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64
六爷以前也常听何老爷说这类疯话,原来是跟他的烟瘾有关?吸了洋烟,就敢
说憋在心底的话了?六爷忽然就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也吸口洋烟试试!他心底也
憋了太多不如意。
“六爷,你去上海,我跟你去!上海我去过,我跟了伺候你。”
“何老爷,你再烧一锅烟,叫我尝几口,成吧?”
“你说什么?”“我看你吸了洋烟,跟换了个人似的,也想吸几口,尝尝。”
何老爷立马瞪了眼:“六爷,你要成大事,可不敢沾这种嗜好!我是太没出息
了。六爷你要叫我做领东,我立马戒烟!”
“何老爷,我早听你说过:太谷的领东大掌柜,没有一个不抽大烟的。孙大掌
柜也抽?”
“要不他越抽越没本事!林大掌柜可不抽。”
“何老爷,你只要有领东的本事,我不怕抽大烟。”
“那六爷你也不能抽!你们家老太爷待我不薄,我能教你做这种事?”
“我也不修儒业了,要那么干净何用?再说,我也只是尝尝而已。”
何老爷盯着他看了片刻,好像忽然想通了,就真烧了一锅。跟着,将烟枪递过
来,教给他怎么吸。
六爷照着吸了,老天爷,那真不是什么好味道!但渐渐地就有异样感觉升上来
了,真是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跟着,整个人也升起来了,身子变轻了往上升……说
不出的感觉!
“六爷,没事吧?”
“没事!只是觉着身子变轻了。”
“六爷,我把你拉下水了!”
“何老爷,不怨你,是我愿意!科举停了,老太爷定的那门亲事,我也不中意,
样样都不如意,我还那么规矩,有何用?我倒想做圣人,谁叫你做?老太爷他要怪
罪下来,我就远离康庄,浪迹天涯去!”
“六爷,你要这样,就把我害了。你知道我拉你下水为了什么?为了叫你铁了
心投身商界!
有此嗜好,无伤商家大雅的。你要一味败落,那我罪过就大了!“
“何老爷,那我就铁了心,弃儒习商!做商家,不正可浪迹天涯吗?”
“六爷说得对!”
两人慷慨激昂地很说了一阵,心里都觉异常痛快。尤其是六爷,全把忧伤与不
快忘记了,只觉着自家雄心万丈,与平时特别不一样。
乘着感觉好,六爷回去了。见着奶妈,他也是很昂扬地说话。提起自己的亲事,
居然也夸赞起孙家来了,已没有一点苦恼。
事后,何老爷惊恐万状地跑来见六爷,直说自己造了孽了,居然教学生抽大烟!
六爷也有些醒悟了,表示再不深涉。就那样吸了一两口,也不至成瘾难回头吧。
不过,后来六爷终于还是忍不住,暗自上了几趟城里的烟馆。哪想到,太谷最
大的凉州庄谦和玉,很快就发现了这个不寻常的新主顾。康家在太谷是什么人家?
赶紧伺候好康六爷吧!于是派出精干伙友,扮作儒生,到康庄拜访六爷。如何拜访
呢,不过是奉赠一个精美的推光漆匣:不用问,里面装了全套烟具和少量烟土。
就这样,在什么企盼都失去以后,六爷有了这新的念想。这一日也断不了的念
想,叫他平静下来了,不再想去上海,更不想浪迹天涯。
只是,六爷一直深瞒着,不叫别人知道,更不敢叫老太爷知道。
汝梅一看见自己的画像,就要想起那个画匠来。可这个拘谨的画匠,已经无影
无踪了。她暗自托下人打听过,这个画洋画的画匠,已经不在太谷了,有的说去了
平遥,也有的说去了西安。
总之,无影无踪了。
画像中的汝梅,灿烂明媚,连老太爷看了,都说把梅梅画成小美人了。可画匠
本人居然那样木,什么都看不出来?汝梅常常凝视着画像,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
是美人。
画像那两天,她真是用尽心机讨好画匠。可那个木头人,始终是那样拘谨,客
气。他或许是见的美人太多了?她问过:你是专给女人画像?他说:还是给做官的
老爷们画像多。他可能没说实话。
汝梅亲眼看见,画匠在给她画像时,常常会眯起眼睛来,去凝视老夫人的那幅
大画像。这种时候,她说话,他也听不见了。
老夫人是个美人。到现在了,还那么能迷住男人?你一定是没有老夫人美貌吧?
其实,汝梅一直就不想做女人!
