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虎口脱险
1947年秋,北平。
钟鼓楼附近的一条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个卖冰
糖葫芦的小贩,从沸腾的铁锅里,舀出一勺糖汁,浇在红艳艳的山楂串上,待它们
凉透了,小心翼翼地插在了草把上,太阳光一照,个个显得晶莹剔透。小贩不无得
意地看着自己的手艺,大声吆喝道:“冰糖葫芦嘞……”一抬头,他看见一个穿着
黑制服的警察在人群中匆匆忙忙地跑来,便招呼道:“老周!来一串……”
那警察顾不上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继续向前跑着。他叫周栓宝,是一个巡警,
常在这一片溜达,与小商小贩们都熟。老北平管巡警叫“臭脚巡”,但是周栓宝为
人厚道,性子好,人称“周老蔫儿”,人缘不错。
可眼下“周老蔫儿”一点也不蔫。今儿个快晌午时,周栓宝巡了一上午街,回
局里换衣服正准备回家,看见军统站一个姓魏的来局里。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小子
一来准是又要抓人。周栓宝路过局长办公室的时候,无意中听见“刘海山”这么个
名字,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难道海山是共产党,老魏要抓的是他?这刘海山是周栓
宝隔墙而住的邻居,关系非同一般。
周栓宝在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如果海山真是共产党,被老魏逮去了准没好。
我说啥也得帮他一下。等局长派人跟老魏一块儿找到海山家,约摸还得半个时辰,
自己赶快回家,跟海山透个信还来得及。于是,他衣服也顾不上换,趁别人不注意,
就溜了出来,急急忙忙往家赶。
他穿过市场,急匆匆地拐进一条细长狭窄的胡同。
“哎呀!”他走得急,差点儿与一个迎面走来的姑娘撞个满怀。
这个姑娘打扮得像个女学生,为了躲避周栓宝,一侧身,手里抱着的一摞书哗
啦撒了一地。
周栓宝也顾不上帮她捡拾,说了句对不住,转身就跑。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出胡
同,突然又停了下来,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着那姑娘,心里直嘀咕:嗨!我怎么
看她眼熟?是不是海山同事?
姑娘见周栓宝打量自己,赶快拾掇好书,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周
栓宝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追过去,远处隐隐传来警车的鸣笛声,他打了个激灵,转身
又跑。
也巧,他这一转身,立刻瞅见自己的巡警搭档李振国正在胡同口那儿冲墙根儿
解手,边上靠着一辆自行车。他立刻跑过去说了声“老李,借你车使使”,抄起自
行车,骑上便走。
李振国撒完尿转过身来,冲着周栓宝的身影直骂街。周栓宝没搭理他,一阵猛
骑,一会儿就没影了。李振国开始还挺生气,后来忽而一乐,“好,你抢我的车,
我抢你的人!”
和周栓宝相比,这李振国可坏多了。平时上街见了小商小贩,“吃、拿、卡、
要”样样都干,最缺德的是惯于乘人之危。这不,他估计周栓宝十有八九是去报信,
便起了歹意:你敢给共产党通风报信,我就敢去嫖你的女人。周栓宝的女人,是八
大胡同皮条营子艳红楼妓院的春莲。周栓宝和她原是一个村的,从小青梅竹马。前
些年春莲因家道变故,不得已落入火坑。周栓宝也追到北平,当了巡警,就图个能
经常见面。警察局的同事都知道周栓宝有这么个相好,李振国也见过春莲。平时碍
着与周栓宝是同事的面子,不好意思去占她的便宜。今儿捏到了周栓宝的短处,正
好借这个由头去找春莲。
这会儿周栓宝哪想得到这些,他一路猛骑,很快到了自己家那条胡同。
这条又窄又浅的胡同叫耳垂胡同,拢共没住几家。胡同口有家名叫来福轩的小
茶馆,这会儿,茶馆的老板乔占魁正托着一定画眉,在那里说得唾沫四溅。忽然,
他看见周栓宝气喘吁吁地从门前往胡同深处骑了进去,立即住了嘴,快步来到窗口
前,伸头看着,心里直嘀咕:哟,怎么着,这耳垂胡同还真出人物呢!这小子敢情
真是警察呀?
这乔占魁是典型的市井无赖,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年轻时专门扒人钱包,后来
积攒了些钱,用祖上传下来的几间房开了个茶馆,总算金盆洗手。可这二儿子乔云
标耳濡目染,和父亲一样,打小就喜欢偷鸡摸狗。周栓宝经常规劝他们父子俩,乔
占魁老觉得周栓宝是狗拿耗子,吃饱撑的,这回明白了,原来他是警察。不过他心
里还是有点纳闷:住两年多了,愣没见他穿过这身黑皮,今儿是怎么了?
