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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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前门火场那头,只能见明亮的火光,其余什么也看不分明
了。
忽然,有个站在门外的伙友跑进字号,大声嚷叫:“前门楼子也着了,前门楼
子也着了!”
戴膺和大家一齐跑到门外,翘首西望,果不其然,巍峨高耸的前门楼子,已在
喷吐火苗火花。在夜幕的映衬下,它仿佛在喷金吐银,比平素不知晶莹璀璨多少倍,
真是壮观之极。只是,那壮观太叫人恐惧了!
前门叫正阳门,为内皇城第一道门脸,居然就这样任大火毁了它?
前门楼子都着了,咱们还不快走?但戴老帮依旧没有发话,只是站在当街,一
直望着大火中的前门楼子。
戴膺望着起了火的前门,惊慌了一阵,就平静下来了:前门着火,说明乘着东
南风,火势在
向西北蔓延,在前门东南的打磨厂,也许能躲过这一劫?再说,皇城的正阳门
都着火了,官家还能再坐视不管?
所以,戴膺仍是叫大家全神待命,不要冒失行动。
那一夜,戴膺和京号的全体伙友,就那样坐守待旦,没有弃庄逃难,也没敢丢
一个盹。到天将亮时,火场总算熄灭了。大家终于松了口气,当然也更佩服戴老
帮的临危不乱。
天成元京号虽然躲过了这场了大火,但第二天却没有开门营业。事实上,从五
月十八这天起,它就再没有开业,直到两年以后。
这也不光是天成元一家,京师金融业的所有商号,包括票庄、账庄、钱庄以及
典当铺,在前门大火后,差不多全关门停业了。因为在这场大火中,京城的二十六
家炉房,都被烧毁。
炉房,是那时代金融界的一种重要行业。简单说,炉房就是浇铸银锭的店铺,
类似于现代的造币厂。
那时作为货币流通的白银,须铸成法定的三种银锭。最大的一种,重五十两,
为便于双手捧起,铸成两头翘起的马蹄形,俗称元宝。其次为中锭,重十两,有元
宝形的,俗称小元宝,但通常都铸成秤锤形。最小的一种,称做银锞,或三两,或
五两。这三种银锭之外,还有更小的碎银,轻重不等。
因为白银易于磨损,使用稍久就会分量失准,所以银锭得不断重新浇铸。各地
银锭的“平色”又有差别,外来银锭也需改铸成本地通宝,才好流通。特别是出入
于各省藩库及中央户部的银锭,更得铸成“平色”统一,留有“纹印”的“官宝”。
所以,各地的炉房,就成了金融业中的上游行业,实在比现代的造币厂还要须臾不
能开。不拘你做什么银钱生意,不经炉房新铸的银子,真还没法流通。
早先的炉房,都是民商开办,当然得由官府发执照。到晚清时候,官府也开办
了“官炉房”,铸造“官宝”。
京城的官炉房,加上有执照的民商炉房,到庚子年间共有二十六家,全都聚集
在前门外的珠宝市。五月十七这场大火,吞没了珠宝市,二十六家炉房没能剩一家。
炉房全军覆没,等于把京城金融业的上游给掐了,下头谁家能不给晾起来?
当然,前门大火后,京城的金融商号跟着全都关了门,也是因为大家对时局已
经完全绝望。
反正局面已经乱得无法做生意了,又出了这样大的灾祸,还不乘机关了门,避
一避?
前门大火后,西帮汇业公所很快有过一次紧急集议,大家都主张尽快从京师撤
庄,暂回山西避难。但将这样的请求报官后,户部竟不予批准。
咸丰初年,为避洪杨之乱,户部过早准许了西帮票商携带巨资,撤庄回晋,一
时造成京城市面凋敝,很受了朝廷非难。那时,户部也未料到,西帮票号一撤,京
师金融的一大半江山,竟给他们带走。这一次,户部当然不敢轻易准许了,谁敢担
这样的责任!而且,珠宝市炉房全毁,京城金融已是一片混乱,哪还敢再叫西帮撤
走?
撤又不叫撤,留下,你朝廷官府又保护不了,义和团说烧就把炉房给全烧了,
留下这不是等死吗?
可这样的怨气,跟谁去说?
