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吴超朝读小学的时候,机床厂的西北角还是块荒地,临时住了几户职工。当
时小春家就住在那里,所以他经常去玩。厂房整齐地排列着,里面都是机床,有
一次他忍不住摁了一下上面的绿色按钮,那台机床运转了起来,并发出可怕的声
响。工人们下班忘了关电源了,他吓坏了,连忙又摁了一下左边的红色按钮,机
床才缓缓停下来,余音还在高大的厂房里缭绕。幸好没有被人发现,他忙从车间
里溜了出来,从此再也不敢随便动手了。
元宵节一过,吴超朝就到机床厂上班去了。他分在了曾主任的3 车间,从此
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他的任务主要是把铁板搬到3 车间,加工成具有一定用
途的毛坯。从金牛队退役后,他1 年多没有锻炼了,干起活来觉得很吃力,一天
下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养父知道他的左腿受过伤,只要他安心工作,
家里的事不要他操心。吃过晚饭,养父就让他早点休息,明天还有繁重的任务等
着他。
新市机床厂过去是市里的明星企业,由于技术落后,这些年一直在走下陡路,
效益大幅度滑坡,甚至到了经常拖欠职工工资的地步。工人们把事情做完了,就
喜欢坐下来聊天。吴超朝也跟他们坐在一起,听他们闲聊才发现,他们对秦仲义
意见很大。在到机床厂来上班之前,养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多做事少讲话。他
牢记着养父讲的话,每次工人们议论厂里的是非,他都做一个好的旁听者,决不
多讲一句话。有一天工人们在车间里聊天,他们从女工小文的生日谈起,竟不知
不觉扯到了秦仲义身上。戴着厚眼镜片、身体单薄的牟永康说:
“秦仲义是厂里的吸血鬼,每次生日,都兴师动众的,大小干部都要给他送
礼。”
牟永康的话一出口,大家就议论开了。
“至少要200 块才拿得出手,上不封顶。”
“过一次生日就能收到几万块钱。”
“富人一席饭,穷人一年粮。”
“这个人还是能力是有的,就是太贪了。”
“在厂里找秦仲义办事,根据所办事情的大小,要相应地送上一笔礼,才能
把事情办好,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比方说建房子,有钱的人可以集资建房,没
有钱的人想搬进腾出来的旧房,最少要送上3 千块钱。”
说这话的是个子象铁塔一样的曾主任,吴超朝见他这么直率,心里暗暗替他
捏了把汗。对于工人们的议论,吴超朝开始不放在心上。等第1 个月的工资发到
了手,他也愤怒了,辛辛苦苦干了1 个月,才300 多元,只够自己抽烟的,想跟
吴昊买点什么都不成。他也想骂秦仲义的娘,但养父的告诫才使他没有造次。
听工人们说多了,吴超朝对厂里的情况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以后他们再骂
秦仲义的娘,他就一个人躲到3 车间外面,坐在一辆翻斗车上抽闷烟。他比他们
要想得远得多,机床厂即使现在换上一个好厂长,效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厂里
的生产设备太落后了,大部分是50年代未从国外引进的。他没有读过大学,家里
又没有靠山,不管谁当厂长,自己在这里干上一辈子,都是不会有出息的。进厂
才1 个月,他就不想干了,可一看到养父苍老的面容,就打消了这种可怕的念头,
养父为了他的工作操了不少心。有个工作也好,起码不用为烟钱发愁了,他琢磨
着自己将来的出路在哪里。他的烟瘾越来越大了,一天差不多要2 包。没有工作
的时候,他抽的是本地产的劣质烟。参加工作后,他爱上了云烟,最喜欢的是红
塔山,由于价格比较贵,一个月只能抽上几包。
3 个月过去了。这天上午,吴超朝拉着一板车铁板,准备运到3 车间去,看
到厂门口挤满了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经过几个月的磨练,他适应了现在的工
作,不再觉得累死人了。今天见厂里出了新鲜事,他把板车推到3 车间外,就向
厂门口走去。
一群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工人拦住了厂门,不让一辆满载废料的大卡车开出去。
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劝说他们,要他们闪开一条路,让大卡车开出去。工
人们个个义愤填膺,怒气冲冲地说:
“不卸下车上的东西,就不让路!”
“岑国斌滚出去!”
“太不象话了,把国家的财产占为已有!”
“把秦仲义的小舅子揪下来!”
“秦仲义下台!”