转眼之间,周栓宝已来到刘海山家门口。他匆匆撂下自行车,左右张望一下,
推了一下门。门从里面闩上了,他急急地敲着,门上的尘土掉了他一身。也许是他
的精神太集中了,一点也没注意到胡同那边有个拉洋车的正在墙角打吨。听见他的
敲门声,车夫立即睁开机警的眼睛。周栓宝敲了几下,见无人应答,猛然想起什么,
马上转身奔向隔壁院门。这是他自个儿的家。他掏出钥匙开了锁,推门直入,穿过
院落,直奔常年封死的通向偏院的木门,压低声音:“海山!海山!我知道你在,
快开门!听见没有,快开门!”门缝里,荒芜的小院无声无息。他又转身奔向墙角,
小心翼翼地搬开杂物,进了刘海山荒芜的小院。周栓宝满脑子想着见刘海山,丝毫
没有察觉那车夫也紧紧跟了过来。
他在院子里压低嗓门喊了几声,见无人回应,又猫腰顺墙根儿走去。说时迟,
那时快。车夫猛地扑了过去,用手勒住了周栓宝的脖子,同时捂住了他的嘴,把他
拖进了屋子。一进屋里,好家伙儿,五六个人正贴墙隐蔽,严阵以待。这屋的主人
刘海山,是个20出头的年轻人。那个岁数稍大的叫宋健刚,是地下党支部的负责人,
其他几人也都是这个支部的成员。今天,他们正在听宋健刚传达上级一个重要文件。
车夫进门,把昏厥的周栓宝扔在地上,说:“妈的,这小子轻车熟路的!海山,
你这儿八成暴露了!”车夫名叫肖东昌,是地下交通站的交通员,今天负责在外面
望风。宋健刚立刻下令:“准备转移!老贾,马上处理文件!”
刚才周栓宝在窗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就听出是邻院的周大哥,现在一
看,躺在地上的果然是他,马上上前把他推醒。
额头流血的周栓宝一醒过来就说:“海山,快,快跑!军统要来抓人,已经从
局里出发了!”见大伙儿愣愣地看着他,着急起来,“嗨,火烧眉毛了!你们都愣
着干嘛?!”
刘海山转身低声地对宋健刚说:“老宋,周大哥跟我多年的老街坊了,靠得住!”
宋健刚一挥手,“撤!分两批行动!海山,你安顿一下这位兄弟就走。”
“嗨,我没事儿!你们快走吧!晚了就走不了了!”周栓宝急了。
刘海山想起同一支部的女同志小赵这会儿正在外面送材料,一会儿回到这里,
不是自投罗网吗?就说:“老宋,你们先走,我去迎小赵。”
肖东昌抢着说:“还是我去,我拉着洋车好掩护!”
由于情况紧急,他们说话也来不及避开周栓宝。周栓宝就问:“你们说的小赵
是不是个女学生?穿件蓝大褂?来过你这儿的?”
刘海山不禁与宋健刚对视一下,对呀!
“我刚才碰见她了。得!你们赶紧走,小赵交给我了!”
肖东昌有些不信任地说:“你?”他一把拉过宋健刚,低声说道:“不行!老
宋,我信不过这家伙!”
刘海山不满地看肖东昌一眼,心想你怎么这么信不过人呢?真要是那样,人家
周大哥也不会冒着这么大风险来报信了!
周栓宝也听到了肖东昌的话,委屈地说:“好好,我周栓宝拼着小命来给你们
透信儿,是为了向警察局买功!海山,我是冲着你来的!你要还认我这个大哥,你
快走!他们爱走不走!”说罢,气得蹲在地上。
宋健刚想了想,做了决断,“别争了,就听这位兄弟的!马上撤!”
然而晚了,外面已经响起一阵砸门声。
在外面砸门的正是来抓刘海山的。胡同口茶馆里的那帮茶客哪能放过这个看白
戏的机会,都一个个地扒着门缝往外看。一个胖胖的茶客指着那帮砸门的警察问乔
占魁:“又抓谁呀这是?”
“准是7号那个姓刘的小子,我早看他不对劲!说是教书先生吧,可老是深更半
夜的出去!”乔占魁很有把握地说。
那边刘海山家的门终于被砸开了,一大帮特务、警察一涌而入。他们端着枪,
紧张地四处张望。院子里空空荡荡,进到屋里,把旮旮旯旯儿的地方都找遍了,也
没见半个人影。
人都到哪儿去了呢?就在刚才特务砸门的时候,周栓宝打开了平时不用的隔门,
让刘海山他们通过这道门进了自己家,然后又将隔门关上封死。
特务们扑了空,领头儿的军统特务老魏气哼哼地屋里屋外乱转,一个麻脸警察
凑过来说:“老魏,这情报有准头吗?惊惊乍乍的!”
老魏白了他一眼,从破脸盆里抓起一把纸灰。妈的,还热着呢!他一口气把它
们吹散,转身来到院子里。四处打量了一下,径直走向侧面墙上一个封死的门洞,
从门缝里向隔壁5号院张望了半天,挥手让手下把这门打开。
特务们一拥而上,连砸带撬,很快把封死的门弄开。透过那扇破门,只见周栓
宝睡眼惺松地出了屋。
“谁呀!上房揭瓦啊?”周栓宝满脸不高兴地说。
麻脸警察顿时乐了,“周老蔫儿,你住这院呀!嗨!大水冲了龙王庙!”
