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娜塔莎给母亲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本来她是可以像其他留学生一样去学校图书
馆发电子邮件的,可是她海参崴的家里没有电脑,母亲连电脑都没见过,打国际长
途电话又太贵,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写信。娜塔莎在信里把上海描绘成一个漂亮繁
华的人间天堂,她告诉母亲除了奖学金外,她还有了一份教俄语的工作,每月能挣
不少钱,母亲收到这封信同时可以收到100 美元,她还让母亲不要再去列宁广场摆
小摊了,把那些黄瓜西红柿留着自己吃,以后她每个月都会寄钱回去。信封里还有
几张照片,那是娜塔莎在F 大学和南京路步行街上照的,她真盼望有一天能挣上很
多钱,让母亲也来上海看一看,可怜的母亲,一辈子还没有离开过海参崴呢。
信扔进了学校门口的邮筒,往外国寄钱却要到市中心的大邮局才能办理,娜塔
莎背着双肩包,骑上自行车前往,如今她已经对上海的主要马路很熟悉了,经常一
个人骑自行车出来逛街。在一处十字路口,几十辆自行车黑压压一片被红灯挡住了,
骑得太快又来不及刹车的就连人带车向前撞去,娜塔莎也被挤撞得倒在地下,身后
好像有人立刻将她扶起来,这时绿灯又亮了,娜塔莎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扶起她的人,
就被向前涌去的车流淹没了。在邮局汇款窗口前,娜塔莎解下双肩背包,背包上的
拉链不知什么时候拉开了一半,她将手伸进背包,脑子轰一下像是炸开了,钱包已
经不翼而飞,那里面不仅装着要寄给母亲的100 美元,还装着她全部的生活费,今
天因为要上邮局汇款,早上她才将钱从内衣口袋拿出来的。娜塔莎疯了一般跑到邮
局门口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去找钱包,她拉住身边每一个人重复着她这时惟一能说出
的汉语句子:“我的钱包呢?我的钱包呢?”周围的中国人同情地看着这个外国姑
娘,有人让她再好好想想把钱包放哪了,有人建议她赶快报警,不知是谁用手机打
了110 ,警察很快就赶到了。年轻的女警察拨开人群,把蹲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的
娜塔莎扶到警车上,又把她的自行车装进后备箱里径直向警署驶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娜塔莎喝下两杯女警察端来的热茶,才渐渐停止哭泣清醒
过来,她用断断续续的汉语加上手势比划,把丢钱的前后经过叙述了一遍,那女警
察一边记录一边向周围的同事使眼色,他们心里都明白,娜塔莎的钱包最有可能是
在十字路口自行车倒地时被人乘机偷走的。女警察心里特别难过,她没想到面前这
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姑娘其实是个真正的穷学生。娜塔莎面对一群同情她却又一时无
法为她找回钱包的中国警察,想起那封已经寄走的信,要是母亲等不到这100 美元
的汇款会作什么样的猜想,她又不能把丢钱包的事如实相告,那样母亲会急死的,
想到这些娜塔莎又流下泪来。警察们执意留娜塔莎在警署吃了午饭,才让女警察开
车送她回F 大学,娜塔莎进房间后,女警察悄悄来到留学生楼服务台,拿出一只装
了钱的信封请服务员转交给娜塔莎,女警察不肯留下名字,她说只想给这个俄罗斯
姑娘一点安慰。女警察走后,服务员上楼去娜塔莎的房间,在电梯里碰上了卡佳,
就把娜塔莎丢钱包的事告诉了她,顺便让她将信封交给娜塔莎。卡佳进屋的时候,
娜塔莎躺在床上,红肿的双眼盯着天花板,卡佳走过去把信封放在娜塔莎床头,也
许因为上次娜塔莎用了电话后,卡佳处处挑剔这个同屋,这会她倒想说上几句安慰
