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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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海的家在郑州西郊,具体说就在国棉三厂的家属院里。这是七十年代初期建造的那种老式的红砖的家属楼房,现在看起来别有一番味道。忽然走进这楼群之中,让人感到亲切和怀旧,与那些贴瓷砖装着大玻璃窗的新建楼房相比,这红砖的楼房里仿佛还凝聚着一些正气什么的。他们家住在一楼,说是两房一厅,由于厅小的只能够放下一张旧式的折叠饭桌,突实上只能够算是两房一过道。但是,一楼的阳台外边却圈有一个小院儿,足足有二十平方米,全部摆放着爸爸养的树桩盆景,满满当当的连插脚的地方都不够。这个小院儿是爸爸一个人的世界,也只有他自己能够在里边进退自如,知道从哪里曲曲弯弯地走进去,再从哪里拐来拐去地走出来。每年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每天的一早一晚爸爸都忙活在这个小院里,洒水施肥,倒盆换土,要么就是整枝整叶,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就是上夜班,深更半夜下班回来,也要打开院里的电灯,抽着烟陪着树桩们呆呆地坐一阵。爸爸以树桩盆景着迷,已经好多年了,可以说已经着魔中邪,到了神魂颠倒的程度。有时候好好的一棵树养着养着不明不白地死了,他能够老泪纵横地陪着枯树坐在那不吃不喝,就像给死去的老朋友守灵一样。 当初厂里分房时候,按父母的工齿和工作表现打分,房管处本来已经把他们家分到了三楼,还是三房一厅。但是,爸爸背着妈妈找到房管处,死缠活磨一定要住一楼的这一处两房一厅,并且还说老工人不应该和别人争来争去。房管处的人感到莫名其妙,都认为这个王师傅有病,就给他们家在一楼分了三房一厅,爸爸还是不同意,坚持要他们家现在住的这个两房一厅。这当然好解决了,房管处就同意了他的意见,最终把房子分到了这里。妈妈知道了结果,还去我人家大吵大闹,认为厂里房管处欺侮他们老实人呢。人家笑着告诉她你别闹了,回家去问你们老头子吧,是你们老头子要的房子。为此妈妈回家和爸爸大吵大闹,连饭也不做了,但是爸爸就是冲她笑,还亲自做好饭端到妈妈面前。 “吃吧,”爸爸说,“做饭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做烦了就让我来嘛,别生气。” “我不吃!”妈妈说,“你别糊弄我,你不把房子给我调回去,我就不吃饭。” “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 “我不吃。你今天得把话给我说清楚,不然我跟你没完。” 爸爸笑着说:“没完?那还能够怎么没完?咱们都过大半辈子了,还能够去打离婚?” 妈妈恶狠狠地说:“王师傅,还真让你猜对了,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是说到做到。如果你不把话说明白,这日月我是真不过了。” 爸爸看着问题重了,这才说:“你不明白,住一楼好呀,眼看咱们都慢慢老了,住那么高干啥?一楼,出来进去多么方便呀。再说了,一楼这后边圈的小院儿我量过,足足二十平方哩。” 妈妈黑着脸说:“别瞎说,这不是原因。住一楼我也认了,我知道你好养树,后边有个小院儿方便,这个我也没意见。老王你凭良心说说,你把家里的钱偷着拿出去买盆买树,我啥时候不是看见只当没看见?你好这个,你出差时候我在家里尽心尽意给你浇水,我啥时候不支持你?你得说说为什么你不要三房一厅要两房一厅?你不说明白,我这口气就是咽不下。” 爸爸给妈妈赔着笑脸说:“这两房一厅比那三房一厅好到天上了。既然你支持我养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我养这盆景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哩,你说是不是?但是这树是啥?是生命呀。是生命就得要吃要喝,树们吃啥喝啥最重要?水和土重要,但是阳光最重要。你想想这一楼的小院儿,哪一处不是被楼前的大树挡着遮着阳光?只有分给咱的这一个小院儿外边没有遮阳,好呀,谁都没看到这一层,我看到了,我够有眼光了吧?我这么一说透,你心里透亮了吧?不迷了吧?你想我干多少年钳工,我心细着哩,我会吃亏吗?” 妈妈本来气得横眉竖眼,听爸爸这么一说,简直哭笑不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那年冬天妈妈患胆结石,需要住院做手术,住哪个医院爸爸都不同意,一定要坚持让妈妈住空军医院,千说万说军队医院如何如何好,到底住进了空军医院。妈妈住院,爸爸陪护,天天守着,动不动就出去给妈妈买好吃的。买着买着又把一大堆树桩也买回来放在了医院的病床下。后来妈妈才明白,空军医院的门前就是互助路,郑州只有一个卖树桩的市场,就设在互助路上,爸爸让妈妈住空军医院是为了他出门采购树桩方便哩。 这就是爸爸,多少年来,从王海记事开始,除了上班干活,爸爸心里就只有他那些树桩。说出去不怕别人笑话,别看爸爸还是老工人老党员哩,他对上边的政策从来就不关心,就连中央的主要领导同志他都说不清楚谁是干啥的,他只知道上头,只要是领导,他一概叫上头,上头说啥就是啥,他从来不关心。但是,只要一说到盆景,那就不一样了,他知道盆景起源就在我们中国的汉代,我们国家传统的盆景分为多少派别,哪一个派别是什么风格,徽派的两弯半呀,扬州的云片呀,海派的飘逸呀,岭南的蓄枝截杆呀,如今流行的现代派的自然型呀,他都如数家珍,能说得头头是道。他甚至还知道盆景是从我们中国传到海外的,如今日本的盆景发展得最快,而且雄踞世界之首,最精最好的作品一盆就值八十三万美元。他常常说你们说这是树桩,这怎么会是树桩?化腐朽为神奇,这是艺术。采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半,缩龙成寸,生动的诗,活着的面,这是艺术呀。 所以,王海从懂事起,就知道树桩盆景是爸爸全部的精神寄托。别看人家让他开这个会他不去,传达那个文件他溜号,只要郑州市的盆景协会开会,他是雷打不动。特别是厂里不景气,父母提前退休以后,爸爸连生闻上的事情也没有了,整天除了忙着给他找对象,心里就只有他那些树桩了。 那么爸爸呼我速回家去,到底是什么事情?难道不是为我找对象,是他的盆景让人偷了?那可就坏了,如果他的宝贝盆景丢了,那可就要老头子的命了。 “吃了没有?”妈妈只关心他吃饭,“没吃我给你下碗面。” “吃了。” 爸爸说:“吃了就好,坐那儿吧。” 王海心急:“啥事儿?咱家出事儿了?” 爸爸看看妈妈,妈妈看看爸爸,两位老人脸上都乐哈哈的,王海知道没出什么事儿,也就放心了。心里想,不定又是给我找谁家的姑娘哩,我还没见,又是两位老人先相中了,肯定是这么回事儿。 爸爸说:“叫你妈跟你说吧。” 妈妈说:“是你爸爸的功劳,还是叫你爸爸说吧。” 爸爸说:“你这是什么话?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嘛。” 妈妈说:“那也是你为主我为辅嘛。你说吧。” 爸爸这才说:“好,那我就说。” 王海看着爸爸笑得合不住嘴,忍不住就说:“爸爸你说吧,又看上谁家的姑娘了?” 爸爸说:“哼,你想着是我和你妈又看上谁家的姑娘了?你想错了。你找对象的事情我们说过不管,就真的不管了。不过今天我给你放句话,从现在开始,你想找谁就找谁,再别想着咱们家工人出身,咱们家穷,怕人家好姑娘不跟咱。我对你说咱家可是不穷,别的没有,还就是有钱!” 王海也让爸爸说愣了:“你们说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哩?怎么,爸爸,咱们家发财了?妈妈,咱们家还能够发什么财” 妈妈笑着说:“让你爸爸跟你说。” 爸爸忽然把一叠钱往茶几上一摔,说:“小子,你看看这是啥!” 王海不明白地说:“这不就是钱嘛。” 爸爸说:“是钱,我知道这是钱。你知道这是多少钱?” “爸爸?