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凌其伍很快地在日本通过日语等级考试,进了西部大学院读管理学硕士。他在
距离东京不远的千叶县安了身,和其他来日本的留学生不同,凌其伍日语基础好,
这使他一开始就不用去餐馆、工地做劳工。凌其伍自己打电话联系,找到一家小公
司打工,每月收入除了生活开销还能存下一笔钱。
可是,凌其伍的业余生活实在太枯燥了,回到家,躺在床垫上,除了看电视还
是看电视,直到睡意上来,呼呼地睡去。开始半年,凌其伍没有一天不想苗依文的,
想和她说话,看着她凹陷的黑眼睛,捕捉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爱恋。可是凌其伍慢
慢感到,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因为,现在他既不能写信也不能打电话给苗依文,
到研究所太暴露了,到家里更是太轻率。久而久之,苗依文在凌其伍脑海中的印象
渐渐模糊。
人和人之间,隔开来,为什么就会这样?古人说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
朝朝暮暮”那种信念到了现代已经成了笑话。因为不多久,凌其伍便放弃了“画饼
充饥”,开始相亲了。
相亲的对象锁定了上海姑娘,都是凌其伍的大姐提供的原件副本,美女照从日
本式木屋的信箱里源源不断地越海寄过来。凌其伍下了班趴在榻榻米上,饶有兴致
地一一挑选,有时颇得意,还夹在皮包里带去小公司,让日本人一起欣赏。那些日
子凌其伍心中挺充实的,看着一大摊照片美滋滋地觉得自己的身价在往上涨,还未
决定其中哪几位可以作为通信对象,两个性急的美女信就写过来了,“身体要当心
呀,吃饭要记得呀……”内容温情脉脉,就像是自己的亲人。
凌其伍慢吞吞的不急,日本同事一到喝茶时间便问他,女朋友找到吗?什么时
候到日本来?有一个离了两次婚的男同事,几次三番要求凌其伍将挑剩下来的花姑
娘转移给他试试看。
这时,凌其伍得到一个回上海出差的机会。同租在他隔壁的一个上海人得知后,
托他带些东西回家,那个上海人整天忙得见不到人影似的,和他说过没几句话,只
是过日本年的时候,凑在一起喝过一回酒。
凌其伍答应了同乡的要求,替他带了很大一个旅行袋的东西。拿回房间的时候,
凌其伍偷偷打开看,是3 、4 套日本男人的西装,虽然不是新的,但洗熨干净了,
上面还连着熨衣店的白色标签。哦,凌其伍知道了,那个同乡是打的洗衣工,那些
衣服一定是粗心大意的客人久不来取,被店里处理下来的。因为有1 件衣服的内袋
上赫然刺绣着日本人“山田”的姓氏。
到上海的当天晚上,上海同乡的妹妹就到凌其伍家来拿东西了。那是一个大眼
睛的美眉,脸长得很洋气,嘴唇翘翘的,好像一个大洋娃娃。她介绍说自己叫苏敏,
在服装厂工作。凌其伍招呼她喝茶,苏敏好像也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向他打听哥
哥在日本的情况。
凌其伍很久没有和上海妹妹说话了,不由地精神抖擞。他绘声绘色地向苏敏介
绍东京女孩的穿着打扮,问她道:“你为什么不和哥哥一起去日本留学呢?”苏敏
说:“我是读技校的,没有高中文凭。再说,我也不想读书。读书不是我的强项。”
凌其伍笑了:“那么,什么是你的强项呢?”“唔……我也不知道。”苏敏天
真地说,并且红了脸蛋。
凌其伍看着挺舒服,建议说:“我还没吃饭,我们一起去吃饭吧。”苏敏睁大
了眼睛:“真的?你请客?”
