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星儿说到做到,马上为刘江回了一次娘家。她想跟父亲说,一时又开不了口,
问到母亲在河滩里打草,便跑到了夏河岸边。夏河是一条和汉江交汇的河,水草丰
美的很,从夏河下游像忘记了似地蔓延着,郁郁葱葱的,高高长长的,一丛一丛躲
藏着有点令人害怕的神秘。因为它们太茁壮了。几十年前,有人试图在这里开荒,
结果,就算是把它们割掉,全部烧光,不出数月,便又会齐刷刷地绿成一片。
母亲穿着白色的衣服,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在绿色波浪里翻滚的白鸟,白鸟不
断地把绿草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不一会,就在旁边堆起了蓬勃的一捆。
星儿走到母亲身边问:妈,你打这么多草做什么,现在又不用它编草席。母亲说:
邓村要表彰优秀村民,编一些草帽为他们做奖品。星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草帽!
又值什么钱呐,人家可不稀罕呢!母亲说:有什么办法呢?那个穷村子没有钱,还
不得就近取材。
星儿扯了一根草,把它缠绕在自己的手指上。小时候,她经常这样玩,被称为
灯芯草的这种水草在嫩的时候,里面有洁白的芯子,把外壳剥下来,白色挽几挽,
就成了娟秀的花儿,现在是不屑于戴这种花了,甚至于还有谁用什么草帽呢?小时
候,她甚至仿造外国十八世纪的贵夫人编了数种形式各异的美丽草帽,压在箱底,
最后被切碎喂羊吃了。母亲是这一带最有名气的编织手,可是编织已经毫无意义,
星儿心疼母亲的手,很想奉劝她不要为了廉价的工钱去编什么草帽。但又一想,这
是母亲最拿手的活,她握着那些草,好像给她亲爱的孩子理顺绒毛,编毛衣呢。于
是就住了口,何况今天,她的确还有重要的事情麻烦妈妈。
星儿帮母亲抱着一捆草,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去。星儿说:妈妈,我想请你给
爸爸说一下。母亲“嗯”了一声。的确,星儿对父亲,没有对母亲那样亲。母亲说
:有什么事情,你可不好亲自对你爸爸说?星儿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嘴唇,她最后
告诉母亲。父亲的同事呢,也就是以前他的部下李主任现在调到镇上了,准备组建
农村信用基金会,听说是由他自己招人呢。她想请父亲去给李主任说一下,要刘江
去充一个值。母亲说:你这回可想到请人家了,当初他们家的健子,那么好的男孩
子,你却看不上,回了人家,伤了人家的面子,现在,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呢!
星儿抿了抿嘴,没有说话,若在平时,她还不能容忍别人这么说刘江。可这会是为
了办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在父母面前也一样。她知道,要让母亲去
做父亲的工作还有点难,但是一旦父亲答应,李主任那里大概没有什么问题。父亲
以前对他拼命提携,李主任总想有个机会报答父亲呢。这就是星儿的如意算盘。为
了丈夫,也不得不付出如此心计,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女人的悲哀。
星儿回到家里的时候,也顺便带了一些灯芯草回来帮母亲编草帽,这不是为了
讨好母亲,而是为了闲暇时候有一件事情干,小镇上的日月,说到底也有些单调,