大卡车的驾驶室里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嘴里都叼着香烟。老的还不到50岁,
看上去却象个干瘪的老头,他是秦仲义的小舅子岑国斌;少的是岑国斌请来的司
机。岑国斌听到工人们说要秦仲义下台,恨得咬牙切齿,从车上跳了下来,说:
“我从厂里运废料是秦厂长批准的。”
“谁不知道你是秦仲义的小舅子呀?”牟永康气愤地问。
“每车废料我都给了钱。”
“每车50块钱,你一车废料运出去,转手就是1 千多块,谁不知道呀?”
“闪开,让我上去,看里面是些什么?”
说话的这个人是洪兴发,他已经办了内退,今天是到厂里来领工资的。这个
月的工资拖了一段时间了,他没领到退休工资,一肚子气没地方出,正好碰到岑
国斌在运厂里的废料,他爬上卡车翻了起来。他很快举起了右手,手中拿着一把
大扳手,工人们顿时骂起了娘。他把大扳手扔在了水泥地上,卡车上又爬上来几
个小伙子,和他一起翻了起来。没过多久,就见钳子、锤子、小钢板、铜线圈纷
纷从车上扔了下来,这些东西都压在了废品底下。岑国斌自知理亏,和几个干部
模样的人跑到了秦仲义的办公室。
机床厂现在沦为了市里的二流企业,工人们和秦仲义积怨很深,今天这股怒
火终于爆发了。岑国斌利用秦仲义的关系,以每车50元的价格,收购厂里的废品,
常把一些工具和贵重金属当成废品运出厂,1 车废品往往可以赚上千把块钱。他
干了几年了,每年都有一笔不小的进账,早就从一家乡镇企业的会计荣升为大老
板了。副厂长范湘杰忍无可忍了,知道岑国斌今天要来拖废品,暗中策划了这次
活动,让工人们截住这辆卡车。洪兴发带头上车,翻出了这么多东西,无意中帮
了范湘杰的大忙,让秦仲义下不了台。
范湘杰本是厂里的一名技术员,工作起来兢兢业业,有多项科研成果问世,
得过市里的科技发明大奖,被秦仲义破格提升为副厂长。在做好管理工作的同时,
他还不忘搞技术革新,有一项科技成果还获得了国家专利,在工人心目中树立了
崇高的威望。范湘杰不满秦仲义损公肥私的行为,开始和他明争暗斗起来,工人
们都愿范湘杰当厂长。
吴超朝看了一会儿,工人们还没有散去的意思,就向3 车间走去。到了车间
里,大家都没有做事,在议论着厂门口发生的事情。曾主任拿着一沓纸从外面进
来了,他和范湘杰一派的,他立即被大家包围了。他望了大家一眼,神色庄重地
说:
“全厂都行动起来了,有范厂长支持我们,这次一定要告倒秦仲义。”
“秦仲义早就该下台了。”
牟永康用手推了一下眼镜,怒气冲冲地说。
“这是联名到市里去告秦仲义的信,我已经签了名。你们如果愿望签的话,
也可以签。”
曾主任晃着手中的那沓纸说。大家对秦仲义早恨之入骨了,很多人签了名,
只有吴超朝和几个女工没有签。曾主任有言在先,不勉强那些没有签的人。他为
人很好,吴超朝觉得这个时候不跟他站在一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吴超朝也
有苦衷,养父曾多次告诫过他,在单位上不关自己的事不要管,象这种告厂长的
事,养父是绝对不会同意他去干的。这里面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他不会向别人
讲起。他绝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却非常看重自己的发展,知道不管谁当厂长,
还是要在3 车间搬铁,这才是他不签名的真正原因。
平时下了班,吴超朝很少跟工人们在一起玩,因为他们喜欢打麻将,而他喜
欢下围棋。他有时间总是去找姚老师下围棋,所以对厂里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他
觉得厂里的生活太单调了,今天才发现其实蕴藏着巨大的危机,工人们要罢免自
己的厂长。他对这件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秦仲义和范湘杰剑拔孥张,还不知道
谁胜谁负,他关注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看着这出正在上演的好戏,吴超朝有了
一种要写出这场斗争的冲动。怎么去写呢?过去他没有进行过文学创作,不知道
怎么写小说,心想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秦仲义怕事情进一步闹大,要小舅子把大卡车开进厂里,把废品全部卸下。
工人们这才打开了厂门,岑国斌灰溜熘地跑了,这个回合工人们赢了。
回到家里,吴超朝把职工写联名信告秦仲义的事告诉了养父,厂里至少有一
半人签了名,他着重申明自己没有在信上签名。养父听了十分高兴,只夸他年纪
小,办起事来还是蛮有头脑的。养父对厂里最近发生的事很感兴趣,只要事情有
一点进展,他回来就会主动告诉他。
