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古城新市桂花区。
酷暑刚刚消退,知了还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唱着歌,向阳小学招收新生的工作
开始了。
桂花区有个桂花村,里面有10多栋楼房,住的是全市各个企事业单位的职工。
桂花村因有几棵古老的桂花树而得名。到了金秋十月,淡黄色的桂花随风飘
落,村子上空便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异香,让人神清气爽。吴建国是新市机床厂的
普通职工,妻子水月英是新市纺织厂的女工,他们一家住在8 栋3 单元5 号。当
向阳小学招生的消息传到他们耳朵里来的时候,他们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们漆下有2 子,大儿子吴超朝11岁了,在向阳小学读6 年级,明年就要读
中学了;小儿子吴昊7 岁了,本来去年就到了读书的年龄,由于他太笨了,学校
没有录取他。一想到吴昊,吴建国就忍不住哎声叹气,他和水月英为了这个傻儿
子真是操尽了心。
8 月底的一天下午,吴昊在吴建国的带领下,兴冲冲地到向阳小学报到去了。
从桂花村到学校并不远,路上要经过一片小林子,花上10多分钟就有了。这
几天校园里热闹极了,操场上和教室里总有不少学生,他们是来报到的。吴昊和
父亲进了办公室,这是1 年级至3 年级教师的办公室。1 年级的班主任陈老师是
个年青的女教师,她长着一张略圆的脸,梳着两个短辫子,正伏在桌子上写字。
吴昊认识陈老师,去年这个时候,他就是在她手里报的名。他走到她身边,
轻声说:
“陈老师,你好。”
“是吴昊呀。”
“我和爸爸一起来报名了。”
“老吴,你儿子越来越漂亮了。”
吴昊皮肤白皙,一只鹰勾鼻子,再加上一双乌黑的眼睛,是个小美男子,只
是那副木讷的表情让人觉得十分不协调。吴建国瞅了儿子一眼,说:
“陈老师,这几天很忙吧?”
“是啊。”
“辛苦了。”
“这是应该的。”
“吴昊很想到学校里读书。”
“老吴,这个我会考虑的。”
“他每天呆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
吴建国着急说。陈老师很喜欢眉清目秀的吴昊,可是他连一些入学的孩子应
该掌握的最基本的问题都答不出,去年她才没有录取他。他是桂花村那一带有名
的笨孩子。关于他的笑话很多,据说有一天他不见了,家里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他。桂花村旁边是一大片菜地,那里住着不少靠种菜为生的菜农。到了傍晚的时
候,人们在一个菜农家的茅棚里发现了吴昊,他正坐在一个白花花的鸡蛋上。据
他自己向别人讲,他看见母鸡坐在鸡蛋上孵小鸡,也想这样孵出小鸡来。其实谁
也没有看见吴昊孵过鸡蛋,这个有趣的故事是吴超朝告诉村里的小伙伴的。不过
后来他向大家透露,他也没有看见过吴昊孵过鸡蛋,是看了有关发明大王爱迪生
的书后,上面说爱迪生小时候特别笨,对什么都好奇,甚至坐到鸡蛋上孵小鸡的
事而胡诌出来的。但是吴昊孵鸡的故事不胫而走,成了他是个大笨蛋的铁证。
陈老师望着不懂事的吴昊,生起一股怜悯之情,心想又过了一年,这个孩子
应该比去年聪明多了,问:
“你叫什么名字?”
“吴昊。”
“今年几岁了?”
“7 岁半了。”
“妈妈叫什么名字?”
“我妈妈叫水月英,是新市纺织厂的。”
“你为什么要来读书?”
吴昊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陈老师想起别的孩子回答这个
问题的情形,总是最大限度的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有的说学好了知识是为了报效
国家,有的说是为了将来找个好工作,有的说是为了将来能挣大钱,不象拙嘴笨
舌的吴昊,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她继续问:
“9 加3 等于多少?”
“等于12. ”
她话音刚落,他就说出了准确的答案。
“44加73等于多少?”
“等于117.”
“5 减4 等于多少?”
