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山是在他最兴奋的时候晕倒的。
印刷公司的头头们都到齐了,民意测验最后揭晓,副经理高山得的票数最多。
主持会的总经理张德明上台,请高山讲话,底下一鼓掌,高山就觉得身上不很舒服。
等他站在台上,望着黑压压的人群,一张张期待的目光,只说了一句话,我做得还
不够……突然就感到天旋地转,心跳加快,便眼前一黑栽在台上,手软绵绵地把麦
克风拽倒在脑袋上,砸出了血,麦克风传出来强烈的嗡嗡声把在场的所有人震得呆
若木鸡。
当高山睁开眼睛时,周围都是关注地眼睛。
张经理关心地对他说:查查吧,你别是哪有毛病了。高山站起来,觉得一切又
没事儿了,浑身也不觉得难受。他忙故做镇定地说,我没事儿,真的,怎么刚才就
晕倒了呢。一位姓李的副经理旁边悻悻地笑了笑,许是高经理高兴过度了。大家一
阵哄笑,张经理摆摆手,高山都这样了,你们还有心思开玩笑。一个姓黄的副经理
扯着脖子喊道,赶快送医院,彻底检查检查。高山隐约感到前面有一个陷阱,不少
人推他下去。因为再有半个月,公司的班子就该调整了,张经理肯定提拔到出版总
局当局头儿,而这次民意测验就是要捣鼓动出个正经理。现在副经理一共四人,年
纪最轻又有大专学历,并且熟悉业务的仅为高山。李经理五十多了,分管行政,常
在谈笑生中道出一两句真言。黄经理还差一年就退了,他极不愿意这么窝囊地淡出
历史舞台,黄经理人缘极差,脸总阴着。另一个姓蒙,岁数比高山大些,四十出头。
他继承父业,精通印刷术,本应该是高山的劲敌,可偏偏得了腰椎管儿狭窄的倒霉
病。腰挺直了就疼得流汗,总得猫着腰,给人感觉像是低三下四的,弄得他很恼火。
查了好几天,凡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都细心过滤了一边,其结果都是正常,只
是血糖稍微高了些,但也绝不会因为这个导致当场晕倒。公司班子经过研究,是高
山最近太累了,一致决定让高山先休养一段时间。高山执意不肯,要求继续上班。
他刚上了八台奔腾四的微机,其中有一台是大屏幕排版机,软件是沸腾,正版的。
还有先进的照相制版设备,况且刚接了一本大型画报的印刷任务,活儿是他通过一
个哥们儿揽来的,很肥实。画报是月刊,周期快,码洋又高,这个活儿能保证公司
几百口子的半年开销,这也是高山民意测验票数高的一个重要因素。张经理暗示高
山,官场上的事情就是先别急,稳住了,急了就容易出事,如今三个经理谁都不愿
意甘拜下风俯首称臣。高山临时避一避有好处,等他到局里,这个位置迟早还是高
山的。
高山只得在家里闲呆着,妻子安红在海关工作,去广州学习有半年了,说好还
得半年。高山和安红恋爱的时间比较长,三十多岁才结婚。儿子虎子刚六岁,从两
岁时就查出得了严重性多动症,屋里能摔出响的东西都让虎子试过身手。上幼儿园
后,就从来没安静地坐上一分钟,不与小朋友们玩,喜欢生活在自己独有的世界里,
重复地做着枯燥的动作,自得其乐。虎子不懂得危险,常爱作破坏性的事情,气得
一位女老师差点儿半身不遂。高山没时间照顾他,便把母亲接来,于是,父亲就成
了孤身。老人受不了这份寂莫,时不时总来,往常那种小家庭的温馨荡然无存。高
山觉得家里乱成了一锅粥,一进房门,看着虎子满屋子闹腾,老两口为一壶茶一瓶
醋拦着嘴,弄得他头就跟炸开一样。
你别是脑溢血吧?父亲吃完饭,一推饭碗,让虎子拧开电视机,对正收拾碗筷
的高山说。我的血压也高,你爷爷的血压更高,都死在脑溢血上。中午死的,中医
上讲就是子午流注。就是中午和半夜是人最危险的,你爷爷死的时候一声都没吭,
快极了。你晕倒是什么时候?都是中午和半夜吧?高山没答理父亲,端着一摞碗筷
进了厨房。他知道,只要一接茬儿,父亲顺势得叨叨上两个小时,把他憋在心里的
话都得抖露出来。起码从小时候学手艺讲起,然后过五关斩六将,但从不说走麦城。
在三年自然灾害时,父亲为了刚生下来的高山偷了工厂食堂的三个鸡蛋,让人掰折
了腿,至今走路还有些跛脚。在厨房,高山听见父亲又和母亲为了电视频道发生争
吵。母亲嚷嚷着:我在高山这躲你,你跑来欺负我,我受了你一辈子的气。父亲的
嗓门像敲响了的铜钟:我看新闻联播好好的,你凭什么转频道!国家大事你莫不关
心,世界上的事儿得知道吧,你没看见伊拉克和美国的政府总闹不安宁吗!母亲的
火蹿到脑门,伊拉克政府的事儿挨你屁疼,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高山赶紧躲开,
老两口天天如此,在吵骂中宣泄了烦躁,同时也释放了自己,互相解闷儿,可都在
折磨着高山一个人。虎子过去把频道拧到动画片儿上,父亲把虎子拽走,虎子始终
扭着脑袋不服输。父亲依旧津津有味地看新闻联播,不管虎子那虎视耽耽的眼睛。
虎子气哼哼地跑进里屋,随手从床上捡起一杆手枪,瞄着书架上一尊唐三彩。那是
一匹扬蹄奋进的马,是高山出差在洛阳花五百元买的。虎子迟迟没射出,他神态极
为庄重,像是美国枪战片里的某个英雄人物的镜头。这杆枪是安红从广州让人捎回
来的,能安装塑料子弹,子弹冲击力大,打中人能顿时红肿,鸽子或者小鸟什么的
能要它的命。高山把枪藏在床底下的箱子里,子弹搁在柜子上面,就怕虎子惹祸。
高山最烦洗碗,特别是粘满了油腻的碗,得用热水,还得洒上洁洁灵,这以前
都是安红的活儿。在安红洗碗的时候,他往往会瘫在沙发上养神,松散疲惫的骨架。
突然,高山听见咣当一声响时,他神经质地跑进屋里,看到躺在地上的那匹五彩斑
斓的马,已经没了腿,只剩下半个脑袋。虎子吹了吹枪口,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枪烟。
他十分得意,好像刚结束了黑社会一个老大的性命。高山愕然了许久,虎子抬起枪,
笑咪咪地又对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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