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苗依文心神恍惚地走在路上,手里提着那只前天刚从皮具专卖店挑选来的紫红
色元宝型皮包,那只包颜色喜庆,皮质细腻柔软,容量很大,似乎是专为去海外度
蜜月的夫妇设计的。
紫红色的皮包里放着苗依文的日常洗换衣物,其中有一件银白色的真丝睡裙,
是她为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买的。可是,五年了,真要算清楚的话有十三年了。苗
依文认识凌其伍的时候是28岁,有十三年了。真想不到,他们之间坚持了十三年的
感情会那样脆弱,本来是下定了决心今天要有一个新的开始的,才特地去买了紫红
色的皮包,收拾了一个星期的衣物。没有料到,踏进凌其伍公寓的门,只轻轻说了
一句话,就听到一声像回声似的叹息,便把这个酝酿了很久的计划给毁了。
苗依文坐在玄关那只描金绣凤的红木鞋箱上面,新式离子烫的头发很顺滑,随
着她半低的脑袋有一小半披了下来,遮住半个脸颊。凌其伍穿了套白色的休闲衣裤,
靠在巴西红木做的门框上,居高临下望着苗依文熟悉的头顶。可是,他们之间好像
被一壁突如其来的屏障挡住了,两边涌动的情绪在这壁屏障面前被弹了回来,渐渐
缓释,以致消弥。
从凌其伍的眼睛里看,他似乎想解释几句的,但是终究没有开口。苗依文没有
让凌其伍看见她的眼睛,她坐在那里愣了半晌,慢慢把皮鞋穿好了,提起原封不动
的紫红色皮包走出凌其伍的家。
她坚持不要他送,也口气坚决地不让他打电话预订出租车,“不必了,请留步。”
苗依文心平气和、客客气气地对跟下楼梯的凌其伍说,比对待远房亲戚还生分。凌
其伍闻言讪讪的,不知回了句什么客套话,停住了脚步。
走到楼梯拐角处的时候,苗依文用眼梢的余光最后看了凌其伍的脸一眼,白净
的脸,单眼皮,一张颇为性感微微上翘的嘴唇。苗依文的眼睛突然间湿润,视线模
糊了,那张脸变得很虚幻,他看上去似乎没怎么留恋,苗依文戚戚地想,我也不应
该伤感的,我得忍着,回家去,赶快回家。
中山北路那条上海的主干道一直是一条不让人亲近的马路,灰白色的路面宽阔
而单调,成年累月有无数的车辆毫无顾忌地在上面碾过,如今它的身上更是叠床架
屋似的建起了高架桥、轻轨、内环线、外环线,沉沉地压在行人的头顶上。行走在
那样的马路上,内心会生出孤立无援的感觉,感到人的生命是那样渺小如草芥,仿
佛瞬息就灰飞烟灭。苗依文心乱如麻,机械地往前走,见红灯停下来,人家走了,
她也跟着往前走。
十三年前,上海安静多了,人心没有那么浮躁,苗依文的脚步比现在轻捷多了。
那时的苗依文28岁,年轻、美丽,身材颀长,腰肢妙曼,她皮肤白晰,眼角连
一根细小的皱纹也没有,同事都说她是吃珍珠粉长大的,像她的妈妈,一个养尊处
优的资产阶级小姐。
苗依文朝说话的女同事淡淡一笑,不多作解释。其实,经过惨烈的文化大革命,
哪里还有真正的资产阶级小姐,只不过是残余的一点气息罢了。苗依文身体比较弱,
中学毕业选了“卫校”读,毕业后阴差阳错没有被分配到医院,却来到这个科学院
的生物研究所工作,每天穿着白大褂,在研究室里为教授当助手。
苗依文的妈妈早年守寡,说不上含辛茹苦,靠着先夫留下来的一点积蓄,很不
容易地把苗依文养大成人,而且尽量不让她吃苦,使长大了的苗依文看上去十指尖
尖,身条袅袅,举止恹恹的,颇有一些养在深闺的小姐韵味。
23岁的时候,苗依文的妈妈托人给女儿介绍对象,谈了一个在电影院画海报的
男人,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几个回合过去,两下都满意,就结了婚,接着女儿就
出生了。
苗依文风平浪静地过了5 年婚姻生活,遇见了凌其伍。
凌其伍小苗依文6 岁,络腮胡子,雄性激素很旺盛的样子,两只眼睛不大,射
线却是犀利,一眼就瞧上了苗依文。
那一年凌其伍刚从外语学院毕业,他这个年纪的人不是工农兵学员,而是学校
直接从中学里挑选出来的学习尖子,被送到外语学院强化英语专科。凌其伍从大学
里意气奋发毕业,直接来到研究所,进了翻译室。
苗依文是为教授送外文资料去翻译室的时候,被凌其伍眼睛里的射线灼伤的。
她的脸皮一下子绯红了,研究所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直接的男人,亏得自己是结过婚
的。苗依文尽力镇静下来,扬了扬手里的资料问他们室主任:“主任,这份资料明
天要的,请哪位辛苦一下?”