周栓宝一脸惊讶地问:“哟,老刘、老魏?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不来办差了吗?”麻脸老刘脱口而出。
老魏狠狠瞪了他一眼,侧身进了周家院子,四下审视着,又怀疑地看看周栓宝,
问:“周老蔫儿,当着班你怎么在家呆着?”
“我见天中午回家间一觉,这我们股里的弟兄都知道!我说老魏,这不犯法吧!”
周栓宝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回家门党当然不犯法,可谁要是通共产党,那法就犯得大了!”老魏一边说
着一边走近周家窗口。
周栓宝哈哈一笑,“您这意思,我通共产党?”
“这可是您自个儿说的!”老魏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笑,指着隔壁刘海山家说,
“你这隔壁就住着共产党,你知不知道?”说着凑近窗口窥视着。
周栓宝急忙打哈哈,“我要知道,那升级领赏可就没你的份了!”
老魏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那怎么他就跑了?嗯,那茶还热着呢!怎么回
事?嗯!”周栓宝反问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老刘你知道吗?”
麻脸老刘急忙上来打圆场,“嗨,咱们都是吃一碗饭的。干嘛呀!老周,还不
让我们进屋喝口茶,我嗓子眼儿都冒烟了!”说着推开屋门。
院子里的动静一点不拉地落入了屋内刘海山他们的耳朵里,听见有人要进来,
他们紧张起来。肖东昌悄悄伸手向一把菜刀,刘海山操起了一只空酒瓶子,宋健刚
示意众人沉住气。
幸好麻脸老刘朝屋里这么虚看了一眼,就退了出来,笑骂道:“你他妈这哪儿
是人住的地方?整个一狗窝!得!咱们胡同口茶馆吧!”
周栓宝顺势说道:“嗨,光棍一根儿,又当这份穷差,谁有心思收拾屋子?得,
我这党反正也睡不成了,算我倒霉,咱们来福轩彻一壶去!”顺手把门带上。
“慢!”老魏有些疑心地看他一眼,重又推开门,探头窥视了一下,说:“周
老蔫儿,这么怕我们进屋,里面没藏着什么人吧!”
周栓宝唰地变了脸,“老魏,存心找岔呀你?你搜!任你翻个底儿掉!找出共
产党来算我的,找不出来你就是共产党!”说着,猛地推开屋门,“弟兄们,请便!”
老魏本想就势进去搜上一搜,可转念一想:自己的目标毕竟是耳垂胡同7号刘海
山家。周栓宝这么个小破屋,刚才这一瞥之下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要是进去
搜了没结果,反而把警局这帮弟兄得罪了。如果共产党真的躲在里面,量他们也飞
不走。不如这里给警局弟兄一个面子,在外面守株待兔,到那时看你周栓宝怎么说?
于是哈哈一笑,说:“干嘛干嘛?急什么?老周,听说你挂了个窑姐,是不是把她
藏起来了,啊?”说着朝里屋努努嘴。
一提到这个,周栓宝一时倒无言以对。
老魏拍拍他的肩膀,一脸坏笑,“哈!交你的桃花运吧!走!”呼啦啦领着特
务们走了。
麻脸警察走在最后,对周栓宝说:“老周,晚上我那儿喝两盅去!”走到门口
又回了一下头,“对了,多个心眼,盯着点儿!”冲隔壁院子努努嘴。
院子里的人都走光了,周栓宝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刚才那一阵折腾,使他感到
浑身酸疼,贴身衣服都湿透了。他马上前去闩上了院门,回到屋里。
屋里的那些人正等着他的消息呢。他告诉刘海山,现在万万不可出去!姓魏的
那小子鬼得很,肯定派人在附近守着呢。不如让他先去找找小赵,让她也躲一躲。
刘海山看了一眼宋健刚,宋健刚看看周栓宝,说:“你能找到小赵吗?”
“如果你们跟她约好来海山家,我就能找到。”周栓宝肯定地回答。
“那好,麻烦你找到小赵后帮她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一躲。我们在你这儿呆到
天黑,出去后再与你联系。”说罢,宋健刚叫海山把跟小赵接头的暗号告诉了周栓
宝。
周栓宝脱下警服换了身便服,心里默念着接头暗号,拔了门闩,把门打开。他
一边把从李振国那里借来的自行车推进院里,一边偷偷地观察着胡同里的动静。见
胡同里没有异常,他才锁上门,朝外走去。
周栓宝一出胡同口,来福轩茶馆里靠窗口坐着的一个茶客就撂下茶碗跟了出去,
他就是老魏临走时布置在这里的眼线。乔占魁和几个茶客眼瞅他们尾随周栓宝而去,
谁也不敢言语。好半天,一个茶客才开腔道:“乔爷,您看这周栓宝,是不是也是
共产党?”
