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幕降临了,娜塔莎烤完最后一块苹果馅饼,把厨房收拾干净,走到客厅的窗
户边去等候母亲,透过那扇窗户可以看到市中心的列宁广场,这会儿街灯亮起来了,
人声似乎比白天还要嘈杂些。自从在海参崴港口当工程师的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天
天去列宁广场旁边摆小摊,夏天卖些自家屋前屋后种的黄瓜西红柿,冬天则把亲手
编织的俄罗斯纱线花帽披肩之类的东西拿出去卖,海参崴一年四季都有中国人来旅
游,母亲小摊上的东西总能卖掉,要不然单靠她每月1000卢布的养老金怎么过日子?
母亲迟迟没有回来,娜塔莎等得有点心焦,她关好屋门决定去广场上看看。
列宁广场中央有几个卖艺人在吹小号,他们一见中国游客走过来,便吹奏起中
国国歌和“东方红”,那些中国人很高兴停下脚步听歌,大声笑着掏出钱来扔进卖
艺人的钱箱。娜塔莎看见母亲静静地坐在广场边的台阶上,心平气和地做着她的小
生意,一如从前在中学的讲台前上课那般认真。洗得干干净净的黄瓜上还顶着小黄
花,衬着边上光鲜鲜的西红柿很是诱人,摊子上盖着一块洁白的纱布,这就让家常
蔬菜也显得金贵起来,一旁的纸牌上是母亲让娜塔莎帮忙用汉字写的价格:黄瓜每
公斤10卢布(2 元5 角人民币),西红柿每公斤12卢布(3 元人民币)。娜塔莎轻
轻走过去蹲下身子:“妈,天不早了,回家去吧。”母亲看看广场上的游人,有点
儿舍不得挪动:“这些日子又热又燥,人家都买了黄瓜西红柿当水果吃,我再坐会
儿,卖完了回家。”娜塔莎不由分说把摊子上的东西一一收拾进塑料大包里:“妈,
我明天就得离家走了,你今晚还不早点儿回家陪我说说话呀。”母亲拗不过女儿,
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大花布拉吉,跟着娜塔莎回家了。
晚饭后母亲在餐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手绢包,里面尽是些零碎小钱,有美元,
有人民币,也有卢布,母亲照例将美元和人民币挑出来交给娜塔莎,自己留下卢布。
娜塔莎把这些还带着母亲体温的钱推了过去:“妈,这次去中国进修学校里给了200
美元路费,到了中国马上能拿到那里的奖学金,这些钱你自己用吧。”母亲笑笑:
“我有这栋房子,有门前的小院,怎么也饿不着,要钱干什么?”这栋房子是前苏
联时期公家分配给娜塔莎父亲的,那时国家给工程师的待遇很不错,房子在市中心,
还有个小院子,房租却很低廉。苏联解体不久,父亲就去世了,物价又天天飞涨,
母亲一个人的薪水要养活娜塔莎就变得很艰难,于是母亲拔去了院子里的花草,把
每一寸土地都用来种蔬菜,好的蔬菜拿到街上去卖,卖剩的才自己吃,母女俩度过
了经济最困难的时期,一直熬到娜塔莎拿了副博士学位,留校当上教师,房子和小
院是父亲留下的遗物,也成了娜塔莎母女物质和精神上的依靠。娜塔莎在海参崴大
学教东亚历史,今年学校得到一个去中国上海F 大学进修的奖学金名额,如今到中
国去可是俄罗斯人十分向往的事情,何况又是去上海那样一个好地方,可是系领导
偏偏把名额给了才留校不久的娜塔莎,没有人跟她竞争,谁都知道这其实是学校给
这个不幸女人的一种补偿。26岁的娜塔莎有过一回短暂的婚姻,因为出生才10个月
的儿子死于医疗事故,丈夫把一切过错都怪罪在她头上,跟她离婚后独自去了莫斯
科。娜塔莎也明白这一点,拿到中国大学邀请信的那一刻,她感激地在领导办公室
里痛哭了一场。
第二天清晨,娜塔莎和母亲来到了亚力山大小教堂后面的墓地,父亲就长眠在
这儿,母亲靠在父亲的墓碑上喃喃自语,她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要向丈夫倾吐,父亲