吴昊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陈老师接着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今年和
去年一样,他能轻而易举地心算二位数甚至三位数的加法,却做不出最简单的减
法,其它问题基本上还是一问三不知。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他为什么具
有远远超过同龄孩子的加法能力,而其它方面却一窍不通。她叹了一口气,最后
问道:
“晚上天上有什么?”
“星星,月亮,”他皱了皱眉头说,“还有太阳。”
趴在窗户上看热闹的孩子们哄的一声笑了。吴昊不知说错了什么,窘得脸色
都白了,拿眼睛直瞅站在身后的父亲。吴建国心想完了,这个傻儿子什么都不知
道,陈老师今年又不会录取他。她看了一眼身材矮小的吴建国,他的心正被一种
不可名状的痛苦煎熬着,她委婉地说:
“老吴,明年你再带孩子来试试看吧。”
吴建国知道今年让儿子上学的计划又泡汤了。吴昊怔了一下,向门外走出。
刚走到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可怜巴巴望着陈老师。
“老师,”他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说,“明年我还可以来吗?”
吴昊孤独无助的眼神深深震撼了陈老师的心灵,她想孩子年纪不小了,如果
明年别的学校再不收他,那这个孩子就被耽误了。她打了一个手势招呼他过来,
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愣在了那里。她仰起头,微笑着对吴建国说:
“老吴,这个孩子我收了。”
“谢谢!吴昊快过来,谢谢陈老师!”
吴建国冲着吴昊嚷道,他乐颠颠地走了过来,忙不迭地向她道谢。陈老师用
手摸着吴昊的头说:
“到了学校里,要好好读书,将来才会有出息的。”
“嗯。”
吴建国向陈老师千恩万谢后,带着吴昊回家去了。到了繁华的朝阳南路上,
吴建国对吴昊说:
“你先回去。”
“你不回去吗?”
“为了庆祝你上小学,爸爸要去买只鸡,晚上炖了吃。”
“我先回去了。”
吴昊憨厚地说,然后向桂花村走去。他从村南进了村,并没有回家,又从村
北出了村,往新市液压件厂走去。液压件厂附近有个池塘,他知道吴超朝大热天
喜欢在那里乘凉,想赶去把自己被向阳小学录取的消息告诉哥哥。
吴超朝身体瘦长,皮肤黝黑,正坐在池塘边的柳树下休息。他眼前的景物很
单调,就是一口鱼塘,前面是被红墙围起来的液压件厂。在太阳的照射下,空气
中弥漫着一股塘泥的腥味,他觉得这种气味很亲切,使劲地嗅了起来。他是个游
泳好手,这种原始的气息使他想起了小溪里的螃蟹和小虾,池塘里活蹦乱跳的鱼
儿。微风吹来,他感到很凉爽,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吴超朝并不是吴昊的亲哥哥,3 岁那年,父亲吴定邦和母亲清子到广州打工,
回家过年的时候,他们在一场车祸中罹难。他成了孤儿,从此开始了苦难的人生
历程。吴运昌共有3 个儿女,老大吴建国,老二吴红梅,老三吴定邦,都非常孝
顺,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因脑溢血过世了。吴红梅不到20岁就嫁到了新市乡下。
吴建国和吴定邦也先后成了家,但吴定邦的儿子都会说话了,吴建国还没有
孩子,在人前一提此事就好象矮了一节似的。吴定邦和清子不幸遇难后,留下幼
小的吴超朝在人世。吴建国和水月英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就把他过继来作
了养子。
说来也巧,吴超朝刚到养父家不久,养母就怀孕了。在吴超朝4 岁那年,家
中添了个漂亮的小弟弟,就是吴昊,从此不宽裕的经济更加紧张了。水月英溺爱
吴昊,整天把孩子抱在手里,逢人便要夸耀几句他长得是如何漂亮。但时间长了,
她也犯起了嘀咕,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傻,为什么整天不哭不闹的?童年时代的吴
超朝十分淘气,一天到晚不落屋,现在家里多了个弟弟,养父养母更加没有时间
管他了,他觉得自己快活极了。
10岁那年的夏天,村里的一群小伙伴邀吴超朝到十八里围子去游泳,就和大
