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苗依文和凌其伍从床上下来,到沙发上并排坐着,手中的茶泡了一遍又一遍,
颜色已经变得透明。苗依文的眼睛望着凌其伍的喉结一动一动地起伏,耳朵里贪恋
着凌其伍醇厚、缓慢的男中音,就像每天中午听电台里的电影录音剪辑。但是,凌
其伍和苏敏的故事实在太长,叙述者的感情太投入,苗依文等不到他说完了,兀自
站了起来,对他说,我真的不走不行了,我妈妈和女儿等着我。
凌其伍感到有些扫兴,噘起了他的厚嘴唇,他已经有二十几年没有尝试过撒娇
了。苗依文瞥了他一眼,不露痕迹地笑了,过去在他的脸上啄了一下:“好了,改
天一定接着听你说。”苗依文心满满地离开了凌其伍的家,她要好好地咀嚼一下刚
才发生的事情,整理一下思绪。
第二天他们就又见面了。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凌其伍和苗依文这一对没有
那关系的时候,见了面还能够斯斯文文地讲话,—旦有了那关系,情况不对了,寒
暄话不再多说,直接就用身体坦诚相待,展开肉搏。
凌其伍没有想到高雅、文静的苗依文的情欲埋藏得那么深,他很得意自己施展
得出激发她潜力的一套功夫,嘿嘿!他估摸,想必苗依文在国内没看过什么成人
“性教育”的黄片,可她好像天生的,自然地表现出不同凡响。完事以后,凌其伍
将苗依文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捡到宝贝似的欢喜万分。
苗依文断断续续分了几次听完凌其伍和苏敏的故事。
那次凌其伍喝得大醉,唠唠叨叨数落苏敏个没完,最后终于又动了手。苏敏自
然又是他的手下败将,三十六计只有走为上计,再次逃离小家庭。走出家后,苏敏
在咖啡馆呆了大半天,抽完一包香烟,她打电话四处找女友黄毛,但是黄毛就像在
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似的。苏敏想来想去没地方去,上次她已经尝到了哥哥的冷脸,
她想同胞兄妹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硬硬头皮再打电话过去。不料来接电话的是个女
人,声音很陌生,苏敏想都没多想,生硬地问她:“你是谁?”对方比她还要凶:
“你是谁?!”
“哦。”苏敏明白过来了,哥哥不想让她去住是有道理的,其实他有女朋友就
直说好了,何必瞒着妹妹呢。苏敏怕那女人误会,还是说了:“我是他妹妹。”对
方沉默了一会说:“他不在。有事吗?”苏敏赶快答:“没事,告诉他我从伊豆回
来了。”听上去女人是有些年纪的上海人,在日本,单身女人好赚钱,很多在酒吧
陪酒的女人都是舍弃了家庭“单刀赴会”的。其中年龄大一些的脸皮厚,晚上酒吧
里灯一黑,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可是日本人笑闹归笑闹,看是不会看上这种女人,
所以她们寂寞了,还是得找差一个档次的男人“慰藉心灵”。苏敏估计那个女人就
是这类人,哥哥和她偶而同居但是金钱分开,决不谈婚嫁的。
天渐渐黑下来,苏敏坐立不安,突然她在口袋里摸到一张名片。一个约摸50岁
的日本男人的脸浮现在眼前,矮胖的身材,黑黑的脸上老是挂着笑容,说话口齿不
清楚。这个男人就是前天一起去伊豆的做味噌的老板,也就是前不久上她的当送生
日礼物瑞士手表的那个“八格”,姓大岛的。苏敏看着名片犹豫不决,大岛经常去
她工作的酒吧,其他陪酒女郎看他人不风流又老实便冷落他,而苏敏由于语言差,
没有很多客人捧场,老板娘就派她接待大岛,给大岛倒酒,陪他胡唱一气。大岛由
此成了罩着苏敏的常客,苏敏也在他的关照下逐渐有了自信心。苏敏看得出大岛是
喜欢她的,但是她也知道大岛在乡下是有老婆的。这次和大岛的朋友一起出去玩,
大家都说大岛是个好人,就是老婆身体不好不会生孩子,他们开玩笑说,大岛是把
苏敏当女儿照顾了。
这一切,苏敏都告诉凌其伍的,凌其伍闻言却每每恶言讽刺她说,男人天生好
色,不会有男人平白无故付出的。到了今天走投无路,苏敏思来想去,宁愿相信大
岛朋友的话,她拨通了大岛的电话请他赶到咖啡馆来。
第二天,凌其伍四处打电话找苏敏不到,才意识到这次他老婆真的发火了。他
大舅那里、黄毛那里一家一家上门找,都说没有给苏敏留宿,挨到晚上,凌其伍忍
着耻辱寻到新宿酒吧,苏敏竟没来上班。这时,凌其伍害怕了,他回家查看抽屉里
的东西,苏敏的护照没了,苏敏名下的存折也没了。凌其伍估计苏敏不会离开日本
东京,于是报了警。
日本的警察马路上虽然看不见,效率还是很高的,他们盘问情况后,帮助凌其
伍查找最新的租借房子资料,很快就查到了租借人苏敏的名字,保人的名字是日本
人大岛。警车应凌其伍的要求,载着他直奔一个僻静区域的小公寓按响门铃。出来
开门的是大岛,凌其伍怒火中烧,要不是警察拦得快,他一拳头就打在大岛的胖脸
上了。苏敏跑出来指着凌其伍:“你不要乱来!”