几天之后,为了在这场斗争中争取主动,秦仲义很快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以后厂里的废品不准私人收购。
自从工人们在厂门口拦了岑国斌的车后,反对秦仲义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至于秦仲义会不会下台,吴超朝用自己的阅历作出了判断,不会一下子就下
去,但是终究会下去的。他虽然跟养父一样沉默寡言,但是对于事态的关注超过
任何一个人,因为他想写一篇反应这次工人斗争的小说,题目就叫做《风云》。
状告秦仲义的联名信很快到了市里,引起了领导们的高度重视,因为这涉及
到一个优秀企业家的前途。联名信其实是范湘杰起草的,以职工的名义送去的,
上面罗列了秦仲义的数条罪状,条条都可以致他于死地。其中最要命的一条是,
秦仲义利用职权,在工厂前面的长新公路上开了一个机床配件厂,由秦小义任厂
长。配件厂低价从机床厂进配件,客户买了新市机床厂的机床后,要配件就必须
高价到配件厂去买,让秦仲义父子中饱私囊。市领导决定讯速调查此事。秦仲义
在新市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有复杂的社会关系网,联名信刚到市领导手里,他
就知道了信上的内容和哪些人签了名,决定先行一步。
在6 月初的职工代表大会上,秦仲义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马上取消新市
机床配件厂,以后客户采购配件就要到厂销售科去了。这个决定一宣布,工人们
愤怒的情绪渐渐平息了,这个配件厂不知给国家和工厂造成了多大的损失,他们
只等着秦仲义早一天下台了。吴超朝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工人们没有闹事了,
工厂表面上看去很平静。在这场关系到秦仲义前途的斗争中,他老谋深算,果断
撤消了儿子负责的配件厂,使得范湘杰一派攻击他的力量大大减弱。秦小义被撤
了分厂厂长以后,在销售科干了半个月,就神秘地失踪了,据说是带着开配件厂
赚的不义之财做生意去了。配件厂被人租下了,准备开一家饭店,马上就要开张
了。
秦小义一走,追随范湘杰的人喜形于色了,他们觉得秦仲义快下台了。秦仲
义则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生产中。机床厂是家老企业,有不少科技人材,他学习
珠海重奖科技功臣的经验,对有突出贡献的科技人员实行重奖。这大大提高了科
技人员的积极性,一下子涌现出大批科研成果,他大胆运用到生产中去,厂里的
生产渐渐有了起色。他吸取了重用范湘杰的教训,只重奖科技人员,不让他们参
加行政管理工作,渐渐稳定了厂里的形势。
自从机床配件厂被撤消后,范湘杰的眉头就锁紧了,他知道市里再来调查秦
仲义的问题就比较棘手了。面对严峻的形势,范湘杰是一筹莫展。跟着他闹事的
工人们,他们见风头一过,形势急转直下,就安心在车间里做事了。吴超朝是个
冷静的旁观者,看出形势现在发生了180 度的大转变,秦仲义又坐稳了江山。到
了7 月底,范湘杰突然接到了厂里要他到德国去考察的通知。8 月初,市里派出
的工作组要到机床厂来调查秦仲义的问题,这个时候要范湘杰出国,这只老狐狸
显然是掌握了工作组的动向。
范湘杰刚出国,一支5 个人的工作组就开进了机床厂。刚来的那几天,车间
里还能见到他们的身影。但是范湘杰出了国,工人们不敢乱说话,工作组是一无
所获。过了几天,工人们在车间里就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了,却经常看见他们在食
堂里大吃大喝,秦仲义有时亲自坐陪。他们在厂里呆了半个月,就提前到市里报
告去了。他们在报告中写到,秦仲义同志没有让亲戚收购厂里的废品,也没有开
配件厂以权谋私;相反范湘杰同志利用出国考察的机会游山玩水,对秦仲义同志
的工作不配合,联名信有诬告之嫌。1 个月后,范湘杰回到了新市,还不到10天,
一纸调令把他调到了市劳动局。
看着死对头走了,秦仲义开始疯狂报复那些跟随范湘杰的主要骨干。曾主任
性情耿直,最看不惯秦仲义的为人,曾多次扬言要告倒他。秦仲义在曾主任跟前
碰过钉子,一直怀恨在心,第一个要拨掉的就是这颗钉子。可曾主任对工作一丝
不苟,要想在工作中找他的岔子,又谈何容易。秦仲义等不及了,竟不顾厂里的
舆论,强行撤掉了曾主任的车间主任,换上了自己的亲信孟主任。接着秦仲义又
撤掉了范湘杰手下几个主要骨干,全部换上了自己的亲信,进一步巩固了他的统
治,当上了名副其实的土黄帝。机床厂顿时风声鹤唳,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吴超朝是个中立派,既不看好秦仲义,也不偏袒范湘杰,乐得个逍遥自在。
