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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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见他跟喝药似的,不高兴了,说:“邱掌柜是不想陪我喝,对吧?”
邱泰基赶紧说:“真是有一件很急的事,跟三爷商量!”
“京师都丢了,还能有什么急事?除非是洋人打进到西安了,别的事,都没喝
酒要紧!”
“三爷,是关乎咱们天成元的急事!”
“咱自家的事,更无须着急了。先喝酒,邱掌柜,你再喝一盅!”看三爷不
像醉了,怎么尽说醉话?遇了火上房的急事,三爷偏这样,好像是故意作对似的。
邱泰基也只好忍耐着,又喝了一盅。
“邱掌柜,你吃口羊肉!喝烧酒,你得搭着吃肉,大口吃肉。不吃肉,烧酒就
把你放倒了。”
“吃羊肉,我不怕,喝烧酒可真怕!”
“那你还是在口外历练得少!多住两年,保你也离不开烧酒。”
“三爷,这么快就重返西安,可不是我想这样。”
“邱掌柜,快不用说了!早知时局如此急转直下,一路败落,我宁肯留在口外,
图一个清静!”
“这一向,口外也不清静。”
“再怎么不清静,洋人也没打到归化、包头!邱掌柜,你老是劝我出山,劝我
到大码头走走,这倒好,正赶了一场好戏,整个朝廷败走京师!”
三爷真是喝多了,怎么净说这样的醉话?三爷是海量,难得一醉。是心里有什
么不痛快?到西安后,三爷一直兴冲冲的,并不见怎么忧虑丧气。前几天,又听说
西太后很想迁都长安,就窝在这里长治久安,不走了。三爷对此甚不满意,还关住
门骂了几声。这点不痛快,还能老装在三爷心里,化不开?遇到了这么个朝廷,你
化不开吧,又能怎样!
趁三爷提到朝廷,邱泰基赶紧接住说:“三爷,我说的这件急事,也是由朝廷
引起……”
“朝廷?朝廷又要怎样?”
邱泰基就把响九霄透露的消息,简略说了说。
三爷没听完,就有些忍不住了,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位居至尊,也能拉
下脸来讨吃?”
邱泰基说:“太后讨吃,给少了哪能打发得了?”
“八月路过山西时,咱们西帮刚刚打发过他们,这才几天,怎么又来了?西帮
成了你们的摇钱树了?”
“我看就怨那次露了富。尤其祁县乔家,一出手就三十万!你们这么有钱,朝
廷能忘了你?”
“我家老太爷也不甘落后呀!为看一眼圣颜,也甩出几万……”
看来,三爷真是有些醉了,居然数落起老太爷来。邱泰基忙拉回话头,说:“
三爷,太后跟前的崔总管真要来借钱,我们借不借?”
“不借!不管谁来了,你就跟他说:我们也讨吃要饭了,哪还有银钱借给你们!”
“三爷,这么说,怕打发不了吧?”
“打发不了,他要咋,要抢?”
三爷今天是怎么了?说话这么火暴,好像又退回一年前在口外时的那种样子,
专寻着跟你争强斗胜。他跑西安来,兴冲冲想张罗点事,露一手给老太爷看,可遇
了这种残败局面,处处
窝火,终于忍耐不下了?可你再火暴,又能如何!毕竟是初当家,毕竟是在口
外隐身得太久了。
邱泰基冷静下来,说:“那就听三爷的,不借。皇太后亲自来,咱也不借!来,
咱们喝酒!”
三爷见邱泰基这样说,口气倒软了,问:“邱掌柜,你说,我们要是不借,他
们会怎样?”
“管它呢,反正三爷你也不怕。喝酒!”
“我想听听你的高见,我们不借,太后会怎样?”
“会怎样?想杀想剐,那还不是一句话!可要杀要剐,我们也不怕!”
“邱掌柜,我的命太不济!熬了多少年,刚接手主事,就遇了这样一个千载难
遇的年景。年初还好好的,一片喜气洋洋,才几天,大局就呼啦啦倒塌下来,至今
没有止住。祖上留下的生意,倒了一半!老太爷主事四十多年,啥事没有,我刚主
事才几天,呼啦啦就倒了一半!我是败家的命吧?”
三爷心里果然窝着气。可这样窝气,还是显出嫩相来了。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
能怨着你什么事!
“三爷,你哪是命不济?是命太强!你一出山,就把大清的江山震塌一半!干
脆,你再抖擞精神发发威,把留下的这一半也给它震塌算了,省得太后来跟我们讨
吃打劫。”
“邱掌柜,你还有心思说笑话!”