这是多少钱呀?” “多少钱?”爸爸说,“说出来就怕吓着你,这是一万。你没想到吧?” “一万?”王海问,“哪儿来这么多钱?咱存的钱都取出来了?” 爸爸从容地笑着说:“把咱存的钱取出来,那还叫什么钱?再说咱们家多少年省吃俭用,才存那一万多一点钱,那叫什么钱?” 王海真是不明白了:“那是,那是咱们家买什么东西中奖了吧?” 爸爸笑着说:“中奖?我这一辈子从来不信邪,你啥时候听说爸爸买过奖券那些破玩艺儿?” 妈妈这才说:“别给孩子卖关子了,你爸爸的盆景卖了。” “都卖了?”王海有点不放心,“爸爸,你养了几十年,咱那几十盆树可不只值这点钱呀。” 爸爸笑了:“算你不糊涂,那几十盆树还能够只值这点钱?我明给你说吧,这只是定钱。人家说了,咱要全出手呢,一把给咱们八万。我有点心疼,有几盆还没有长成,现在就出手,让别人看了笑活咱手低。再说都出手了,咱院儿不就空了?人家最后选了三盆精品,给咱两万。这一万是定金,三盆树送到人家花园里,再付给那一万。三盆树两万,这可是大价钱吧?” “爸爸,是哪三盆?” “唉,人家是明眼儿,那盆在武汉得大奖的悬崖黄荆,那盆在上海得大奖的石榴,还有那盆老榆树。唉,人家是明眼儿,瞒不了人家。人家打眼一看,心里就明镜一样。” 爸爸一说到树就低下了头,眼巴巴养了几十年,像养自己的孩子一样,那每一根枝桠上都寄托着爸爸的感情,如今要分手了,就是卖再多的钱,也挡不住他心里的难过。 爸爸的树这么值钱,三盆树就卖了两万,王海也着实感到意外。平时老听爸爸说这是艺术多么多么值钱,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并没有当真,如今看到钱放在茶几上,才明白这些树的价值了,说实话也为爸爸高兴。但是一想到这些树都是爸爸的命根子,就这么卖了给自己找对象,心里又格外不是滋味。 “爸爸,”王海故意说,“咱只怕是卖亏了吧?” “唉,我也想过。”爸爸说,“要说咱这几棵树,在广州,比这价高,放在香港,更高一些,如果运到国外,那只怕又高了。咱不能够这么比,市场不一样,咱这几棵树要放在郑州,这就是天价了。人得会想,各算各账。再说了,这些东西要说值钱也不得了,要说不值钱那也不值一个钱,买来时都是毛桩,哪一棵树也不到二十块钱。咱也就是贴点功夫贴点水土钱,这算啥哩?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咱懂这,卖了老的买新的,咱还可以再培养嘛。” 妈妈笑哈哈地说:“别海吹了,三盆树卖了两万,就是我和你爸爸两个人两年的工资,去哪找这么好的梦做?快走吧,人家还在家里等着哩。” 这时候王海才明白,爸爸呼他回来,是为了给人家送树。盆景不比别的东西,小车和中轿都不好装,要么用大车,要么用三轮车,得放的平平稳稳,不能够碰伤枝条儿。爸爸如果骑上家里的三轮车送树,沿途要过许多岗位,他怕警察拦住他又不让过又要罚款,儿子是警察,王海要骑着三轮车送树,那自然就方便得多了。 “往哪儿送?”这时候王海才想起来问问是谁买了他们家的树,“谁买的?” “安总嘛。”爸爸说,“知道安然房地产吧?” “知道。不就是安然城市花园吗?” “对对,就是那儿。”爸爸说,“安总亲自来看的树,看得出来他也是道上人,懂得多呀,说起来比我还在行哩。坐着大奔驰来,还顺手送了我一条中华烟。” “知道他。”王海昕于富贵说过这安然原来是个大官儿,就顺口说,“原来还当过大官儿哩,听人家说他文化大革命犯错误下来了,后来才做生意。不就是他呀?” “什么?”爸爸忽然吃惊地说,“原来他还当过大干部呀?没看出来。” 妈妈说:“我说怎么那么有钱哩,两万块钱买三棵树,原来是大人物。唉,谁在台上都说是为人民服务哩,说白了都是为自己服务哩。我算看清楚这世道了,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肉。有钱人啥时候也是有钱人,不当大官儿了当老板,倒了台还不是一样坐奔驰?” 王海忽然说:“爸爸,我虽然不太懂,但也知道养树不容易。咱这几棵树养多少年了,已经是成型作品了,你这么大年纪就这点爱好,咱不卖了行不行?” “什么?”爸爸瞪着眼说,“你这是什么话?树重要还是人重要?你怎么掂不着轻重?” “是这样,”王海说,“我找对象你们别管,保证不花家里的钱。” 爸爸说:“那也不行。再说我虽然不是什么人物,也长短是根棍吧?不敢说一诺千金,也总是答应了人家,怎么能够反悔?装车!” 父子两个这才小心翼翼地装车,先把树抬出来,爸爸用破布把盆擦洗干净,这才往车上装。三盆树把三轮车装得满满当当,推出家属院以后,王海站在那里又不走了。 爸爸说:“走呀,怎么不走了?” 王海说:“这往东郊去,路这么远,又不能够走大路,让我想想怎么拐小路。能不惹麻烦尽量不惹麻烦。好了,我明白怎么走了,爸爸你坐车帮上吧。” 走出好远,王海回头还看到妈妈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父子两个,望着这些树,就像望着他们在送自己嫁出去的闺女。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王海忽然想,要不要把认识安琪的事儿在路上跟爸爸闲谝谝?今天在安琪那儿吃过饺子,他好像找到了一种感觉,这个女人可能适合他。 只是万一将来谈不成呢?就像和吴可可一样,领回家多少次了,爸爸妈妈都叫上了,夜里住在家里都不走了,到后来煮熟的鸭子又飞了。这么一想,王海觉得安琪的事儿还是先不说的好,万一谈不成,那就又让老人们空欢喜一场。 6 安然城市花园在郑州的东郊,那是闻名全郑州的豪华住宅,户外的广告做得满天飞,几乎是人人皆知。为了调查案件,王海也曾经走进去过,那地方他并不陌生。但是,他并不知道这城市花园的后院里,靠着后围墙还套建着一个小院儿,住着安然的家人。他骑着三轮车,拖着三棵树和爸爸,七拐八拐一个多钟头,才走到这里。门岗告诉他,安总已经交待过,让他们直接进去。等他们走近小院儿,才看到这是另一处风景,一人多高的围墙上扣着那种古香古色的老瓦,院里只有一座小小的三层楼房,是非常现代的欧化风格的别墅式建筑。中国的围墙和外国的楼房搭配起来,就显现出来一种特别的味道。从外边看院子并不很大,一走进去才发现院子也挺开阔,里面有一个花园,那花园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盆景,实际上已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盆景园了。 安总自然是接到了门岗的电话,这时候已经等在院里,看到他们父子两个进来,连忙迎接过来,把他们带进了花园里。一走进这里,王海就看到爸爸浑身的不自在,脸上使劲挤出许多的笑,笑出了许多的卑怯。相比之下,王海倒是自然得多,大大方方地和爸爸一起把树搬下来,放到了人家指定的位置上。看到有保姆样子的女孩送来了矿泉水,也不推让,打开一瓶就递给了爸爸。 “不渴,不渴。”爸爸不好意思地连连说,“你想喝你喝,我不渴嘛。” “别客气呀。”安总热情地说,“到自己家里一样嘛。” 爸爸这才接过喝起来,再看王海,王海已经打开另一瓶往自己头上倒着消热,倒完了一瓶又打开一瓶,这才喝起来。爸爸就拿眼瞪他,他也不理会,只管喝起来。安总看在眼里,就笑起来。 “还是年轻人好呀。”安总说,“走到哪儿都自自然然。王师傅,你别看到我这儿住房好一点儿,就觉得生分。其实我跟你比起来,除了多几个臭钱还有什么?咱是一回生,两回熟,以后都是朋友了,你可别拿我当外人呀。” “没有没有。”王师傅这才笑着说,“看出来,你这人也是没架子。” “架子?”安总哈哈笑起来,“我会有什么架子?我和你一样,我这一辈子是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什么穷日子都过过呀。不同的是,我最后碰上了好机遇,挣了点钱。可是钱是什么?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拿到手里是一把纸,点着火了是一把灰,你说是不是,王师傅?” “是哩是哩。”王师傅这才开心地笑笑说,“你说得是哩。”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来钟,太阳已经落得很低了。