她又不像刘江和很多无所事事的人一样,喜欢打什么麻将,哗哗乱响的色子磨损着
他们的时光。有时候,星儿也质疑着这样生活的意义,这与她的少女幻想差之千里,
当初的事情一件一件按部就班的下来,变成了她现在亲手选择的生活。谈不上好也
谈不上不好,但是总像是缺了些什么。自从刘江出了刘小红事件后,这种感觉就更
加强烈了,这变成了她的轻愁,使她常常心不在焉,兀自发呆,她想要找件事情把
自己填满。
到冬天的时候,刘江的工作问题终于解决了。李主任果然念及旧情,把刘江召
为刚刚组建的农村信用基金会的工作人员。
星儿的日月,于是就这样安顿下来。既悠长又平淡,像滚滚东去的汉江水,流
动得有点盲目,一千年就那样流着。
一晃就到了年底,信用社里分外忙碌,刘江那边的工作似乎也很繁忙,但是夜
里他常常也要很晚回来,这显然跟他的工作无关。星儿又跟他闹了几次,后来知道
他是在和朋友们赌博。他的那些闲暇时间交的狐朋狗友,一刻也没有放松地交往,
似乎在他们中间,刘江才会找到自己的位置。星儿不觉回忆起自己是如何选择了刘
江!那时候,他开着一家较大的五金商店,星儿也不是贪图他的钱财,星儿就是在
乎他的甜言蜜语,那种胆子很大的呵护备至。前几天,星儿遇见自己的高中同学,
人家早就考进了南方的大学,留在了自己都不敢奢望到过的城市。星儿的心里于是
升起了隐隐的失落。她不知道命运为什么安排她是抱养的,为什么安排她在青春无
知的时候遇见空心大萝卜一样的刘江。她的这一种心思又有谁可以明白,在这样一
个闭塞平庸的小镇上,她甚至连倾诉都找不到对象。
星儿于是经常恍恍惚惚,眼光望着一个地方就发呆,她跟大多数韶华易逝,聪
明绝伦而又婚姻草率的女子一样,只好把自己的一腔幽怨寄托在孩子身上,渴望他
能够走向自己不能到达的地方。然而,星儿才二十八岁,她怎么能让自己心如止水
呢?
是那一个深冬的黑夜,放寒假了,淘淘回到外婆家了。刘江,他还没有回来,
在这些冬天的寒冽的夜晚,他却愿意和他的赌友们聚在一起,守着钞票欢语流动得
热烈,而让他的妻子,寂寞幽怨的蓝星儿独自守在信用社小小的宿舍里,看着电视
里别人的热闹。
蓝星儿看着电视机,屏幕上正在演绎欢乐家庭的快乐爆笑。这就好像嘲笑什么,
你怕看什么什么就来。星儿站起身,正准备去换一个频道,突然之间,整个房子全
黑了。黑色突如其来,裹胁在人的脸上,浓重的好像眼睛都睁不开。星儿定了定神,
她想一定是停电了,不可预期的停电这段时间常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通常的反
应就是马上跑到外面看一看,看别的地方是不是也停电,而不是自己的保险丝烧断。
星儿就来到了外面。
明亮的月光像水银一样倾泻在外面广袤的田野,定一定心,能够听到很响的汩
汩的汉江水的流声。周围黑灰色的群山寂寞无声,另一侧的房屋果然也是黑黝黝的。
果然是停电了。星儿正准备进屋,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星儿。柔和的声音在空旷
的原野里显得十分突兀,星儿不觉吓了一跳。待回头去找,就听见沙沙的脚步声。
那人继续用温柔的声音说:星儿,吓着你了吗?我是你立本哥呢。星儿一听,这才
松弛了。
刘立本说,他是在他的厂子里看一些设备,不曾想,突然就停电了,只好出来
走走。星儿这才想起,他的厂子的确就在附近。刘立本还说,他常常从这儿经过,
今天是第一次遇见星儿。问她为什么就一个人站在院子门口,星儿于是说刘江没有
回来。
沉默了一阵,好像月亮都西移了,在云朵里穿行,分外美丽。
刘立本说,他在这儿,等着电来,明天要去广州出差。
星儿说:你站在外面,不冷吗?
刘立本却又说:哪能不冷。我还指望你让我到房子里暖和暖和呢。
星儿说:我可不敢,我房子里也冷得像冰窖。拿什么招待你?