皇城正阳门被焚,清廷也受了震惊,再次严令下头查禁义和团的横暴行径。可
怜这样的严令,已经不能生效。义和团不但未有什么收敛,反而扬言要焚烧外国公
使馆。
这时的京师,已经是义和团的天下了。不但满大街都是拳民,三五成群,持刀
游行,许多王公世爵也把拳团的大师兄,迎入府第,殷勤供奉起来。这时义和团散
发的揭帖,已经是直指洋鬼子了:
兵法易,助学拳,
要摈鬼子不费难。
挑铁路,把线砍,
旋再毁坏大轮船。
大法国,心胆寒,
英吉、俄罗势萧然。
所以,义和团说要焚烧外国公使馆,朝廷也怕了。只得通告东西洋各国公使,
请暂时回国避一避。
东西洋各国见清廷已压不住京师局面,早在五月初就提出蛮横要求:准许他们
派兵进京,保护公使馆。日本使馆的书记生被杀后,东西洋各国更强横提出:让出
天津大沽炮台,以便更多外国军队登陆,进京保护各国公使馆和侨民。现在,你叫
人家回国避难,哪能答应?
五月二十一,俄、英、美、日、德、法、意、奥八国联军,攻占了大沽炮台。
五月二十四,德国公使克林德,在东单牌楼附近被清兵击毙。
第二天,清廷颁布了《向各国宣战谕旨》,明令将义和团招抚成民团,“借御
外侮”。当政的西太后所以下了决心,向洋人宣战,据说是在大沽失守后,接到了
谎报:各国列强将勒令她归政光绪。这不是戳在太后的心窝上了!这种谎报,不用
问也是端郡王载漪一伙弄的勾当。
朝廷宣战后,怎么战法?不过是叫庄亲王载勋和协办大学士刚毅,统领京城的
义和团,再加上董福祥带的一些甘肃兵,去围攻东交民巷的外国公使馆和西什库教
堂。这一围攻,就是五六十天,久久攻打不下。义和拳刀枪不入的神功,这时也不
灵验了,使馆区射出的洋枪洋炮,还是一片一片将拳民打倒,血流成河。
京城已乱成了这样,官府哪还顾得上给你保护商家!户部虽然不叫西帮撤庄,
但珠宝市的炉房也根本无法修复,金融生意就是不想歇市,也得歇了。
天成元京号的戴膺老帮,见京城局面一天比一天险恶,当然也是加固了门户,
购买了刀械,还雇了位相熟的镖局武师,驻进字号。生意既不能做了,伙友们只剩
了一件事:日夜轮流保卫字号。
字号里最值钱的,当然是账簿、票据。现在已从容作了处置,该匿藏的,精心
作了匿藏;必须携带走的,也作了精简、伪装,到时候,说走就能带走。
戴膺感到不大好处置的,还是银窖里那将近八万两银子。对于京号来说,八万
两现银,不是一个大数目的存底。去年年底大合账,库底刚刚清了,今年又遇了这
种乱世,生意清淡,所以现银的存底实在不多。但经历了前门大火的熬煎,才知道
突然出个事,这八万现银真还不好带走!票号走票走惯了,突然要走银,真还得多
费心思。眼下京师已成孤岛,信报电报都不通,往外调银只有请镖局。可这么兵荒
马乱的,已经没有一家镖局肯揽这种危险的营生了。银市一停,放贷已不可能。再
说,商家都岌岌可危,轻易又敢放贷给谁?
戴膺经几天苦思,终于想出了一个大胆的办法:京号全体伙友,都可以向京中
的亲朋好友,出借银钱;以字号的商银或个人的私银出借,都成;写不写利息,也
都成;往出借多少,字号给你支多少;日后时局平静,能收回多少,算多少,收不
回的,绝不怪罪。
听了戴老帮的办法,谁都不敢相信!
西帮票号本来有铁规的:在外驻庄的伙友,从老帮到小伙计,都不准个人与外
界发生借贷关系,也就是私下里既不能借外人的钱,也不能借钱给外人。为了这条
号规,伙友驻外期间,字号只发给有定例的一点零花钱;辛金,身股所得红利,都
是下班回到山西后,由总号发给。平时在外,谁也没有自己的私蓄。一旦查出谁有
私钱,那是要被立马开除出号的。
所以,初听了戴老帮的办法,谁敢相信?这不是叫大家违犯号规吗?
而且,那样优待的条件,简直等于是拿了字号的银子,到外面去白送人!