偶尔有晚风吹来,已经让人感到了一丝秋意的凉爽。喝过水,消过 《暑,王海觉得已经该走了,如果返回头交队,路余不远哩。看 a 口 再 a话。 “不准走。”安总看在眼里,忽然笑着说,“年轻人别性急,还请你原谅,我和你爸爸好不容易走到一块儿了,又都是好这个的,也算是缘分吧?你陪着我们,就让我们多说说话好不好?” 王海笑了:“让您这么一说,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没事儿,你们老俩尽管聊吧。” “好,这就好。”安总说,“你们放心,我已经安排过了,一会儿有工人来先把你们的三轮车骑着送回去。你们也累了,回去时候坐我的车走。还有,我已经在饭店订了菜让他们等会儿送过来。”安总手指着花园里摆放的石几石凳说,“打开灯,咱们就在这儿吃。王师傅,无论如何你要给我这点面子,兄弟我请你老哥哥喝酒鬼,如何?” “这,这,”王师傅知道一瓶酒鬼好几百元,只是听说过这酒好得不得了,可是从来没有尝过哩,就觉得有点儿受宠若惊,看看安总又看看儿子,不知如何是好,“这这,再吃顿饭,这不大好吧?” 王海难得看到爸爸这么受人尊敬,也难得看到他老人家这么高兴,同时也觉得这个闻名郑州的安老板不但有钱,看起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对他的好感也油然而生。就坦然地笑着说:“爸爸,我今天休息,没事儿,安叔既然已经安排了,你就客随主便吧。” “好。”安总笑着说,“还是年轻人痛快!”安总忽然伸指头点着王海说,“王哥,不瞒你说,看人和看树一样的道理,看树我不敢和你比高低,看人我可是比你眼高。我可是一眼就看出来贤侄的好气质了,你养了个好儿子呀。有没有名片呀?给你老叔一张?” 王海笑着摇了摇头。 王师傅乐哈哈地说:“他哪有什么片子?他是当警察的,来时候才换了便衣。” “警察好呀,好职业呀。”安总说,“咱们国家要以法治国,就靠你们了呀。” 王海明白人家这是说好话给他听,也就既没有为这些空话感到虚荣,也没有为自己是一个警察感到自卑,始终只是笑着不说话。 “安总,既然不走了,咱还是先看东西吧。”王师傅带头走向了盆景,“我这人直肠子,好啥说啥,啥都没有看树得劲。” 王海明白,爸爸这是找到感觉了。说别的不在行,只要一说到树,爸爸就得意忘形彻底放开了。心里想也难得爸爸这么有兴致,什么话也不再说,就跟在他们身后陪着他们。 “王师傅,”安总指着两棵大型盆景说,“这两棵大的怎么么? “这两棵小叶榕树是南方来的。看着个子小不小,虽然也看得过去,不过是出自民间艺人之手。说傻太粗,难听了。树桩的基拙不错,手太毛,看着还是有点野呀。” “果然是好眼力。这是留着送人用的,不是我收藏的精品。”安总一边走一边指着一盆柏树说,“这一盆怎么样?” “这盆不错,有点儿杭州潘伸莲的味道,很聚气,又凝重,不俗呀!我敢说虽然不是出自潘仲莲之手,一定是他的门徒的作品。” 安总默默地笑着点点头,跟着王师傅慢慢地往前走。 “这盆对我虽然没见过,安总,我可是一眼就认出来这风格了,师出名家,这是胡乐国的作品。” 安总默默地笑着点点头。 “安总,这盆雀梅有点功夫,典型的蓄枝截干,我虽然猜不是谁的作品,知道是来自广州的岭南派不会错。还有这盆福建茶,也是一个地方来的。” “不错。王师傅,你能够猜猜它们到底是谁的手笔吗?” “也知道就是他们那几个人,具体是谁的就吃不谁了。” “你不妨猜猜试试嘛。” “你别看这树桩的基础一般,在细部对这些枝条的处理,可是透着名家风范,虽然不是代表作,也是上等货色了,像是陆治伟的手笔。” “还真让你猜对了。王师傅,你再看看这一盆如何?” 王师傅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说这盆风吹式的动势盆景吗?我给你明说哩,我一打眼就看到是武汉盆景大师贺淦孙的作品,可是只能够看一眼,再看就出问题了。” “为什么只能够看一眼呢?” “因为这不是贺淦孙的作品,一细看就知道这是别人模仿他的手法制作的。只得了贺淦孙的皮毛,外型像,却没有贺淦孙作品的神韵。” “从哪里能够看出来?” “啥也不用看,只看这气,有进路没有出路,枝条儿做的怪像,也是顺着往一个方向倒,气脉并不通畅,层次并不条理,这两根枝条也舍不得剪,把该留出来的空白堵死了,所以一细看就明白这不是贺淦孙的真品了。” 安总笑了,他笑得很开心,他忽然指着另一盆树说:“王师傅,这一件作品想必你不会太生吧?” 王师傅又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说这盆丛林式的合栽起来的三春柳呀?” 安总笑着说:“这可是真正的出自名家的手笔吧?” 王师傅只是笑着摇头,就是不说话。 安总故意说:“怎么?看不出来了吧?” “看不出来?我还能够看不出来这是咱河南开封王选民的柳树棍棍和毛毛呀?” “你猜得对呀。那你笑什么?” “不是我笑,我们都是这条道上的,彼此太熟,有些话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 “王选民在全国盆景界是人物不是?我得说他小子是人物。人绝顶聪明,脑子好使,鬼点子多。在咱们河南省的盆景 艺术界,就数他进步最快。只是他玩得太晚,先是来郑州跟着我们几个老玩家玩,后来走出去,师承赵庆泉玩。不管他现在承认不承认,他的作品受人家赵庆泉影响很深。要说丛林式群栽的盆景,全国目前也就数赵庆泉的作品好了。但是,玩盆景跟玩别的还不一样,就是太需要功夫。什么功夫?树的功夫。你水平再高,你鬼点子再多,你再急树可是不急,你养的树总要长够那么多年限才能够端出去给人家看。再说咱们是北方,树又没有南方长得快,就更要磨功夫了。所以我一直说玩盆景和别的行当不同,不但需要技术,还得耐住性情,就是这个道理。王选民的作品看着也很好,是他的构思好,想法好,而他的树材都没有长成。这样,他的作品好不好?好。只是能看,不能够品。要说我们都是玩这个的,和尚不亲帽帽儿亲,我不该这么给你说透。不过我看安总你也是性情中人,你这么诚恳问我,我要不实话,也对不起你。要说也不算说他王选民的坏话,是玩家都明白谁都有长处,也都有局限,也算点到为止吧。” “说得好。”安总说,“你这番话,说得好呀。听兄一席话,确实是胜读十年书呀。” 别说安总了,就连王海也听得入迷了。可以说从小到大,他还没有听爸爸讲出过这么多道理呢。平时只是觉得爸爸一辈子好玩个树,也只想着是一种爱好,怎么也没有想到爸爸走这么远,已经入了境界,不由深深从内心里生出对爸爸的敬意来。 王海忽然觉得他懂得爸爸了,因为他想到了教他武功的师傅。不同的是他跟着师傅学武学的是动,而爸爸养树习的是静。武功是动在其外而静在其内,盆景是静在其外而动在其内。一动一静,其实是相通的。于是就想到,看起来这世上的事情,啥都是相通的呀。不同的只是外型,而内在的神韵,确实是息息相通的。想到这里,再看这些树桩盆景,他也有点儿懂了,甚至也有点儿喜欢起来。 “王师傅,”安总忽然说,“早听说你是盆景艺术界的有名人物,省里的全国的国际的盆景展上你都拿过奖,你送我这几盆树也确实是上品。我想冒昧地问你的是,你王师傅的长处是什么?能够说说让我开开眼吗?” “我的长处是实。这个不用说,只要是明眼人,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我老王养的树。” “王师傅果然是快人快语。我想问你,你这种风格是怎么形成的?有师承吗?” “要说也有也没有。这么说吧,早年我是乱学乱比划,可以说四不像。后来我开始喜欢日本的盆景,他们叫盆栽。我吸收他们的长处不少。我想着这盆景从咱们的中国汉代起源,到唐宋以后才传到日本,现在人家日本的盆景在世界上名声最响。我想人家日本人当初能够学我们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够再学学人家的长处哩?再说我也想咱们河南人的味道,讲实不讲虚,就开始追求平实和浑厚。也没有啥长进,只能够算是一点心得吧。说出来让安总见笑了。” “不,讲得太好了。”安总笑笑忽然又说,“那么你的盆景长处是实,短处是什么呢?” 王师傅笑了:“问得好。还没有人这么问过我哩。其实道理很简单,我是得于实,也失于实。” 安总哈哈大笑说:“妙!” 王师傅说:“不是妙,是不妙。知道自己的短处,又改变不了自己。