地喊着。
  查良钟笑着走了出来。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是很爱妤小姐的,早在他们还是一
个情窦未开的小孩子时,就被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强行撮合在了一起,可后来又被
强行分开。兜了一个大圈子以后,他们又睡到了一张床上,这真是妙不可言。穿过
天井的时候,查良钟遇到了装作刚刚赶到的怀甫。怀甫显然对查良钟和妤小姐的勾
当有所了解,他低下头来,等十二分得意的查良钟哼着小调,从身边走过去。查良
钟已走出了一大截,又得意洋洋地回到怀甫身边,十分张扬地说:“喂,怀甫,你
们家的大小姐,就要和我订婚了,你知道不知道?”
  怀甫毫无表情地看着他。查良钟讨了个没趣,扬长而去。和这大宅里的任何人
一样,查良钟也不把怀甫放在眼里。怀甫极度恶毒地看着查良钟的背影,他慢慢地
转过身来,以同样恶毒的眼神,看着妤小姐的房间。天色正在迅速地黑下来,怀甫
对于妤小姐令人难以置信的放纵,不止一次地感到目瞪口呆。但是这一次,更让他
感到受不了。妤小姐似乎已成了一个没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怀甫不明白她为什
么要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的不要脸。妤小姐总是用不同寻常的眼睛,看着大宅里
出现的每一个男人。甚至对于她的书法老师康驼,对于那位老得已经没剩下一颗牙
的瘦老头,妤小姐也会流露出不该有的轻薄神情。她直截了当地看着康驼色迷迷的
眼睛,像一条发了情的母狗那样,不加任何掩饰地挑逗着他。
  “酒是烧身烟,色为割肉钢刀。”上了一把年纪的康驼,仿佛也不能忍受妤小
姐的大胆.这位小城中有名的风流教主,相信她一定是想男人想疯了,吓得连连往
后退缩。女人的胆子太大了,害怕的便是男人。“不过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老夫也就等着小姐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可以有一杯喜酒喝喝,”康驼苦笑着拈着
胸前的白胡子,解嘲说,“难道小姐的婚事,到如今还是一点点眉目也没有?”
  妤小姐表面上流露出来的放荡,已经成了大宅里的笑话。关于这一点,就连大
宅之外的人也有所耳闻。然而妤小姐事实上绝非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样。

                                   15

  河面码头上,几名健壮的男人赤着膊,正在往船上装货。装的是一种专供产妇
喝的红汤似的米酒,是小城著名的土产。小云等候在码头上,又戴上了一副新配的
墨镜,昂首望着远处过来的白帆船,在他的脚边,放着一只旧皮箱。天昏地暗,一
场大雨即将来临,小云阴郁的脸色有些捉摸不透。自从搬出甄家大宅以后,小云就
一直躲在小城中的一家小客栈里,他在那过得很潦倒,身上带的钱已经用得差不多
了,于是决定再一次离开这座小城出走。他决定远远地离开这座小城,永远不再回
来。
  就在小云拎着旧皮箱准备上船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他身后大声喊着“云少爷”。
小云回过头去,看见怀甫正向他快速地奔过来,同时,他看见妤小姐站在不远处的
高坡上。怀甫和好小姐的突然出现,让小云感到十分意外。他顿时感到心头有一种
说不出的滋味。
  妤小姐这时候变成了一个非常纯清的女孩子,她怯生生地站在那,含情含怨爱
恨交加地看着小云。小云在妤小姐清澈如水的目光注视下,有些慌乱地将眼光避开。
这是一个他没有预料到的结局。自从他将下毒的秘密向妤小姐说了出来,他便再也
不准备见到妤小姐。他觉得下毒这件事,像一条河一样把他和妤小姐隔开了,他们
只能隔河相望,除此别无选择。妤小姐又一次让他复活在过去生活的阴影中。小云
并不后悔自己将这一不该告人的秘密说了出来,正如他不后悔自己当年那么做一样。
时光如果倒流,小云知道自己会把做过的事,毫不含糊地再做一次。
  怀甫奔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地说:“云少爷这是想去哪?我们找云少爷都找了
两天了,差一点就要赶不上了,你知道我们找得多苦。”正在装货的男人们,全都
停下手上活,看着正阻挡小云上船的怀甫。怀甫的脸涨得通红,他张开了双手,拦
在小云的前面。
  小云说:“你们找我干什么?”
  怀甫不知说什么好,两天来,为了打听到小云下落,他几乎跑遍了小城的每一
个角落。这是妤小姐给他下达的死命令,他必须无条件地坚决执行。事实上,在这
不同寻常的两天里,好小姐自己也是坐立不安,完全丧失了应有的理智。她跟在怀
甫后面,大街小巷到处乱碰钉子。
  “你这到底是去哪里?”怀甫又一次问道。
  “天下之大,什么地方不能去?”小云悠悠地说着,这话显然是说给妤小姐听
的。
  “阿姐特地和我赶来——就是想劝云少爷回去,”怀甫说着,回头看了看站在
那动也不动的妤小姐,“还是回去吧,云少爷。”
  小云不阴不阳地说着:“我要是不回去呢?”
  怀甫有些为难地再次回头看妤小姐。
  妤小姐向小云走了过去,和他面对面地站着,两眼直直地看着他。她没说什么
话,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她的脸色通红,红得像盛开的桃花。现在,所
有的人的目光都盯着她,她的眼睛里却只有小云。
  小云说:“天下可去的地方那么多,我干吗非要和你们回去,重新回到那已经
发了霉的大宅里去?我为什么要回去?”妤小姐清澈如水的目光,含情脉脉,一直
看到了小云的内心深处。小云也看着妤小姐,他完全被她的柔情打动了,心里荡漾
起一阵阵波浪。他一次次对自己说过,他应该仇恨眼前的这个大小姐。他不断地提
醒自己应该和她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他已经深深地伤害了她,然而正是因为在这
种深深的伤害中,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更深深地爱上了她。这是一种为了爱的伤害,
在这场近乎残酷的爱情游戏中,他发现自己不得不缴械投降。“大小姐要我回去干
什么呢?”他苦笑着说。
  妤小姐突然伸出手,摘下了小云脸上的墨镜,随手往河里一扔。墨镜在水面上
晃了晃,很快沉了下去。众目睽睽之下,小云有些狼狈,有些恼火,更无可奈何。
妤小姐突然很悲哀地笑起来。
  挂着白帆的船,从他们身边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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