乔占魁一撇嘴,鼻子哼了一声:“他?人家共产党要他这号货?姥姥!”
周栓宝在耳垂胡同周围的几条大街来回转悠着。不一会儿,他就察觉到自己已
被跟踪。跟着自己倒没啥,就怕小赵被他们逮着。他正左右踅摸,怎么把尾巴甩掉,
无意中却发现李振国拉扯着春莲在对面货摊前闲逛。
原来刚才周栓宝骑了李振国的自行车回家报信时,李振国就溜溜达达来到了皮
条营子的艳红楼,谎称周栓宝让他来叫春莲出去一块儿吃饭,就连哄带骗地把她拽
出了艳红楼。
出了艳红楼,来到一个胡同里,李振国见四周没人,一把搂住春莲就要亲嘴。
春莲拼命反抗,死活不从。李振国冷笑一声,就把周栓宝偷着给共产党报信的
事说了,威胁道:“哼,只要我一句话,他小命都保不住。”
春莲一听真有些害怕,万一李振国真的去告密抓了周大哥,那周大哥可就要坐
牢了,说不定还要……她不敢再想下去。她知道,要救周大哥,只有先把李振国稳
住,于是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拿出妓女特有的微笑,说:“李哥,不是我不跟你走,
可这大白天的,咱们上哪儿去呀?上你家?有嫂子在,我也不敢去呀!再说今天我
身上也不方便,改天我一定报答,李哥您看……”
李振国想想也是,好饭不怕晚,这春莲早晚得让自己称心如意,就压下欲火,
带她到市场,准备给她买点小玩意儿,以博得她的欢心,没想到被正在附近转圈找
小赵的周栓宝看见了。
周栓宝心里直纳闷,是不是李振国带着春莲找他有事?可是不像啊,你看李振
国正拉着春莲挨摊看着东西,哪像有事的样子?他正要喊他们,却看见了一个模样
很像小赵的姑娘正朝自己迎面走来。周栓宝马上放弃了跟李振国打招呼的念头,回
头看了一眼特务,转身跑进身边的一条小胡同。特务急急忙忙跟了上去。等特务跑
到胡同口,只见胡同里寂静无人。特务一着急,便拔出枪来跑向胡同深处,周栓宝
却从一个门洞里闪身出来,返身向回跑去。这时李振国和春莲已经不见了,周栓宝
咬了咬呀,快步向那姑娘追去。
那姑娘还真是小赵。小赵名叫赵秀芝,今天因为临时到另外一个交通站取材料,
没能和海山他们在一起开会。她一点也不知道耳垂胡同发生的事,这会儿正往那儿
赶。周栓宝看见她的时候,她也认出了周栓宝,心里正嘀咕着这警察怎么换了便服,
还老跟着自己。她这么一想,脚步就加快了不少,而且变了方向,离耳垂胡同越来
越远。
周栓宝看看特务已经被甩掉,自己不能和小赵再这么耗下去,就紧走几步,撵
了上去。两人来到一个胡同里,小赵突然驻足转身,对周栓宝说:“你想干什么?”
周栓宝一时有些狼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你不记得我啦?我是刘海山
的邻居!我们见过面的!对了,我还碰掉了你的书!在竹竿胡同!”他这么比比划
划地说着。
“神经病!”小赵说罢扭头就走。
周栓宝怔了一会儿,很快又追了上去,说道:“小姐!小姐,请问,岔子胡同
怎么走?”小赵猛地站住了,疑惑地打量着周栓宝,轻声说道:“你是去南岔子胡
同,还是去北岔子胡同?”
周栓宝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我去前岔子胡同。”
小赵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周栓宝低声说道:“你什么也别问,跟我走。”随即出了胡同口招手要了辆洋
车,让小赵坐上,跟车夫说了地方,自己先打头里走了。
深秋季节,天黑得早,等洋车在艳红楼门前停下,已是掌灯时分。小赵一掀车
帘,走了下来。她惊诧地打量着周围,几个涂脂抹粉的女人也正放肆地看着她,还
发出一阵阵放浪的窃笑和低声的议论,小赵浑身不自在。
周栓宝赶了上来,扶着小赵下了车。
“这不是八大胡同的妓院么?“小赵不高兴了。
周栓宝压低着声音说:“一会儿告诉你。”
进了艳红楼,周栓宝引着小赵拾级而上,周围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调笑声不
绝于耳。老鸨从楼上迎了下来,“哟,周大爷来啦……”她一眼看见小赵,愣了愣,
“嗬!多水灵的小妹妹,这是……”
周栓宝接口道:“我的一个表妹,来这儿看看春莲。”
老鸨一笑,“真新鲜,还没见过女学生逛窑子呢!”
周栓宝斥责道:“你废什么话?该干嘛干嘛去!”说着拉着小赵上楼。
小赵甩开周栓宝的手,“你说清楚!你到底想把我带到哪儿去!”
