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汉语课上这个句型老师已经解释了三遍,娜塔莎依然听不懂,她茫然地盯着黑
板,脑子里一片空白。年轻的中国女教师有着足够的耐心,她准备再为娜塔莎讲解
一遍,可四周早已听明白了的学生则发出了不耐烦的响动,咳嗽或者是喝饮料,那
样老师就得考虑全班同学的情绪,不能为娜塔莎一个人耽搁宝贵的课堂时间。于是
老师只好请卡佳把这个句型翻译成俄语告诉娜塔莎,因为娜塔莎的英语不行,中国
老师又不会说俄语。卡佳得意洋洋地翻译完了,脸上又是那种习惯性的讥笑,娜塔
莎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来中国前她好歹也是海参崴大学的教师,现在却好像成了全
班最笨的学生,这样太突然太强烈的反差,是她心理上很难承受的。
午饭后娜塔莎总是迫不及待地打开汉语课本,除了课后拼命复习外,她不知道
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走出课堂上尴尬的怪圈。课本已经被她翻得卷起了角,其中
的每一个汉字都注上了俄文解释,但她对课文的内容和语法依然似懂非懂,有时候
她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她第一次感觉到汉语是这样的难学,最要命的是不过语言
关,她就不可能去历史系听专业课,一年的进修时间很快会过去,到时候她怎么向
海参崴大学交待呢?一旁的卡佳正准备出门,她看出了娜塔莎的苦恼,有点怜悯道
:“你学汉语光知道坐在房间里查字典有什么用?你得多跟中国人接触,聊天,这
样自然而然就学会了,就像我,连玩的时候都不耽误学汉语。”卡佳边说边得意地
对着镜子摇晃了几下顶着一头新烫卷发的脑袋,见娜塔莎不接她的话头,便在心里
暗暗骂了一句:“海参崴的乡巴佬,死倔。”
电话铃响起来了,卡佳不去接电话却跑到窗边对着楼底下做了一个飞吻的手势,
那儿停着一辆银色的轻型跑车,又不知是哪个国家的男生来接她去兜风了。卡佳穿
上一套用迷彩服面料做成的时装,肚脐和后背都裸露着,她那修长的美腿,盈盈一
握的细腰,无不绽露着青春的美丽。卡佳走过娜塔莎身边说了声“拜拜”,娜塔莎
倒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直到估摸着她下到楼底了,娜塔莎才悄悄站到窗帘
后面往下看去。卡佳袅袅婷婷走向那辆跑车,而后车子就一溜烟开走了。娜塔莎突
然转身将桌上的书本全部推到地下,身子重重地倒在床上,说不出是委屈、羡慕还
是嫉妒,止不住的泪水流了下来。卡佳不但来自圣彼得堡那样的大城市,而且还有
个好家世,她爷爷是前苏联国家科学院的院士,得过斯大林勋章;父亲曾是空军特
级飞行员,苏联解体后成了一家大公司的总裁,步入了如今俄罗斯最富有的那个阶
层,卡佳从小在圣彼得堡学芭蕾舞,要不是家里硬让她考大学,也许她早就是最负
盛名的马林斯基剧院的芭蕾演员了。卡佳还有个男朋友在圣彼得堡当导游,专接中
国旅行团,那可是俄罗斯年轻人中很吃香的职业,旅游旺季每个月光是小费都比普
通人一年的工资还多。卡佳来中国留学简直就像来旅游,从不见她用功过一回,却
是回回考试得优,课堂上还能与中国老师对答如流,班上各国留学生众星捧月般哄
着她这位公主,几乎天天有人请她吃饭喝咖啡逛街,有时卡佳自己都不知道该去赴
谁的约会好了。她娜塔莎有什么?丈夫离了,孩子死了,只有一个靠卖黄瓜西红柿
补贴生活的贫困母亲,自己天天捧着书本读得头昏眼花,还常常连个简单的造句都
会出错,上帝造了人,为什么又要让人活得这般不公平?
