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娜塔莎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将行李拖出人群,她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火车站
广场和潮水般涌来涌去的人流。一长列出租车排着队等候客人,头一辆车上下来一
位司机,走到娜塔莎身边:“请问小姐要车吗?去哪儿?”司机说的是英语,娜塔
莎有点不好意思,在俄罗斯学英语的人不多,连她这个大学教师能说的英语单词恐
怕也不比眼前这位司机多。不过司机的问话她是听懂了,她只是在犹豫该不该坐出
租汽车,坐出租汽车肯定要比公共汽车贵得多,可是她对大上海一无所知,这会在
火车站广场上更是辨不清东南西北了,她只好狠狠心对司机说:“去F 大学。”那
司机一声“OK”,身手敏捷地将娜塔莎的东西一一放进车后的行李箱,拉开车门对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上海的出租车都擦得晶光锃亮,车内的座位套子也雪白耀
眼,连司机都戴着白手套开车。俄罗斯城里也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车,可那是前苏
联时期卖给老百姓的福利车,如今这些车早就老掉牙了,车身锈迹斑斑,开起来左
右摇晃,只要车轮子能滚动,也就算辆车,因为大部分俄罗斯人再也买不起新车了。
司机小伙子很健谈,听说娜塔莎是头一回来中国,就把上海好吃的东西好玩的地方
一一数了个遍,末了还送给娜塔莎一张叫车名片,告诉她这种湖蓝色的出租车是全
亚洲最大的出租车公司“大众”汽车公司的。从火车站到F 大学才开了十几分钟,
车费倒要27元,娜塔莎付钱时心里一阵阵作痛,这几张人民币是上火车前母亲硬塞
给她的,27元,母亲得卖掉多少黄瓜西红柿啊。
留学生楼服务台的小姐验看了一番娜塔莎的护照和邀请信,见又是个住楼不付
钱的奖学金生,热情就不太高,更不用说拿出房间示意图来让娜塔莎挑选屋子朝向
了,她翻了好一会住宿人员的花名册,才懒洋洋地扔给娜塔莎一把钥匙:“1102,
正好也有个俄罗斯来的,跟你同屋吧。”娜塔莎说了一连串的“谢谢”,只要有地
方住,能安下身来,此刻她已别无所求。1102房间的门开着一条缝,隐约听到些人
声,像是在打电话,娜塔莎敲了敲门,说话的声音停了,一个栗色头发的姑娘走了
出来,她跟娜塔莎相互对视了几秒钟,双方便很习惯地用俄罗斯人的客套打了招呼。
栗色头发姑娘先自我介绍:“卡佳,圣彼得堡大学东亚语言系副博士,来F 大学进
修一年汉语。”卡佳听说娜塔莎从海参崴来,故作惊讶地耸耸肩:“海参崴,那是
个什么鬼地方?”娜塔莎知道因为圣彼得堡是从前沙皇的首都,那儿的人大多有一
种天子脚下臣民高人一等的作派,看样子卡佳比自己年轻,她也就不想去计较。房
间里原有两张床,卡佳先占了一张,又在另一张床上扔了不少衣物零碎东西,娜塔
莎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东西归拢,拿到属于卡佳一边的写字台上,好像是怕原先的主
人不乐意,娜塔莎在做这一切事情时始终轻手轻脚,脸上挂着微笑。
享受中国政府提供奖学金的留学生几乎都是来自发展中国家,除了免交学费和
住宿费外,每月还可以拿到800 元人民币的生活费,只是免交房租的留学生楼,比
起那些发达国家自费来华留学生的公寓楼来,条件就差多了。两人一间屋不算,厕
所盥洗室浴室全是公用的,一早一晚高峰时间大概就得排队等候,谁让这一切都是
免费的呢?不过娜塔莎已经心满意足了,由于她是以教师身份来中国进修的,生活
费可以拿到1000元,比起在海参崴大学每月2000卢布的工资要好得多。今天是周末,
留学生办公室的人不上班,娜塔莎还没有拿到这笔钱,可她已经开始在心里计划往
后怎样省下些钱来寄给妈妈。
周末留学生餐厅也不开门,卡佳提议一起去学校外边的饭店吃饭,娜塔莎听了
吓一大跳,上饭馆那得花多少钱啊,坐火车来的一路上,她可是连餐车都没敢去,
再说她包里还有从海参崴家中带来的黄瓜西红柿,下火车前那对中国新婚夫妇又硬
是送给她一大袋子面包糕点,对付个周末足够了。卡佳一脸不屑:“看来海参崴人
真能省钱,跑到中国来连饭也不吃了,也不怕中国人笑话。”娜塔莎没搭腔,自顾
自把有点儿干瘪了的黄瓜放在脸盆里用水浸着,卡佳又添了一句:“这房里的电话
是我装的,你要是想用就平摊一半的钱,只能打中国国内,打国际长途你另外想办
法。”卡佳走后娜塔莎真的觉得饿了,她打开点心袋子,吃了一个面包,又吃了点
黄瓜西红柿,马上就很饱很满足了。她心里反复盘算着刚才卡佳关于电话费的一番
话,在火车上听中国人说现在中国的通讯业很发达,可以买各种各样的磁卡打电话,
便宜得很,她觉出卡佳是个性子厉害的姑娘,跟她这样的人住在一起,还是在钱的
问题上分得清爽些好,况且除了海参崴的母亲,她也没有什么人好联络。待卡佳吃