那天,两个人吃完饭就分开了,凌其伍赶去办公事,苏敏提着哥哥捎回来的洋
装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凌其伍还没起床就接到了苏敏的电话。电话里,苏敏好像有些不
好意思地邀请道:“凌大哥,我买了两张电影票,晚上我请你看电影好吗?”“好
啊。”凌其伍虽然很有些意外,他记得国内的女孩子,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们应该
还要含蓄一些的,但是,社会在发展、进步,这有什么!他爽快地答应了。
等到凌其伍的姐姐领了两三个美女照上的真人前来见弟弟,让弟弟向她们宣讲
宣讲外国风情时,凌其伍的心里已经被苏敏这个大洋娃娃抢先占了一大半,对其他
美女提不起什么兴趣了。他把姐姐拉出房间对她说:“你不要再带人来,也不要给
我寄照片了,我在外面很忙的。”“是吗?”姐姐说:“不是你让我帮你找对象的
吗?怎么了?”“好了,好了,你不要管了。”凌其伍推却道。
凌其伍一共在上海呆了5 天,工作忙去了他大部分时间,留下来的是和家里人
吃饭和说话。只是在虹桥机场候机楼坐定下来以后,他才想起来竟然没有给苗依文
打过一个电话,回国一次,即使是没有时间去看她,电话无论如何是要打的,自己
怎么就会忘记了呢?这时,离飞机起飞只有15分钟了,凌其伍赶紧到免费电话机前,
拨通了研究所的总机。
电话总机号码换了,凌其伍打114 查询,再拨,总机小姐换了,竟然不认识苗
依文,凌其伍傻掉了,什么事情哦,这个世界,变化那么快!时间来不及了,凌其
伍原本是可以再转进研究室查问清楚的,但是,飞机要开了。就这样,凌其伍第一
次回国和苗依文连一句话都没说上,更不要说见面了。
凌其伍回到日本以后,生活又变得枯燥起来,大眼睛苏敏每隔两个星期会给他
写一封信,凌其伍接到信以后就回个电话,因为和她并不熟,谈得不深入,但毕竟
给生活带来了一抹橙色。有一次日本连休几天,凌其伍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他
的邻居也就是苏敏的哥哥突然敲响他的门,头发睡得乱糟糟的:“给。”将一个无
绳电话塞给他。
凌其伍奇怪谁在搞鬼,当听到电波中传出苏敏咯咯的笑声,凌其伍幸福得浑身
的血液都沸腾了,这个电话,苏敏一直不让他挂,说是哥哥请客的,两人胡聊了一
气,竟然通掉3 千日币电话费。
从这以后,凌其伍好像就认下了这份亲,和苏敏的哥哥来往密切,互相照顾,
不久就谈到了接苏敏出国的事情。按凌其伍在日本的身份,他的家属是可以办到他
身边陪读的,这样,苏敏嫁给凌其伍,出国就不用花大价钱办自费留学,而可以走
捷径了。事情越讲越可行,一对邻居意外地讲成了一对亲戚,国内国外皆大欢喜。
凌其伍对未来的舅爷说,准备在苏敏到来以后,另外借一处带浴室的稍大的房子,
搬出去。
那个时候,东渡的风潮席卷上海,一张日本签证就是一把金库的钥匙。谁只要
一拿到这把钥匙,迫不及待地就离开上海这个“鬼地方”到满地黄金的东京去。妻
子肚子里怀着孩子的,你自个儿小心些;老娘瘫痪在床的,对不起她了;本人患着
肝炎,脸上的黄疸没褪净,也得走了。所以,凌其伍和苏敏的结婚证明搞定,公证
通过以后,大家一致认为没有必要磨蹭搞什么形式了,浪费时间,浪费金钱,马上
动身去日本会合才是硬道理。
那天,凌其伍和苏敏的哥哥去东京成田机场接新娘子。苏敏的哥哥走到机场入
口处就停住了脚步,他对凌其伍说:“你进去吧,我不能走了。”什么叫不能走了,
凌其伍看看他的腿脚,一路上没听说不舒服呀。大舅子苦笑道:“你听不懂?我的
留学身份早就结束了,‘黑户口’哪能掏出来给机场的人检查?”
凌其伍才明白过来,他的心顿时咯噔了一下,一起喝过好多回酒了,兄弟你从
来没松过口哪,其实在东京黑户口的人很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有意瞒着我
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凌其伍独自走进机场,脚步有些沉滞,他不由地回想起和苏
敏相识,看来事情的一开始就被人安排好了似的,她妹妹来见面拿东西,邀请看电
影吃饭,以后写信打电话,开证明、办公证、登记结婚、取签证一步步地走过来。
凌其伍突然涌出一股被骗的感觉,可是他又定神仔细想想,这一套事情搞成功,自
己身上的钱也没花掉多少,倒是娶回家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他安慰自己道,大家
都是好人,也是非常时代,非常举动,算了,不计较。
苏敏打出生第一次坐飞机,明显有些晕机,她脚步踉跄、脸色苍白地来到凌其
伍面前,让凌其伍有些措手不及。苏敏上飞机前在上海的美容院烫了头发,是最时
新的高抛留海加非洲卷发,额前高耸入云,脑后细圈圈如绵羊的皮毛,她的脑袋变
得出奇地大,看上去头重脚轻。在一群含蓄、内敛、衣冠楚楚的日本女人中间,苏
敏突兀地竖在那里,好像即将哭泣,凌其伍害怕地差点闭上眼睛。顾不上寒暄,他
低头拖了行李就走。
苏敏的哥哥见了妹妹也很不高兴,他用上海话低声吼道:“你脑子有毛病,烫
啥头发,像神经病似的。”看到行李,他又说:“你是乡下人啊?不好买个箱子的?