墓旁有个小小的十字架,那里埋着娜塔莎未满周岁的儿子,娜塔莎把一朵小白菊花
放在儿子的墓前,又将父亲的墓碑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搀起母亲离开。母亲把娜塔
莎送上了开往中国绥芬河的火车,娜塔莎要在绥芬河换乘去哈尔滨的火车,再从哈
尔滨坐火车去上海,她只有200 美元的路费,坐不起飞机,虽说坐火车路途会很疲
劳,可是能去中国,能去上海,她已经觉得太幸运了,要知道长这么大,她可是连
首都莫斯科都没有去过。
在中国边境城市绥芬河换乘去哈尔滨的火车时,娜塔莎有几个钟头的时间来看
看她踏上的第一块中国土地,也许是中俄边境贸易日益红火的缘故,绥芬河火车站
附近到处可以见到扛着大包小包的俄罗斯“倒爷”,他们操着生硬的汉语,跟那些
不时吐出一两个俄语单词的中国人讨价还价,双方额头上都淌着汗。一个中国小贩
拎着几条丝绸围巾来到娜塔莎跟前:“小姐,买一条吧,上海货。”娜塔莎摇摇头,
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前的小包,除了路费,她身上几乎没有多余的钱,还有两三天
的路程才能到上海呢,哪能随便花钱买东西。一个年轻的俄罗斯女人走过来从小贩
手里拿过围巾看了看:“哼,他妈的什么上海货,最多也就是哈尔滨的东西。”她
一口地道的汉语,那小贩急了:“你瞎嚷嚷什么?敢说这不是上海货?”俄罗斯女
人的大嗓门也亮了起来:“你小子知道上海朝东朝西吗?想蒙老娘,门都没有。”
娜塔莎虽说在海参崴大学学过汉语,可女人的这些话她都听不明白,小贩见女人一
口松脆的汉语着实厉害,抢过围巾跑了。女人回头打量了一番娜塔莎和那个行李箱,
又改说起俄语来:“嘿,也是来倒货的?倒什么呀?”娜塔莎红了脸摇头:“我换
火车去哈尔滨,再去上海的大学进修。”女人露出一丝讥笑:“来中国不挣钱,念
啥屁书?”娜塔莎低下了头,她从来没有跟这样的女人打过交道,不知道怎样继续
这场萍水相逢的谈话。女人从小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我叫瓦丽娅,从莫斯科来,
老公是中国人,在上海也有生意,以后要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吧,老乡嘛。”
哈尔滨至上海的火车上,一对新婚夫妇坐在娜塔莎对面,他们是南下上海度蜜
月的,从眉梢到衣着都洋溢着喜气。许是在哈尔滨俄罗斯人见多了,小俩口一点都
没拿娜塔莎当外国人待,午饭时那小新娘嫌餐车离得远,不愿过去吃,新郎就从包
里取出个被哈尔滨人叫作大列巴的面包来切成片,夹上火腿肠做成了三明治,很自
然地也递了一份给娜塔莎,娜塔莎红着脸想要推却,新郎倒不解:“小姐,这同车
同船本来就是缘分,吃块面包还有啥好客气的?”小新娘在一旁“是啊是啊”附和
着丈夫,还给娜塔莎塞过来一大盒巧克力喜糖,她见娜塔莎会说汉语,转眼就把她
当成了临时闺中女友,连带了多少钱去上海买首饰衣服的事都说了出来。娜塔莎看
着面前这对幸福的中国小夫妻,心里酸酸的,儿子死了,丈夫跟她离婚了,虽说去
上海是件大好事,可毕竟得撇下年迈的母亲一人留在海参崴,而且这会她口袋里除
了车票,只剩下计划好的几餐饭钱,一个多余的子儿都没有,吃了中国人的东西,
想拿出点回报也无能为力。小新娘还要拉娜塔莎一起玩牌,娜塔莎借口想看会儿书,
爬到了自己的上铺,用一本俄汉词典挡住脸,眼中贮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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