“你这个贱女人,你昏了头,你也不看看那个猪头的样子……”凌其伍破口大
骂。大岛和警察都听不懂中国话,苏敏便镇静地用日语翻译给他们听,然后又用日
语对警察说,她在家里遭受了暴力,大岛为了保护她,帮助她租了房子,根本没有
占她的便宜。
凌其伍听得目瞪口呆,他想不到苏敏的日语已经这样流利,真是平时小看她了,
他怕苏敏接下去更要说出不利于他的话来,阻止她道:“你不要说了,跟我回去,
我们回家再说。”苏敏凛然地看着他说:“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像你这样的大男
子主义,不要说在中国,即使是在日本也是不多见的。我没有做错事,不会再屈服。”
凌其伍生气地说:“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我现在不需要你留在日本陪我,
你给我回上海去!”苏敏好像早有准备:“我不回去,我不靠你,我靠我自己能够
生存。”
“好!”凌其伍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听好,你如果这样,我,凌其伍,你老
公,不会再为你签证,还有几个月,你甭想再留在日本,如果留下去,你就和你哥
哥一样,是违法的黑户口!”
在他们用中文吵架的时候,警察和大岛都避在一边,无可奈何。苏敏听到凌其
伍最绝的一手时,身体显然震动了一下,眼眶红了,眼泪慢慢地淌下来,她说:
“凌其伍,你再好好想一想,我嫁给你,图了你什么了,你要这样对我,你不爱我,
一点也不爱我,你心里有其他女人,所以对我这么狠。”
隔了几年,凌其伍叙述是很理智的,但是他的记忆如此出色,当时的每一句话
他都能够背出来,只不过情景不同,心境自然两样。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凌其伍
开玩笑似的扭头问苗依文:“你们女人是很敏感的,苏敏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她
说的我心中女人怕是你吧。”
苗依文说:“只有爱一个男人才会一直揣摩他的心,我看苏敏是爱上你了。”
凌其伍注意地看了看苗依文,在她身上,他总是会有新的发现。
后来,凌其伍是一个人坐地铁回家的。警察对这种事情无能为力,简单笔录后
离开了。大岛跑到凌其伍面前鞠了一躬,请他多多关照,凌其伍也只得回鞠一躬请
他多多关照。
“它妈的!那猪头真的一直关照苏敏,一晃3 年多了。”凌其伍自嘲道。“后
来你真的不给苏敏签证吗?”苗依文问。“真的。”“男人真够狠的。”苗依文说。
“后来我离开了东京,到关西分公司工作了,她也一直没有和我联系。”
其实苏敏签证快要到期的时候托黄毛给凌其伍打过电话的,凌其伍让她不要插
手,叫苏敏自己来求他,接着就没有了下文。到现在,凌其伍也想不通,苏敏这女
人为什么这么倔,她放下架子来求他,说不定凌其伍会饶她一命,自己的工作身份
不用也是白不用的。贱女人!他恨死了苏敏让他戴了绿帽子,使他没法抬起头来做
男人,所以他离开了认识他的人群,尤其不和中国人打交道,免得谈起家庭、老婆。
几年下来,凌其伍的交际圈变得更加狭小,思维方式更趋日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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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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