刘立本隔着门,信用社的院子都是用铁栅门锁起来的,这里是经济单位。刘立
本的一只手放在铁栅门的冰冷的铁上。他的手白皙而带着轻微的冷峻。他说:星儿,
开门我陪你说说话吧,你一个人在这里我还真不放心,明儿我可得劝劝刘江。
星儿听到这话,心里便有些潮润了。她有些被动地打开了铁栅门。门锁又重重
地一响,把他们和外面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们在房子里点上了一只蜡烛,烛光黄晕晕的,照着星儿有些疲惫的脸。刘立
本突然说:星儿,找不到一个机会跟你说,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怎么办呢?这就
是过日子,我希望你能够坚强。
星儿一听这话,犹如被人击中要害,打了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刘立本伸出
手来,扶着她的肩膀,接着慢慢地才滑去。刘立本说:我给你倒杯水吧。他倒了一
杯水,直接递给了星儿手上。星儿戴着棉棉的毛绒手套,顷刻就接到了温暖。
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刘立本突然问:星儿,你吃饭了没有?属于无话
找话的那种。星儿却说:没有。刘立本就好像如释重负一样欢快地说:我帮你做饭
怎么样?星儿便也灿烂地笑了。她说:好啊!你帮我到外面去拔蒜苗。
刘立本马上跑到了院子里。这里栽着一小块菜地。深冬的蒜苗地硬硬的,蒜苗
像跟土地深切恋爱不肯分离。怪不得星儿要让他来弄。刘立本拔了一小撮蒜苗,在
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着,冰冷的水像刀子一样冲在他手上,冰冷得痛快淋漓。
星儿把蒜苗放在水里,把鸡蛋放在水里,不过是要做一顿简单的面条。水在蜂
窝煤上咕嘟咕嘟地响着,怎么着也是快乐的腔调。
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哗啦的一声,星儿惊得跑出来看,原来是刘江在摇动着院
子里的铁栅门。星儿说:你还知道回来?刘江没有理她,径直向房间里张望,他问
:谁在房子里?星儿这才有点省悟过来,小声说:是立本大哥。说着也就把铁栅门
打开了。刘江一把推开星儿,大步向星儿的房子走去。刘立本正坐立不安,他看到
锅子里的水开了,便连忙准备把它端开来。一等他抬起头,就看到刘江像一具黑塔
一样站在他面前。刘江说:你来干什么?刘立本说:我从这过路,看到星儿……他
的话还没有说完,刘江就一个巴掌拍过来:你还好意思说,我打死你!你这个猪!
随着刘江清脆的巴掌,一锅水啪的一声跌在地上,滚烫的水兴许烫了刘立本的脚,
他尖叫了一声。刘江没有理会他的尖叫,一只拳头就劈头盖脸地砸上去。
等星儿赶过来,不觉惊呆了,她大声叫着拉着刘江,刘江甩开她的拉扯,拳头
顾自往下砸。星儿跪在地上,抱住刘江的腿,大声对刘立本说:你快点走!就这么
说着,刘江给了星儿一拳,他说:你这个婊子!
三天以后,刘江被哥们刘礼禅请进了一间屋子,他一进去就看见刘立本的大姐
刘华在。刘江准备退出,礼禅一把拉住他说:人家找你说话呢。刘江说:有什么好
说!刘华连忙迎上来,给刘江递了一只烟。刘江伸手把它让开了。刘华说:江兄弟,
大家本家本土的。我说句公道话你还不听吗?刘江睃了她两眼,却也在凳子上坐下
来。
这刘华却也是镇上的妇女主任,能说会道的,平时是个滥好人,大家都敬重她。
跟刘江他们的关系也过得去。当下坐下来,刘华便施动三寸不烂之舌把刘江劝慰了
一番。她说,江兄弟你也不要闹了。
他们还真是没什么。你们家星儿我还不知道吗?那可是冰雪一样的人。你现在
这样闹着,不是败坏了她的名声吗?再说了,就这么大个地方,你又能闹出个子丑
寅卯来。她说着,抬眼温柔地瞪视着刘江。这句话真是说到刘江心里去了。刘江沉
默不语。最后,刘华又好说歹说,非要刘江接受刘立本赔礼道歉的五千块钱。还说,
这就可以证明他刘立本的诚意了,无论怎么着,他也是在给你赔小心呢。刘江本来
不想接受,架不住她们的劝,也就拿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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