“三爷,我可不是说笑话!今年出了这么大的塌天之锅,正经主事的西太后还
不觉咋呢,该看戏看戏,该过寿过寿,该打劫打劫。三爷你倒仁义,也太自命不凡,
愣想把这塌天之祸揽到自家头上,好像谁也不该怨,就怨你命硬,给妨的!八国联
军正想惩办祸首呢,太后,载漪,刚毅,董祥福,都不想当祸首。只有三爷你想揽
过来当这祸首,可洋人认不认你?惩办了你,能不能解了洋人的气?”
三爷不说话了,愣了半天,才问:“邱掌柜,你这是笑话我吧?”
邱泰基说:“我这是给你醒酒!”
“我没喝醉,醒什么酒?你是笑话我。”
“我只是笑话三爷说的醉话。”
“我说什么醉话了?我只说时局,说祖宗的大业,谁喝醉了还扯这种正经事?”
“我说也是,管它塌天不塌天呢!就真是大清江山全倒塌了,我们也得做自家
的生意。”
“我忧心如焚的,也是咱们的生意呀!”
“那就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吧。三爷,你不敢太着急,更不能先灭了自家威风,
刚出点事,就埋怨自家命不济!”
“你倒说得轻巧,刚出点事!京师失守,朝廷逃难,天塌了一半,谁遇见过?”
“三爷,叫我说,你刚出山,就遇此大难,正给你一个显露大智大勇的良机!
要是平平安安,哪能显出你来?”
三爷这才像来了精神,击案道:“邱掌柜,这才像你说的话!那你说吧,我们
如何一显大智大勇?”
“三爷,你又着急了吧!眼下,咱们先说放不放这笔御债?”
“明里不借给,当然不成。能不能想一个不借的妙着?”
“叫我看,不用费这种心思了。这件事,明摆着就一条路:借。要多少,得借
给人家多少。户部跟我们借钱,还能寻个借口,推脱一下。太后她私下来打劫,我
们哪还能推脱!连太后的面子都敢驳,不想活了?”
“那还有什么商量的!”“借,是非借不成。怎么借,也有文章可做。太后
过万寿,我们孝敬了,也不能白孝敬吧?总得赏给我们些好生意做吧?再则,我们
以现银短缺为由,也可将孝敬的数目往下压:先写张大额银票,看他要不要;不要
银票,那就太对不住了,敝号现银实在有限!近来西安银根奇缺,没人想要银票,
太后圣明着呢,她能想要银票?”
“邱掌柜,你心中既有了谱,就放心张罗你的吧。”
“三爷,你得定个大盘:最多,我们孝敬她一个什么数?”
“你看多少合适?”
“叫我看,要借现银,少于一万两,怕打发不了;写银票,倒可多些,至五万。
估计他们不收银票,不妨大方些。”
“还大方呢,太寒碜了吧?毕竟是御债。”
“咱就为落这么个寒碜的名儿,再一甩几十万,以后更不能活了。再说,柜上
的现银也实在紧巴。”那时的西安,也算是个大码头。可朝廷行在浩荡一片,忽
然涌来,光是那庞大的花费,西安就难以容纳。物价飞涨,银根奇缺,那是必然的。
西帮各大号虽在西安都开有分号,可原先那点规模,哪能支应了这样的场面?加上
拳乱蜂起时,为安全计,不少票庄匆匆将存银运回了祁太平老号。现在,朝廷驻銮
西安,各路京饷都往这里解送,眼看大宗大宗的生意涌过来,却不敢很兜揽。朝廷
这头,是紧等着用现银,你接了汇票,兑不出银子,那不是找倒霉吗?所以,虽承
陕西抚台岑春煊的关照,江南米饷可先紧着大德通、天成元等几家大号兜揽,也没
敢承揽多少。揽多了,西安这头没法兑现。
邱泰基动员程老帮,一再致电致信老号,正有大宗生意待做,望能紧急调运些
现银过来,也不知怎么了,孙大掌柜只是按兵不动。理由是路途不靖,运现太危险。
这明显是托辞:据走票的信局说,太原来西安这一路,眼下算是好走的。邱泰基以
为自己和程老帮位卑言轻,就请三爷出面催问,居然也没有结果。三爷就有些上火,
又给老太爷去信诉苦,老太爷回信说:你少干涉号事吧。
三爷心里郁闷,与此也大有关系。他听了邱泰基的寒酸之论,就以为邱掌柜想
以此笔御债,逼老号运现。既想如此,何不多放御债?就说:
“就怕太寒酸了,得罪太后。虽尊为太后,我看她也是小心眼。我们想省钱,
反落一个触犯天颜,太不合算吧?”