但吴超朝对曾主任的处境是十分同情的,他今年46岁了,被撤了职后,也和
自己一起搬起了铁板。铁板就放在路边,他们要用板车把它拖到3 车间。吴超朝
见曾主任年纪大了,自己就在前面拉,让他在后面推。他们干完了活,就坐在3
车间外面抽闷烟。曾主任是个好人,吴超朝看着他皱眉不展的样子,很过意不去,
抽烟的时候总要递一支给他。曾主任接过烟后,总是感激地望着吴超朝,也不说
什么,现在是最需要人理解的时候。
吴昊从白云乡回来之后,没有再跟吴红梅和水生到乡下去。吴超朝参加了工
作,吴昊也闲不住了,干起了擦皮鞋的营生。
开始的时候,全家对吴昊做出去擦皮鞋的决定是极力反对的,说这样做太丢
吴家的面子了,但是他坚持这样做,他们也不得不同意了。吴建国心想先让他去
擦一段时间,他姨爹正在跟他联系工作,等那里搞好了,就要他过去做事。吴建
国花了几十元钱,跟吴昊置了一套行头,然后让他正儿八经地跟别人学了几天,
虽然他很笨,但是这个还是很快学会了。吴建国不让他出远门,他主要是在解放
路口这一带擦皮鞋。
进入盛夏之后,因为下午气温过高,机床厂上班的时间临时调到了早上5 点
到中午12点。吴建国和水月英也不准吴昊出去擦皮鞋了,怕他在外面中暑。吴超
朝知道弟弟擦皮鞋很辛苦,每天在外面跑,回家就是一身灰,也挣不了几个钱,
心想这一下他可以休息几天了。一天下午,吴超朝在客厅里看电视连续剧《西游
记》,吴昊拿了一捆草席回家,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问:
“吴昊,这草席做什么用吗?”
“等吃了晚饭,我拿到解放路口去,那里有个草坪,晚上有很多人在上面玩,
他们坐我的席子就可以收钱了。”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大的收2 块,小的收1 块。”
解放路口有块1 千多平方米的草坪,草皮是去年春天植上去的,市民可以在
上面休息。吴超朝没想到弟弟现在还有点经济头脑了,问:
“草席是从哪里弄来的呀?”
“是二丫头送给我的,她妈生病了,她回乡下照顾她妈去了。”
吴超朝把这捆席子打开一看,大小总共6 张,上面从1 到6 都用红漆编了号。
他知道这个傻子是闲不住的,说:
“今天晚上就去吗?”
“嗯。”
“我就不去了,有谁欺负你,就告诉我一声。”
吴超朝在机床厂工作,怕出去遇到熟人难为情,所以晚上不愿意和弟弟一起
到解放路口去。吴昊见哥哥支持自己,笑嘻嘻地说:
“哥,我要挣好多好多钱。”
“将来找媳妇用。”
“我要把钱都存起来,我现在已经攒了500 多块钱了。”
“爸替你存好了,你要把折子收好。”
“知道了。”
吃过晚饭,吴超朝用个空矿泉水瓶子给吴昊灌了瓶白开水,让他带着水和席
子到解放路口去了。
草坪上已经坐满了人,吴昊看到好几个跟自己一样租草席的人,心里非常着
急,忙把草席放在了地上,等别人来租。他的运气不错,很快就有1 对年青的夫
妇租了1 张大席子,因为他们还带来了1 位可爱的小女孩。他收到了2 元钱,不
禁喜上眉梢。他坐在草地上,喝了一口水,心想这可是个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比
擦皮鞋合算多了,一下子就收了2 双皮鞋的钱。到了晚上9 点钟,他的席子全都
租出去了,他一共收了10元钱,跟他擦一天皮鞋的收入差不多。他把钱数了几遍,
高兴地要发疯了。
人行道上有个卖烤羊肉串的,那诱人的香味往他鼻孔直钻。他的肚子饿得难
受,他平时是最舍不得的,今天一高兴,到了卖烤羊肉串的摊子前。一个络腮胡
子的新疆人正在往羊肉串上撤辣椒粉,看见吴昊走过来,用不大流利的普通话说:
“卖烤羊肉串了,正宗的新疆烤羊肉串了。”
“怎么买呀?”吴昊小心翼翼地问。
“大的1 块钱4 串,小的1 块钱8 串。”
“我买8 串小的。”
吴昊给了这个新疆人1 元钱。羊肉串很快烤好了,香喷喷的,可惜太小了,
他可以一口把8 根烤羊肉串都吃下肚去。他拿着烤羊肉串到了草地上,一下一小
口,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到了11点钟,马路上来了一辆洒水车,要往草坪上洒水。
这时草坪上没什么人了,他把草席捆好,向家里走去。想起洪兴发在六福居
酒家行酒令的情形,他也象喝醉了一样唱道:
“姑娘小伙亲个嘴儿,收2 块。想起了奇奇,哥的心儿碎。羊肉串,喷喷香,
吃了一串又一串。……”
吴昊就这样干了10多天,生意一直不错,他产生了要添几张草席的想法。一
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到家里,不小心把椅子撞翻了。吴超朝惊醒了,看见他鼻青
脸肿的,心痛地问:
“弟弟,你这是怎么了?”