周栓宝一言不发,强拉着小赵上了楼,推开一个房间门进去,又返身关上门。
小赵跑过去猛地拉开门,对周栓宝说:“你到底什么意思?把我带到这种鬼地
方来?不行,我得走!”
周栓宝急得直摆手,说:“我的小姑奶奶,求求您别耍小孩子脾气成不成?现
在,满街都在抓你呢!走?哪儿你也去不了!只有这儿最安全了!我跟您说,搁平
常我还真没这么大胆子干这事儿,再说了,咱俩马路上走着谁认识谁?我也不懂你
们是干什么的?我就是冲着海山,他人好,仗义,够意思!我不能睁着眼睛看着他
吃亏!我图什么?哼!”
小赵见周栓宝一片真诚,逐渐平静下来,说:“那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跟我
说呀!”周栓宝见她不再吵闹,这才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在周栓宝的家里,刘海山他们还在那儿等着。按照他们和周栓宝的约定,要等
到天完全黑再走。可是天一擦黑,性急的肖东昌就有些不耐烦了,说:“咱们就这
么干耗着?”
宋健刚说:“等天再黑点儿吧!眼下,也只有这黑狗子家最安全了!我估摸着,
特务还在胡同口憋着呢!”
肖东昌不以为然地说:“不至于吧?这帮王八蛋有这份好耐性?”
宋健刚有意冲淡焦灼的气氛,说:“小肖,你敢不敢跟我打赌?我说他们肯定
还在!”
肖东昌笑着说:“赌什么?”
没等宋健刚回答,一直闭目养神的老贾开口了,“要赌就赌碗炸酱面吧!我可
真是饿了!我说海山,你就不能给我们找点吃的垫巴垫巴?”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刘海山一直望着窗外发怔。肖东昌轻轻地拍了他一巴掌,
说:“嗨!想什么呢?海山!”
刘海山缓过神来,回头说:“也不知道周大哥找到小赵没有?”
原来你在想小赵!肖东昌心里不大自在,嘴上却说:“我觉得那黑狗子靠不住!”
“他要靠不住,这会儿咱们早该给人堵在窝里了!老周虽说是国民党警察,可
为人不错,没干什么坏事……”
一提起警察,肖东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人不错?你知道我见天在街上拉洋
车,得挨这些黑狗子的多少回打骂,妈的,没一个好东西!”
刘海山不以为然地说:“你别太绝对了……”
宋健刚打断他们,“别争了!”摸出怀表看看,“现在是5点10分,6点我们就
分散转移,8点整在二号交通站碰头!”
刘海山问道:“小赵要是还没消息呢?”
肖东昌“哼”了一声。宋健刚一摆手,“不管她有没有消息,我们都准时行动!
如果8点前她还没有消息……我们各自撤退,都明白了吗?”
众人参差不齐地低声说道:“明白了!”
沉寂了好一会儿,刘海山忍不住又说:“我看,我还是去接应一下小赵……”
“同志!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儿女情长哪?”听得出来,肖东昌对刘海山如
此牵挂小赵很不以为然。
刘海山正色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说,她是不是革命同志?!”
肖东昌一撇嘴,“算了吧,换了我这个奥拉车的,你会这么着急上火?”
刘海山有些激动地说:“老肖,你要不要我掏出心来给你看?!咱们是一块儿
出生人死的同志、战友,你要有了难处,我也一样豁出命去!你信不信?”
肖东昌在苍茫的暮色中看了一眼刘海山,连忙说:“我信!我信!”接着自嘲
地说:“算我胡说八道,好不好?”
“好啦,”宋健刚有意扯开话题,“今天的事,大家要好好想想,这个联络点
只有我们几个知道,敌人怎么会一下子摸到这儿来的?”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气氛又凝重起来。
天色越来越黑。大家都悄悄地站了起来,刘海山和肖东昌走在头里。他们悄然
无声地开了周家院门,探出脑袋向外望去。胡同里杳无人迹,邻家的自鸣钟“当当”
地敲响了,正好6点。
肖东昌低声道:“小赵怕是真的出事了。海山,你就听我一句,这姓周的邻居
家也别再来了!”
没等刘海山回答,传来了一阵京胡声和京剧吟唱声。
这声音来自来福轩茶馆,一个茶客操着京胡摇头晃脑地拉着,乔占魁扯着嗓子
有板有眼地唱着。乔占魁嘴里唱着,眼睛却不住地斜脱着。靠窗口的一张桌上,一
个特务模样的人正自斟自酌。
不大一会儿,门突然被撞开,闯进一个气喘吁吁的特务,“快!快!来人了!”
喝茶的特务猛地拔枪站起,桌上一个茶杯一歪身子,落在地上“啪”地一声,
碎了。两个特务头也不回就出了门。
正唱得来劲儿的乔占魁停下来,冲两人的背影骂了句,“我操你妈!”
持枪出门的那两个特务,刚到电线杆子后面站稳,刘海山和肖东昌两人就小心
翼翼地走了过来。两个特务同时用手枪顶住他们的腰间,“别动!老子等你半天了!”