为什么呢?这就是书上说的局限了。因为玩什么东西开始是技术,入了道就和怎么做人接通了。我这个人为人太老实,所以我的作品到啥时候也不会飘逸和灵动起来。所以我玩玩也只是玩玩,永远也成不了大家呀。” “更妙!”安总连连说,“不是不妙,是更妙了。”安总乐得合不住嘴,上前一把抓住王师傅的手说,“王哥,看起来我没有看错人哪。走,我得带你去看一件东西,让你开开眼,不然我就对不住老哥哥了。” 王师傅不明白要他看什么,王海也不明白要他们看什么,只好跟着走。安总一直牵着王师傅的手,走到花园的墙角处,推开那靠着围墙建造的小小的低低的玻璃房子的小门,安总才松了手,指着那儿堆放的花盆说:“我让你老哥哥看了树,还得让你再看看盆。这里边可是有珍品呀,我希望老哥哥不要走眼,能够把这件珍品挑出来。” 王海看着这一堆花盆,怎么也看不出门道来。再看看爸爸,爸爸呆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慢慢地脸开始潮红,激动得不得了的样子,也不再看安总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这不会吧?” 安总得意地笑着问:“怎么不会?” “这不可能吧?” “什么不可能?” 王师傅蹲下身子,伸出双手抚摸一个陈旧的红盆。 安总笑了:“认出来了?” “这是大红袍。” “不错,是大扛袍。” 王师傅站起来,回头望着安总点点头说:“我见过,确实明代的。” “果然是好眼力。”安总哈哈大笑起来,“老哥哥,我服你了。”突然又问,“你知道这件东西的价值吗?” “说不准,”王师傅也忽然笑起来说,“具体值多少钱我不敢说,不过有一点我敢说,那就是把你这个盆景园全卖了,也买不住这个盆。这个我还懂。” 安总一把拉住王师傅的手:“不说了,今天是啥话也不说了。痛快!高兴!”然后又对着王海说,“小子,走,去给我们两个老家伙倒酒喝!” 那晚上的月光和灯光,醉人得很…… 7 给安总送过树以后没几天,王海记不得那是星期三还是星期四了,下午安琪呼他,让她赶到她家里去吃晚饭。那时候王海和于富贵刚刚从火车站调查一个案子回来,正要下班的时候,他接到了安琪的传呼。一定是他看传呼时候的表情过于兴奋了,于富贵一看他那样子就笑了。 “女孩子吧?”老于说,“是不是又挂上了?” 王海点点头说:“是,不过刚认识。” “干什么的?大学生?” “大学生倒是个大学生,不过现在却没工作,算待业青年吧。” “真是个大学生,那太好了。家里的条件也好吧?有没有房子?”于富贵连忙说,“对不起,我家房子不好,一开口老是先问人家房子,你看我多俗气。” “没事儿。不过,她家不在郑州,父母都是下岗工人,日子过得很紧。” “本人条件怎么样?” 王海老老实实地说:“本人条件倒是挺不错的,也可能从小过的是穷光景,生活能力很强。”王海说到这里忽然说,“特别会做饭。” 于富贵说:“那就好。去吧。你这么大了,不敢再挑挑拣拣的了。不光你父母着急,我也为你着急了。说实话你也该成家了。记着,干咱这一行的,看得起咱们的并不多。眼光不要太高,差不多就得。找女人哩,啥重要?啥都不重要,只要她本人大大方方正正派派,两个人有感情,这个最重要。日子嘛,贫富还不都一样过。富着富过,穷着穷过,只要你们两个好,喝口凉水也是香的。” “那是,我也是这么看。” 别过于富贵,王海就骑着自己的破自行车,往安琪那儿赶。那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挤满了自行车。走过新通桥的时候,王海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就停住车子,拐到了鲜花店。他想自己不能够老去人家那儿蹭饭吃,也应该有自己的表示。谈恋爱毕竟是谈恋爱,该浪漫还是要浪漫一下子。女孩子嘛,就是再穷,也还是爱美的,送她一束鲜花,说不定能给她一个惊喜。 “小姐,请来一束鲜花。” “要哪一种?”花店的小姐说,“要扎现成的,还是你自己挑选着扎一束呢?” 王海笑了,这个他倒没有想到,就说:“随便买一束吧,只要是鲜花就成。” 花店的小姐也笑了:“哪有你这样买花的?这么多种花,我知道你要哪一种?要不这样吧,你是送小姐哩,还是送老人哩,还是……你说送给什么人吧,我给你挑。” 王海也笑了:“对不起,我不太懂这个。我是送女朋友的,你就给我挑一束吧。” 小姐笑笑说:“那就买玫瑰,保证她喜欢。” 王海接过鲜花,也觉得这一束鲜花好:“就是它了。多少钱?” “标价一百,我收你八十吧。” “怎么这么贵呀?” “你可以到处比比,我这是最低价了。” 王海一咬牙说:“好,那就八十吧。” 后来证明这束鲜花真是买对了。安琪看到这束玫瑰,眼一下子就亮了。她接过花什么也没有说,就低下头闭上眼一阵好闻,好像直到把花香吸入心扉。然后才转身把鲜花放在桌上,回身就抱住了他。她静静地抱着他,什么也不说,把头埋在他怀里好大一会儿,就这么默默地搂着他…… 王海觉得这束玫瑰真好,这么容易就让她动了感情。 “谢谢。”安琪抬起头说,“真的谢谢你。” “你真的喜欢?” “不只是喜欢。”安琪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调皮地笑笑说,“没想到你对一个待业青年还这么认真。心这么细,还这么浪漫。我真感动。” “别感动了。我们吃饭吧?” “饿了吗?”安琪伸出一只指头笑着说,“你猜我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做什么都行。只要是你做的,我都爱吃。” “春饼。你吃过吗?” “春饼?什么是春饼?我还真没有吃过。” “你洗洗等着吧,要不你歇会儿,先躺沙发上抽烟。” “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饼我已经做好了,在锅里边焐着。我这就去炒菜。很快,一会儿就好。” 王海到卫生间洗洗,坐下来抽烟的时候,他有了一种感觉,愣了一下子,他想这就是有了家的那种感觉吧?想到这里他笑了,看起来父母不是家,房子也不是家,只有找到自己的女人,一个男人才能够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菜端上来了。只有两个主菜,一个是韭菜炒鸡蛋,一个是绿豆芽炒粉丝,装了大大的两盘子。还有两杯啤酒,再有的就是两碟小小的菜码儿,一碟是生葱的段子,一碟是辣椒丝儿,还有一只小碗里是面酱。一个大盘子上盖着笼布,掀开来,冒着热气,盘子里是高高摞起来的春饼。 “吃过没有?” 王海说:“吃过。不过,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这不是洛阳人爱吃的烙馍卷菜嘛。” “对了。道理一样。”安琪说,“不过,这可不是烙饼,这饼是蒸的。” “饼也能蒸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安琪得意地说,“洛阳饼是烙的,比这个大对不对?” “对,我在洛阳吃过。那种饼大得很,也很薄。” “但是,那是民间的一种吃法,现在洛阳郊区的老百姓还是那么吃,洛阳的小店里也有那么吃的。那是老百姓的吃法,虽然味道不错,端到城里的席面上,就显得粗了。那种吃法不知道从哪朝哪代传进官里,又要保留它好吃的味道,又要它看着不太粗俗,就慢慢地演变成这种样子。” 王海说:“再给它起个好名字,就叫春饼了。” “你真聪明,就是这个意思。” “你这一说我也明白了,北京的烤鸭不是也得卷这种饼吗?” “对了,完全是一样的道理。”安琪说,“为什么叫它春饼哩?因为初春时候菜少,只有韭菜呀豆芽呀粉条呀鸡蛋呀,不怎么丰富,又要好吃,用饼一卷,就别有一番味道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长见识了。” “别动,来,我教你吃。”安琪伸手取饼,揭开上边的一张饼,取出下边的一张饼说,“这盖在上边的一张饼永远不要吃,它叫饼花儿,能看不能吃。” “为什么不能够吃呢?” “因为它放在上边容易风干,卷起来容易烂,一烂菜汤就流到手上了。你想席面上都是尊贵的客人。那不就大煞风景了?所以一定要吃盖在下边的饼,永远是软软和和的不会卷烂。” “这个我懂了。”