家一起去了。北水穿新市而过,将市区分成东西两个区。十八里围子在北水的上
游,水清澈见底,附近有一个装卸砂子的码头,水底淤积了厚厚的沙子,是个天
然的游泳池。他擅长潜水,到了十八里围子,站在码头上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很
快在三四十米远的地方露出一个乌黑的小脑袋。他脚踩着水,眺望着蓝天白云下
轮船乘风破浪而过,这一切是多么有趣啊。小伙伴们最喜欢打水仗,大家分成两
边,脚不停地踩着水稳住上身,把水猛烈地泼向对方,直到对方求饶为止。大家
在水中尽情地玩着。天不知不觉黑了,他们这才想起要回家了,慌忙从水里钻出
来,胡乱穿好衣服,往家里赶去。
他们可以坐2 路车回家,但每人要2 角钱车票,这对他们来说是笔不小的数
目。他们坐车逃票是家常便饭,今天七八个人,逃票恐怕会引起售票员的注意,
大家决定一起走回去。回家要经过横跨北水的新市大桥,从桥上可以将万家灯火
的新市夜景尽收眼底。吴超朝此刻无暇顾及眼前的美景,只想早点赶回家。进了
桂花村,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他忐忑不安地推开了家门。吴建国不在家,到
梁师傅家串门去了,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吴昊手中攥着一个黑色的线团坐在床上
玩。水月英正在厨房里搞卫生,听到关门的声音,知道吴超朝回来了。她放下抹
布,走到了客厅里,双手叉着腰问:
“下午到哪里去了?”
“到一个同学家借书去了。”吴超朝说。
“到谁家借书去了?”
“到村口的石头家。”
“为什么才回来呢?”
“玩了一会儿。”
“你还想骗我,是和石头他们游泳去了吧?”
“去,去,……”吴超朝支支吾吾地说。
“我刚才到石头家去了,他下午不在家,他家现在也在找他。”
“去十八里围子游泳了。”
吴超朝见瞒不过,只好实说了。水月英一听顿时火满三丈,从桌上操起一根
擀面杖朝他打去。吴超朝左躲右闪,窜到了吴昊面前。她骂骂咧咧一棍子又下来
了,虽然凶但只用了几分力,吴超朝机警地往旁边一跳,擀面杖落在了吴昊的脑
袋上。吴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吴超朝和水月英都愕然地望着他。水月英一见打
了宝贝儿子,慌忙扔下擀面杖,用手轻轻揉着吴昊的额头。他只是一个劲地哭。
从此水月英把吴昊天生有些笨的原因归结到吴超朝身上,说吴昊要不是挨了
这一棍子,也不会那么笨。吴超朝觉得自己成了养母的一只出气筒,第一次感觉
到在家里的地位是多么可悲。吴超朝想吴昊虽然傻,却是养父养母的亲儿子,是
可以有错的,自己却不能有错,否则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到十八里围子游泳被打后,吴超朝萌发了对父母的思念之情。他常呆在卧室
里,望着挂在卧室墙壁上的红木像框里父母生前合影,清秀的母亲依偎在父亲身
边,他们在一起是多么幸福,怎么这么早就离开了人世呢?如果父母还活着,一
定会像养父和养母痛爱吴昊一样痛爱自己。他是个极好强的孩子,从此心中升起
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弄清楚为什么父母这样的好人不长寿,但决不会去问令
人讨厌的养母。
吴超朝聪明敏感,父母早逝使他很忧郁,在人前最怕别人提起自己的父母。
他的成绩在班上中等偏上,一心想考个全年级第一出人头地,但一直未能如
愿。
他在柳树下想着心事,明年要读中学了,他想考新市一中,准备开学后,再
努力拼搏一年。他越想越美,好象自己真的考上了一中,正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
里上课。低矮的草丛里传来青蛙呱呱的叫声,打搅了他的美梦,他心里暗暗骂道
真讨厌。
吴超朝抬起头,望着那道围墙出神,突然左边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
影,是吴昊来了。他心里打了个问号,不知道吴昊找自己有什么事。吴昊看见了
哥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吴超朝见弟弟走近了,就从地上站了起来,问:
“吴昊,你来干什么?”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呀?”