肖东昌愣了一下,随即大喊一声,打掉特务手里的枪,扑向对方。
几乎同时,刘海山也跟另一特务扭成一团。在扭打中,一个特务的枪被刘海山
顶向天空,可他一翻身却把刘海山按在了下边,刘海山拼命地顶着枪。另一边,肖
东昌抢下了手枪砸昏特务。这边的特务扣动了扳机,枪响了。肖东昌大叫一声扑上
来把他打倒。
刘海山爬起来,喘着气,把特务的手枪夺了过来。这时,宋健刚和老贾他们也
从胡同里跑出来,边走边提醒道:“快走!记着,到紧急集合点联系,注意报警信
号!”说罢分散跑去。
这时,一个特务苏醒了,挣扎着爬起来,吹响了警笛。刘海山回头就是一枪,
特务应声倒地。
刘海山看着手里还冒烟的枪,惊异地说:“好家伙儿,劲儿这么大!”
肖东昌找到了自己放在胡同角落的洋车,拉着车跑过来叫道:“海山!快!上
车!”刘海山也不客气,把枪揣在腰间,跳上车。肖东昌撒开脚步就跑,很快消失
在夜色之中。几乎是同时,警笛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茶馆里拉胡琴的茶客被刚才的一幕惊呆了,住了手直叫:“我的妈,这是哪一
出啊?”
乔占魁摆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挥了挥手,说:“拉你的,管他呢!接着
来!”
艳红楼春莲屋里,小赵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摆设,周栓宝则坐立不安地在屋里
转圈,心里直念叨:春莲她怎么还不回来?李振国这小子把她带到哪儿去了?一想
到这里,周栓宝不觉攥紧了拳头。
小赵看看他,又看看小桌上放着的春莲的照片,有些奇怪地问:“你跟她……
还挺有感情的?”
周栓宝回过神来,说:“我知道你看不起她,可你知道他们怎么逼她吗?!几
个男人按着她,把只叫春的猫塞到她裤腿里,然后,打那只猫……”
小赵不禁哆嗦一下。
周栓宝连连问道:“你说她怎么办?要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小赵也是苦出身,她爸在同仁堂切了一辈子药材,腰都累弯了,省吃俭用才供
她上了学。因此,听了周栓宝的话,小赵非常同情。
两人枯坐了一会儿,周栓宝猛地站起来,要去找春莲,可是回头看了一眼小赵,
想想又把门关上了,坐了下来。
小赵催他快去,“要不,我心里也不踏实!”
周栓宝摇摇头,“可我答应了海山,半步不离地看着你。你要少根头发,我可
就没法交代了!”
从周栓宝嘴里听到海山这么牵挂自己,小赵心里顿时生出一丝柔情。她怔怔地
想了一会儿,忽又怕周栓宝发现自己的心事,偷偷地瞄他一眼,望着窗外的黑夜说
道:“这会儿,他们也该安全转移了吧!”
周栓宝也在望着窗外,“应该没事儿,说好了的,天一黑,他们就走,就算有
一两个特务,也没事儿,他们“多。”
他们在楼上正说着,楼下春莲匆匆进了门。她陪着李振国逛了半天市场,好不
容易摆脱了他,见天已擦黑,赶紧往艳红楼跑。一个姐妹见了她,劈头就说:“哟!
春莲你回来啦!哎,你那个周老蔫儿整了个小蹄子在你屋里起腻呢!”
春莲怔了一下,扶着楼梯“噔噔噔”地拾级而上,推开屋门,看见周栓宝和一
个俏丽的姑娘在一起说话。本来,她见了周栓宝,想起刚才跟李振国一起逛街,心
里还有些内疚,可眼见周栓宝和一个年轻姑娘在一起,心里又有些酸溜溜的。
周栓宝一点也没察觉,一见她回来,不禁有些喜出望外,“嘿!我的姑奶奶,
你回来啦?我还要找你去呢!”
春莲并不理会他,径直走向小赵,露出妓女的浪态,“哟,可真是个大美人儿
呢!过来,让姐姐好好看看!”伸手就要摸小赵的脸蛋儿。
小赵有点慌乱,躲闪道:“大姐……我……”
周栓宝拉住春莲,说:“得得得,你这套别跟人家来,再把人吓着!”压低声
音对她说:“记得我跟你念叨过的刘海山吧,她是海山的同事。”
不提刘海山还好,一提春莲立刻变了脸色,“海山?”急忙把周栓宝拉到一边,
“你真的私通共产党?”
周栓宝立即反问道:“谁说的?”
春莲反倒有些犹豫。她不想扯出李振国来,就含含糊糊地说:“反正有人说。”
周栓宝一下子想起了下午在街上看见她和李振国在一起的事,问道:“是不是
李振国那小子?”
春莲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抬头见小赵正看着他俩,就打岔道:“先把姑娘安
顿好再说吧,啊!”