王海说,“我不明白的是,这饼如果摞在一块儿蒸,不会粘吗?” “是啊,”安琪说,“你一下子就问到点子上了。不过一说你就明白了,坐上锅后铺上笼布,蒸饼的时候呢,擀好一张就放进去盖上锅蒸着,再放第二张饼时候,第一张已经半熟了,熟面和生面放在一块儿不粘。你就这么一张张地擀着往里边放,热气是一直往上走的,等最后一张饼蒸熟了,所有的饼也就全熟了。” “我明白了。你别说,这还真是学问哩。” 安琪说:“咱们吃吧,来,我卷给你看。”王海笑着,看着安琪给他卷饼。只见她先用筷子在饼上抹酱,接着央菜,然后又放上一根生葱段儿,先把饼底儿收起来,然后卷成一卷,递给他说,“就这样,其实也很简单,给,尝尝味道。” 王海接过来,咬一日,果然是别有一番味道,连连说:“好吃好吃,真是好吃。” 安琪端起啤酒说:“来,为了……为了什么呢?你说句祝酒词儿吧。” 王海说:“就为我王海碰上了一个好女人吧,干!” 安琪的脸一下就红了:“干!” 两个人这才边吃边说起来,王海也不再让安琪给他卷饼了,自己也比划着卷起来。 “王哥,”安琪忽然说,“你真的感觉不错?” “真的。”王海点点头说,“感觉非常好。” “就是我们家穷了点,我自己眼下也没有工作。跟你比起来,怕不怎么般配。” 王海哈哈笑起来:“怎么不般配?我们家住西郊国棉三厂,父母都是退休工人,比你家也好不到哪儿去。又没权又没势,又没钱又没房,也够穷的了。” 安琪笑了:“王哥,你好坦率,真大气。” 王海笑着忽然说:“对了,要说没钱呢,我们家前几天刚进了两万。就是那天我在你这儿吃饺子,我爸爸呼我那一天。” 安琪说:“做什么生意?一下子就进了两万?” “哪里是做生意?我爸爸一辈子喜欢养盆景,知道安然房地产吧?对对,就是那个安总嘛,说起来五百年前还和你是一家子哩,不过人家那个富呀,三棵树给了我爸爸两万。我们把树送去,两个老头子说得投缘,还请我们喝酒鬼哩。” 安琪说:“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现在有钱的人多了。你吃呀!” 王海吃着忽然说:“有个事儿,你帮我想想。安总家里有个小小的盆景园,没有人照看,他想请我爸爸去当花工。管吃管住,一个月给我爸爸开一千块钱,你说干不干?” “你爸爸的意思呢?” “老头子当时笑笑没表态。你别看我爸爸穷,也是个不爱财的。如果想去挣那一千块钱呢,纯粹是为了我娶媳妇哩。如果不是这个,他一辈子自由惯了,并不想寄人篱下。 “那就不去。穷什么?你父母都有退休金,家里又不少吃少喝,受制于人干什么?” “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挣钱再多,毕竟是受制于人。再说安总家太有钱,我爸爸这辈子穷惯了,我怕我爸爸在那里感觉不好。” “王哥,你想得对。其实过日子的质量高低并不在钱多少,只要有基本的生活条件,主要是寻求精神上的满足。你看咱们没钱,穷日子穷过,吃饺子吃春饼,这不是也挺好吗?” “是这样。只是,有这样的生活能力的人并不太多。” 安琪忽然说:“你如果愿意,如果咱们两个今后有缘一起过日月,我保证咱们不要家里一分钱。当然,我这话说得过了,你条件好,和我不一样,还可以再选选挑挑。” 王海也哈哈笑起来:“说得好。安琪你放心,你现在没工作,正处在困难时期,我可不趁火打劫你。”王海瞟了地一眼继续说,“我有一种预感,怎么看你也不像个过穷日子的命。现在没钱,这不过是暂时的。咱们两个嘛,我也想过了,如果你感觉好,咱们就相处,啥时候你感觉不好了,还是好朋友。你说行吗? 安琪笑了,她笑着点点头。 吃过饭洗涮完毕,安琪给王海点了一根烟,两只手托着下巴看着他抽。 “看什么?” “看你抽烟呀。” “抽烟有什么好看的?” “我爱看。” 是沉默…… 青年男女在一块儿,就害怕没话说,两个人静静地互相望着,就不断有激情的火花从眼神里一串串溅出来,噼噼叭叭地燃烧着对方的情感,再加上啤酒的冲动,王海放下烟,两个人就拥抱起来。 接着是热吻,像长城那样长的起起伏伏的湿热的吻。 接着是抚摸,手像鱼儿一样在肉体上游走,又像兔子一样在身上跳来跳去,情感的兴奋点在互相的抚摸里春潮澎湃般地拍打粉碎和淹没着理智的堤岸。 女人的呻吟终于拉响了性生活的琴弦。 “好哥哥,”安琪咬着王海的耳朵喃喃地说,“我受不了啦,抱我上床,废了我……” 王海轻轻地抱起安琪走向卧室,然后就做爱…… 完事以后,他们就躺在一起说话。然后再做爱,然后再说,然后再做爱,一直折腾到深夜才睡。 第二天早上,王海要上班走了,从口袋里掏出来四百块钱放在了桌子上。 安琪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海笑笑说:“啥也别说了,我明白你,别硬撑着了。” 安琪恼了:“王海你把话说清楚,你把我安琪当成啥了?” 王海伸手摸摸安琪的下巴,这才笑着说:“看你想到哪儿去了?你现在没工作,手紧,我虽然工资不高,一个月也就七百多块钱,但是足够我们两个吃喝了。从这个月开始,我每月给你四百块钱,你先用着好不好?” 安琪默默地看着王海。 王海说:“这样吧,你如果感觉不好,等你有了工作挣了钱再还我行不行?” 安琪这才笑了:“那好,咱们可是一言为定,你现在每月给我工资的一半,将来我挣了钱,不论多少,我每月也给你工资的一半,你给我几个月,我也还你几个月。你要答应我。” 王海笑着点点头说:“我答应。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说你将来每月挣三百呢,还我一百五,每月挣一千呢,还我五百。 安琪调皮地笑笑说:“如果每月挣十万呢?” 王海说:“那就还我五万嘛。这个数我还能算不清楚?” 安琪这才吻别王海,放他上班去了。 8 也就是从那个月开始吧,王海每月给安琪四百块钱,也不断到她那儿吃饭,过起了婚前同居的生活。王海心里也明白,这些钱大都又花在了他身上。安琪很会过穷日子,但真正花起钱来,也是个大手大脚的姑娘。她好像不太在乎外衣,但是特别讲究内衣,不但她自己的内衣讲究,就是给王海买内衣内裤和袜子,也全是名牌,而且一买就是一打。王海心里算算,他给她的钱,还不够她给他买内衣的呢。王海从小过惯了穷日子,就觉得穿这些名牌衣裳太过分了。 “安琪,内衣要那么讲究干什么?穿在里边别人又看不见,过得去就行了。” “这个你可不懂了。”安琪说,“特别是男人,内衣一定要讲究,什么也不为,就为了舒服。” “我是说就我们两个目前的经济条件来说,这些衣服太贵了。” “这个你放心。我会计算的。” 四个多月过去了,王海也没有见她找到新的工作。好像她也不着急。王海倒是着急了,要出面帮她找,她说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希望他尊重她,她的工作问题一定要她自己来解决,绝不要王海帮她。王海已经深知她的个性,自尊心很强,就没有多事。 有一天安琪忽然问他:“你找到那种感觉了吗?” 王海说:“你说的是哪种感觉?” 安琪脸红红地说:“想娶我吗?也就是说想结婚吗?” 王海认真地点点头。 “你自己定吧。想什么时候办事儿,就办吧。” 王海说:“现在就想。”但是,他接着说,“不过不急,再等等吧。” “为什么要再等等?” 王海说:“我一定要等你找到了工作,再说结婚的事儿。” “这结婚和找工作有什么关系?”安琪笑笑说,“如果我找不到工作,你就不要我了?” 王海笑了:“不是这个意思。女人如果没有工作,婚后老呆在家里,我又是个警察,东跑西窜地不着家,时间一长你还不就烦了?” “找到工作就好了?” “有了工作,白天你可以去上班,就有了一个透气儿的地方。你说是不是?这样,回到家里不就新鲜了?” 安琪点点头说:“是这样。没想到你心还这么细呢。” 在这一点上,于富贵也同意王海的观点。老于说:“王海,你这样想是对的,瞎好也要给她找个工作。现在是啥年代了,有几个女人愿意做家庭妇女的?新婚时还可以,等那股新鲜劲儿一过去,肯定就烦了。动不动就给你发火,日月就不好过了。” 王海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可是看她那样,一点儿也不着急。” 老于说:“她在大学里学啥专业的?” 王海说:“不知道,也没有问过。” 老于说:“你没发现她有什么爱好?” 王海说:“没有,除了爱好做饭,我啥也没发现。” 老于说:“她家是哪儿的?你去看她父母了吗?” 