情窦初开的汝梅,无论心头怎样翻江倒海,也没法改变什么。画像那几天,很
快就过去了。除了留下一张灿烂明媚的洋式画像,继续散发着不大好闻的松节油气
味,什么都无影无踪了。她想再看一看老夫人的画像,看究竟美在何处,管家老夏
也不肯答应了,总是说去做画框,还没送回来。
就在这几分恼人、几分无奈中,汝梅又想出游去。可大冬天的,又能去哪?父
亲去了西安,又是遥无归期。父亲这次去西安,是以时局不靖,兵荒马乱为由,不
肯带她同行。反正他总是有理由,反正他永远也不会带她出门的。
而今年冬天,连一片雪花也没见过。
下了雪,或许还好些?总可以外出赏雪。
这种无聊,使汝梅忽然又想起了那次异常的凤山之游。那次,她一定是犯了什
么忌。犯了什么忌呢,竟惹了那么多麻烦?莫名的好奇又涌上来了。
大冬天的,上凤山是不可能了。汝梅忽然有了探寻的目标:那些已故的老夫人
的画像。那次,她发觉有几分眼熟的画像,到底是哪一位老夫人?是不是六爷的生
母?
只是这样一想,汝梅就觉有几分害怕。可此时的她,似乎又想去触动这种害怕,
以排解莫名的烦恼。
在一个寂静的午后,汝梅果真悄然溜进了前院那间厅堂。这间过节时庄严无比
的地界,现在是既寒冷,又有几分阴森。她努力挺着胆,去找她的目标:挂在一侧
的那四幅已故老夫人的画像。现在看去,老式笔墨画出的人像,毕竟难现真容。可
这四幅遗像要都用洋笔法画出,一个个似活人般逼视着你,那更要吓死人了。
寻见了那一幅:嘴角斜上方点了一颗很好看的痣,但定神细看,已没有多少眼
熟的感觉。凤
山见过的那个老尼,记忆也模糊了,只是那颗美人痣还分明记得。痣生的地方,
也很相符。
汝梅看了看这位生痣的老夫人的牌位,写明是孟氏。她没敢再抬头看遗像,惶
惶跑了出来。
孟氏。六爷的生母姓什么呢?六爷的生母真要是孟氏,那凤山的老尼打听六爷
就有文章了……汝梅不敢细想了,但又被更强烈吸引住。
她不动声色问母亲,母亲居然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真还记不得了!以前也
是老夫人老夫人地叫,老夫人娘家姓什么,真还一时记不起来了。梅梅,你问这做
甚?”
“也不做甚,我跟她们打赌呢!”
“拿这打赌?没听说过。”
“女人嫁到婆家,就没名没姓了。贵为老夫人尚如此,别人更不用说!”
“梅梅,你又疯说什么!去问问六爷,他该记得外爷家的姓吧?”
“也难说。我就记不得外爷姓什么了……”
“你又作孽吧!”
汝梅跑出来了。除了失望,她还替这位早逝的老夫人难受:母亲记不得她的尊
姓,大概也没多少人记得了。去问六爷!正是不想直接问六爷,才问你们的。
汝梅又问了几位上年纪的老嬷,也没问出来。她们都是前头这位老夫人去世后,
才进康家的。
真是得直接问六爷?问六爷奶妈,就成。汝梅忽然想起,在六爷的屋里,仿佛
就供有先母的牌位吧?
好了,去拜见一趟六爷,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汝梅去见六爷时,他不在,只奶妈在。奶妈对汝梅倒是很殷勤,让到正屋里,
问长问短的。汝梅却早已心不在焉:一进正屋,她就看见了那尊牌位:先妣孟氏…
…
真是孟氏?
汝梅不知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又怎样离开的。真是孟氏!
无聊的汝梅,起初也只是想往深里打探一下,能打探出什么,打听出来又该如
何,实在也没多想。现在,一个离奇又可怕的疑相叫她打探出来了,除了惊骇,真
不知该如何是好!凤山那个老尼,长着一颗美人痣,她问起了六爷,满脸的憔悴
和忧伤。这位同样长着美人痣的孟氏,她是六爷的生母,可她故去已经十多年了!
她们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
活人和故人,怎么能是一个人?
那老尼会是孟氏的姐妹吗?有这样一位出家的姨母,六爷他能不知道?
汝梅想不下去了,可又不能不想。跟谁商量一下就好了,可这事能跟谁商量!
