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天上午,于新睡意不醒地来到单位。首先要做的,就是找白岭谈谈,谈好
也罢,谈不好也罢,总之是要把“偏偏给了白岭妻”这句打油诗解释清楚的。他只
收了白岭的三百块钱,可没给白岭爱人什么房租费,白岭自己就是最好的见证人,
大可不必为了一个电话就吃醋。为了谈话一次成功,于新甚至连应该使用的句子都
考虑好了。他想这样告诫白岭:“我多少还是个局长吧;她呢?她狗屁也不是!一
个电话就把你蒙住啦?!所以往后吧,你最好向我看齐。以后做人,脸皮尽量厚一
点,别动不动就露出文化人的马脚,啊?”为了使白岭能从自己的对立面转过身来,
和自己同心协力,他甚至做好了举一个简单例子的打算。当然这个例子是不可示人
的。他要坦诚地告诉白岭,昨天上午开会的时候,他点名,第一个就点到了办公室
主任孟凡,叫孟凡先发言。当时孟凡提出了一个建议,按无记名方式投票。其实,
那哪是孟凡的点子哟,即使孟凡有那个点子,也不可能在大会上率先提出来;那是
他自己的点子,是他教孟凡那样做的!
可白岭没来上班。
于新叫孟凡给白岭打电话。白岭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手机,居然也关了。
一时间,白岭就变成了一块视野之外的孤岛,转眼间就无影无踪了。
这一天,于新心绪不宁,仍在考虑他的“书面材料”。他准备改变一下思路,
不再平白无故地“整改”,而是干脆写情况反映材料。当然,大标题不变,仍旧是
“整顿汇报材料”,内容则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失火写起,写无房户生活之
窘,写罗一成母亲中暑死亡,写房屋分配落实中的严重不公,写有些区级领导一人
独占了五套房子……。于新想好了,掀就掀吧,干脆全都掀出来!到下个礼拜一,
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毫无选择余地。这是被动的积极,被逼无奈的勇敢。到时
候,材料当然不会只报给路区长一个人,该报的地方一个不少!那一刻,于新自心
底油然升起了一股壮士断腕的豪迈气概。
可刚刚在电脑上打了三页纸,他转念一想,不对呀!我这是在干什么呢?——
这不是过于冲动了吗?我这样给人留下口实,太蠢了吧!……不错,是蠢!我怎么
一时糊涂,蠢到这一步啦!
于新将整整一上午的心血,在电脑显示屏上拉成黑底,然后,删除。
……直到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白岭才突然出现。
这是礼拜五,周末。直到亲眼看到接下来的这一幕,于新才确信,他对白岭的
评价完全正确。
白岭甩动着一头长发,恰似被风扬起的鸡窝。在三楼楼梯口的边沿上,他紧紧
抱住路区长的胖腰,像是用一道箍子将对方的腰箍上一样,两个人都扭动着身子,
路之明的两只脚差不多已经悬浮起来了。楼梯口的上边,是办公楼的走廊,下边,
是连通另一座楼的过道,走廊和过道有一米高的落差,三四级台阶正好使得过道的
水泥栏杆和办公楼的走廊保持在同一平面上,走廊在那儿形成了一个没遮没拦的豁
口。白岭的目的已昭然若揭,就是要抱着路区长,一同跳下去,跳到三层楼下的水
泥地面上!