完饭回来,娜塔莎马上表示她不用房里的电话,另外去买磁卡,卡佳一听就说:
“那好,以后若是我不在房里时有电话来,你也别接,我不喜欢别人接触我的私生
活。”娜塔莎好脾气地点了点头:“那一定。”
第二天是星期天,对面留学生公寓楼里的日本学生桥本太郎打电话过来,约卡
佳一块儿去逛街,卡佳问正在看书的娜塔莎要不要一起去,娜塔莎推说有点累,只
想在校园里走走,休息休息,其实她是没有钱才不敢出门,怎么也得熬到星期一留
学生办公室的人来上班拿到钱再说。卡佳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帮你借辆自行车,
一起去吧,马路上的东西看看又不要钱。”桥本太郎是老留学生,已经在F 大学读
了三年汉语,讲起中国话来依然颠三倒四,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在上海吃喝玩乐过开
心日子,他喜欢结识新来的留学生,义务为他们在上海当各种活动的向导,比如卡
佳只比娜塔莎早来一个星期,桥本太郎已经跟她熟得像老朋友一样了,还鼓动她把
新同屋娜塔莎也一起带出来玩。
市中心的南京路步行街永远像一条流动的长河,数不清的游人就是那不息的河
水,凭着以往的生活经验,娜塔莎实在无法想象世界上竟有如此繁华令人眼花缭乱
的商业大街,仿佛全世界的商品都涌向了这里,最大限度地刺激着人们的物质需求
欲望,娜塔莎在最初一刻生出的念头是最好能长上十双眼睛,因为一双眼睛来不及
接受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视觉信息。走了一段路后,娜塔莎开始注意浏览起那些漂亮
东西的价格来,她突然发现,即便只是想在这儿小小地满足一下自己的欲望,也得
先备好个鼓鼓囊囊的钱包才行。一个蛋筒冰淇淋是两公斤黄瓜的价格,一身略为亮
眼的女套装标价竟是她在海参崴大学一个月的工资,至于那些首饰皮鞋提包之类的
橱窗,她已经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一群女孩嘻笑打闹着走过娜塔莎身边,她们都
戴着新颖漂亮的太阳眼镜,脖子上挂着银光闪闪小巧玲珑的手机,人手一罐可口可
乐,谁也没朝娜塔莎看一眼,娜塔莎心底却腾起一种无名的自卑和悲哀,她早就口
渴了,可是舍不得买瓶矿泉水喝,她是打定主意只出来看一看,决不花一分钱的。
桥本太郎和卡佳在一家饮料店各买了一瓶乌龙茶,娜塔莎说自己一点都不渴,只是
看着他俩喝,桥本太郎喝了一口发现这瓶乌龙茶是带糖的,随手就扔进了果皮箱,
又去买了瓶无糖的,娜塔莎看着替他心疼了半天。
星期一上午,娜塔莎终于领到了奖学金,她将十张粉红色的百元纸币反复数了
又数,才放心地放入钱包内,留学生办公室的女会计提醒她,若现金放在身边不安
全,也可去学校门口的银行存个活期存折,娜塔莎对女会计笑了笑,她觉得钱还是
放在自己口袋里比较踏实。整个下午,娜塔莎都在房间里制定自己一个月的花钱计
划,留学生餐厅的中国菜不太贵,如果一日三餐吃最便宜的东西,一个月300 块钱
就够了。她想问要回国的留学生买一辆旧的自行车,这样出门就能省下交通费,还
能多看看上海风景,再算上买日用生活品和添些衣服,每月还是能给母亲寄去300
元人民币,也就是1200卢布,母亲要是有了这些钱,就能把黄瓜西红柿留下自己吃,
不用去列宁广场摆小摊了,想到这里,娜塔莎躺在床上欣慰地笑了,一抹斜阳透进
窗户,她觉得中国的阳光都是这么可爱。只有一件事比较麻烦,娜塔莎不愿把钱存
在银行里,放在宿舍里又不放心,毕竟房间不是她一个人独住,她想了许多办法,
最后还是决定将钱带在身上。她乘卡佳不在屋里的时候裁掉了两块手帕,给每件内
衣都缝上个小口袋装钱,钱每时每刻贴着她的身体,她每时每刻都会很安宁。
人民币是不可以寄到老家海参崴去的,必须得换成美元,可娜塔莎入境时并没
有带硬通货外汇进来,不能去中国银行直接换美元,她想到了那个日本留学生桥本
太郎,他那有钱的父母每月都从日本汇钱来,桥本太郎随时可从银行取出日元或美
元,娜塔莎决定去找桥本太郎换钱,反正他在中国总得花人民币。一天晚饭后,娜
塔莎看看周围没别人,便小心翼翼的拿出300 块钱问桥本太郎能不能给她换成美元,
桥本太郎看了看那几张纸币,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这点钱怎么换?最
少也得凑个整数100 美元吧,算起来容易些。”娜塔莎红着脸把手缩了回来,她想
想也是,总不能为这点钱就去麻烦人家一次,还是攒起来凑个整数再换吧,不过这
样她就得重新制定一下花钱的计划,要是每个月只能省下300 元人民币。那凑满100
美元差不多要等上三个月,这样时间太长了,她决定咬咬牙再节省点儿,每两个月
给母亲汇一次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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