“几个臭男人坐了我的席子,他们喝醉了,不给钱,还打了我。”
吴超朝从床上跳了下来,问:
“他们现在在哪里呀?我去揍他们。”
“哥,你别去了,他们有五六个人。”
“我不怕,你告诉我,他们在哪里呀?”
“早就走了。”
“以后你别去了。”
吴昊没有做声,去冲了个凉,上床睡觉去了。吴超朝气得要命,点上了一支
烟,躺在了木沙发上,心想弟弟要是有个正经工作就好了。
吴昊在草坪被醉汉打了之后,水月英不准他晚上再出去了。他每天和哥哥看
看电视,要不他们就到六福家酒家听洪兴发聊天,日子也可得蛮惬意的。
可好景不长,刚过了1 个星期,在《新市晚报》当主编的姨爹就给吴建国打
来了电话,说新市印刷厂的附属工厂是家福利单位,现在要招1 名工人,要吴昊
过去做事。吴昊听说有事做很高兴,在吴建国的带领下,到新市印刷厂上班去了。
他在那里上了3 天班,第4 天就不愿意去了,把家里人都急坏了。吴建国问:
“吴昊,你怎么不去上班了?”
“现在天气凉了,我想去擦皮鞋。”
“单位上工作稳定,擦皮鞋生意没有保证。”
“我喜欢擦皮鞋。”
“每天在外面跑也不安全。”
“反正我不去了。”
“姨爹跟你找个工作也不容易,你说不做就不做了。”吴超朝说。
“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了?”
“附属工厂有很多残疾人,有瘸子,有瞎子,只有我一个人是傻子。”
“你是个傻子,就应该到那里去做事。”
水月英听了心里发酸,知道吴超朝是为了吴昊好,也就没有做声。
“我上午去擦皮鞋。”
吴昊拿出擦皮鞋的行头,就往门外走去。
“烧了你的这些破玩意。”
吴超朝从吴昊手上抢过那套行头,再带上那几张草席,到水磨房去了。水磨
房这里有个露天垃圾堆,他把这些东西全扔在了上面,浇上了一小瓶汽油,然后
点燃了,烈焰腾空而起。吴超朝从水磨房回来,在楼下碰到了吴昊,他拿着一袋
换洗的衣服,看样子是要搬到印刷厂去住,问:
“吴昊,你到哪里去吗?”
“到印刷厂去做事。”
“有空多回来。”
“你烧了二丫头的草席,我以后不回来了。”
“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好,不想让你被人欺负。”
昊昊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委屈万分地说:
“你们都讨厌我,因为我是个傻子。”
吴昊走远了。吴超朝还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好戏还在机床厂继续上演,吴超朝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时针指到了96年4
月。厂里的情况还是老样子,范湘杰被秦仲义挤走后,就再也没有到机床厂来过
了。吴超朝本来踌躇满志的,准备写小说《风云》,刚写了开头一段数百个字,
就再也写不下去了。文学创作是很艰难的,他心中有很多奇思妙想,却无法在
《风云》中表现出来。
机床厂实行了双休制,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吴超朝到姚老师家里去玩。他现
在去找姚老师,不是为了下围棋,姚老师收集了很多资料,准备写一本算命的书,
他想跟他学一点写作经验。吴超朝至今还没有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任何文章,对
自己的写作能力开始怀疑了,如果谁能告诉他一点写作方法,将感激不尽。
姚老师胡诌了半天,说的都是些和算命有关的知识。吴超朝一无所获,到了
吃晚饭的时候,从姚老师家里出来了。到了文化屋,吴超朝在床上坐了下来。养
父正在用抹布擦柜台,看见他进来了,用手指着墙角说:
“你把鱼拿回去杀了,晚上吃鱼。”
“哪里来的鱼呀?”