拖两只蛇皮袋像跑单帮的女人。”
苏敏委屈地说:“他们说的嘛,箱子本身太重了,蛇皮袋没有分量,可以多带
些东西过来。”“谁叫你带介多上海的东西过来,这里啥东西没有!”哥哥继续骂。
“日本东西贵,哥,我是来结婚的……”苏敏哭了。苏敏哥一见妹妹的眼泪,
马上止了口,说得也是,哥哥竟然把这事忘了,今天是妹妹成亲的日子。苏敏哥瞧
了瞧凌其伍,凌其伍尴尬地笑笑,说:“我们回去吧,晚上到东京大饭店吃饭,你
看再叫几个朋友一起去吧,”
晚上在东京大饭店和哥哥分手后,苏敏跟着凌其伍回了新家,她从行李中拿出
绣花的床单和被套换上,凌其伍在一旁抽着烟,也许是多喝了一些酒,心跳有些加
速。他对苏敏说:“你先去洗澡吧。”
新租的房子虽然小,但是带浴室的,每个月要6 万日币,比凌其伍原来住的旧
房子贵了一倍。苏敏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凌其伍又是一惊,他没有想到,卸妆以后
的苏敏会这样不同,苏敏见凌其伍惊异,羞羞地说:“头发淋湿了,索性洗掉了。”
凌其伍赶紧说:“这样好。”
浴后的苏敏脸色红扑扑的,皮肤又细又滑充满弹性,原先高耸入云的头发洗掉
了,柔顺地贴在脸颊两旁,黑得像上好的丝缎。淡粉红的浴袍领口若隐若现地露出
她丰腴的乳沟,凌其伍被看呆了,他有点迫不及待了。
凌其伍到日本已经两年多了,每天和日本人一起工作,思维习惯渐渐地日化。
他不让苏敏出去打工,他要把她像日本人的妻子一样养在家里,为自己做饭、熨衣
服、生孩子。
苏敏却不这么想,她不喜欢做家务,也做不好家务,常常把饭菜煮得让凌其伍
不得下咽。凌其伍每天非常疲惫地回到家,看见苏敏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一副委屈
的小妇人相,想责备也责备不出。苏敏对凌其伍说:“小伍子,你就让我出去打工
吧,我哥说,其他做不了,居酒屋总是能够做的。”
凌其伍拒绝道:“不行。”“为什么不行?”苏敏追问。
“你是我老婆!”凌其伍说。“你老婆,你又不是日本人,老婆工作你坍台吗?”
苏敏不清楚,人家上海留学生的老婆都出去打工的,她是什么高贵血统,不能外出
抛头露面呢?
可是凌其伍是有他自己的想法,苏敏日语几乎不会,他的住地就在公司附近,
如果让她在附近的居酒屋洗碗,他的同事很快就会知道,一传开,凌其伍在日本人
面前就不要抬起头来做人了。可如果放苏敏到远的地方做事情,凌其伍真的是有些
担心的,在他的眼里,苏敏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洋娃娃。
也许是苏敏将这个问题和哥哥讨论过很多次了,在凌其伍嘴里听不到实质性的
话,苏敏冲口说:“你不要以为你在日本人公司工作你就是日本人,日本人的工资
都是全部交给太太的。”
“什么?”凌其伍万万没有想到苏敏会说出这句话,难道她心里存着夺我金钱
权的想法?他的眼睛冒出火来,苏敏见状口气软了一些说:“我不是要你的钱,你
是给我日用的钱的,我用来买菜买米是够的,但是……”
“但是什么?你想要买衣服,星期天我不是刚刚陪你到涉谷买了两套衣服吗?”
凌其伍说。“不是买衣服,我……我手里没有钱,心里很慌的。”苏敏边说,心里
真的慌起来,因为她看见凌其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怎么?你究竟为什么要嫁给我,你究竟到日本来做什么的,你清楚地告诉我。”
凌其伍脸色煞白。
“我是来挣钱的!为什么要嫁给你,我就是想要到日本来,可我不想吃你的饭,
看你的脸色,我要挣自己的钱,人家都能够挣钱,我也能够挣钱的。”苏敏也凶起
来,她在家是最小的女儿,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吼叫,她以为自己是有理的,在上
海人看来,嫁到日本去,不就是图经济翻身吗?天天呆在家里做家务,拿不到一分
钱工资,一样做,到外面去打工,把钱存起来就是自己的钱。而嫁给你,帮你做家
务,陪你睡觉,住你的,吃你的不是很公平吗。
凌其伍直直地看着苏敏,和在机场里听见苏敏的哥哥说自己是黑户口时的被骗
感觉一样,他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原来你不是爱我,不是喜欢我,你是喜欢日本这
个地方,你迫不及待地奔到日本,是投向它的怀抱,不是我的怀抱,你是奔着钱这
个东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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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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