但戴老帮毅然决然说:“这事由我做主,日后老号、东家怪罪下来,与各位不
相干。现在遇非常之变,所以要有非常的应对。看京师局面,我们就是拼死守卫,
只怕也保全不了这八万两银子。与其如此,还不如借给京城的朋友,日后就是收不
回来,也算是花钱买了许多人情。这总比被歹人抢去,要强得多!”
这样一说,大家才明白了些。
“再者,及早处置了这八万现银,我们也可一门心思来自卫保平安了。遇此非
常战祸,作为领庄人,我拼死守卫的,首先还是各位同仁的平安。老号把各位派到
京号来,能不能建功立业先不说,我总得叫各位能平安下班,有个囫囵身子回到太
谷吧?”
戴老帮这几句话,更说得大家心热眼湿了。
结果,没有几天,天成元京号就不动声色将八万两存银处置了。说是借给了亲
朋好友,其实也都是京城的一些“关系户”,做生意用得着的一些老“相与”。因
为大家在京城既无家室,也无私蓄,实在也有不了几个私交。
这样周济京中的亲朋好友,当然还是戴老帮和梁子威副帮借出去的银子多:毕
竟他们在京交际广,常拜的衙门也多。除出借给私人外,他们也暗暗张罗着,借给
户部和顺天府几笔官债。
天成元这一仗义之举,果然在危难之时为下了朋友。京城的金融业瘫痪后,许
多人拿着银票无处兑钱,正犯急呢,真难为天成元还能记着他们。这些受了优惠的
朋友,当然是感激不尽
,多少年后说起来还是念念不忘。
戴膺这一着棋,随着时局一天比一天险恶,更显出其英明来。
京城的西帮票号同业,虽然也都关了门,在竭尽全力保卫字号,但对京师局面
却有不同看法。大多老帮还是抱有一丝幻想的,尤其是几家大号,一直以为京师局
面总不至坏到塌了底。
朝廷虽然对洋人宣了战,可也不见调集各地兵马开赴津门。像张之洞、刘坤一、
李鸿章、袁世凯这些疆臣重镇,不但按兵不动,还都在紧急上奏:怎么能向东西洋
这么多强国同时宣战?一国尚不敌,如此刺激众强国联合起来,一齐来犯大清,实
在是鲁莽失当!听了这样的消息,许多老帮还以为,与洋人这一仗不会真打,至少
是不会打到京城来。
蔚丰厚的李宏龄老帮,素有毒辣的眼光。可惜他正回山西歇假,不在京城。日
升昌的梁怀文和蔚字号的在京老帮,也对京师局面抱有幻想。这更影响了许多老帮。
既认为乱局不至乱到穿帮塌底,各号就在一味拼死坚守,大多没有做弃庄撤离
的准备。不但字号里的存银未作紧急处置,就是对账簿、票据,也没有作大的应急
处理。等死守到七月,京师陷落,朝廷出逃,天塌地陷一般的大劫难降临时,真都
抓了瞎。临时起了巨额现银出逃的,没有不被抢劫一空的。许多京号连账簿也没有
带出来。蔚泰厚是在八国联军攻入京城前夕,起了十万两现银往出逃,只行至彰仪
门,就遭到抢劫,一两银子也没留下。当然,这是后话了。
在五月六月间,对京师局面未存幻想的,除了天成元,只有乔家的大德通等少
数几家。不过,大德通的周章甫老帮,也还没有戴膺那样的魄力,散尽存银,轻装
应变。周章甫倒是早作了收缩,字号存银不多。
到六月十八,天津被八国联军攻陷,消息传到京师,大多票号才慌了。洋人能
攻下津门,京师大概也难保。但这时再张罗着做撤庄的准备,已经不太容易了。特
别是处置各家的存银,真是运也运不出去,贷也贷不出去,还是只有死守。
戴膺听到天津陷落的消息后,倒是很容易就能作出决定:尽快从京城撤离。他
们说走就能走人,已经没有太大拖累。需要妥当谋划的,只是选哪条路回山西,路
上又如何对付义和团。
走南路,路过的涿州、保定、正定,那都是义和团的大本营。走北路,打听了
一下,南口,延庆,怀来,直至张家口,也都成了义和团天下了。既然都一样,何
必走北路绕远。
在天津陷落前,戴膺已经和伙友们密谋了一个出逃方案:大家装扮成贩卖瓦盆
瓦罐的小商贩,三二人推一辆装瓦盆的独轮车,慢慢往山西走。这种卖瓦盆的小商
贩,本就游走四方,又都是卖苦力的,义和团多半不会找麻烦。瓦盆瓦罐,也不是
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用怕拦路抢劫。而瓦罐里,也正好藏匿必须带走的账簿和盘缠
碎银。这样推车走千里,虽然苦了大家,但路上平安得多。
在这种时候,还能说苦?