王海说:“不知道。看样子不远,可能是洛阳的或者是开封的,她从来也没说带我去看她父母。” 老于说:“你带她回家看你的父母了吗?” 王海说:“她倒是说过几次,想去我家看看我的父母。可是不到结婚的时候,我不想让我的父母知道,万一出了啥变化,老人们不是又空欢喜一场?” 于富贵沉默了,他看着王海一直笑着再不说话了。 “老于,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老于笑了:“兄弟,要说我不该说,我也不懂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听你这么说说那么说说,我怎么觉得你这个女朋友神神秘秘的?问一句最白的话吧,看过她身份证没有?” “那还能没看过?确实是咱郑州人。” “除了她本人,她的家人她的同事她的朋友,你没有见到过一个?” “没有,见别人干什么?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呀。” 老于笑了:“听老哥一句话,也许我是多心了,我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我劝你呀,你们感情再好,咱们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先别结婚,再等等。” 王海也笑了:“你放心,我自己心里有分寸。” 就是王海和老于说过这话的第二天下午,安琪忽然呼他,说她找到工作了,让他赶到休闲山庄,她在那儿等他,两个人好好庆贺一下。 王海好高兴。休闲山庄在南阳路最北端,和农业路的交叉口上。说是休闲山庄,其实是一座集吃喝玩乐为一体的大楼,在郑州市名声很大,是有钱人出没的高档消费的地方。要说他是警察,为了办案郑州城里曲曲弯弯的地方他都跑遍了,因为没有业务关系,这休闲山庄他还真没有进去过。他觉得上那种地方太过分了,但是想到只要安琪喜欢,也就没再多想。 一见面王海就问:“找到工作了?” 安琪得意地点点头。 “哪个公司?什么工作?” 安琪神秘地笑笑说:“先不对你讲好吗?咱们先庆贺一下,然后我再告诉你。” “那好吧。”王海说,“怎么来这里?这里……” “这里是高消费是吧?你放心,我这里有朋友,说好了全免费。” 王海这才放心了,就跟着她走进了大楼。没想到一走进去,人家先要脱他的鞋,把他的鞋存起来,才放他往里边走。 “脱鞋干什么?”他小声问安琪,“这是哪一家的规矩?” “就是这一家的规矩。”安琪也小声说,“脱了鞋只穿着袜子走进来,是不是很舒服?是不是一下子就放松了?” “是这样,确实很舒服。”王海又问,“咱们上几楼?是吃是喝是玩?我可是不懂。” 安琪走在前边头也不回地说:“上三楼,咱们今天品茶。这里最著名的就是三楼的茶室。” 王海紧跟着安琪,走上三楼。走进宽阔的摆满了茶座的大厅,他才发现这里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他好像一下子就跳出了车水马龙的喧哗闹市,来到了红尘之外一样。茶座里坐那么多人,好像全是些喜欢耳语的,听不到尘土飞扬一样的说话嘈杂声。整个大厅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小姐穿着古典服装坐在那里轻轻地揉着二胡的琴弦,《二泉映月》的清苦忧郁和沧桑感如云如雾如丝如缕在茶厅里飘来飘去。 安琪伸手挽着他,实际上是为了带着他,轻轻地走过一个个茶座,一直走到后面,小姐拉开门,把他们让进了一个包间。王海这才明白,在大厅里这些茶座的周围,还没有这么多包间。等他们坐下来,小姐又从外边拉上了门,使这个小小的包间与外边的大厅隔离开来。真安静呀。王海心里感叹着坐在了茶桌前,面对着茶桌上一大堆各种各样的复杂的紫砂茶具,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安琪小声地说:“我跟人家说过,就我们两个,就不要小姐服侍了。” 王海也自然小声小气地说:“喝茶也这么复杂?” 安琪笑笑说:“你放心,我懂。” 王海说:“就我们两个,桌子上摆这么多家伙干什么?” 安琪笑笑说:“老外了吧?就是一个人来品茶,这些茶具也都用得着的。它们各有各的用处,这个大的放各种茶具的大盘子叫茶船,你看这可是两层,上边的这一层是透的,看明白了吧?这是倒剩茶和剩水的。这个小玩艺儿叫茶勺,是用来取茶叶的。在这种地方喝茶,是不能够直接用手来取茶叶的。这个小玩艺儿叫茶盅儿,是让人品茶时闻茶香的。这个才是茶碗儿,才是用来喝茶的呢。” 王海摇摇头说:“太复杂了。” 安琪笑笑说:“这是茶艺,本身带有许多表演的味道。主要是通过小姐的服侍和表演,使茶客进入一种感觉,感觉自己清雅起来了。” “说白了,也就是换一种形式赚钱。” “不错。”安琪说,“有钱人只吃酒肉,也觉得自己太俗。你给他换一种形式,让他坐下来清清雅雅高高贵贵地谈生意,虽然述是谈钱,感觉却不一样了。” “这种骗人的办法不错。” 安琪笑了:“也不能够说完全是骗人的,喝茶确实是一种享受。来,我给你沏茶,你慢慢地喝,我保证你不虚此行。只是我就不弄那么多道道了,只是喝茶。” 王海笑着点点头说:“我听你的。只是咱们不是说好了庆贺你找到工作吗?” “这就是最好的庆贺了,因为我特别爱喝茶。” “那好吧,只要你喜欢,我陪你喝。” 王海看着安琪先用开水烫烫茶碗,安琪边烫边说这不是洗这是烫,只有把茶碗烫热才能够沏出好茶,如果茶碗太凉,茶香就容易闷住散发不出来了。然后沏好茶水,又往茶船里倒掉头一道茶,她边倒边说这头道茶不能够喝,茶叶经过热炒和运输,总有一些灰尘,要先冲去。给,这第二道茶才是喝的,你先闻闻是什么味道,然后再喝。 王海果真先闻了闻,然后喝了浅浅的一口,忽然想到什么一样,“这个茶老于让我喝过,闻着一股豆花香,是龙井。” 安琪喜出望外:“太好了,你的感觉真好。” “我说过我喝过一次嘛。” “只喝过一次就能够记住,这也不容易。看起来你是有茶缘的人哪。” 王海笑了,他一边和安琪一块儿喝着茶,一边看着安琪忙来忙去地沏茶,自己也笑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个警察还能够过过这种老细老细的生活。 “你再尝尝这个,看看能不能品出别的味道来?” 王海闻闻喝喝,又想想说:“人家都说龙井是最好的茶了,怎么这个茶比龙井喝着还嫩呢?” 安琪笑笑说:“你的感觉不错,这是碧螺春,在茶里就是最嫩的了,还有人叫她少女茶哩。” “我可不敢经常喝这种茶。” “为什么?” “你想我是一个警察,经常喝这种少女茶,心肠发软,我还怎么抓人呀?” 安琪也笑起来:“来,咱们再尝尝这个,这个茶煞口,烈得很。” 王海喝喝品品说:“这个茶行,味道浓烈,像是男人喝的。这是什么茶?” 安琪说:“这是珠茶。你看这没沏的茶叶都炒成圆球球一样的小珠子了,所以它叫珠茶。在茶类里边,我说的是在名茶里边,大多都是经过人工培养过的后代,只有这珠茶现在还是野生的。所以,它喝起来有野味,才浓烈一点。这个茶采起来可有意思了,天不亮茶农们就要起来敲锣打鼓地喊山,得把它叫醒起来,然后等到天亮起来太阳快出的时候,才能够采它哩。在绿茶里边,就数它耐品,别的茶喝第二道以后就没味儿了,它能够喝到第三第四道,还满有味道哩。” 王海慢慢地品着喝着,安琪慢声细语地给他讲起了茶经:“虽然品茶喝茶在全世界范围内已经形成了一种文化现象,祖 宗还是在我们中国。就说炒茶吧,现在当然都用机器了,过去全是人工炒茶时候,老茶客一口就能够品出来这茶是什么人炒的哩。”安琪说,“炒茶用的是铁锅,火在下边烧着,茶农用双手在锅里推着搓着搅着茶叶,人的内气就通过火气溶入到了茶叶之中了。于是,老人炒出来的茶就喝着平和,小伙子炒出来的茶就喝着阳壮,而少女炒出来的茶就喝着稚嫩,少妇炒出来的茶就喝着阴柔了。 王海边喝边说:“其实我也听人说过喝茶还有什么茶道,却不知道这里边有这么多学问。” “茶道就又不同了。咱们刚才只是说的品茶,而茶道就进入了精神。日本的茶道已经近乎于神圣,甚至都有点儿悲壮了。喝茶之前要净手,要沉默……这么说吧,他们觉得每次一块儿喝茶的人再也不会相聚到一块儿了,就是能够相聚,甚至还是他们这些人一个也不少,他们今天相聚的这段光阴也已经流逝,再也不会返回了。