“我被向阳小学录取了。”
吴昊高兴地说,故意把“录取”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吴超朝听了大吃一惊,
心想这个笨蛋这么笨,学校怎么会录取他呢?他冷冷地问:
“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是听谁说的呀?”
“是陈老师说的。哥哥,我以后再不用在教室外面听课了。”
心中的疑团被证实了,吴超朝颇有些懊恼,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吴昊见状
有些不知所措,吴超朝没有理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灰色的瓦片,使劲往水中掷去,
瓦片在水中打了几个漂沉了下去。
去年吴昊没被向阳小学录取,每天呆在家里,看着同龄的孩子都上学去了,
心里难过极了。到向阳小学去上学,要经过一片小树林,有时他会躲在树后,看
着别的孩子背着书包从这里经过。一天上午,吴超朝在教室里上语文课。语文老
师杨老师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正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读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
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杨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他把诗念完,看见石头向一个女同学做鬼脸,说:
“请周冰同学站起来。”
石头老老实实站了起来,杨老师继续说:
“请你回答几个回题。这首诗是谁写的呀?”
“李白。”
“是那个朝代的著名诗人?”
“唐朝。”
“之广陵的‘之’字是什么意思?”
“去、往的意思。”
杨老师还想往下问,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教室后门,同学们也回过头向后面
望去,只见吴昊嘴里叼着一根丝毛草,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课。吴昊可能刚才在
地上坐过,脸上黑乎乎的,同学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吴超朝一看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傻瓜不呆在家里,到这里来丢人现眼了。石头偏不知趣,冲着吴超朝说:
“吴超朝,你弟弟来上课了。”
教室里乱成了一团,吴超朝的火气更大了。下课了,吴昊还倚在门边往教室
里张望,吴超朝走了过来,生气地问: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来上课。”
“你不是学生,不能来上课。”
“我想上课。”
“以后你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不要出来乱跑了,要不爸爸会揍你的。”
“哥,那我回去了。”
“回去吧。”
吴昊走了。吴超朝松了一口气,回到了教室里。但是吴昊并没有被吓住,从
此以后,只要有时间,他就会到学校里来听课。他最喜欢趴到一年级的窗户上听
课。一年级有几个淘气的男孩子,他们爱捉弄他。有一次下了课,他们趁他不注
意,在他背上粘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是个笨蛋”。沙坑那里有几个高年级
的学生在跳远,他向那边走过去。可是不管他走到哪里,身后总是跟着一群学生,
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在窃窃私语。他感到很奇怪,瞪大眼睛看着别人,这副滑稽
的表情让大家笑得更历害了。他甚至听到了别人说他真是个傻瓜之类的话。如果
不是石头及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吴超朝,吴昊说不定会背上粘着这张纸条回家。
吴超朝知道了此事,气得七窃生烟,找到了吴昊,从背上把这张象征着耻辱
的纸条扯了下来,喝斥他回去,以后不准他再到学校里来了。他这才知道别人为
什么笑他。他有好几天没有到学校里来听课,但过后依然我行我素。他怕哥哥骂
他,只要下了课,就溜到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上课铃一响,他又跑过去听课。瓦
片早沉入了水底,塘面渐渐恢复了平静,吴超朝还站在塘边发楞。
“哥,你怎么不说话呀?”
吴超朝听到弟弟问自己,忽然觉得刚才不希望吴昊去学校读书的想法是很荒
唐的,于是说:
“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吗?”
太阳落山了,晚霞映得红彤彤的,好象一个燃烧的古战场,景象壮丽极了。
吴超朝突然用手指着天边,微笑着说:
“夕阳真美呀,你看那些晚霞,多象一群奔腾的野马。”
“真好看。”
“我们回家吧。”
“嗯。”
吴昊愉快地应了一声,和哥哥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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