伙友们都说:“别人倒好说,就怕戴老帮、梁副帮受不了这份罪。”
戴膺说:“我不想受这份罪,难道想等死!”
真是也没有选择。
因为早定了这样的出逃方案,买来推车、瓦盆,以及做苦力穿的衣束,也就先
一步办妥了。这也不难,不过是遇见卖瓦盆的,多出一点银钱,连车带货都盘下来,
就是了。做苦力穿的衣束,那更好办,满街都是。
戴膺本来打算,在六月二十四就弃庄离京。但就在二十一那天,梁子威副帮却
提出:他要留下来守庄。反正是一处空铺子了,也不用怕抢劫偷盗,他一人守在这
里,也没有什么危险。
但空铺子里留守一个人,对天成元的名声,毕竟好些。西帮都没走呢,就我们
头一家人走楼空?
梁子威这样一说,许多伙友也争着要留下。
戴膺见此,也深受感动。他何尝没有这样想过?但这分明是生死未卜的差事,
交给谁?他自家留下,那谁也不会走了。可答应梁子威,实在也是于心不忍。梁子
威跟了他多年,是个难得的人才,正可担当大任呢。
他就说:“算了,算了。我看也用不了几天,西帮各号也得跟我们一样,
弃庄离京。就这么几天,能坏了我们的名声?我才不信。”
梁子威说:“戴老帮是信不过我吧?我留下晚走几天,也危险不到哪!我跟戴
老帮这许多年,也学了些本事,看着守不住,我也撤得出来,不会傻等着送死。要
是西帮都撤了,我保证带了一条囫囵性命,回到太谷。”
梁子威一再这样说,戴膺也只好答应了。
见答应了梁副帮一人,别人也更争着想留下给做个伴。戴膺想留一个精明的跑
街,可梁子威只叫伙房的一个年轻伙友留下来陪自己。西帮驻外的字号,并不专门
雇用伙夫,新去的年轻伙友都得从司厨做起。梁子威要留下的这个司厨的年轻伙友,
倒还蛮精明,戴膺也就答应了。
因为出了这档事,戴膺就有意推迟撤离的日子,想看看局面能否稍有好转。但
已经很难打听到什么真实的消息了,一会儿是朝廷已经跟洋人议和,一会儿又是洋
人已经打到廊坊了。京师官场中平时的一些熟人,都很难见到。而街面上见到的义
和团,已显溃败相,随意抢劫的事更屡屡发生。一切都没有好兆。
所以,在六月的最后一天:六月二十九凌晨,戴膺带着天成元京号的十多人,
装扮成卖瓦盆的小商贩,悄然离开了打磨厂,出京去了。
梁子威在京号守到七月十六,也带着那个年轻伙友,撤出了京城。
七月二十,八国联军从齐化门、东直门、崇文门,分头攻入京城,竟无人向朝
廷禀报,内廷的西太后一点都不知道。
七月二十一黎明,洋人联军攻破东华门,直入紫禁城,洋枪洋炮声已传入大内
了,太后这才听到禀报。她拉了被禁的光绪,仓皇逃出神武门,走京北官道,奔张
家口去了。
八国联军攻入京城后,当然是见义和团就杀。各国官兵,还被允许公开抢劫三
日。京中商号,无一家能幸免。
庚子年四月,义和拳也传入了太谷。传入太谷的第一站,正是城北的水秀村。
恰在四月,邱泰基的夫人姚氏到了临盆分娩的时候。
对这一次分娩的期待,姚夫人实在是超过了九年前的头胎生养。那一次也寄放
了许多的期待和美梦,也一心希望生下一个男婴。可头胎到底还是恐惧多于期待。
这一次不一样了,自从断然将小仆郭云生揽入怀中,如愿以偿地很快有了身孕,姚
夫人似乎什么也不惧怕了。无论如何,自己也会把这个孩子顺利生下来,十二分企
盼的,只要他是一男娃!
如果再生一个女娃,那她付出的一切,都算白费了。要真是这样,她会用棍棒
将郭云生这个小东西远远赶走!