“是曾主任钓的。”
“曾主任?”
“是啊,他说你挺懂事的,就放了2 条鱼在这里。”
吴超朝提起地上的鱼,往家里走去,心想曾主任的心情一直不好,现在怎么
有钓鱼的闲情逸致了?范湘杰到了劳动局后,一直咽不下这口恶气,暗中串通了
厂里几个主要骨干,又发起了状告秦仲义的行动。他们现在都被秦仲义撤了职,
对他恨之入骨,决定跟他斗到底。曾主任得知星期一工人们要罢工,从家里拿出
很久没有用了的钓鱼杆,到郊区的一口山塘里钓了一天鱼。他钓了不少鱼,经过
桂花村的时候,想起吴超朝平时对自己不错,就放了2 条鱼在文化屋。
星期一的上午,吴超朝到了机床厂,看见工人们都站在厂门口,心想又有好
戏看了。范湘杰走后,工人们对秦仲义的虚伪有了本质的认识,这一次罢工更加
卖力了。秦仲义不象上次那样怕工人们闹事了,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只要紧握
手中的权力,别人就难以撼动他的地位。他善于玩弄权谋,对于这次工人们罢工,
决定自己先不跟他们见面,拖延时间,消磨他们的斗志。厂里计算工资的办法是
采取计件制,他们是拖不起的,过不了几天,就会乖乖的到车间里去做事,运动
就自然土崩瓦解了。
秦仲义龟缩着在厂长办公室,不肯出来,更激起了工人们的愤怒。他们回到
车间里,要求大家在状告秦仲义的联名信上签名,这封信上又多了一条罪状,报
复排挤范湘杰同志。出于对秦仲义欺上瞒下的愤慨,这一次厂里大半部分人都签
了名。吴超朝和3 车间的几个女工上次没有签名,看到秦仲义这样对待曾主任,
这次也签名来声援范湘杰。联名信又到了市里,这次却被束之高阁了。有关秦仲
义的事是个敏感话题,他年年被评为市里的劳动模范,去年派出的工作组又一无
所获,市领导不敢草率行事了。
3 天后,工人们又回到了车间里,一场好戏就这样结束了,吴超朝还有点意
犹未尽。一天他回到家里,吴建国劈头就问:
“小黑子,工人们又发起了状告秦仲义的活动吧?”
“是的。”
“你在联名信上签了名。”
他不知道养父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说:
“签了。”
“你这个猪脑壳,不知道在想什么,谁当厂长关你屁事呀?”
“大部分职工都签了,又不只我一个人签。”
“他以后会给你小鞋穿。”
“这种人早晚要下台。”
吴建国吓了一跳,把门掩好了,教训了吴超朝一顿。他知道养父胆小怕事,
就没有再说话了。这件事给了吴超朝一个深刻的教训,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曾主任因此被撤了职。
这次上告没了下文,秦仲义仍然坐在厂长宝座上,范湘杰还是在劳动局工作。
这出戏上演了1 年多,面对这样一个结局,吴超朝觉得很荒唐,渐渐失去了
写《风云》的兴趣。他只有19岁,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一开始就驾驭这么复杂
的主题,是十分困难的。退一步来说,即使写出来了,新市的报纸也不会刊登,
这涉及到一些敏感的问题。
吴超朝喜欢下围棋,可是总跟姚老师一个人下,时间长了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现在下了班,他喜欢到电影院去看一场电影。新市是个落了伍的城市,肮脏
而缺乏生机,这种环境使他感到窒息。他对新市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只有到电
影院看上一场电影,陶醉在虚幻的情节中,才能够精神焕发。拍电影需要花大钱,
追求视觉形象的真实、开阔、壮观,影片故事又惊险、曲折、扣人心弦,使他如
痴如醉。
到了机床厂后,吴超朝有了稳定的收入,只要是新片就看。新市有几座大电
影院,经常放映老片子。过去由于囊中羞涩,很多精彩的电影没有看到,电影院