所以他们格外珍惜时间和生命,珍惜友谊……你看就是喝荼,日本人也讲究精神的凝聚。而朝鲜人的茶道又不同了,他们也许和我们的文化太近,特别注重形式,通过一丝不苟的形式,突出他们对于人生的认真态度。” “咱中国的茶道呢?” “中国人的茶道最本质了,那就是忘我。也就是喝着喝着把什么都忘了,甚至把喝茶也忘了,只剩下了愉悦,也就是乐生精神。 王海忽然说:“我听说英国人也喝茶。” 安琪说:“对,英国人最爱喝茶了,英国茶在世界上比我们中国茶还流行,不过他们是当饮料喝。他们是实用主义者,认为茶是最好的饮料。这就是东西方文化的区别了。你看相差有多远。” “这哪是喝茶?”王海笑笑说,“你这不是让我来喝哲学嘛。” 安琪笑了,端起另一杯茶说:“对不起,只顾说话了,来,尝尝这杯。” 王海接过来喝一口,忽然摇摇头说:“这是什么茶?怎么和中药一样苦?” 安琪乐了,说:“别着急,慢慢品。怎么?品出点味道了吧?这就是广州的苦茶。细细品,其味无比的甘苦。这茶最烈,比白酒还烈,没量的人也只是一两碗吧,如果多喝就会醉了,醉起来比醉酒还厉害呢。也可能甜到极就是苦吧,你说是吗?” 王海点点头,慢慢地品着苦茶。 “放那儿,你还是喝这个吧。” “这是什么茶?” “你尝尝,自己感觉感觉嘛。” 王海品品尝尝,觉得说香不香,说苦不苦,直觉得清气人心,非常的舒服。 “安琪,这是什么茶?我喝了这么多,数这个茶我喝着最对味。” 安琪说:“我想着就是这样呀,看来我估计得不错。实对你说吧,这就是我们河南信阳产的毛尖,也是名茶之一哪。” “好,比来比去,还是我们河南的茶最好呀。” “名茶没有什么好坏高低之分,只是喝茶人对它们的感觉不同罢了。” “信阳毛尖对我的味道。” 安琪悄悄瞄他一眼说:“因为它清苦。” “清苦?村,清苦。回味无穷,这两个字太妙了。” 安琪默默地看着王海,嘴角冒出来一丝苦笑,不再说话。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安琪忽然又挂起笑脸说:“怎么?没有白来吧?喝通畅了?” “喝通畅了,简直是喝透了。真是不虚此行。”王海高兴地站起来说,“走吧,咱们走吧。” 安琪笑着说:“走?上哪儿去?” “不知道呀。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呗。” “你今天来干什么来了?” “干什么来了?” “我问你哩。怎么?不问问你老婆的工作了?” 王海这才笑起来:“对不起,喝茶喝得我什么都忘了。” “让我告诉你吧。”安琪调皮地看着王海说,“我的工作就在这里。” 王海开始觉得有什么异样了,默默地看着安琪。 安琪平静地说:“这三楼只是茶座,这整座六层的休闲山庄就是我开的,我就是没里的老板。” 王海傻那儿了…… “没想到吧?”安琪站起来走到王海身边,在王海的腮边吻了一口,轻轻挽住王海说,“看你那傻样儿。我的好老公,我的情哥哥,跟我走吧,到我办公室看看吧!” 8 王海跟着安琪走出三楼的茶座大厅,坐电梯上到六楼,走进了支着老板台、摆放着绿色植物的豪华的办公室。王海一看,比他们市公安局局长的办公室还要讲究呢,王海看着看着自己也笑起来了。 安琪说:“你笑什么?” 王海坐进宽敞的真皮沙发里,久久地望着坐在老板台后边的安琪,慢慢地从面前茶几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划着粗大的火柴,开始抽烟。等吐出一口烟来,望着自己吐出来的徐徐缭绕在空中的烟雾苦笑笑说:“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呀。”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是干什么的?警察。还是个在业务上满不错的警察,也着你的道了。” 安琪得意地笑起来:“怎么样?你老婆不笨吧?配你还行吧?” “不敢当呀。”王海笑着说,“我只是不明白,好男人有的是,我只是一个别人都看不起的警察,你这么下劲找我干什么呢?” “王海,请原谅,对不起了。”安琪忽然认真地说,“咱们吃饭的那个家是假的,那是我借别人的,也算借了个舞台演戏吧。我说我家不在郑州是假的,我自己没有工作也是假的,虽然这一切全是假的,但是,你凭良心说,我对你的感情是假的吗?一点不假,全是真的吧?” 王海点点头:“我知道。”想了想又说,“你这么做,也可能你有自己的想法,或者说你也可能有你自己的苦衷……只是现在回想起来,你那么认真地为我做饭,真是难为你了。” “你错了。那是我愿意。”安琪说,“那是一个女人必备的生活能力。我为什么不能够做?只要是我爱的男人,我什么都会为他做的。我以前怎么做,我以后仍然会怎么做。你相信吗?”安琪靠着老板台,也不看王海,自言自语一样说,“这一点,我是从小跟着妈妈学的。我妈妈有学问,曾经是闻名全国的大学教授,但是一回到家里,对我爸爸侍候得那个周到呀,简直到了使你想象不到的程度。特别是我爸爸倒霉以后,更是关心得事无巨细。我一直觉得我妈妈是累死的……” 看到安琪眼里涌出来泪花,王海连忙说:“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妈妈已经过世……” 安琪眼里噙着泪花却笑着说:“你对不起我什么?是我自己想说的。”安琪说,“我妈妈为什么那样对待我爸爸?我小时候不明白,等到长大一点了,有一天我曾经背着爸爸,俏悄地问我妈妈,现在是新社会男女都一样嘛,你为什么这么侍候爸爸,像侍候老爷一样。你就不觉得累吗?我妈妈看看我笑着骂了一句傻孩子!我哪是在侍候他?我爱他,我把他当孩子带,我是在享受做女人的幸福生活哩。你懂吗?小姐,你现在不懂,等你长大有了男人就懂了。这句话,我一下子就记在心里了。所以我给你包饺子给你做春饼,甚至和你上床做爱的时候,就想到了我的妈妈,也体验到了我妈妈当年的生活感受。到这时候,我才真正理解她了。当然我也有让你了解我生活能力的意思,但更多的是我自己喜欢。你没注意到我看着你吃的时候,比你还要快乐吗?” 听安琪这么一说,王海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安琪离开老板台,走来走去地说:“当我看出来你喜欢我,我也找到了婚姻的感觉以后,我就等着这一天,你就是不问我也会说的,我为什么会这么骗你?既然我已经和你同居,最终又决定嫁给你,把你当我的老公看,我一定要给你一个交待。” “我想你会的。”王海说,“所以,我什么也不问。” 安琪说:“我爸爸过去是高干,我出身高干家庭,生活条件够好的吧?但是,从我记事我很少穿新衣裳,大都是穿我姐姐剩下的。在学校里,小朋友们很少能看出来我们家是高干。从我记事起,我爸爸就有专车,但是,我们家人很少坐他的车。这是妈妈给我们家里人定的规矩,妈妈从小就教育我们,小汽车是国家配给爸爸的工作车,与我们家里没任何关系。我们家里一直请保姆,我们姐妹两个都是保姆带大的。虽然有保姆,爸爸妈妈也同样得让我们干家务活。我小时候个子矮,我是踩着小凳子跟着保姆学会和面擀面和蒸馍的。上小学三年级时候,我就开始跟着保姆学习做针线活。什么纳袜底呀,缝被子呀,补衣裳呀,爸爸妈妈都让我们自己做。上中学二年级时候,我和姐姐都能够剪裁布料,在缝纫机上给自己做衣裳穿了。爸爸妈妈都说这是一个人的基本生活能力,只有这样,长大了才能够高开父母单独去生活。后来爸爸在文化革命后期站队站错了,虽然从来也没有见过“四人帮”的人,人家却把他挂在了四人帮线上,成了后来定性的什么三种人。先是住学习班,接下来是监狱,由于没有具体的罪恶事实,住了两年就放出来了。但是由于住过监狱,党员和工作是双开除,出来以后连工资也没有了。我妈妈就是在我爸爸出来之前得病死了,我一直觉得她是想我爸爸想死的。但是,爸爸从来不悲观,从监狱里出来时候平静得很,政治斗争嘛就是这么回事儿。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又乐哈哈的了。后来闷在家里想透了,就走向了生意场。等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时候,爸爸已经是拥有一个多亿的大老板了。但是,我分配到什么单位,做什么工作,他从来不管不问。他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情要自己解决。