十个月来,她没有一天不相信自家怀着的,是一个男娃。
不过,在分娩日渐临近后,姚夫人也不免隐隐生出一些恐惧:也许偏偏还叫你
再生一个女娃,甚至还有血光之灾等着你。你不守妇道,报应正在等你。今年的天
象也是这样的不好,不但是不吉利地闰八月,旱象也是越来越凶险。去年就旱,今
年连着大旱,麦子肯定不会有收成了,秋庄稼又旱得下不了种。遭遇荒年是一准无
疑了。生这个野种,偏偏就赶了如此可怕的一个年景,真不是好兆。
她极力想驱散这些胡思乱想,就是不行。她又不想把心中的这番忧愁,告诉
郭云生。告给他吧,又能怎样?你想听的话,他都能说,但他太稚嫩,不是女人的
靠山,不是能擎天的把式。
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姚夫人终于答应了本村那个二洋老婆的提议:请城里美国
公理会西洋诊所的女大夫,给她接生。
这位妇人婆家姓郭,男人就在本地经商。家道只是小康吧,夫妇俩倒都双双入
了公理会洋教。在水秀村,这可是绝无仅有,村人就把这位妇人唤做二洋老婆。二
洋老婆成天劝人入洋教,信基督。说入了洋教,以前的神神鬼鬼都管不着你了,还
可以不纳粮,不交税,不服差役,因为官府也不管洋教。可惜,水秀村里没人听她
的。听了她的,那不是既得罪官府,又得罪神鬼,今生来世都不用好活了?
先前,姚夫人跟这个妇人还能说得来。自三年前入了公理会,姚夫人就不大愿
意她来串门了。她来串门,也是不厌其烦劝说姚夫人信基督,入公理会。姚夫人当
然不会听她的。为给长年驻外的男人保平安,自家天天求拜各路神仙呢,怎么敢得
罪!近一年来她跟云生偷情,更不敢得罪神鬼了。
不过,二洋老婆发现姚夫人有了身孕后,倒不再死缠了劝她入洋教,只是一味
说公理会的西洋诊所,如何会接生,如何会保母婴平安,大人娃娃都不受一点罪。
尤其是产后,女人只躺七天,就能跟平素一样下地了,没有那么多坐月子的忌讳。
西洋人为甚那么强壮?就是坐月子坐得好。
无论说的多么好听,姚夫人依然不会信。自己临盆分娩,叫洋人来接生?那更
不成体统了!
只是,过年,开春,跟着花红柳绿的三月天,又一天接一天过去。对身孕的过
分期待和暗生的罪孽感,也在与日俱增。女人临盆,那是过生死鬼门关。在这种生
死关口,谁会更宽恕她?二洋老婆总是说,洋教的基督最能宽恕人了,洋教也没有
太多的忌讳。而自家天天求拜的各路神仙,他们会宽恕了你?总是说善有善报,恶
有恶报。自家是造了孽了,能逃了恶报?
姚夫人像是走投无路了,只好去求助于洋教。她并不入洋教,只是求洋教的大
夫帮助自己一回,把孩子生下来。
二洋老婆见姚夫人终于听从了自己的,非常高兴。邱家在水秀村,也算是大户
了。能劝下这样一位大户娘子,信洋教洋医,也算是很大的功德。
三月十六,二洋老婆陪了姚夫人,坐邱家的车马,赶往城南的里美庄,去拜见
西洋大夫。
那时公理会的西医诊所,设在里美庄的顺来子花园。里美庄是公理会在太谷的
老基地了,不过庚子年间在诊所施医的,倒是两个中国人:桑爱清夫妇。先前在诊
所施医的美国大夫,两年前患病返美,教会便从山东聘请来这对华人夫妇。二洋老
婆说,桑大夫是留过洋的,西洋医术也差不了。
姚夫人见大夫是中国人,倒先不太害怕了。拜见也没有什么仪式,进门就叫坐。
坐下,男大夫问了问几个月了,饮食如何,有没有异常,就叫女大夫领进里间去了。
女大夫也只是摸了摸,看了看腿脚肿不肿,又用一个冰凉的玩艺儿贴住肉,听了听。
临了,说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不敢老躺着,尽量下地多走动,饮食上也是该吃什么,
就吃。
真会顺利临盆,顺利生下孩子?
姚夫人一再问,桑大夫夫妇回答都没有含糊。这一对中国西医大夫,一直和气
慈祥,不带仙气,也不威严,倒很叫人能指望。
他们问了问水秀有多远,然后交待,下月临盆前,他们会先去一趟水秀,再做
一次这样的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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