现在重放,他都要去看。每天晚上,他都守在收音机旁听电影预告,有一次,得
知铁岭电影院要放《追捕》,把他乐坏了。这部电影是一部日本侦破片,在中国
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他过去没有看过,为了目睹杜丘警官的风采,不顾那天晚上
下着大雨,骑着自行车去了。
《追捕》是8 点50分开演,吴超朝到了铁岭电影院,前一场电影还没有散场,
就在大厅里看起电影海报来。这部电影的很多对白被人传诵,扮演杜丘的高仓健
看上去又冷又酷,是女青年心目中的男子汉。女主角叫真由美,听说也很漂亮。
刚下了一场大雨,大厅的地上湿漉漉的,到处是瓜子壳和烟头。电影终于散
场了,观众象潮水一样涌了出来,等他们都走了,吴超朝进了放映厅。
《追捕》使他大开眼界,它的情节紧张、惊险、刺激,他大气不敢出看完了。
警官杜丘不畏强暴,巧妙地与犯罪分子周旋,最后为自己昭雪,这种英雄行
为使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是在电影中,杜丘和真由美共同骑着一匹骏马冲出
手持盾牌的警察的包围,配上那首动听的主题歌,让他浮想联翩。这部电影对他
影响很大,他也想做一个象杜丘一样的英雄,找一个象真由美一样美丽的女孩子。
他经常到电影院看电影,也发生过一些有趣的事情。有一次电影散场了,他
去上厕所,结果被反锁在放映厅里。喊了几声没人来开门,幸亏他身手敏捷,翻
墙才出来了。斐声全球的《星球大战》和汉堡包一样,受到男女老少的青睐。当
这部20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拍的经典名片在新市重映时,他一连看了数遍,把那
部影片中的电子操纵程序背了个滚瓜烂熟。
电影看多了,他又萌发了创作的冲动,想写一个不错的剧本,这样就可以名
利双收了。有着写《风云》失败的教训,真正动手去创作,他有点噤若寒蝉了。
他快20岁了,天天为前途忧虑,看电影成了最大的解脱。
11月底的上午,吴超朝抓紧时间把一天的活干完了,跟孟主任打了个招呼,
说自己下午有事不能来了。下午他要到光明电影院看《警官的诺言》,这部片子
已经看过了,为了再次目睹法国影星阿兰。德龙的风采,决定再去看一遍。
新市的经济不发达,但花上几元钱就可以看上一场好电影,这和大城市是一
样的,大家在精神上的享受是平等的。下午3 点多钟,吴超朝意犹未尽地从光明
电影院走了出来,经过旁边的桂花宾馆,宾馆的商场外贴着一张招聘海报。他停
下了脚步,看了一下墙上的海报,是宁城大酒店要在本地招聘服务员。海报已贴
出数天了,报名日期到今天下午截止,地点是宾馆的305 房。他没有听说过宁城
大酒店,不知道它在哪里,带着这样的疑问,向305 房走去。
到3 楼可以坐电梯,吴超朝一个人不敢坐,爬楼梯上去了。305 房的门敞开
着,门上贴着一张白纸,用毛笔写着宁城大酒店招聘处几个字。在门外迟疑了一
会儿,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真皮沙发上坐着两女一男,一位女同志从桌上拿起
一本宣传资料给他,让他了解一下酒店的基本情况。他一看资料才知道,宁城大
酒店是长宁市一家四星级的大酒店,看上去美仑美奂的,远远胜过桂花宾馆。他
顿时来了兴趣,问:
“请问,当服务员要具备什么条件?”
“年龄16到20岁,身高1.7 米以上。”
“中学学历。”
“我们酒店服务员的待遇不错,工资奖金加起来有500 多块钱一个月,食宿
也不要钱。”
他们对吴超朝的第一印象很好,积极介绍着酒店的情况。他没有想到酒店的
待遇这么好,食宿还不要钱,要了一张表填了起来。吴超朝把表填完了,交给了
那位男同志,他接过来看了一下,在上面划了一个红勾,笑着问:
“你填的这些情况属实吗?”