我爸爸有钱以后,多少女人追我爸爸呀!有的小姐年轻得我看着都害怕,我和姐姐也劝他找一个,他却一直不肯续弦。你以后走进他的卧室就发现了,他的卧室里永远挂着我妈妈的遗像,爸爸一直生活在对妈妈的思念之中。我有时候也劝他,妈妈再好,她已经去世了,你还是再找一个吧。爸爸后来才对我说,我思想并不传统,并不是为了害怕对不起你妈妈才不找的。我也明白你们让我再婚是真正对爸爸孝顺,说明我安然的女儿懂事。只是我这一生太习惯你妈妈了,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和别的女人生活了。”说到这里,安琪挤挤眼说,“王海,我也应该告诉你,你们父子两个那天送树见到的安总安老头,就是我爸爸,你见到的那幢小楼就是我们在的家。” 王海点点头平静地说:“我想到了。” 安琪说:“现在的社会风气你也知道,干什么事情都要走门子。我爸爸又不为我花钱,又不为我走门子,我大学毕业后工作就安排得很差。好不容易送了一个单位,是自筹自资的那种,每月开工资都困难。月月得看单位领导愁眉苦脸、一提钱就苦大仇深的样子。我觉得呆在这个单位里没什么劲,也不想再调动了,也算是受我爸爸的影响,就辞了职出来自己干。” 安琪说:“你不知道我辞职以后的那种心情,整个一个解放了的感觉。一想到从今以后再也不去单位打点上班,再也不用看领寻的脸色行事,再也不用要求入党呀提干呀进步呀,真是浑身的轻松和快活。但是,很快我就发愁了:我能够干什么呢?我去找爸爸,爸爸不管。我知道爸爸自从开办公司就有一条规定,不允许我们家人包括我们家的亲戚进入他的公司。你要钱可以,想到他的公司找活干不行。不过我想我是他小女儿呀,当他的助手眼着他学习做房地产生意总还可以吧?他那么大年纪了,那么大一摊子,他是给谁干的?还不就是给我们子女们干的吗?我接他的班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嘛。你猜我爸爸怎么说?我爸爸看透了我的心事,对我说,年纪轻轻的大学毕业生,让老头儿养你呀?你真让我失望,让我看不起你。这就是我爸爸。他从开始就坚持不搞家族制,这也是他为什么越干越红火的原因。我一看彻底没戏了,心里一赌气自己来吧!” 安琪说:“王海你猜猜我一上来干什么?我那时候不知怎么竟然迷上炒股了,打条儿借了我爸爸五万块钱。就开始上股市,嘿,没有多长时间,让套住了。五万块钱成了一把纸。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想过,赔五万块钱么容易这么快。我再也不敢干了,回到家里躺在床上闷着不起来。爸爸来看我,我对着他掉眼泪了。我想爸爸这回一定会安慰我哩,没想到爸爸却说你这个没出息的,哭什么?这怎么是我安然的女儿?你不干了,你不干了怎么还我的钱呢?这句话把我一下子给震住了。我一听老头子怎么变成外国人了?钱迷心窍,对自己的女儿也无情无意。也是他把我给激怒了,我一下从床上起来对着爸爸说,安总你放心,欠你的钱我一定会还你的。我爸爸说拿什么还?拿你的空话还?还是拿你的眼泪还?这年代真是变了,你这借钱的杨白劳成大爷了,我这个放债的黄世仁倒成孙子了,我怕你行不行?然后他才慢声细语地对我说,你已经赔了五万,学费已经缴上去了,什么都明白了,本事也学成了。往后就该赚钱了,你打什么退堂鼓?生意场就是战场,哪有常胜将军?成功都是失败养出来的。杀回去,有出息就把赔了的钱再赚回来。然后一把又借给我十万,让我重新回到股市。后来想起来他不是在乎赔那五万块钱,他是害怕我丧失了做人的自信。想让我在哪儿倒下,就在哪儿站起来。但是,老爷子就是不说透,逼着我自己来。这就是我爸爸。我拿着这十万块钱,重新杀回股市,天天泡在那儿,长短线一起上,疯了一样。后来套住的股票解套了,新买的股票又飞涨,我把所有的钱都赚回来了。我算算帐,还了爸爸的债努,我还能够剩下将近一百万的利润哩。这的候爸爸才笑着对我说不要你还债了,就算爸爸发给你的奖金吧。这时候,我才明白了我爸爸对我的良苦用心。我把股票全抛了,我对爸爸说我是真不想炒股了,天天就像打仗一样,不像个女孩子干的事情。爸爸笑着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嘛,你现在手里有钱了,就有选择的权利嘛。后来我跑遍全国到处考察,实际上是在国内留学,看看人家是怎么干的,我到底适合干什么。” 安琪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杭州迷上了品茶。但是,你别看我现在说起茶艺这行是一套一套的,走进去以后我马上就明白我是做不了茶人的。为什么呢?古往今来的茶人都是很清苦的,入了茶道的茶人特别讲究人品,我甚至觉得他们有点自虐,他们的人生态度就好像是追求一种清苦精神,以苦为乐。我是喜欢积极生活享受生活的人,我这种人只能够掌握茶艺,却无法接受他们的人生态度。于是,我就回郑州开始做茶艺的生意了。先租房搞茶座开始海赚,接着加上了酒菜,又加上了桑拿、健身、保龄球……你都看到了,我把这座楼全盘下来,做起了一整套休闲的生意。” 王海说:“但是,你虽然追求事业上的成功,却更想做女人。” “对了,这就是我。我虽然能赚钱,却并不是别人眼里的那种女强人。我更愿意过女人更应该过的那种生活,寻找到自己的爱情。” “过去的男朋友呢?” “我在大学里遇到过一个优秀的男孩子,也是我那时候不太珍惜,也由于毕业后两地生活,后来别的女孩子爱上了他,我们就分手了。可是,等到我有钱以后,我才明白找男人比找钱还难。我看着年轻,这是父母遗传的结果,其实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也给你看过我的身份证,这一点我没有瞒你。现在的情况是,优秀的男人大都已经结婚,像我这种大龄女青年,已经过了寻找爱情的最佳时机。” “但是,找你的男孩子应该不会太少。” “对了。为什么?因为我有钱。追我的男孩子多了,大都比我小,一个个都迁就我,我也看穿了,他们希望通过我而占有我的钱财。但是,他们错了,我不是那种喜欢男人迁就的女孩子,正好相反,如果找到了意中人,我倒是喜欢迁就他。我假装成一个穷姑娘,在社会底层寻找自己的爱情,自己走进生活。一个一个,后来就碰上了你。你说茫茫人海,咱们两个能够相遇,也算是缘分吧?我说完了。我的活,你相信吗?” 王海点点头:“我相信。只是,我毕竟是一个警察,并不很适合你。” “职业是可以改变的,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安琪调皮地笑起来,“王海,你不是因为自己的女朋友有钱,就觉得有伤自己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吧?” “多少有一点。”王海也笑了,“不过不会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你别吓我,没有打退堂鼓的念头吧?我把自己推销出去可是不容易呀,你可别退货呀。” 王海摇摇头也开玩笑说:“你认为我们做警察的,要钱没钱,又整天不着家,找到个女朋友就容易吗?这年头只有两种女人会嫁给我们警察,一种是没头脑的,一种是一时头脑发昏的。” “那好,我可是把你当做说话算话的男人。”安琪调皮地鬼笑起来,她走到老板台前,坐下来拿出来一张票据,递给王海说,“先把这个还给你。” 王海走过去说:“这是什么呀?” “现金支票呀。咱们一共处了四个月,这可是咱们原先说好了的。” 王海拿在手里认真看看,看到上边竟然写着五十万元,心里先吓了一跳。她一个月怎么能挣这么多钱呀?这还是那个给他包饺子做春饼的穷大学生吗?这还是那个很会过穷日子的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吗?长这么大,他还没见过迷么多钱。他收下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左右为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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