“三爷,你现在又大方了!柜上的底子,你也不是不知道,都来借钱,没人存
钱,只进汇票,不进银子,我们拿什么装大方?”
三爷也只好长叹一声,说:“由你张罗吧,喝酒!”
没过几天,西太后跟前的宫监二总管崔玉桂,果然亲自光临了天成元的西安分
庄。按事先的计议,三爷与邱泰基出面支应,没让程老帮露面。
崔总管嗓音尖厉粗糙,说话也不客气,进来就问:“这是太谷康财主家的字号
吗?”
邱泰基忙指着三爷说:“小号正是。这就是小号的少东家……”
崔总管扫了三爷一眼,打断邱泰基的话,说:“那在徐沟觐见太后的,是谁?”
三爷忙说:“是家父。”
崔总管依然扬着脸说:“当时,就是我带他进去见的太后!”
三爷说:“我们一直牢记着呢。”
崔总管说:“记得就成。眼看就是太后的万寿了,可西安这地界要嘛没嘛!我
来跟你们借俩钱,回去给太后办寿辰。听明白了吧?”
三爷说:“听明白了。”
邱泰基也赶紧说:“皇太后万寿,我们也该孝敬的!崔公公说借,我们可就罪
过大了。”
崔玉桂就瞪了邱泰基一眼,说:“我不说借,说抢?太后有交待,跟字号借钱,
记她账上,
回京后还人家。听明白没有?“
邱泰基说:“明白了。”
崔总管眼瞪得更大了,喝道:“那还愣着干么?”
邱泰基故作惊慌状,说:“不知崔公公今日驾到,也没准备……”
崔总管脸上怒色毕现,厉声斥问:“怎么,响九霄没来跟你们说?”
响九霄来送讯,原来是跟崔总管通了气的?还以为他不忘旧谊,偷偷给送讯来
了。这个戏子,倒真会演戏!明明是入伙打劫,还装着是行善!邱泰基只顾了惊讶,
一时竟没答上话来。
三爷这才赶紧说:“响九霄来过,可他也没告我们一个准日子。”
崔总管厉声喝道:“少废话!哪位是掌柜?快替爷爷写张借条!”
邱泰基忙问:“不知要借多少?”
崔总管反问:“你们能借给多少?”
邱泰基说:“西安码头不大,敝号原本也做不了多大的生意,加上拳乱的祸害,
更……”
崔总管又喝住,说:“尽说废话!到底能借多少?”
邱泰基说:“要借现银,柜上仅有存底一万两;要写银票,也只能有五万的余
地。”
“那好,就借你们一万两现银,再写五万两的汇票,算六万两,凑个吉数!”
真没想到,这位凶眉恶眼的大宫监,居然来了个一网打尽,现银汇票全收了!
邱泰基原本是拿五万汇票虚晃一枪,只想借出一万了事,哪想竟赔了夫人又折兵?
崔总管此话一出口,邱泰基和三爷都目瞪口呆了。
遭了这样一次打劫,邱泰基真是沮丧之极:遇了大场面,自家的手段竟如此不
济!走了这样一步臭棋,把三爷也连累了。
三爷倒是极力宽慰他:遇上顶天的太后打劫,谁也得倒霉。还是想想办法,多
做些生意吧。
与邱泰基及程老帮一道计议后,三爷决定返回太谷,亲自去说服孙大掌柜。西
安银根奇缺,正是做银钱生意的好时候。赶紧调些现银来,就能占一个先手。近来
西安城外,到处可见各地奔来的运银橇车。内中,虽然官兵解押的官银橇居多,但
镖局押送的商家银橇也有一些了。再不行动,将坐失多大的一份良机!现在,全国
的银钱都在往西安调动,眼看着生意滚滚,却不能放手兜揽!这不是作孽吗?
阴历十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三爷要跋涉返晋,邱泰基有些于心不忍,想替
代,自家又没有这样的自由身。所以,他一再表示,回去务必给孙大掌柜交待清楚,
西号损失的这六万两银子,不干程老帮什么事,更不干你三爷的事,全赖他邱泰基
一人。
另外,邱泰基还托三爷带了一封家信回去。
在三爷回来前,天成元老号的孙大掌柜,已经收到西号的一封信报,报的就是
被西太后打劫的事。放了这样一大笔债出去,按规矩也得及时报告老号,何况还是
一笔几乎有借无还的御债。信报中,邱泰基独揽了责任,特别言明与程老帮无关。
孙北溟看过信报,就大不高兴。遇了皇太后来打劫,不破财当然不成,可也不
能给劫去六万呀?在今年这年头,六万是个什么数目!就是在好年景,你西安庄口
几年才能净挣到六万?要知这样,何必调你邱泰基赶赴西安!你那本事都哪去了?