“绝对是真的。”
“我是说你在上面填的你曾经是省里的优秀运动员。”
“是真的。”
“面试通过了,3 天后你到这里来看通知,就贴在门外了。”
“谢谢。”
“好走。”
“多谢了。”
吴超朝出了温暖的宾馆,朔风扑面,不禁打了个寒战。已经深秋了,天空阴
沉沉的,地上到处是被大风刮下来的残枝败叶,行人脚步匆匆。一片枯叶掉在了
他的脸上,他用手拈了起来,摩挲着那片发黄的叶子。吴超朝想起了可怜的弟弟,
吴昊在新市印刷厂工作,怨恨家里人把他送到这里来了,一直住在单位上,一年
难得回几次家。自己则天天和冰冷的铁板打交道,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呀?现在他有了一个机会,也许可以到长宁市去工作,那是一座繁华的都市,一
定有很多适合自己发展的机会。他读懂了手中这片枯叶的含意,叶子从发出新绿
到枯黄死去,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人的一生就象这叶子一样短暂。他快20岁
了,要抓紧时间努力拼搏,否则就会象这片叶子一样随风飘零。
吴昊在新市印刷厂工作了1 年多,吴超朝一直没到那里去看过他,怕打拢他
的宁静生活。吴超朝今天参加了应聘,心想自己可能要到长宁市去工作了,决定
到单位上去看一下弟弟。他在桂花宾馆前坐上了一辆公交车,经过新市大桥到了
市中心站,然后转乘9 路车到了位于郊区的新市印刷厂。
印刷厂很简陋,就是路边那几间低矮的房屋,如果不是厂门口挂了块新市印
刷厂的牌子,很容易让人误会为农舍。吴昊的主要任务是负责装订。吴超朝是第
一次来这里,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弟弟,就径直走了进去。进了门就是印刷车间,
它的斜对面是食堂和职工宿舍。现在到了开晚饭的时间了,食堂前排了一队人,
有的是瘸子,有的是瞎子,吴昊站在中间,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铝饭盒。吴
超朝见了,心中象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怪不得当初弟弟不愿意到这里来。
吴昊打好了饭,准备到宿舍里去吃,忽然看到了吴超朝,说:
“哥,你来了。”
“我来看你了。”
“吃了饭吗?”
“还没有,想和你一起吃顿饭。”
“你吃我的饭吧。”
吴昊把铝饭盒递给了哥哥。吴超朝接过来一看,菜是辣椒炒肉和清炒包菜,
肉就是几片肥肉,心想这里的伙食真差劲。他看了可怜的弟弟一眼,说:
“我们一起吃吧。”
“我再去打点饭菜来。”
“好。”
“哥,我今天真高兴,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你还恨我吗?我把你擦皮鞋的行头和草席烧了。”
“我现在在这里挺好的,只要你经常来看我就行了。”
“以后我一定经常来看你。”
吴昊幸福地笑了。吴超朝的心却在流血,心想早晚有一天,要让弟弟脱离苦
海。
3 天后的上午,吴超朝正好休息,就到桂花宾馆看通知去了。还没进宾馆,
他在外面看到很多年轻人,心想他们肯定也是来看通知的。他紧张了起来,忐忑
不安地上了宾馆3 楼,305 房外面果然贴着一张红榜,前面挤满了人。他在后面
看不清楚,等前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看见自己的名字在榜上最中间的位置。
他得知自己被录取了,真想跳起来大叫几声,可看到周围有那么多人又忍住
了。红榜的最下面写着:请被录取的同志,于11月28日下午2 点,在桂花宾馆前
集合。
吴超朝轻快地从宾馆里走了出来。天气冷了,养父的关节炎又犯了,他身上
还有100 多元钱,就为养父买了一床电热毯。到了文化屋,他把本地产的电热毯
递给了养父,养父颤巍巍地接了过去。养父患关节炎多年了,一到阴雨天双膝酸
痛,行走都困难,但他舍不得为自己买床电热毯。吴超朝把被酒店录取的消息告
诉了养父养母,他们在了解情况后,也欣然同意了。他们觉得他要去工作的地方
简直是个天堂,包吃包住还有500 多元钱1 个月,比机床厂的效益好了两三倍。
他们的理解和支持,使他更坚定了要到长宁市去搏一回的决心。
马上就要走了,得到录取通知的第3 天上午,吴超朝到厂里办辞职手续去了。
他不是全民合同工,手续很快就办好了。从人事科出来,他看见曾主任用板
车在拉铁板,背都弯成了一张弓,心里很难受,走过去说:
“曾主任,我要走了。”
曾主任放下板车,用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说:
“到3 车间去看看。”
“今天不去了。”
“为什么?”
“大家工作了1 年多,要分手了,心里很难受。”
“小文很喜欢你,听说你要走了,哭得很伤心。”
“我以后回来看她。”
吴超朝狠了狠心说。小文的模样还算标致,可惜腿太短了,他并不喜欢她。
他向桂花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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