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永烈文集 梁实秋夫人韩菁清 1994年9月23日,台湾作家谢武彰先生给我发来一份传真。那是前一天台湾《民 生报》文化版的一篇报道,巨大的7个黑体字标题,使人吃了一惊:《韩菁清悄悄走 了》 报道一开头便写道:“文坛耆宿梁实秋的遗孀韩菁清上个月底因脑中风送仁爱 医院急救,延至8月10日过世,年六十六岁……” 我简直难以置信。因为1994年4月间韩菁清在上海衡山宾馆跟我握别时的话音, 仿佛还在我的耳畔回响:“过了盛暑之后,到上海来过中秋节。”那时,她看上去 还是那么壮健。 韩菁清是她的艺名。她本名韩德荣,湖北黄陂人。父亲韩惠安是当地富贾,曾 任湖北总商会会长。 她喜欢唱歌,不顾家庭的强烈反对,走上歌星之路。1946年8月,当选上海“歌 星皇后”。1949年出走香港,在那里成为影星。后来前往台湾。1974年,她邂逅丧 偶不久的梁实秋,陷入热恋,翌年与梁实秋结婚。1987年梁实秋在台湾病逝。 我跟梁夫人原本素昧平生。 记得,1987年11月3日,梁实秋先生病故于台北。那时,我正在上海图书馆港台 阅览室查阅资料。管理员姚先生跟我说:“这几天,台湾报纸大量发表纪念梁实秋 逝世的文章,你要看看吗”他的这一句话,提醒了我。于是,我借阅那几天台湾 各种报纸,并把关于梁实秋的纪念文章都复印下来。我从那些文章中得知梁实秋的 长女梁文茜在北京,1988年3月,我到北京对她进行采访。她曾去美国看望过父亲梁 实秋有一段时间梁实秋客居美国西雅图 ,谈了关于梁实秋鲜为人知的许多情况, 也谈到她的生母在美国死于意外事故以及梁实秋在台北续娶菁清的经过。 我写出报告文学《梁实秋的梦》,记述梁实秋晚年在台湾对于故土的浓浓的思 恋之情以及他的晚年生活。这篇报告文学在1988年第6期《上海文学》杂志上发表, 并获得“中国潮”报告文学奖。 我把《梁实秋的梦》,寄给了在台北的韩菁清。 1990年元旦刚过——1月2日,夜9时,忽然电话里响起陌生的女声:“你是叶永 烈先生吗”她把“永”字,念成“允”声。她说:她就是韩菁清,现住在上海衡 山宾馆。她问我有没有空,能否马上过来一晤 我随即前往。在那里的“总统房”,见到了她。 她虽然已五十有九,年近花甲,但是做过多次整容手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 她会讲上海话,但是讲普通话的时候带有一点湖北口音,所以总叫我叶“允”烈。 她告诉我,那篇“大作”《梁实秋的梦》早就收到,很喜欢,以为反正很快要 来上海,所以就没有写回信。想不到,由于她在梁实秋去世前,曾从台湾到香港, 然后从香港“悄然”来过大陆,引起台湾当局不满,所以在梁实秋去世后,曾经被 “禁足”——没有批准她前来大陆,所以拖了一年多才终于成行。 那天夜里,她跟我一口气谈了3个多小时。我告辞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1时。 此后,我一次次采访了她。 通过多次采访,我为她与梁实秋传奇色彩的恋爱,写了一部纪实长篇,书名叫 《倾城之恋》——借用张爱玲的名作的篇名。 我把初稿寄给她。她给我写了这么一封富有文采又含义深沉的信: 永烈:谢谢你寄来的初稿。 教授认识我时已73岁引者注:她按虚龄计算 ,他逝时是86岁,13年的恩爱 岁月,虽然短了些,但留下了可歌可泣不可磨灭的回忆及一页流传的佳话和历史。 我此生没有白活,直到如今我仍沐浴于爱河中,因为他永在我的心底。 1月4日腊八 是他生日,我专程赶到北京为他庆祝冥诞,并想在内务部街为 他焚些元宝。但文茜说那个胡同交通拥挤,不能随便点火,所以在文茜的住所楼下 带了她祖孙三代焚香给教授,过年时不知她照做没有虽是“迷信”随俗了一些, 但是不如此作,我就是于心不忍。我们是患难夫妻当时各方指责,简直是如临大 难。那几个月两人精神上的煎熬,不是一般人所能体会的,比没钱过日子还苦 有难同当,有福自然同享。他留下了《雅舍小品》的版权给我,我不能自己专享, 所以每月上坟一次,鲜花、水果、甜食、金银纸钱 及香烛,一定要带给他。人 嘛,“得一知己,死而无憾”。除了夫妻之情、忘年之恋之外,我想我们是最知己 的。世上找一善解人意的人已不大容易,能像我和他之间的“了解”、“知心”, 我看历代至今没有多少对。现实是很残忍的但我能忍。我心中有他,就有一股力 量。我能忍受许多女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我想这就是“纯情”与“爱”的力量吧 从前在镜子上我写“世上没有真爱”,现在我拥有了真爱。那面镜子上的字, 教授早已擦掉,房子也早转手了 …… 我将来会将新婚一年的日记,慢慢整理好,让你过目后,交由你发表。稿费尽 量争取后,再做有益的花费。慈善家我不够格。我常喜欢尽一点心意,为社会、为 人类做一点事。 虽然我从歌从影,当年为旧社会人士藐视。认为是“娱乐”、“不成大器” 但我认为尽本能的做到,能给人健康的娱乐,有何不好做人多苦,生下来就哭, 死去时又哭,活在世上给人类一点快乐,是很可爱的。此行业除了有少数败类,多 数人还是很高尚。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好有坏。我不明白封建时代对影歌一行,何以 那么不尊重直到我与教授结婚,人们的反对无非也是因为我“入错了行”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人比人气死人”。我不懂为什么当年那般班 文人雅士,都会有俗气的想法扯远了,纸到尽间头收笔了。忘记先向你请安呢。 你和你爱人都很健康快乐吧从电话中听到甜美的声音,是她呢还是女儿代我 问好。 致崇高敬意。祝一切如意。 菁清 1990年2月15日 这一段话,是她的肺腑之言。对于她来说,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莫过于嫁给 梁实秋。当年,梁韩之恋在台湾掀起轩然大波。梁实秋的学生们甚至成立“护师团” 反对梁韩结合。反对者所反对的并不是两人年岁相差近30岁,因为倘若梁实秋所娶 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教授,他们就会纷纷贺喜;反对者所反对的,就是因为韩菁清 “从歌从影”,是个“歌女”,是个“戏子” 后来,征得她的同意,她写给我的那封信,就用作《倾城之恋》的代序。 差不多每封信的信封上都贴着粘纸纸花,信中或夹着小贺卡,或者夹着照片。 粘纸纸花是她精心挑选的。要么是个《雅舍小品》的“雅”字,要么是小猫,要么 是“想念”,要么是“永久的朋友”。她的很多信随手写在小卡片背面,卡片上印 着这样的句子:“每天都是想念的日子/想写的写不尽/想说的说不完/让这小小 的卡片/代表我的关怀/我的祝福。” 她在1993年的重阳节,果真没有做生日,却去台北远郊扫梁实秋的墓。她在墓 前拍了许多照片送我。她在每一张照片背面都写了说明词。内中的一张背面写道: “重重叠叠的山那一边,/这是大陆。/教授不能‘还乡’,/就只能‘望乡’了” 不料,她也在台北安息了,不能“还乡”,只能“望乡” 摘自9月10日《今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