楼下站着的人各尽姿态,全都表现出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情态。三楼上,几个
书呆子秘书,则散兵线似地拉开架势,站在走廊上,不敢近前。
事发以后,于新才知晓事情的经过—— 下班前,白岭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直奔区长室。其时,路区长已经走到门口,正手拿钥匙准备锁门。白岭逼过去,将
门挤开,一条腿先自跨了进去。白岭说:“路区长,你别急着走,我有话跟你说。”
路之明十分惊诧。白岭将另一条腿也挤进去,侧过身来说:“我是教育局的,姓白,
昨天才来找过你。”路之明不悦,将钥匙伸进锁孔,说有什么话你说吧!白岭捏住
锁孔上的钥匙,强行将钥匙从锁孔里抽出来,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路区长
脸色极其难看,他笑了一下,说:“这事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你不要直接找我,
你找你们于局长去!”白岭突然暴怒起来,凶狠地说:“你是什么大人物?!你了
不起了是不是?!——我今天谁也不找,就找你!你如果不帮我解决房租,我就不
让你走!”路之明也是个容易上火的人,一团心火顿时毫不客气的升腾起来。他逼
视着白岭,想用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倒对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在我的办
公室里见到无赖!我请你出去!”白岭几步跨到办公室中央,大声喊叫:“我是无
赖?!你骂我是无赖!好,我不走了!我不走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路之明
反而沉静下来了,他挺着胖胖的身体走进办公室,略带嘲讽地努一努嘴,说:“你
看你,你看你这素质,还像个机关干部?!你不走可以,你不走我走!我把办公室
交给你!我告诉你,如果出了纰漏,所有责任都是你的!”言毕一转身,大步朝门
外走去。
白岭就是在那一刻失去理智的。
他的思维就像电线短路一样,已出现了暂时的空白。在路之明抬脚出门,刚迈
上走廊的时候,他猛地冲出去,就像抱棉被那样,一把将胖墩墩的对方抱住。那时
候走廊上还悄无声息,突兀地,便传出白岭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你期侮人!姓路
的,你他妈的欺侮人!你一个人占了五套房子!你不顾别人的死活!姓路的,你还
是人吗?!”
路之明虽然身子宽,但一身的皮肉虚泡,哪里是白岭的对手!被白岭一抱,已
结结实实地抱住了。路之明慌得不行,色厉内荏地说:“你干什么?!你要……干
什么?!”
白岭甩动着长发,吼叫着:“我要干什么?!我要叫你好看!”一边叫喊,一
边抱着,搡着,把路之明朝那个险要的地方腾挪。路区长的身子已经完全失去了控
制。白岭干净利落地就把对方挪到了楼梯口。
几个书呆子秘书就是在那一刻听到声音,急忙从各个门里出来的。一瞧这凌空
欲坠的阵势,便头皮发麻,不知所措了。有老练一点的试图上前去,把二人拽离危
险地带,但得到的是白岭歇斯底里的威吓:“你干什么?!你敢往前走一步?!你
敢走一步,我就和他跳下去!”
路之明用一双劲力不足的手抵着墙角,眼望着三层楼下的地面,热汗冷汗交流
而下。很快,他就成了一个泡在水里的人了。他的白衬衣上已经涂抹了几道深红的
血痕,那是白岭被玻璃划破的手指流血染上去的,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路区长受到
了实质性的身体伤害。路之明意欲挣脱,但在白岭强大的劲力下,明显处于劣势。
局面一时僵住了。
……僵局是在区委方书记赶来以后才平息下来的。
那时候,方书记也还没有离开办公室,正在旁边那栋区委楼里办公,听说这边
出事了,赶紧过来,站到楼下。望着上面的惊人场面,方书记也着实紧张了近一分
钟。很快,他便行动起来,布置围观的人赶紧拿大台布,就是那种开会时铺在长条
桌上的台布;又把刚刚赶到的于新拉到跟前,寻问情况。
少顷,方书记便对楼上的白岭喊起话来:“小白——!小白你听着,你有什么
话,你对我说吧!你现在就说,能不能办成,我现在就给你答复!你说吧!你要是
对我放心,信得过我,你现在就说吧!”
白岭抱紧路之明,对楼下的喊声充耳不闻,毫无反应。
几个人抱着白色的、蓝色的台布,手忙脚乱地来了。旁边的人抢过去,要帮着
动手张开,方书记伸手止住了。方书记抬头望白岭,又扯开嗓子,喊起来:“小白
——!你还是说说吧,我相信你!你说,我给你答复!我们实事求是,有一说一,
有二说二。能办成的,我就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不能办成的,我就给你一个否定
的答复!”
这时候,楼下的人都清楚地看到,白岭把手松开了。白岭的一双胳膊忽然就变
得软沓沓的,软软地垂着,仿佛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了。而在同一时间里,脱离了危
险的路之明,竟然忘却了逃脱,或者说已经没有了生的欲望,他呆呆地立着,立在
危险的走廊边沿上,不知所然。也就是说,他还没有真正地脱离危险,只要白岭动
一动手,他的命运都无法挽回。有人眼尖,在下面交头接耳地说:看,看那个年轻
人,哭了,眼泪流得哗哗的。
……白岭的莽撞行为,震动了整个区机关。
该行为导致的后果,是接下来全区机关范围内掀起的一场退房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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