主任走到凌其伍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对苗依文说:“小苗,为你介绍一下,
我们的新生力量,外语学院的高材生凌其伍。”
穿着一件宝蓝色立领衬衫的凌其伍从座位上站起来,朝苗依文点头示意,目光
一直没有离开她的眼睛。主任说:“这份资料就请小凌接,以后,小凌就专门负责
对口你们室的工作,为你们服务。”
苗依文非常意外,心跳有点加速。眼前的凌其伍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他的
打扮却显得海派,神态中的沉稳超过了他的年龄,莫非读外语的男人见多识广,那
样火辣辣地看女人是出于礼貌?苗依文和凌其伍互相点了点头,都没有说那些俗套
的话,苗依文把手上的资料交给他,赶紧离开了。
第二天中午,苗依文到食堂去打饭,回来在办公桌上看见已翻译好的资料。资
料叠得整整齐齐,用两只蝴蝶型的蜜黄色小夹子夹起来,苗依文顺手翻看一下,标
题和要点都用了粗笔,全文字迹十分清晰,笔迹刚劲有力,看样子那男孩子小时候
学过书法,端的是童子功。
中午的时候,电台有一档电影音乐节目,苗依文把半导体收音机打开,音量调
得很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个人静静地吃饭,她习惯这样,不喜欢去喧闹的大食
堂里用餐。那天她吃的是炒素,一个冬瓜咸肉汤,一两饭。苗依文不是有意节食的,
她的胃只有这么小。
苗依文听着熟悉的外国电影音乐,她从来不记这个、那个电影的名字,只是笼
统地喜欢里面的音乐,好像那里面有一种现实中没有的浪漫。门口有一条人影闪过,
好像穿着宝蓝色的衬衣,苗依文惊了一跳,因为她的思维正巧划过那个新来翻译模
糊的面庞,幸好他没有推门进来。
苗依文所在的植物生理所有很大的暖棚,里面培育着世界上各种稀有植物,一
般容易培植的花卉更是不计其数。苗依文和那里的老师傅关系很好,常常捧回一些
造型别致、小巧的盆景,放在办公室朝南的阳台上,吃完午饭,办公室其他老师都
午睡了,她就拿着喷水壶给花草洒洒水,然后伏在宽阔的窗沿上,看着它们新生的
晶亮叶片,发呆。
日子就这样平凡地一天天过去,苗依文和班上的其他女同学比,说不上过得不
好。老公华冰钱挣得不多,在读夜大学,不过他烟不抽,酒不喝,最多买些书看。
可是华冰生性沉默寡言,有时一天都不和苗依文说一句话,苗依文在单位里话少,
回来还不说话不免有些寂寞,只好时常领着孩子去妈妈那儿,和妈妈说话,苗依文
绵绵长长地,可以一直说下去。
苗依文的妈妈还住在老房子,那是一条幽静马路的街面房子,三层的楼,是外
国人设计的,年代很久远了,却依然雍容典雅。她们家住在二楼,朝南是大房间,
一间小房间躲在二楼半的地方,是苗依文做姑娘时的闺房。
和妈妈聊天,不知不觉地,苗依文说到了凌其伍。苗依文说:“男人穿立领衬
衫很有味道的,我们单位新来了个年轻人,一件宝蓝色的衬衫一穿,其他教授、副
教授的白衬衫、灰衬衫都显得像揩台布一样,难看死了!”
苗依文的妈妈努努嘴:“哎呀,现在上海男人有啥讲头,一律式的。”
苗依文好奇地问妈妈:“姆妈,以前阿爸穿的衣服有‘山水’吗?”
“当然,你阿爸个子高,有1 米70高了,穿长衫有长衫的样子,穿西装有西
装风度……”苗依文妈妈得意地回忆道。
苗依文在旁边“噗嗤”笑了出来:“1 米70算啥啦,笑煞人了。”
苗依文妈妈不开心了,针锋相对道:“你老公l 米80有样子!那么你去替他买
一件宝蓝色立领衬衫好了,风度翩翩了。”
“哦吆,不好说阿爸坏话的,阿拉姆妈生气了。”苗依文用手搭在妈妈肩膀上,
摇啊摇的,嘻皮笑脸地逗她笑。看到妈妈不生气了,她叹了口气,兴味索然地说:
“买什么衬衫,对他好,对他坏都是一样的,这个木头人,整天一种表情,他不要
看我,我也不要看他!”
苗依文妈妈有些担心地看着女儿:“依文啊,你们吵架了?”
“没有。”苗依文说。
“你不要老是来陪我,多在家里呆着,等会儿人家以为你们夫妻关系搞得僵是
我老太婆挑拨离间。”苗依文妈妈浑身上下收拾得清清爽爽,头脑也很清爽。
“干嘛?女儿到娘家来还有人讲闲话,想得出的!今天我和每每不回去了,睡
在你这里。”姆妈不讲这话还好,一讲,好像激将法似的,苗依文就来气,她重重
地把女儿每每往床上一放,帮她把小鞋子脱掉,索性自己也一歪腿,躺到床上看电
视了。
苗依文妈妈嘴巴不讲,心里开心得不得了,赶快到煤气上多烧了一壶水,准备
女儿和外孙女洗漱用。这个和她相依为命二十几年的心肝宝贝,尽管早已成人,也
已做了母亲,可是一回到家就任性,再怎么样,都是自己的孩子,是宝贝,是心头
肉啊。
姆妈乐颠颠的在厨房里忙活,苗依文和女儿抱在一起,一对瘦瘦的母女,4 只
眼睛对着电视机动也不动,活像两只闹腾累后安静下来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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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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