娜塔莎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一阵风从窗外吹来,卡佳临走时忘了关上的衣橱
门发出一声轻响,娜塔莎起身想去关上橱门,却又禁不住细细打量起衣橱里的东西
来。卡佳已经在上海买了许多衣服,有些还没来得及穿,价格标签还挂着呢,每看
到一张标签,娜塔莎都会惊讶地吐一下舌头,这些衣服不要说买,她连想都不敢去
想。有一件墨绿色的羊绒长大衣又轻又软,透着高贵气,标价是1800元,现在只是
秋天,离穿长大衣的日子还早着呢,可见卡佳的口袋多么富裕。娜塔莎着实喜欢这
件大衣,她拉上窗帘,又跑去把门反锁上,然后把大衣从塑料套里取出来穿在自己
身上,镜子里立刻出现了一个优雅漂亮的少妇,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点也不比卡
佳差,差的只是衣着,如果衣橱里这些衣服都归她,她也可以成为留学生中的公主,
可是她哪有钱呢?来上海后她买过的惟一一件衣服是楼下小卖部里出售的印着F 大
学字样的运动套衫,25块钱。娜塔莎脱下大衣按原样挂好,她暗暗下决心要在上海
挣到钱,买好衣服穿,虽然她没有卡佳那样有钱的父亲和男朋友,可她不相信在这
样物欲横流的大都市中会找不到一丝机会,她甚至有些感激衣橱里的这些华丽衣服,
它们强烈地刺激着她,让她鼓起了为达到生活中某个目标而奋斗的勇气。
这天下课后,班主任老师告诉娜塔莎,F 大学俄语系要在俄罗斯留学生中找一
个给中国学生练口语的人,每周上三节课,报酬是每个月500 块钱,要是她愿意可
以去面试一下。娜塔莎听了惊喜万分,恨不得当时就给班主任老师跪下,整整500
块钱啊,她上哪儿挣去?不要说每周三节课,就是上十节课她也是愿意的。面试很
容易,俄语系的几个老师分别用俄语跟娜塔莎聊了聊天,又提了些问题,他们似乎
很看重娜塔莎海参崴大学教师这个工作背景,认为她有教学经验,就让她回去等候
消息,娜塔莎怕俄语系的人找不到她,便把房间里卡佳的电话号码留下了。娜塔莎
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卡佳,她想如果卡佳跟自己竞争这份工作,那挣到这份钱的希望
就小了许多。其实班主任老师也通知了卡佳去面试,这很正常,为的是让俄语系有
个挑选的余地。卡佳本来倒不在乎这份活,每星期上三节课,一个月才500 块钱,
还不够她买套时装的,不过一个留学生能登上中国大学的讲台,怎么说也是一件挺
出风头的事。俄语系最后决定请娜塔莎来上口语课,他们打电话通知她的时候正好
卡佳也在房间里,见娜塔莎兴奋得满脸通红,卡佳就有点忍不住了,她不是为了这
份工作的钱,而是见不得这个海参崴乡巴佬在自己面前占上风。卡佳理直气壮地责
问娜塔莎:“你不是说过不用这个电话的吗?凭什么把我的电话号码留给别人?”
娜塔莎的脸更红了,这会儿是因为用了卡佳的电话引起的,她低下头喃喃道:“卡
佳,电话是他们打进来的,不花你的钱,我可从来没用你的电话打出去过啊。”
“那也不行,你有本事挣钱怎么连电话也不舍得装呢?这种事只有你们海参崴的人
才做得出来,往后要是再看到你碰我的东西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客气了。”卡佳一
脸的鄙视,娜塔莎咬住嘴唇不出声,以后好多日子,卡佳总在房间里做出防贼的举
动让娜塔莎难受,娜塔莎心里生气却不敢有任何反击的表示,她想的是自己已经占
了俄语系这份工作的便宜,别的地方就该忍耐点,千万别再让她的同屋不高兴。
娜塔莎所上的口语课是一门副课,只是作为给俄语系学生练习说话创造的一个
语言环境,不需要考试,学生一般就不太看重这门课,爱来不来的,再说现在学俄
语的前景远不如学英语日语那样看好,除了几个有兴趣的女学生外,大多数时间教
室里都是空空荡荡的。尽管这样,娜塔莎却从不敢有一丝马虎,每回上课她都提前
等候在教室里,哪怕只有一个学生来,她也认真备课讲课,她对俄语系的老师学生
永远笑脸相迎,甚至看到打扫卫生的女清洁工也是主动打招呼,俄语系的人很快就
喜欢上了这个俄罗斯姑娘,上课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第二个月系里就将娜塔莎的
讲课报酬提高到了每月800 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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