在孙北溟想来,这个邱泰基一定是有些好了伤疤忘了疼。见这么快就调他重返
西安,一准又得意忘形了。巴结官场,一向就出手大方,现在巴结朝廷,那还不得
更张狂!
可你也不看看今年是什么年景!
要在平时,拿这点钱巴结朝廷,真也不算多。可在庚子年遭遇了塌天之祸后,
对天成元这样的大字号,也不是小钱了。
自京津失守后,除了京津两号全毁,直隶、山东、关外、口外的庄口,也几近
被毁。不是遭抢劫,就是关门歇业,勉强开业的,也没什么生意可做。兵祸不断,
匪盗蜂起,邮路受阻,汇路自然也断了。在此危困中,这些庄口的大部分伙友,辗
转跋涉,逃回山西避难。天成元一家,就陆续有近百名伙友回来避难。康笏南发了
话:不可开缺了这些伙友,也不可断了这些伙友的辛金。老太爷他倒仁义之至了,
可孙北溟就发了愁。这么多人,不挣钱,只花钱,字号哪能受得了!
今年虽是天成元新账期的头一年,生意还没有铺开大做,但损失也意外的惨重。
近几个月来,老号账房一直在估算京津等歇业分号的损失。仅被抢劫的现银,加上
各庄口欠外及外欠的账目,总数只怕几十万两银子也挡不住!因为不少庄口的账目,
乱中被毁,人家的存款,即欠外的,你赖不掉;可你放贷出去的款项,也即外欠的,
却无从追讨了。所以,欠外,外欠,都得算损失。这样庞大的一笔损失,将来怎么
兑付?逼着东家倾家荡产?
这么多庄口关门歇业,等于塌了半壁江山,余下一半,也难有作为。戴膺到了
上海,也没有什么喜讯传来。上海生意的大宗,在洋货的集散。遇了今年这种洋祸,
南方虽未波及,各码头进洋货也暂避风头,没有多大劲了。货流少,银钱流动也少,
票庄也就没有多少汇兑可做。所以,沪号及汉号的生意,也甚清淡。
孙北溟正因此日夜发愁呢,忽然接到西安那样一封信报,他能高兴了?
只是,现在还能再怎么处罚邱泰基?他已经减了股,降了职,再罚,就罚他去
做跑街?老太爷未必同意,三爷只怕更不愿意。孙北溟已经看出来,三爷是很赏识
邱泰基的。邱泰基巴结朝廷这样没谱,三爷就在跟前。
但就这样不吭一声,放过此事?在此危难之际,老号的威严不能稍损!
孙北溟想了想,决定去康庄走一趟,见见康笏南。太后借御债,这是顶了天的
事,也该给老东台说一声吧。
冒着寒风,跑到康庄,给东家细说了邱泰基的新作为,老太爷居然听得津津有
味,一点都没生气!
老太爷也糊涂了,忘了今年的年景?孙北溟忍不住又诉起苦来,说字号这么紧
巴,邱泰基依然这样手大,岂不是雪上加霜,要陷字号于绝境?
老太爷居然说:“遇了皇太后打劫,只给劫去六万,张罗得很出色了!倒过来
说,皇太后跟我们讨吃,不给六万,怕也打发不了吧?我看,邱掌柜张罗得不赖。”
孙北溟还能再说什么?什么也不想说了。
老太爷一向临危不乱,有高人做派。可今年这等危局,他似乎太轻看了。孙北
溟早就觉得,在今年的劫难中,康老太爷有些失态。最失态的,就是到徐沟觐见太
后。这犯了西帮大忌:露富,尤其是在朝廷跟前露富,更是大忌中的大忌!祁县乔
家沉不住气,一出手就借给朝廷三十万,又将大德通做了一回太后的行宫,出尽风
头。其实是有些昏了头!乔家经营票号晚
,大富没有多少年,在朝廷跟前沉不住气,倒也罢了。康老太爷他是成了精的
人物,成天教导别人,要善藏,忌露,不与官家争锋。怎么到了这紧要关头,也昏
了头,愣是要跟乔家比赛,为看一眼圣颜,几万甩出去了!
这就好了,叫太后记住了康家,指着名来打劫你!
邱泰基的毛病,就是不善藏,太爱露!老太爷现在也纵容起他来。
时局这样危厄,老太爷又这样失态,天成元这副担子,实在也不好挑了。孙北
溟再次萌生退意。
从康庄回到老号,他给西号的程老帮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复信:这么大一笔放
债,竟不请
示老号,真是太胆大了!
三爷回到太谷,已进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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