谁一沾边,就得倒霉吧。秋天,就是因为她见了那位老尼,叫好几个下人受了连累。
老太爷也很久拒不见她。
一定捅着什么要紧的隐秘了。
汝梅真是越想越害怕,也越想越兴奋。她当然不肯住手罢休的,至少也得把这
一切告诉一个人:那就是六爷。
六爷要愿意同她一道,秘密去趟凤山,那就更好了。
这一次,汝梅是在学馆把六爷拦住了。当时,六爷正在何老爷的屋里,高谈阔
论。
她对何老爷说,有件要紧的事,得跟六爷说,能暂借何老爷的雅室一用吗?何
老爷当然答应了,起身回避而去。
六爷刚烧过几个烟泡,精神正昂扬呢,见汝梅来见他,很有些扫兴。由汝梅,
又想到自己那门不称心的亲事,心里更起了厌烦。
“梅梅,有什么要紧事,值得这样惊天动地!”
“六爷,说不定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快说吧,就真是惊天动地,跟我也沾不上边了!”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件事吗?秋天,我去凤山,遇见一个老尼姑,她问起六
爷你……”
“梅梅,你又说这没情由的话!那是你梦见的没影踪的事吧?”
“六爷,亲眼见的,哪会是做梦!我记得特别清楚,老尼嘴边生着一颗很好看
的痣。近来,我往前头上香,见一位先老夫人的遗像上,也点着这样一颗痣!”
“你是说什么呢?老尼姑扯到老夫人,胡说什么呢?”
“六爷,听说你的先母就长着这样一颗痣,对吧?”
“越说你越来了,又扯我的先母,快住嘴吧!”
“我见着的那个老尼,生着痣,又打听六爷你,她会不会是……”
“会是什么?梅梅,是不是奶妈撺掇你来的?又编了一个先母显灵的故事,来
规劝我?”
“哪有这回事呀?”
“肯定就是!”
“我规劝什么?”
六爷正要说“别娶大脚媳妇”,才想起汝梅也是大脚,改嘴说:“你知道!”
“哪有这回事!”
“就是!”
近来,奶妈终于听说给六爷定的亲,也是大脚女人,很不满意。以为一准是现
在的老夫人拿的主意,心里正怄气呢。奶妈对杜老夫人,一直怀着很深的成见,现
在更疑心是歧视六爷。
可六爷竟然总为老夫人辩解,奶妈哪能受得了?近日正没完没了的,数落六爷
忘记了自家命苦的先母。六爷里外不如愿,心绪更不好。这时,刚抽过洋烟,精神
正亢奋,哪有心思听汝梅小女子的奇谈怪论!一味认定她就是奶妈抓来的说客,任
怎么辩解,他根本不听。
汝梅也没有办法,只好离去了。
路上,汝梅忽然想到了六爷的奶妈:跟她说说不也成吗?这位奶妈伺候过孟氏,
她或许也知道些底细。
于是,汝梅就直奔六爷住的庭院。
她给奶妈说了在凤山的奇遇,起先奶妈还听得目瞪口呆。慢慢地,又起了疑心
:“梅梅,是六爷叫你编了这种瞎话,来吓唬我吧?”
汝梅真是气恼不已!本想告诉他们一件要紧事,哪想倒陷进这种麻烦中,两头
受怀疑,谁也
不肯细听你说什么。六爷跟他奶妈是怎么了?
汝梅赌气走了。她心里想,以后再说吧。
然而,刚隔了一天,母亲就忽然跑进她房里,失神地瞅着她,不说话。“妈,
怎么了?”
“梅梅!你是往哪乱跑来?”
“大冬天,我能去哪?哪也没去!”
“还嘴硬呢,我看也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跟上你了!没事,你怎么老瞪着眼睛发
愣?你自家知
道不知道?“
不干净的东西,就是指妖鬼一类。汝梅一听,就疑心有人告发了她了:不是六
爷,就是他奶妈!实在说,六爷和他奶妈都给冤枉了,他们并没把她的胡言乱语当
回事。发现汝梅异常的,其实是老夏暗中吩咐过的一个仆佣,她就在六爷屋里做粗
活。汝梅她哪里能知道!
“谁说我跟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净胡说!”
“那你成天发什么愣?我看见你也不大对劲!”
“我才没有发愣!”
“听听你这口气,哪像平常说话?梅梅你也不用怕!老夏已经派人去请法师了。”
“请法师做什么?”
“作法,做道场,驱赶不干净的东西。老太爷吩咐了,法师请到以前,不许你
再乱跑!”
“老太爷也知道了?”