当着小赵的面,周栓宝也感到不好再问李振国的事,便吩咐春莲,“今儿晚上
赵姑娘就住在你这里,我这就回家。”想想又有些不放心,说:“要不,我就守在
外面。”
“算了吧你,有我在赵姑娘还能有什么事?你去吧。”春莲说着就往外推周栓
宝。
小赵连忙叫道:“周大哥……”
周栓宝回头看着小赵,“有事儿?”
小赵说:“海山他们还不知道我已经脱险。周大哥还得麻烦你去通知他们一下。”
随后低声把接头地点和暗号告诉了周栓宝。
周栓宝怕妓院晚上让春莲接客,打搅了小赵,临走时找到老鸨告诉自己晚上还
要回来,别让人去打搅春莲。老鸨虽说心里不愿,嘴上却甜,“周爷天天来才好呢。
多普也给您留着门!”
周栓宝听老鸨这么说了,心里才感到踏实。出了艳红楼,他立马按小赵说的地
址前去报信。
就在周栓宝满北平城跑的时候,肖东昌拉着洋车载着刘海山转了大半天,也到
了自己家。这是一间豆腐房,一盏煤油灯若明若暗,一头小毛驴蒙着眼罩,悠悠地
拉着磨。
刘海山问肖东昌,“这就是老宋给你找的那家?”为了给地下工作提供掩护,
宋健刚特意给肖东昌物色了一户磨豆腐卖豆汁的姑娘,肖东昌就算人赘做了姑爷。
可两人没什么感情,在一块儿经常吵架。肖东昌负责跑地下党交通,拉一辆洋车,
乐得成天不在家。
肖东昌见刘海山间,掸了掸身上的土,说:“嗨!别提这茬儿!你没见过那女
的,整个一母老虎!”
“不是说挺可靠的吗?”
肖东昌苦笑道:“可靠?找老婆光凭可靠就行了?……算了,不说了!小二子!
小二子……”
“哎!”一个半大小子应声出现了。
肖东昌问:“你姐呢?”
小二子坏笑道:“想我姐了?”
肖东昌斥道:“废什么话!去,弄两碗豆浆喝喝!”小二子应声去了。
没过一会儿,后屋传来摔碎碗盆的声音,同时是女人的叫骂声:“不饿不着家!
这儿是旅馆呀!小二子,你告诉他肖东昌,我撞上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弄
得刘海山很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肖东昌怕老婆说出更难听的,赶紧把刘海山拽出了家门。这都是老宋干的好事!
他心里越想越生气。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肖东昌起来造宋健刚的反,和当初
宋健刚乱点鸳鸯谱有一定的关系。当然这是后话。
从肖家出来,他俩爬上了城墙,坐在城垛上抽烟。
由于情报站被破坏,刘海山肯定不能再回家了,必须尽快出城,到解放区去。
想到这里,刘海山吐了一口浓烟说:“老肖,要真出了城,咱们也许就不会再在一
块儿工作了。”
“是啊!”肖东昌在黑暗中点点头,随后开玩笑地说:“那你可别忘了,我还
救了你一条小命呢!”
刘海山真诚地说道:“哪能呢!我这辈子都记着呢!”
两人有些眷恋地望着脚下黑黝黝的古城。好一会儿,刘海山问:“老肖,过几
年北平真解放了,你还想回来吗?”
肖东昌发自内心地说:“那当然,北平是我的家,我爷爷、我爸爸、我,三辈
儿都在这儿土生土长,你让我说服从党分配没错,可真心讲,我还是喜欢北平,哪
怕还让我回来拉洋车呢。”
刘海山在黑暗中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那会儿呀就没洋车了,你呀,
改开汽车吧。”
肖东昌也乐了。刘海山掐灭了烟头,有些担心地说:“不知道小赵脱险没有?”
肖东昌拍拍屁股上的土,说:“走吧,上老贾那儿看看去!”
等他俩到了老贾家,知道周栓宝已经来报过信,小赵安然无恙,这才把一颗心
放回了肚里。看看天都快亮了,老贾就留他们在炕上和衣躺了一会儿。
周栓宝把一切都办妥,天也快亮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家挪。
耳垂胡同口的来福轩茶馆,已经开门迎客。乔占魁正袖着手依着门框,看着周栓宝
走来。
乔占魁说了句什么,周栓宝没听见。乔占魁提高了嗓门,“嘿!嘿!叫你哪!”
周栓宝停住脚步,望了望乔占魁,说:“有事儿?”
乔占魁招招手,“来来,这儿不方便,上屋说。”拉着周栓宝进了屋。
周栓宝打心眼里腻歪乔占魁,摆脱他的手,说:“别拉拉扯扯的!有话快说。”
乔占魁并不在意,说:“我说,敢情你是警察呀,我说你怎么一天到晚事儿事
儿的呢!”
“我是警察怎么了?碍你事儿了?”