话也说不出来了。卡佳去公共厨房做了一锅俄罗斯红菜汤,又烤了两份肉肠夹面包,
还拌了生菜沙拉,端到房间里来叫娜塔莎一块吃饭。娜塔莎突然又大哭起来:“卡
佳,中国人偷了我的钱,那是我要寄给妈妈的钱啊。”卡佳坐到床边抚着娜塔莎的
手臂:“娜塔莎,听我说,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会偷你的钱,在我们俄罗斯也有小
偷,谁碰上谁倒霉而已,你看刚才送你回来的中国警察给你捐了钱还不肯留名字呢。”
娜塔莎止住泪拿过信封,卡佳乘机端上吃的,这顿饭让两个身处异乡、开始过得并
不和谐的俄罗斯姑娘心贴近了些。第二天上课时,娜塔莎在课桌里又发现了一只信
封,里面装着各种票面的人民币,差不多有500 来块钱,她有些困惑,却见卡佳在
一旁挤眉弄眼,她知道一定是卡佳在班上作了宣传,让各国同学为她捐钱,只有卡
佳才有这种号召力。娜塔莎的眼睛又变得湿润起来,现在她是多么需要钱呀,她连
吃饭的钱都被偷光了。
警察和班上同学的捐款刚够娜塔莎支付这个月的生活费,可是母亲怎么办,她
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女儿信上说的那100 美元汇款,每每想到母亲,娜塔莎的心就被
揪得发痛,她无论如何也得再想办法去挣钱寄给母亲。这日下午做作业时,娜塔莎
无意中翻出了那个她在绥芬河火车站邂逅的瓦丽娅的名片,瓦丽娅当时说过,她丈
夫在上海也有生意,让娜塔莎有事找她。娜塔莎知道自己跟瓦丽娅不是一类人,但
总算是俄罗斯同胞吧,现在自己在上海过得不如意,倒也不妨给瓦丽娅打个电话,
在上海多个熟人总是好事。娜塔莎收起了书本,跑到楼下去打磁卡电话,运气真是
不错,瓦丽娅还正巧在上海家中,娜塔莎甚至听得出瓦丽娅很高兴接到她的电话。
瓦丽娅问清了娜塔莎住的地方,说是今天晚上就开车接娜塔莎去她家吃饭。挂下电
话娜塔莎兴冲冲回到房间里准备起来,犯难的是去瓦丽娅家吃饭她竟拿不出什么礼
物来,总不能空着手去吧。她翻遍了箱子,终于决定把那条粉红色的缕空花三角披
巾送给瓦丽娅,那是来中国前母亲赶着为她编织的,她一直舍不得用,要不是丢了
钱包,实在没钱买礼物,她是不会将这条披巾送人的。
瓦丽娅开着一辆白色“帕萨特”车来留学生楼接娜塔莎,车里还坐着瓦丽娅五
岁的儿子马克西姆,瓦丽娅亲热地拥抱了一下娜塔莎,仿佛她们是相识多年的老朋
友又重逢了,这个举动此时此刻令娜塔莎十分感动。马克西姆是个黑头发黑眼睛高
鼻梁的混血儿,他正坐在车里吃巧克力,顺手塞了几颗给娜塔莎:“这是意大利巧
克力哎,很贵的。”他居然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瓦丽娅向娜塔莎解释:“马克西
姆的爸爸俄语不行,喜欢儿子跟他说中国话。”
瓦丽娅是莫斯科一个邮递员的女儿,中学毕业后没考上大学,有一段时间就整
天在莫斯科东北角的集装箱市场附近闲逛。集装箱市场是著名的中国倒爷集散地,
在那儿做生意的倒爷大多是东北人,他们把从中国运来的衣服鞋帽日用商品倒卖给
莫斯科的小商贩,挣了钱却不舍得住旅馆,三五成群地住在废弃的集装箱里,时间
一长这个集装箱市场竟成了莫斯科的一景,莫斯科人时不时喜欢到这来买点中国货,
虽说有不少中国倒爷卖假货坑人,不过中国日用品样式漂亮价格低廉,还是很能吸
引囊中羞涩的俄罗斯人,以至于十多年来这个地方人气不散。瓦丽娅就是在集装箱
市场上认识她现在的丈夫都军的。那时的都军胡子拉碴满口脏话,腰里系着鼓鼓囊
囊的装钱包,动不动就跟俄罗斯小贩大打出手。有一回都军跟人打架被警察抓走了,
在警察署里交了罚款后,有几个心术不太正的警察盯上了都军的腰包,非要他另外
拿出些钱来孝敬警察,都军不干,警察就不放人,瓦丽娅闻讯后领着市场里的中国
人直闯警察署,嚷嚷着要给莫斯科最高警察局打电话。莫斯科警察执法中专向外国
人敲诈索贿是出了名的,逮住外国人点小错便一律来个黑吃黑,有些不懂俄语的外
国人就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损掉点钱买个太平算了,可这会瓦丽娅就