“老太爷最疼你,能不操心?”
老太爷又惊动了。秋天,因为上凤山,也惊动了老太爷。
每年十月十三,城里的资福寺,也就是东寺,有一个很大的庙会。这个庙会除
了唱戏酬神,一向是古董珍玩,裘绮沽衣,新旧家具的交易盛会。因为太谷富商财
主多,古玩就既有市场,也有蕴藏。发了家的要收藏,败了家要变买,生意相当隆
盛。各地的古董商云集太谷,会期前后延绵一个月。
康笏南嗜好金石,每逢此会,都少不得逛几趟,希图淘点宝。他是本邑大财主,
亮出身分,谁还不想着法儿多捞他一把?他越是喜爱的东西,人家越会抬价。所以,
每年逛会,他都要精细化装,微服出行。长此以往,这种伪装能管多少用,倒在其
次了,只是这伪装出行却成了一件乐事。东寺庙会一到,康笏南就来了跃跃欲试的
兴奋。
也不独是康笏南一人爱化装出行,来淘宝的大多这样诡秘不露真相。与此成为
对照的,倒是富家的女眷要盛装出行,赴会看戏游逛,展露丰姿。那时的风气,冬
装才见富贵。这冬日的盛会,正给她们一个披挂裘皮呢料的机会。所以除了古董珍
玩,还有仕女如云,难怪会期能延绵那么长。
今年天下不靖,兵荒马乱,正是古玩金石跌价的年份。入冬以来,又不断有消
息说,洋人一边议和,一边图谋西进夺晋,紫荆关、大同等几处入晋的孔道,尤其
是东天门固关,军情一再危急。闹得人心浮动,大户富室更有些恐慌。惊惶过度的,
或许会将什么宝物甩了出来?所以,康笏南觉得今年的东寺庙会还是有赶头的。自
然了,他仍有淘宝的兴致,是看出洋人西进是假,威逼朝廷答应那十二款是真,无
非再多讹些银子,多占些便宜吧。
城里孙家的府第,就在东寺附近。既与孙家定了亲,康笏南今年就想叫六爷一
道去赶会淘宝。六爷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康笏南就把何老爷也请出来了。三人同行,
寻觅古雅,又不与商沾边,还有什么不愿意!
那今年装扮什么行头?
管家老夏建议,还像前年似的,戴副茶色石头眼镜,罩一件布袍,装做一位家
馆塾师就成。六爷是跟着的书童,何老爷是跟着伺候的老家人。
何老爷一听就火了:“我出门,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排场?书童,老家人,何不
再跟一个管家?要跟个老家人,老夏你去才合适,名副其实,也不用装扮!”康
笏南笑了,说:“哪能叫何老爷给我扮下人!今年我不听老夏的,只听何老爷的高
见!”
何老爷说:“我一个老家人,能有什么高见!”
康笏南就说:“老夏,看看你,看看你!好不容易请何老爷陪我一回,你倒先
给得罪了。我看,你就当着我们的面,给何老爷磕个头,以为赔礼。”
老夏忙说:“我只是建议,又未实行。”
何老爷说:“叫他这么赔礼,我可不稀罕。拉倒吧,不叫我扮下人就成了。”
康笏南说:“看看,还是何老爷有君子气度。那就听听何老爷高见,我们三人
怎么出行?”
何老爷说:“要我说,今年老太爷就什么也别扮了,到东寺会上显一次真身!”
老夏笑了:“何老爷的高见,倒真高!”
康笏南说:“我看何老爷这主意不俗,一反常态。”
何老爷说:“今年时局不靖,人心浮动。老太爷坦然往东寺赶会,能淘到东西
淘不到东西,我看都在其次了,稳稳人心,也是积德呀。”
康笏南一听,才真觉何老爷说到要紧处了:“何老爷,就照你的,咱们什么也
不扮了。你说得很对,时局往坏里走,再值钱的古物吧,谁还能顾上疼它!”
何老爷这才痛快出了一口气。
十月十六进城,康笏南有意节俭,只叫套了两辆车,吩咐何老爷坐一辆,六爷
跟他坐一辆。六爷惮于跟老太爷挤一处,何老爷也不便比老东家还排场,六爷就跟
何老爷挤了一辆。一路上,师生二人倒是说说笑笑,并不枯索。
车先到天成元,进铺子里略暖和了一阵,康笏南就坐不住了,执意要动身。孙
北溟见老东台既不伪装,也没带多少下人,就要派柜上几位伙友跟了伺候。康笏南
坚决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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