“没有,没有。你乔爷我早先还怵你们一头。现在,金盆洗手,我早不干那事
儿了。”
“你就跟我说这?”周栓宝转身就要走。
乔占魁赶紧说:“嘿!我说,昨儿共产党在胡同口打死个当差的,我可听说这
事儿可跟你有关,你提防着点儿!”
周栓宝犹豫了一下,没说话,走了。乔占魁冲着他的背影嘀咕了一句:“要不
是咱大小子也投了共产党,姥姥!”
乔占魁说的是他的大儿子乔云林,头半年因为看不惯老子的那一套,到外面找
事去了。前些日子捎话回来说是在河北阜平那儿当教员呢,那儿可是共产党的地盘。
乔占魁明白儿子十有八九也干上了共产党。他倒也坦然:反正有俩儿子。小儿子呢,
以后就让他干国民党。以后不管谁坐天下,我乔占魁都有饭吃!
周栓宝听了乔占魁的话,不是没有担心。然而,是祸躲不过,事既然已经出了,
也只有硬着头皮扛了。他这么想着,推门进院,却一下子愣住了:几支黑洞洞的枪
口正直指着他,想退也来不及了。
老魏冷笑地说:“姓周的,你还敢回来!”
周栓宝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老魏,你还没完没了了!我怎么了,值得动
枪动刀的?”
“甭装傻!昨儿你不是挺横的嘛!实话告你,我老魏还真不吃这一套!走,委
屈你跟我到局里走一趟!”老魏说罢,几个特务就上来拽周栓宝。
周栓宝挣脱特务的揪扯,高声说道:“我到底怎么啦?昨儿叫你平白无故地搜
了一通,今儿我又犯了哪条啦?”
老魏死死盯着周栓宝问:“昨晚上你哪儿去了?嗯?”
周栓宝心头一松,笑了,“说了也不怕你笑话!昨晚上上皮条营了!怎么着?”
“哪家?”
“艳红楼!”
“哪位姑娘?”
“春莲呀!我说老魏,当着这么多弟兄,你就别叫我露怯了!”
老魏略一沉吟:“姓周的,看咱们多年的交情上,我先放你一马,可我明告诉
你,皮条营我可是要查的!”
周栓宝嘴上硬撑着,“您查,您随便查,皮条营设不认识我的!我周老蔫儿别
的姑娘也不碰,就这么个相好的。要不,这光棍的日子怎么过啊?”
众特务都笑了起来。
老魏也笑了,话锋一转,“周老蔫儿,弟兄们折腾两天了,昨晚上还搭上一条
命……”
周栓宝明白他是敲竹杠,痛快地说:“您放心,我必有一份心意,要不就今儿
晚上,厚德福,我的东,哥儿几位赏脸,成不成?”
老魏看看其他人,一个特务开腔道:“魏头儿,人家周爷开口了,咱不能驳面
子吧!”
“那就这么着,晚上厚德福见!”老魏挥手让手下离去,自己又转回来,“老
周啊,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算兄弟给你担着了!就算你真放走了共产党,
我也不能不顾交情,是不是?”说罢,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
周栓宝急忙掏出几张钞票递上,老魏的手仍不缩回去,周栓宝恳求道:“老魏,
真没了,晚上厚德福,我都得现当去。要不,算我欠你的,下周开支……”
“得,齐不齐,一把泥,我认倒霉了!”老魏见实在榨不出什么了,便把这几
张钞票揣了起来,扬长而去。
周栓宝回到屋里,软软地倒在炕上,心里还想着老魏的话:你认倒霉?倒霉的
是他妈我!
晚上,周栓宝东拼西凑,总算凑齐一桌酒钱,喂了老魏他们一顿。
出了厚德福饭庄的大门,老魏醉醺醺地对周栓宝说了句人话,“老周,今儿的
饭不错,让你破费了。”
周栓宝心里疼着,嘴上却笑着,“哪儿的话,早就该请各位,没这么档子事儿
还张不开嘴呢。”
“那,今儿就算我们哥儿几个给你个台阶下,啊?”老魏比比划划地说道。
一个特务立刻帮腔道:“对,咱哥几个要不撮你这顿饭,你心里老不踏实!”
老魏他们笑着走了,周栓宝恨恨地看着他们远去,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正垂头丧气地走着,一个车夫拉着洋车迎过来,“要车吗,您!”
周栓宝头也不抬地说:“我这德性还坐车哪?走着!”
车夫靠近了低声说道:“瞎啦?海山让我来找你!”原来是肖东昌。
周栓宝一激灵,抬眼左右张望着说:“你们还在?人家满地找你们呢!”
“少废话,上车!”肖东昌把周栓宝拉到另一个秘密联络点,见到了刘海山。
“周大哥!”一见到周栓宝,刘海山就上前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颤抖着嘴唇再
也说不出话了。
周栓宝的眼眶也有些红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见着小赵了?”
“见着了。组织上让我们离开北平,很快就走。”
“那……你们还回来么?”
刘海山肯定地点点头,“回来,一定回来!”
周栓宝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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