不这么好欺负了,她对那几个警察说,要是贪心不足闹到上头警察局里,别说敲诈,
就连按规定罚的款也都分摊不上,上头局里的警察还等着分好处呢。这几个警察想
想也是,挥挥手就让都军走人,都军没想到一场大难转眼间烟消云散了,喜出望外,
一出门就甩给瓦丽娅500 卢布,让她买套漂亮衣服穿。打这以后,瓦丽娅成了都军
摊子边的翻译兼帮手,不出一年又成了都军的老婆,夫唱妇随,生意日益红火,一
块当倒爷的中国人都说瓦丽娅这个女人有帮夫运。如今都军夫妇在绥芬河、沈阳和
上海三地都置了房产,都军也不再绑着腰包在集装箱市场上看摊了,他只顾在中国
内地城市批货,莫斯科的地盘出让给了后来的倒爷。这几日都军去莫斯科清帐,瓦
丽娅嫌老家太冷,带着儿子马克西姆住在虹桥的别墅里享清福。
瓦丽娅领着娜塔莎进门的时候,中国保姆已经把晚饭做好了,餐桌中央有一盘
红鱼子酱,阿丽娅说这是从莫斯科带来的罐头,特地为娜塔莎打开的,娜塔莎十分
感动。趁着吃饭前,瓦丽娅领娜塔莎参观了这栋有200 多平方米的房子,娜塔莎羡
慕得要命,看到身边连大学都考不上的瓦丽娅因为嫁了个中国人就过上这样幸福的
日子,心里有点酸溜溜起来。连那条带来做礼物的三角披巾也有点不好意思拿出来
了。瓦丽娅倒很喜欢这件礼物,披在身上对着镜子转了好几个圈说:“娜塔莎,下
回再来可不要带东西了,老乡嘛,客气啥。”一声“老乡”竟叫得娜塔莎眼圈发红,
吃饭时她不知不觉把丢钱包的事也说了出来,瓦丽娅立刻放下刀叉拿过小坤包翻了
几下,把两张淡绿色的百元票面美元塞进娜塔莎手中:“明天就给你妈寄去。”娜
塔莎知道瓦丽娅误会了,其实她并非想得到别人的怜悯,相反在她心底深处甚至还
有点瞧不起瓦丽娅和她的倒爷丈夫,尽管他们现在很有钱。而瓦丽娅却把娜塔莎的
推却当作是不好意思接受,她故作生气提高了嗓门:“怎么?不肯拿,那往后就别
再上我家来了。”娜塔莎有点怕瓦丽娅的火爆脾气,当初在绥芬河车站她已经领教
过一回,于是只好默默收下钱。
其实今天瓦丽娅请娜塔莎来家吃饭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要给儿子马克西姆
找个玩伴。瓦丽娅新近跟小区里的几个中国太太学会了打麻将,瘾大得很,一上桌
非几个小时下不来,马克西姆对那个国际幼儿园还不太习惯,每天只肯呆一个上午,
下午就得回家,家里的安徽小保姆干活还行,带小孩就有点力不从心了。瓦丽娅自
己读书不多,却不放心让儿子跟着个没多少文化的保姆,在她看来,没有比娜塔莎
更合适的人选。娜塔莎是俄罗斯人,学历高,脾气也好,最主要的是她在上海很穷,
自己只要花点钱,不怕她不来。瓦丽娅对娜塔莎实话实说,开出的条件是娜塔莎可
以在这儿免费吃住,每月再给1500块钱工资,不妨碍她在F 大学学汉语,至于在俄
语系的兼课,按瓦丽娅的想法把这份活辞了也没啥可惜的,她可以再多出点工钱。
娜塔莎在心里算了一笔帐,要是住到瓦丽娅家来,肯定要比跟卡佳两人挤在留学生
楼里舒服,吃得也好,只是她不愿意放弃在俄语系兼的课,不管怎么说这是她当初
费尽力气争取来的一份体面活。瓦丽娅不再多坚持,她也看出来娜塔莎人虽温和,
骨子里却要强,伤了她的自尊心没准这事就黄了,于是瓦丽娅赶紧跟娜塔莎约定,
明天就开车去F 大学帮她搬家。
第二天下午,直至瓦丽娅的车停在留学生楼下面了,娜塔莎才告诉卡佳从今天
起她要搬到瓦丽娅家去住,去照看那个叫马克西姆的小男孩,卡佳以为娜塔莎还在
记恨她以前说过的那些话,要不就是图瓦丽娅家有钱,她从窗口瞥了一眼楼下的车
冷冷道:“没想到你一个副博士,不住在F 大学,倒喜欢跟一个没文化的暴发户套
近乎。”娜塔莎了解卡佳的脾气,可这种时候她也想不出什么话来为自己辩解,谁
让她穷呢?为了不太刺激卡佳,娜塔莎故意留下一些小零碎日用品,让卡佳感觉她
只是暂时去瓦丽娅家住几天,随时都可能搬回来的。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